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山隴西郡

寧靜純我心 感得事物人 寫樸實清新. 閑書閑話養閑心,閑筆閑寫記閑人;人生無虞懂珍惜,以沫相濡字字真。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文章分類
歸檔
正文

錢鍾書柔石: 芙蓉芙蓉二月開

(2015-12-24 14:11:09) 下一個

錢鍾書柔石: 芙蓉芙蓉二月開

錢鍾書《圍城》, 尖酸刻薄, 聰明人之歎。《早春二月》外表的柔和和內蘊的深邃, 柔石文字,脫俗瀟灑, 遊如清泉流水, 點滴我心。 深得我心。為那歲月 - 是為題記。


~~~~~~~~~~~~~~~~~~~~~~~~~~~~~~~~~~~~~~~~~~~~~`

《早春二月》外表的柔和和內蘊的深邃

(2014-04-09 09:18:50)[編輯][刪除]
  分類: 校園回憶
 

十幾歲讀魯迅全集,是難忘哦。

我早就想寫一點紀念關於我心目中的魯迅的文章,然而不能夠,近讀畫家陳丹青: “一談魯迅,等於談國事”— 非常感概,感歎。

看魯迅先生描述他的朋友柔石 “到了紀念柔石他們,語調蒼老,無以複加。聽說柔石身中十彈,魯迅隻用了四個字:“原來如此”。

柔石--我十幾歲曾用作筆名投稿。“柔石”-- 那是什麽樣的石頭?

喜歡柔石, 緣由柔石的小說《二月》—魯迅先生寫的序言。

“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和飛沫不相幹,弄潮兒則於濤頭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

“ 但在尋求安靜的青年的眼中,卻化為不安的大苦痛。這大苦痛,便是社會的可憐的椒鹽,和戰士孤兒等輩一同,給無聊的社會一些味道,使他們無聊地持續下去。”

“但我們書中的青年蕭君,便正落在這境遇裏。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於矜持,終於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

“大概明敏的讀者,所得必當更多於我,而且由讀時所生的詫異或同感,照見自己的姿態的罷?那實在是很有意義的。”

“大概明敏的讀者,所得必當更多於我,而且由讀時所生的詫異或同感,”能如此,寫此文紀念關於我心目中的魯迅, 足矣。

*******

謝鐵驪改編導演彩色故事片《早春二月》. 我們在中大看過的。

“孫道臨真正的代表作是《早春二月》。他在影片中扮演肖澗秋,演出了外表的柔和和內蘊的深邃,刻劃出了角色複雜而又矛盾的思想感情,使這一角色成為我國銀幕上獨特而具有生命的形象。孫道臨飾演的肖澗秋,深沉、含蓄、質樸,他內心熾熱的情感與外表的沉著從容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在他周圍,我行我素的陶嵐,賢慧柔弱的文嫂,均以鮮明的個性出現,對深化主題、增進肖澗秋形象的思想厚度,起到了促進作用。”

“魯迅是敢於正視現實,敢於正視人生,敢於正視淋漓鮮血的作家。他的作品無情地揭示了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的抗爭,揭示了形形色色的毒瘤和癰疽。當然也揭示了國民的弱點,以便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的作品在冷峻之中蘊藏著滿腔的熱情,蘊藏著人生的哲理,通過這些表麵冷峻的文字,仍然充分地體會到魯迅對我們民族、國家的熾熱的愛”。與魯迅同時代的名作家鬱達夫在魯迅逝世時寫道:“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敬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畫家陳丹青: “一談魯迅,等於談國事,… 我平日閑讀魯迅的文章,不免發現應時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憊、略顯潦草的篇幅,可是寫到死亡,魯迅便即文思泉湧,大見筆力,大顯骨子,這不單是說人格的力量,更是駕馭文學的力量。我每讀他的哀悼文章,欣賞佩服的不隻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克製、他的質樸、他的語氣的“平”——《紀念劉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給我們的意識形態濫用至今,單就文章論,卻是一路寫著,激昂上去了,平下來,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來。到了紀念柔石他們,語調蒼老,無以複加。聽說柔石身中十彈,魯迅隻用了四個字:“原來如此”。而明明是在紀念,卻說是“為了忘卻”,以文筆論,何其高明,以身世論,卻是平白的老實話”

曾經給予厚望的柔石等“龍華五君子” 左聯五烈士. 先生悼文“五君子”-- 五位青年革命作家 (白莽、柔石、馮鏗、李偉森、胡也頻).

