立的兩維空間

我喜歡無聊的事情。而且,我隻做我喜歡的事情。
個人資料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高空驚魂

(2015-08-27 12:10:03) 下一個

高空驚魂

飛機在1萬米的高空劇烈顛簸,好像隨時都會散架。我想這次我可能是真的要完蛋了。廣播裏再次傳來空中小姐甜蜜的聲音,告訴大家飛機仍然在強對流中,請乘客保持鎮定,係好安全帶。就在這時,機身突然向下猛地一落,我的身子要從座位上顛起來,但被安全帶勒住,勒得肚子生疼,胃中有東西向上頂,我連忙伸手去抓右邊的扶手,抓住的卻是一隻女人的手。在我的身邊坐著一個金發女人。個子很大。她的手緊緊攥住了扶手,她把整個小臂都架在扶手上,沒有一點空餘的地方可以讓我把持一下。我隻好把手從她的手上鬆開,重新坐好。飛機瞬間平穩了一下,我扭過頭去看她,想向她表示一下歉意。但她沒有看我,而是緊緊盯著前麵座椅的靠背。我注意到那個女人麵色恍白,像一塊蠟,身體僵直,使勁挺著胸,她的嘴唇是紫色的,牙齒緊咬著下唇。剛才抓到她的手時,我感覺她的手很大,冰冷冰冷的。她的樣子好像是在冷庫裏被凍僵的一具屍體。我本來想在和她的目光對視時,我們彼此會相互笑一笑,說兩句輕鬆的話,但現在她隻是僵硬地保持這個姿勢,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她沒有看我。這時,飛機又是一陣顛簸,我想吐,連忙閉上眼,也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夜晚,飛機在萬米高空,被強大的氣流劇烈地震蕩著。機艙裏亮著幽暗的燈,彌漫著一股不詳的氣息,那是一種當死亡有條不紊來臨時短暫的平靜氣息。我坐好身體,雙手扶住了前麵的椅背,閉上了眼睛。我想這一回我要遇難了。

在童年,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到夜晚我都不願回到臥室去睡覺。但媽媽總有辦法能把我哄到床上,為我掖好被子,有時還會陪在我身邊坐一會兒,撫弄我的額頭,對我說些溫柔的話,但這些都不能緩解我內心的恐懼。最後,媽媽總是要起身離去的。我會一直看著她走到門邊,關掉臥室的燈,在媽媽推開臥室的門的一瞬間,樓道裏的光就溢進來,為她的身體在昏暗中勾勒出一道明亮而模模糊糊的輪廓,接著,她就走出了屋子,帶上門。黑暗立刻統治了我的世界。於是,我閉上眼陷入絕望。我已經知道,有一天媽媽會死去的。我也會死去。死後就變成一團黑暗,再也無法感受到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了。而每天晚上,我就是被這樣的絕望包圍著,像一個嬰兒沉落在黑色的湖底,死亡的暗流流過我的身體。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媽媽我的這些想法。

飛機開始了一陣更強烈的震蕩,像海上不斷被巨浪拋起又摔下的一葉無助的小舟。終於有人失去控製尖叫起來。機艙裏立刻變得混亂。恐懼的閘門被打開了。我感覺身旁的女人突然鬆開了手,身體向前撲去。我聽見一陣慌張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她開始嘔吐。我睜開眼,看見那個女人正俯身,把頭埋在一隻黑色的塑料袋裏哇哇地吐。滿頭的金發垂了下來,不停地抖動著。我感到胃部一陣痙攣,連忙咽下一口口水,重新閉上了眼,伸手握住剛才被她占據的右側的把手,把小臂也放了上去。這一次我終於完全地占據了它。那個女人仍然在嘔吐,她已經吐完了胃內容物,現在在幹嘔。飛機仍然在上下震蕩。我仿佛感覺到左側眩窗巨大的機翼正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它在裂開。如果一側機翼折斷,那麽這個龐然大物將瞬間失去平衡,向斷翼的一側翻滾著從萬米高空掉下去。在觸地爆炸的瞬間,我們就將失去一切記憶,然後被烈火化為灰燼。這個過程可能並不痛苦,但仍然讓我在想到時感覺無比悲傷。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個大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顆老槐樹。那棵樹異常的老。