《早春二月》 - 簡要概述

《早春二月》 《早春二月》

中國彩色故事片《早春二月》是謝鐵驪導演根據柔石的小說《二月》改編,北京電影製片廠於1963年攝製。攝影李文化,主要演員有孫道臨謝芳上官雲珠高博等。影片描寫1926年前後,苦悶徨的青年知識分子蕭澗秋為了逃避現實,來到浙東偏僻的芙蓉鎮教書,但殘酷的現實卻使他無法安靜,最後離去的故事。

《早春二月》 - 劇情梗概

《早春二月》 《早春二月》

1926年前後,對革命感到失望的知識青年蕭澗秋乘船來到芙蓉鎮,他是應好友——芙蓉鎮小學校長陶慕侃之邀來鎮中學教書的。在船上,他遇到了神情悲傷的文嫂。

在歡迎蕭澗秋的飯桌上,小學教師錢正興、方謀大談主義,蕭澗秋一直沉默不語。陶慕侃的妹妹陶嵐認出了蕭澗秋,她曾在杭州看到過蕭澗秋在湖邊徘徊。通過交談,蕭澗秋得知文嫂的丈夫是他的老同學李誌豪。李參加革命在前線陣亡,留下生活無著落的文嫂和兩個孩子。蕭澗秋同情文嫂一家的遭遇,幫助文嫂的女兒采蓮上了學。隨著時間的推移,陶嵐和蕭澗秋之間產生愛意,引起了一直追求陶嵐的富家子弟錢正興的嫉妒。不久,關於蕭澗秋和文嫂之間關係不正當的消息在小鎮上傳開。采蓮告訴蕭澗秋,別人罵她有個野爸爸。同時,一封寫成打油詞的匿名信被送到了蕭澗秋手裏,蕭澗秋氣憤至極。

為幫助文嫂擺脫艱難困境,蕭澗秋決定犧牲自己與陶嵐的愛情,娶文嫂為妻。此事遭到一些人的誹謗和攻擊。這天,報紙上登載了廣東政府興兵北伐的消息,而文嫂卻因采蓮弟弟的死和惡言中傷深受刺激投河自盡。蕭澗秋憤然離開芙蓉鎮,陶嵐也追他而去……

http://www.baike.com/wiki/《早春二月》

*******

二 月

柔石


 

小引(魯迅)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小引


  衝鋒的戰士,天真的孤兒,年青的寡婦,熱情的女人,各有主義的新式公子們,死氣沉沉而交頭接耳的舊社會,倒也並非如蜘蛛張網,專一在待飛翔的遊人,但在尋求安靜的青年的眼中,卻化為不安的大苦痛。這大苦痛,便是社會的可憐的椒鹽,和戰士孤兒等輩一同,給無聊的社會一些味道,使他們無聊地持續下去。
  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和飛沫不相幹,弄潮兒則於濤頭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這從上述的兩類人們看來,是都覺得詫異的。但我們書中的青年蕭君,便正落在這境遇裏。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於矜持,終於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他其實並不能成為一小齒輪,跟著大齒輪轉動,他僅是外來的一粒石子,所以軋了幾下,發幾聲響,便被擠到女佛山(2)——上海去了。
  他幸而還堅硬,沒有變成潤澤齒輪的油。
  但是,矍曇(釋迦牟尼)從夜半醒來,目睹宮女們睡態之醜,於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3)以為是醉飽後的嘔吐。那麽,蕭君的決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雖然我還無從明白其前因,是由於氣質的本然,還是戰後的暫時的勞頓。
  我從作者用了工妙的技術所寫成的草稿上,看見了近代青年中這樣的一種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動,便寫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讀者,所得必當更多於我,而且由讀時所生的詫異或同感,照見自己的姿態的罷?那實在是很有意義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魯迅記於上海。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上海《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期。參看《二心集·柔石小傳》及其有關注。《二月》,中篇小說,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上海春潮書局出版。
〔2〕女佛山小說《二月》中的一個地名。
〔3〕霍善斯坦因(WaHausenstein,1882—1957)德國批評家。這裏所引他對於釋迦牟尼出家的解釋,見他的《藝術與社會·印度的社會和藝術》。




  是陰曆二月初,立春剛過了不久,而天氣卻奇異地熱,幾乎熱的和初夏一樣。在芙蓉鎮的一所中學校底會客室內,坐著三位青年教師,靜寂地告人看著各人自己手內底報紙。他們有時用手拭—拭額上的汗珠,有時眼睛向門外瞟一眼,好象等待什麽人似的,可是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這樣過去半點鍾,其中臉色和衣著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錢正興,卻放下報紙,站起,走向窗邊將向東的幾扇百頁窗一齊都打開。一邊,他稍稍有些惱怒的樣子,說道:
  “天也忘記做天的職司了!為什麽將五月的天氣現在就送到人間來呢?今天我已經換過兩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換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換了這件青緞袍子,莫非還叫我脫掉赤膊不成麽?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變卦的災異了——戰爭,荒歉,時疫,總有一件要發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書架的旁邊,一位年約三十歲,臉孔圓黑微胖的人;就是這所中學的創辦人,現在的校長。他沒有向錢正興回話,隻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對麵的一位,身軀結實而稍矮的人,卻響應著粗的喉嚨,說道;
  “哎,災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們這個老大的國內!近三年來,有多少事,江浙大戰,甘肅地震,河南盜匪,山東水災,你們想?不過象我們這芙蓉鎮呢,總還算是世外桃源,過的太平日子。”
  “要來的,要來的,”錢正興接著惱怒地說:“象這樣的天氣!”
  前一位就站了起來,投趣地向陶慕侃問:
  “陶校長,你以為天時的不正,是社會不安的預兆麽?”
  這位校長先生,又向門外望了一望,於是放下報紙,運用他老是穩健的心,笑迷迷地誠懇似的答道:
  “那裏有這種的話呢!天氣的變化是自然底現象,而人間底災害,大半部是人類自己底多事造出來的;譬如戰爭……”
  他沒有說完,又抬頭看一看天色,卻轉了低沉的語氣說道:
  “恐怕要響雷了,天氣有要下雷雨的樣子。”
  這時掛在壁上的鍾,正鐺鐺鐺的敲了三下。房內靜寂片刻,陶慕侃又說:
  “已經三點鍾了,蕭先生為什麽還不到呢?方謀,照時候計算應當到了。假如下雨,他是要淋的濕的。”
  就在他對麵的那位方謀,應道:
  “應出來了,輪船到埠已經有兩點鍾的樣子。從埠到這裏總隻有十餘裏路。”
  錢正興也向窗外望一望,餘怒末泄的說:
  “誰保險他今天一定來的嗎?那裏此刻還不會到呢?他又不是小腳啊。”
  “來的,”陶慕侃那麽微笑的隨口答,“他從來不失信:前天的掛號信;,說是的的確確今天會到這裏。而且囑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榮去了。”
  “那末,再等—下罷。”
  錢正興有些不耐煩的小姐般的態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著。
  正這時,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學生,快樂地氣喘地跑進會客室裏來,通報的樣子,叫道:
  “蕭先生來了,蕭先生來了,穿著學生裝的。”
  於是他們就都站起來,表示異常的快樂,向門口一邊望著。隨後—兩分鍾,就見一位青年從校外走進來。他中等身材,臉麵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兩眼瑩瑩有光,—副慈惠的微笑,在他兩頰浮動者,看他底頭發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遠的旅路來的,既長,又有灰塵:身穿者一套厚嗶嘰的藏青的學生裝,姿勢挺直。足下一雙黑色長統的皮鞋,跟著挑行李的阿榮,一步步向校門踏進,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門口,校長伸出手,兩人緊緊地握著。陶校長說;
  “辛苦,辛苦,老友,難得你到敝地來,我們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淺。”
  新到的青年謙和的稍輕地答;
  “我呼吸著美麗而自然底新清空氣了!鄉村真是可愛呦,我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甜蜜的初春底天氣哩!
  陶校長又介紹了他們,個個點頭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會客室內:陶慕侃一邊指著挑行李的阿榮,一邊高聲說:
  “我們足足有六年沒有見麵,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卻蒼老了不少呢!”
  新來的青年坐在書架前麵的一把份子上,同時環視了會客室——也就是這校的圖書並閱報室。一邊他回答那位忠誠的老友:
  “是的,我恐怕和在師範學校時大不相同,你是還和當年一樣青春。”
  方謀坐在旁邊插進說:
  “此刻看來,蕭先生底年齡要比陶先生大了。蕭先生今年的貴庚呢?”
  “二十七歲。”
  “照陰曆算的麽?那和我同年的。”他非常高興的樣子。
  而陶慕侃謙遜的曲了背,似快樂到全身發起抖來:
  “勞苦的人容易老顏,可見我們沒有長進。錢先生,你以為對嗎?”
  錢正興正呆坐著不知想什麽,經這一問,似受了刺諷一般的答:
  “對的,大概對的。”
  這時天漸暗下來,雲密集,實在有下雨的趨勢。

  他名叫蕭澗秋,是一位無父母,無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當時他們兩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間自修室內讀書,也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可是畢業以後,因為誌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蕭澗秋在這六年之中,風萍浪跡,跑道中國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過漢口,又到過廣州;近三年來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歡看駱駝底昂然顧盼的姿勢。聽冬天底尖厲的北方底怒號的風聲,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終因感覺到生活上的厭倦了,所以答應陶慕侃底聘請,回到浙江來。浙江本是他底故鄉,可是在他底故鄉內,他卻沒有—椽房子,一片土地的。從小就死了父母,隻孑然一身,服著一位堂姊生活。後來堂姊又供給他讀書的費用,由小學而考入師範,不料在他師範學校臨畢業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他滿想對他底堂姊投一點恩,而他堂姊卻沒有看見他底畢業證書就瞑目長睡了。因此,他在人間更形孤獨,他底思想,態度,也更傾向於悲哀,淒涼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為陶慕侃還是和以前同樣地記著他,有時兩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對於學問的努力,所以趁著這學期學校的改組和擴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鎮來幫忙。
  當他將這座學校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以後,他覺得很滿意。他心想——願意在這校內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還願更久的做。氏生說他心髒衰弱,他自己有時也感到對於都市生活有種種厭棄,隻有看到孩子,這是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況且達座學校底房子,雖然不大,卻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線,都象—座學校。陶慕侃又將他底房間,位置在靠小花園的一邊,當時他打開窗,就望見梅花還在落瓣。他在房內走了兩圈,似乎他底過去,沒有一事使他掛念的,他要在這裏新生著了,從此新生著了。因為一星期的旅路的勞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為他是常要將他自己底快樂反映到人類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這時,他的三點鍾前在船上所見的一幕,一件悲慘的故事底後影,在他腦內複現了。
  小輪船從海市到芙蓉鎮,須時三點鍾,全在平靜的河內駛的。他坐在統艙的欄杆邊,眺望兩岸的衰草。他對麵,卻有一位青年婦人,身穿著青布夾衣,滿臉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溫良的態度,可是從她底兩眼內,可以瞧出極烈的悲哀,如驟雨在夏午一般地落過了。她底膝前倚著一位約七歲的女孩,眼秀顏紅,小口子如櫻桃,非常可愛。手裏撚著兩隻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紅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婦人底懷內,抱著一個約兩周的小孩,啜著乳。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旁邊的一位老婦問:
  “李先生到底怎麽哩?“
  那位老婦淒慘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嗎?”