據媽媽說,我出生在一個叫新街口的地方;一個有著紅色磚牆和綠色油漆大門的院子裏。紅牆因為日曬雨淋而變成一種破舊、粘著泥土的、不均勻的淡玫瑰紅的顏色,鐵門則油漆剝脫,鏽跡斑斑,而且平時總是關著的。

這些都曾經是我親眼所見,但對這一切我毫無記憶。因為,那時我太小了。

媽媽說,院子的正中有一棵老槐樹。

有人說,從明朝它就種在這裏了。這種說法真假難考,但見過這棵樹的人都願意相信,因為它看上去是那麽老。在冬天裏,脫光了所有的葉子,那幹枯蒼老的樹幹,讓人們以為它早已經死了幾百年了,以至於人們很難想象它還活著。可是,一到春天,老樹的一些枝條上就又會長出像毛毛蟲一樣蠕動著的綠芽。隨後不久,嫩芽吐出綠油油的葉子,綠色的枝條混在已經死去的幹枯的樹枝間,那綠色就顯得更加綠,那種生命力看上去讓人有些害怕。等到槐花開時,整個院子裏彌散著濃濃的香氣。一到夜晚,香味更重,豔得讓人透不過氣起來,變得精神恍惚,難以入眠。這顆老槐樹不高,但異常粗壯,樹冠闊大。

媽媽說我就是出生在這個院子裏。

我是實實在在出生在這個院子裏的,不是像人們通常所說,某人出生於某地,而其實是在某地醫院的產科病房裏。而我就是出生在這個院子裏。

那天,媽媽一人在家,突然開始腹痛。雖然醫院就在附近,但腹痛劇烈得超出想像,那時的人們家裏沒有電話,媽媽預感到她將無法在醫院裏把我生下來。於是,她拿起剪刀躺到床上,剪開了褲子,同時,聲嘶力竭一邊掙紮一邊嚎叫了起來,那聲音像殺豬,好像有人正在一刀一刀地捅她,而我恰恰就是那個凶手,闖進屋子,折磨她,強暴她,讓她受苦,發出這淒慘的嚎叫,存心要讓她死,而且是苦痛至極地死去。

那時,屋門是開著的。媽媽的哀嚎聲穿過敞開的房門,傳出來,在空院子裏回蕩。這樣,鄰居的一個女人,就聽到院子裏的聲音。她害怕了,想到許多恐怖的事情。於是,她沒有出來幫助我的媽媽,反而走進了裏屋,關緊門,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還用雙手堵住耳朵。但是好奇心卻一直折磨著她。最後,她還是掀開了被子,她不得不掀開被子,走出裏屋,先是扶在門邊聽,這時卻聽見院子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她感到奇怪,而這種寂靜更讓她不安,她於是把門推開一條小縫,謹慎地向外窺視,她的視野中出現了院子,在院子的正中有一株老樹,樹冠闊大,樹下落滿了一圈綠油油的葉子。