  老人驚駭地重複問。老婦繼續答,她開始是無聊賴的,以後卻起勁地說下去了:
  “可憐真的打死了!什麽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門外。聽說惠州底城門,真似銅牆鐵壁一樣堅固。裏麵又排著陣圖,李先生這邊的兵,打了半個月,一點也打不進去。以後李先生憤怒起來,可憐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討令箭,要一個人去衝鋒。說他那時,一手撚著手提機關槍,腰裏佩著一把鋼刀,藏著一顆炸彈;背上又背著一支短槍,真象古代的猛將,說起來嚇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時候,他去偷營。誰知城牆還沒有爬上去,那邊就是一炮,接著就是雨點似的排槍。李先生立刻就從半城牆上跌下來,打死了!”老婦人擦一擦眼淚,繼續說;“從李先生這次偷營以後,惠州果然打進去了。城內的敵兵,見這邊有這樣忠勇的人,膽也嚇壞了,他們自己逃散了。不過李先生終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體,他底朋友看見,打的和蜂窠一樣,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裏還有鼻頭眼睛,說起來怕死人!”她又氣和緩一些,說:“我們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沒有了,恤金一時也領不到。他們說上海還是一個姓孫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這邊的敵人。所以我們也沒處去多說,跑了兩三處都不象衙門的樣子的地方,這地方是秘密的。他們告訴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定有。我們白住在上海也費錢,隻得回家。”稍停一息,又說:“以後,可憐她們母子三人,不知怎樣過活!家裏一塊田地也沒有,屋後一方種菜的園地也在前年賣掉給李先生做盤費到廣東去。兩年來,他也沒有寄回家一個錢。現在竟連生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本是個有誌的人,入又非常好;可是總不得誌,東跑西奔了幾年。於是當兵去,是騙了他第妻去的,對她是說到廣東考武官。誰加剛剛有些升上去,競給一炮打死了!”
  兩旁的人都聽得搖頭歎息,嘈雜地說——象李先生這樣的青年死的如此慘,實在冤枉,實在可惜,。但似無可奈何!
  這時,那位青年寡婦,止不住流出淚來。她不願她自己底悲傷的淚光給船內的眾眼瞧見,幾次轉過頭,提起她青夾衫底衣襟將淚拭了。老婦人說到末段的時候,她更低頭看著小孩底臉,似乎從小孩底白嫩的包含未來之隱光的臉上,可以安慰一些她內心底酸痛和絕望。女孩仍是癡癡地,微笑的,一味玩著橘子底圓和紅色。一時她仰頭向她底母親問:
  “媽媽,家裏就到了喔?”
  “就到了。”
  婦人輕輕而冷淡的答。女孩又問:
  “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
  “此刻吃好了。”
  女孩聽到,簡直跳起來。隨即剝了橘子底皮,將紅色的橘皮在手心拋了數下,藏在她母親底懷內。又將橘子分一半給她弟弟和母親,—邊她自己吃起來,又抬頭向她母親問:
  “家裏就到了喔?”
  “是呀,就到了。”
  婦人不耐煩地。女孩又叫:
  “家裏真好呀!家裏還有娃娃呢!”
  這樣,蕭澗秋就離開欄杆,向船頭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見婦人,一手抱著小孩,一手牽看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婦人是提著衣包走在前麵。她們慢慢的一步步地向一條小徑走去。
  這樣想了—回,他從床上起來。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樣。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經刮起風,小雨點也在幹燥的空氣中落下幾滴。於是他又打開箱子,將幾部他所喜歡的舊書都拿出來,整齊地放在書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詩來,讀了幾首,要排遣方才的回憶似的。


 


  從北方送來的風,一陣比一陣猛烈,日間的熱氣,到傍晚全有些寒意了。
  陶慕侃領著蕭澗秋,方謀,錢正興三人到他家裏吃當夜的晚飯:他底家離校約一裏路,是舊式的大家庭的房子。朱色的柱已經為久遠的日光曬的變黑。陶慕侃給他們坐在一間書房內。房內的櫥,桌,椅子,天花板,耀著燈光,全交映出淡紅的顏色。這個感覺使蕭澗秋覺得有些陌生的樣子,似發現他渺茫的少年的心底閱曆。他們都是靜靜地沒有多講話,好象有一種嚴肅的力籠罩在全屋內,各人都不敢高聲似的。坐了一息,就聽見窗外有女子底聲音,在蕭澗秋底耳裏還似曾經聽過一回的;這時陶慕侃走進房內說:
  “蕭呀,我底妹妹要見你—見呢!”
  同著這句話底末音時,就出現一位二十三四歲模樣的女子在門口,而且嬉笑的活潑的說:
  “哥哥,你不要說,我可以猜得著那位是蕭先生。“
  於是陶慕侃說;
  “那末讓你自己介紹你自己罷。”
  可是她又瘋癡地,兩眼凝視著蕭澗秋底臉上,慢慢的說:
  “要我自己來介紹什麽呢?還不是已經知道了?往後我們認識就是了。”
  陶慕侃笑向他底新朋友道:
  “蕭,你走遍中國底南北,怕不曾見過有象我妹妹底脾氣的。”
  她卻似厭倦了,倚在房門的旁邊,低下頭將她自然的快樂換成一種凝思的愁態。一忽,又轉呈微笑的臉問:
  “我好似曾經見過蕭先生的?”
  蕭澗秋答:
  “我記不得了。”
  她又依樣淡淡地問:
  “三年前你有沒有一個暑假住過杭州底葛嶺呢?”
  蕭澗秋想了一想答:
  “曾經住過一月的。”
  “是了,那時我和姊姊們就住在葛嶺的旁邊:我們一到傍晚,就看見你在裏湖岸上徘徊,徘徊了一點鍾,才不見你,天天如是。那時你還蓄著頭發拖到頸後的,是麽?”
  蕭澗秋微笑了一笑:
  “大概是我了。八月以後我就到北京。”
  她接著歎息的向她哥哥說:
  “哥哥,可惜我那時不知道就是蕭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會冒昧地叫起他來。”又轉臉向蕭澗秋說:“蕭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簡直粗糙和野蠻,往後你要原諒我,我們以前失了一個聚集的機會,以後我們可以盡量談天了。你學問是淵博的,哥哥時常談起你,我以後什麽都要請教你,你能毫不客氣地教我麽?我是一個無學識的女子——本來,‘女子’這個可憐的名詞,和‘學識’二字是連接不攏來的。你查,學識底人名表冊上,能有幾個女子底名字麽?可是我,硬想要有學識。我說過我是野蠻的,別人以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卻偏要去做。結果,我被別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還是很不到。象我這樣的女子是可憐的,蕭先生,哥哥常說我古怪,倒不如說我可憐切貼些,因為我沒有學問而任意胡鬧;我現在隻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間裏——和這位哥哥,他們非常愛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鬧。我在高中畢業了,我是學理科的;我又到大學讀二年,又轉學法科了。現在母親和哥哥說我有病,叫我在家裏。但我又不想學法科轉想學文學了。我本來喜歡藝術的,因為人家說女子不能做數學家,我偏要去學理科。可是實在感不到興味。以後想,窮人打官司總是輸,我還是將來做一個律師,代窮人做狀子,辯訴。可是現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蕭先生,哥哥說你是於音樂有研究的人,我此後還是跟你學音樂罷。不過你還要教我一點做人的知識,我知道你同時又是一位哲學家呢!你或者以為我是太會講話了,如此,我可詳細地將自己介紹給你,你以後可以盡力來教導我,糾正我。蕭先生,你能立即答應我這個請求麽?”
  她這樣滔滔地婉轉地說下去,簡直房內是她一人占領著一樣。她一時眼看著地,一時又瞧一瞧蕭,一時似悲哀的,一時又快樂起來,她底態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時又施展幾分嬌養的女孩的習氣,簡直使房內的幾個人看呆了。蕭澗秋是微笑的聽著她底話,同時極注意的瞧著她的。她真是一個非常美貌的人——臉色柔嫩,肥滿,潔白;兩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紅,口子小;黑發長到耳根;一見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氣而又非常美麗的。這是,他向慕侃說道:
  “陶,我從來沒有這樣被窘迫過象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又為難地低頭向她說:“我簡直倒黴極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樣回答呢?”
  她隨即笑一笑說:
  “就這樣回答罷,我還要你怎樣回答呢?蕭先生,你有帶你底樂譜來麽?”
  “帶了幾本來。”
  “可以借我看一看麽?”
  “可以的。”
  “我家裏也有一架舊的鋼琴呢,我是彈它不成調的,而給悲多汶還是一樣地能夠彈出《月光曲》來。蕭先生請明天來彈一闋罷?”
  “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沒有習練。”
  “何必客氣呢?”
  她低聲說了一句。這時方謀才惘惘然說;
  “蕭先生會彈很好的曲麽?”
  “他會的,”陶慕侃說,“他在校時就好,何況以後又努力。。”
  “那我也要跟蕭先生學習學習呢!”
  “你們何必這樣窘我!”他有些慚愧地說,“事實不能掩飾的,以後我彈,你們評定就是了。”
  “好的。”
  這樣,大家靜寂了一息。倚在門邊的陶嵐——慕侃底妹妹,卻似一時不快樂起來,她沒有向任何人看,隻是低頭深思的,微皺一皺她底兩眉。錢正興一聲也不響,抖著腿,抬著頭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當每次陶嵐開口的時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著,等她說完,他又去望著天花板底花紋了。一時,陶嵐又冷淡地說:
  “哥哥,聽說文嫂回來了,可憐的很呢!”
  “她回來了?李……?”
  她沒有等她哥哥說完,又轉臉向蕭問:
  “蕭先生,你在船內有沒有看見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婦人,領著一個少女和孩子的?”
  蕭澗秋立刻垂下頭,非常不願提起似的答:
  “有的,我知道她們底底細了。”
  女的接著說,傷心地:
  “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長皺一皺眉,好象表示一下悲哀以後說:
  “死總死一個死的,死不會死一個假呢?雖則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誰說過?蕭,你也記得我們在師範學校的第一年,有一個時常相我一塊的姓李的同學麽?打死的就是此人。”
  蕭想了—想,說:
  “是,他讀了一年就停學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
  “現在,”校長說,“你船上所見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兒啊!”