這樣她推門走了出來,看見院子裏空空蕩蕩。但突然間她大驚失色,因為她看見這棵可能已經長了幾百年的老樹發生了某種變化,她說不出到底是什麽變了,是什麽樣難以察覺的變化讓她不安緊張得渾身不自在。於是,她不由自主地向著老樹走過去,走到樹下,開始圍著樹轉,想找出在這顆看見過太多生生死死的老樹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樣不祥的變化。結果在轉到樹的另一側時,她看見從高高的樹枝上垂下來一隻碧綠的吊死鬼兒,而就在這時,我發出了生命中第一聲啼哭,那聲音大得簡直震耳欲聾,像平地裏打了一個雷,讓女鄰居渾身一顫,然後她就看見了對麵屋子的門是敞開的,嬰兒的啼哭聲正是從那裏傳出來。她這時才大夢初醒,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那時,我已經隨著血水從媽媽的身體裏娩出來了。我長得又白又胖。媽媽流了很多血,鮮血染紅了床單,我就躺在血泊中放聲大哭。一根沾滿粘液和血汙的臍帶仍然把我和媽媽連在一起。但媽媽這時已經完全虛脫,說不出話來。她渾身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衣服,浸濕了床單,她的頭發泡在水裏,變成一縷一縷的,無力地貼在她的頭上,她的臉像一塊黃蠟,上麵布滿豆大的汗珠,但嘴唇卻一點水分也沒有。女鄰居看到這情景差點昏倒。她大聲尖叫起來,以為我的媽媽已經死了。但就在這時,媽媽的嘴張開了,女鄰居看見那裏麵有一條淡紫色的舌頭,已經幹枯皺縮成一團兒,粘在顎上吐不出來,但媽媽的嘴在微微地蠕動著。女鄰居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媽媽的眼睛,仍然覺得她已經死了。

後來,女鄰居用剪刀剪斷了那根臍帶,我和生我的女人就永遠地分開了。這樣,我們就將注定各自孤獨地死去。和這顆星球上成千上億的人一樣的孤獨地死去。

當飛機終於平穩著陸,在跑道上滑行漸漸停住時,廣播再次響起。機長宣布:飛機安全抵達。他還在為旅途中的驚險向全體乘客表示歉意,但這時機艙裏已經響起了一片掌聲。有人相互擁抱親吻。我身邊的女乘客開始失聲痛哭。這一回在看到我在看她時,她就一邊擦淚一邊向我微笑示意,我也向她笑笑,然後鬆開了安全帶。在拉著隨身行李走出站口時,我回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段往事。那時我剛隻身來到美國。在新年夜,我獨自一人來到紐約的時代廣場,和成千上萬世界各地的陌生人一起迎接新年。子夜時分,我看見一顆碩大的水晶球從空中徐徐降落,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淚水從我的臉龐滑落下來。廣場的四周不斷響著爆炸聲,夜空裏綻放出五彩繽紛夢幻一般的焰火。在歡騰的人群中,我和一個不知名的美麗的金發女孩接吻,然後,我們被人群衝散。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女孩子。

在機場大廳,我看見前來接我的妻子。我們相互擁抱了一下。隨後就去停車場。在開出機場的路上,妻子問我:一路還好嗎?我告訴她:一切順利。

那天晚上,我用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走到我停車的地方。這時已是淩晨四點,四下靜寂,開始下雪,天氣異常寒冷。我搓著手坐進車裏,打著車,擰亮大燈。然後,在紛紛揚揚的雪中向著巴爾的摩開走了。

媽媽後來告訴我:在我出生後那棵長了幾百年的老樹終於死掉了。

後來,我和妻子在路上陷入沉默。我又回想起不久前在高空中的驚險曆程,我仿佛從天上看到了下麵高速公路上由燈火組成的壯麗的車流。如果,剛才飛機失事,那麽現在妻子就將一個人開車行駛在這車流之中。但從天上看下去,那車流依然是壯麗的。

 

2015/2/20去年年初,在北京的家裏,和媽媽在一起。寫下了《寫給大人和孩子們的童話》。今年,回不去了。想媽媽了。就又寫下這篇《高空驚魂》。每一個地方離家都是很遠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夏如生花 回複 悄悄話 其實很喜歡這篇。非常有鏡頭感,象放電影或幻燈片一樣。
。想媽媽了,就是想家了。可是,於我,家已經是個模糊的概念。我會覺得,我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曉芮 回複 悄悄話 生個娃下來算個啥?母雞還天天會下一窩蛋呢。萬裏長征才開始第一步。那不知名的美麗的金發女會跑過來親”你”?“你”要是Jack Chen 或姚明還差不多。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