  各人底心一時似乎都被這事牽引去,而且寒風隱約的在他們底心底四周吹動。可是一忽,校長卻首先談起別的來,談起時局的混沌,不知怎樣開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愛國有誌之士,而且家境貧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願做冒險的事業,雖則有誌,也從別的方麵去發展了。因此,他創辦這所中學是有理由的,所謂培植人材,他願此後忠心於教育事業,對未來的青年謀一種切實的福利。同時,陶慕侃更提高聲音,似要將他對於這座學校的計劃、方針,都宣布出來,並議論些此後的改善,擴充等事。可是用人傳話,晚餐已經在桌上布置好了。他們就不得不停止說話,向廳堂走去。方謀喃喃地說:
  “我們正談的有趣,可是要吃飯了!有時候,在我是常常,談話比吃飯更有興趣的。”
  陶慕侃說:
  “吃了飯盡興地談罷,現在的夜是長長的。”
  陶嵐沒有同在這席上吃。可是當他們吃了—半以後,她又站出來,倚在壁邊,笑嘻喀地說:
  “我是癡的,不知禮的,我喜歡看別人吃飯。也要聽聽你們高談些什麽,見識見識。”
  他們正在談論著“主義”,好似這時的青年沒有主義,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義了。方謀底話最多,他喜歡每一個人都有一種主義,他說,“主義是確定他個人底生命的!和指示著社會底前途的機運的,”於是他說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義,因為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想救國的青年,當然信仰救國主義,那當然信仰三民主義了。”一邊又轉問:
  “可不知道你們信仰什麽?”
  於是錢正興興致勃勃,同時做著一種姿勢,好叫旁人聽得滿意一般,開口說道:
  “我卻讚成資本主義!因為非商戰,不能打倒外國。中國已經是歐美日本的商場了,中國人底財源的血,已經要被他們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別的任憑什麽主義,還是不能救國的。空口喊主義,和窮人空口喊吃素會成佛一樣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義,我隻信仰資本主義。惟有資本主義可以壓倒軍閥;國內的交通,實業,教育,都可以發達起來。所以我以為要救國,還是首先要提倡資本主義,提倡商戰!”
  他起勁地說到這裏,眼不瞬的看著坐在他對麵的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讚同或駁論。可是蕭澗秋低著頭不做聲響,陶慕侃也沒有說,於是方謀又說,提倡資本主義是三民主義裏底一部分,民生主義上是說借外債來興本國底實業的。陶嵐在旁邊幾次向她哥哥和蕭澗秋注目,而蕭澗秋卻向慕侃說,他要吃飯了,有話吃了飯再談,方謀帶著酒興,幾乎手足亂舞地阻止著,一邊強迫地問他:
  “蕭先生,你呢?你是什麽主義者?我想,你一定有一個主義的。主義是意誌力的外觀,象你這樣意誌強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義的。”
  蕭澗秋微笑地答:
  “我沒有。——主義到了高妙,又有什麽用處呢?所以我沒有。”
  “你會沒有?”方謀起勁地,“你沒有看過一本主義的書麽?”
  “看是看過一點。”“那末你在那書裏找不出一點信仰麽?”
  “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說出來,所以我還是個沒有主義的人。”
  在方謀底酒意的心裏一時疑惑起來,心想他一定是個共產主義者。但轉想,——共產主義有什麽要緊呢?在黨的政策之下,豈不是聯共聯俄的麽?雖則共產主義就是……於是他沒有推究了,轉過頭來向壁邊呆站著的陶嵐問:
  “Miss陶,你呢?請你告訴我們,你是什麽主義者呢?我們統統說過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義,錢先生是資本主義,……你呢?”
  陶嵐卻冷冷地嚴峻地幾乎含淚的答:
  “我麽?你問我麽?我是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社會以我為中心,於我有利的拿了來,於我無利的推了去!”
  蕭澗秋隨即向她奇異地望了一眼。方謀底已紅的臉,似更羞澀似的。於是各人沒有話。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飯來。
  吃了飯以後,他們就從校長底家裏走出來。風一陣—陣地刮大了。天氣驟然很寒冷,還飄著細細的雨花在空中。


 


  蕭澗秋次日一早就醒來。他望見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閃動的,他奇怪,隨即將向小花園一邊的窗的布幕打升,隻見窗外飛著極大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樹枝上,都積著約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飛舞。
  他穿好衣服,開出門。阿榮給他來倒臉水,他們迎麵說了幾句關於天氣奇變的話,阿榮結尾說:
  “昨天有許多窮人以為天氣從此會和暖了,將棉衣都送到當鋪裏去。誰知今天又突然冷起來,恐怕有的要凍死了。”
  他無心地洗好臉,在沿廊下走來走去的走了許多圈。他又想著昨天船中的所見。他想寡婦與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凍死了,如阿榮所說,他心裏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著。最後,他決計到她們那裏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十是就走向阿榮底房裏,阿榮立刻站起來問:
  “蕭先生,你要什麽?”
  “我不要什麽,”他答。“我問你,你可知道一個她丈夫姓李的在廣東打死的底婦人的家裏在那裏麽?”
  阿榮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從上海回來的麽?”
  “是呀。”
  “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鎮的。”
  “是呀。你知道她的家麽?”
  “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離此地隻有三裏。”
  “怎麽走呢?”
  “蕭先生要到她家裏去麽?”
  “是,我想去,因為她丈夫是我同學。”
  “嗬,便當的,”阿榮一邊做起手勢來。“從校門出去向西轉,一直去,過了橋,就沿河濱走,走去,望見幾株大柏樹的,就是西村。你再進去一問,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門口,便當的,離此地隻有三裏。”
  於是他又回到房內。輕輕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對小花園呆看著下雪的景象。
  九點鍾,雪還一樣大。他按著阿榮所告訴他的路徑,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還是和昨天一樣,不過加上一件米色的舊的大衣在身外,—雙黑皮鞋,頭上一頂學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邊,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時低著頭,有時向前麵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種熱力,有一種勇氣,似一隻有大翼的猛禽。他想著,她們會不會認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認得又有什麽呢?他自己解釋了。他隻願一切都隨著自然做去,他對她們也沒有預定的計劃,一任時光老人來指揮他,摸摸他底頭,微笑的叫他一聲小娃娃,而且說,“你這樣玩罷,很好的呢”但無可諱免,他已愛著那個少女,同情於那位婦人底不幸的運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胸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後,整齊的,婉蜒的,又有力的,繩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從校門起,現在是一腳一腳地踏近她們門前了。
  他一時直立在她底門外,約五分鍾,他聽不出裏麵有什麽聲音。他就用手輕輕的敲了幾下門,一息,門就開了。出現那位婦人,她兩眼紅腫的,淚珠還在眼簷上,瞞臉愁容,又蓬亂著頭發。她以為敲門的是昨天的老婦人,可是一見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隨想將門關上。蕭澗秋卻隨手將門推住,愁著眉,溫和的地說:
  “請原諒我,這裏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婦人—時氣咽的答不出話,許久,才問道:
  “你是誰?”
  蕭澗秋隨手將帽脫下來,抖了一抖雪,慢慢的淒涼的說道:
  “我姓蕭,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隻記念著池已有多年沒有寄信給我。現在我是芙蓉鎮中學裏的教師,我也還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問起李先生的情形,誰知李先生不幸過去了!我又知道關於你們家中底狀況。我因為切念故友,所以不辭冒昧的,特地來訪一訪。李先生還有子女,可否使我認識他們?我一見他們,或者和見李先生一樣,你能允許嗎?”
  年青的寡婦,她一時覺得手足無措,她含淚的兩眼,仔細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絕這一位非親非戚的男子的訪謁了,隨說:
  “請進來罷,可是我底家是不象一個家的。”
  她衣單,全身為寒冷而戰抖,她底語氣是非常辛酸的,每個聲音都從震顫的身心中發出來。他低著頭跟她進去,又為她掩好門。屋內是灰暗的,四壁滿是塵灰。於是又向一門彎進,就是她底內室。在地窖似的房內,兩個孩子在一張半新半舊的大床上坐著,擁著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來。女孩子這時手裏撚著一塊餅幹,在喂著她底弟弟,小孩正帶著哭的嚼著。這時婦人就向女孩說:
  “采蓮,有一位叔叔來看你!”
  女孩揚著眉毛向來客望,她底小眼是睜得大大的。蕭澗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時,她微笑著。蕭澗秋隨即坐下床邊,湊近頭向女孩問:
  “小娃娃,你認得我嗎?”
  女孩拿著餅幹,搖了兩搖頭。他又說:
  “小妹妹,我卻早已認識你了。”
  “那裏呀?”
  女孩奇怪的問了一句。他說:
  “你是喜歡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繼續說:
  “可惜我今天忘記帶來了。明天我當給你兩隻很大的橘子。”
  一邊就將女孩底紅腫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邊一把椅上坐著。紙窗的外邊,雪正下的起勁。於是他又看一遍房內,房內是破舊的,各種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著一種說不出的淒慘的黝色。婦人這時候取著床邊的位子,給女孩穿著衣服,她一句也沒有話,好象心已被凍的結成一塊冰。小孩子呆呆的向來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餅幹,——這當然是新從上海帶來的,又向他底母親哭著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蕭澗秋底臉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包同演著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話似地。全身發抖著,時時將手放在口邊嗬氣。這樣,房內沉寂片時,隻聽窗外嘶嘶的下雪聲。有時一兩片大雪也飛來敲她底破紙窗。以後,蕭澗秋說了:
  “你們以後怎樣的過去呢?”
  婦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們還有怎樣的過去呀?我們想不到怎樣的過去啊!”
  “產業?”
  “這已經不能說起。有一點兒,都給死者賣光了!”
  她底眼圈裏又湧起淚。
  “親戚呢?”
  “窮人會有親戚麽?”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時默著,實在選擇不出相當的話來說。於是婦人接著問道:
  “先生,人總能活過去的罷?”
  “自然。”他答,“否則,天真是沒有眼睛。”
  “你還相信天的麽?”婦人稍稍起勁的:“我是早巳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裏呢?”
  “不是,不過我相信好人終究不會受委屈的。”
  “先生,你是照戲台上的看法。戲台上一定是好人團圓的。現在我底丈夫卻是被槍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樣養大我底孩子呢?”
  婦人竟如瘋—般說出來,淚從她底眼中飛湧出來。他一時呆著。女孩子又在她旁邊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舊而大的棉衣給她穿上,穿得女孩隻有一雙眼是伶俐的,全身竟象—隻桶子、婦人一息又說:
  “先生,我本不願將窮酸的情形訴說給人家聽,可是為了這兩個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說出這句話來了!”一邊她氣咽的幾乎說不成聲,“在我底家裏,隻有一升米了。”
  蕭澗秋到此,就立刻站起來,強裝著溫和,好象不使人受驚一般,說:
  “我到這裏來為什麽呢?我告訴你罷,——我此後願意負起你底兩個孩子的貴任。采蓮,你能舍得她離開麽?我當帶她到校裏去讀書。我每月有三十圓的收入,我沒有用處,我可以以一半供給你們。你覺得怎樣呢?我到這裏來,我是計算好來的。”
  婦人卻伸直兩手,簡直呆了似的睜眼視他,說道:
  “先生,你是……?”
  “我是青年,我是一個無家無室的青年。這裏,——”他語聲顫抖的同時向袋內取出一張五圓朗鈔票,“你……”一邊更苦笑起來、手微顫地將錢放在桌上,“現在你可以買米。”
  婦人身向床傾,幾乎昏去似的說:
  “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薩麽?……”
  “不要說了,也無用介意的,”一邊轉向采蓮,“采蓮,你以後有一位叔叔了,你願意叫我叔叔麽?”
  女孩子也在旁邊聽呆著,這時卻點了兩點頭。蕭澗秋走到她底身邊。輕輕的將她抱起來。在她左右兩頰上吻了兩吻,又放在地上,一邊說;
  “現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來帶你去讀書。你願意讀書麽?”
  “願意的。”
  女孩終於嬌憨的說出話來。他隨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她自己底頸邊,回頭向婦人說:“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後勿為過去的事情悲傷。”一邊就向門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卻在後麵跟出來,她似乎不願意這位多情的來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著他底後影。蕭澗秋又回轉頭,用手向她揮了兩揮,沒有說話,竟一徑踏雪走遠了。婦人非常癡呆地想著,眼看著桌上的錢,竟想得又流出眼淚。她對於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處置好。但她能拒絕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賜麽?天知道,為了孩子的緣故,她誠心誠意地接受了。


 


  蕭澗秋在雪上走,有如一隻鶴在雲中飛一樣。他貪戀這時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絨花,裝點了世界如帶素的美女,他顧盼著,他跳躍眷,他底內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的愉悅。這時他想到了宋人黃庭堅有一首詠雪的詞。他輕輕念,後四句是這樣的:

    貧巷有人衣不擴,
    北窗驚我眼飛花。
    高樓處處催沽酒,
    誰念寒生泣《白華》!

一邊,他很快的一息,就回到校內。
  他向他自己底房門一手推進去,他滿望在他自己底房內自由舒展一下,他似乎這兩點鍾為冰冷的空氣所凝結了。不料陶嵐卻站在他底書架的麵前,好象檢查員一樣的在翻閱他底書。他聽到聲音:立刻將書蓋攏,微笑的迎著。蕭洞秋一時似乎不敢走進去。陶嵐說:
  “蕭先生,恕我冒昧。我在你底房內已經翻了一點多鍾的書了。幾乎你所有的書,都給我翻完了。”
  他一邊坐下床上,一邊回答:
  “好的,可惜我沒有法律的書。你或者都不喜歡它們的呢?”
  她怔了一怔,似乎聽得不願意,慢慢的答道;
  “喜歡的,我以後還想讀它兒本。雖則,我恐怕不會懂它。”
  達時蕭澗秋卻自供一般的說:
  “我此刻到過姓李的婦人底家裏了。”
  “我已經知道。”
  陶嵐回答的非常奇怪;一息,補說:
  “阿榮告訴我的。她們現在怎樣呢?”
  蕭澗秋也慢慢的答,同時摩擦他底兩手,低著頭:
  “可憐的很,孩子叫冷,米也沒有。”
  陶嵐一時靜默著,她似乎說不出話。於是蕭又說道:
  “我看她們底孩子是可愛的,所以我允許救濟她們。”
  她卻沒有等他說完,又說,簡慢地;
  “我已經知道。”
  蕭澗秋卻稍稍奇怪地笑著問她:
  “事情我還沒有做,你怎樣就知道呢?”
  她也強笑的好象小孩一般的說:
  “我知道的。否則你為什麽到她們那裏去?我們又為什麽不去呢?天豈不是下大雪?哥哥他們都圍在火爐的旁邊喝酒,你為什麽獨自冒雪出去呢7”
  這時他卻睜大兩限,一瞬不瞬地看住她。可是他卻看不出她底別的,隻從她底臉上看出更美來了;柔白的臉孔,這時兩頰起了紅色,潤膩的,光潔的。她低頭,隻動著兩眼,她底眼毛很長,同時在她深黑的眼珠底四周襯的非常之美,蕭仔細的覺察出——他底心胸也起伏起來。於是他站起,在房內走了一圈。陶嵐說:
  “我不知自己怎樣,總將自己關在狹小的籠裏。我不知道籠外還有怎樣的世界,我恐怕這一世是飛不出去的了。”
  “你為什麽說這話呢?”
  “是呀,我不必說。又為什麽要說呢?”
  “你不坐麽?”
  “好的,”她笑了一笑,“我還沒有將為什麽到你這裏來的原意告訴你。我是來請你彈琴的。我今天一早就將琴的位置搬移好,叫兩個用人收拾。又在琴的旁邊安置好火爐。我是完全想到自己的。於是我來叫你,我和跑一樣快的走來。可是你不在,阿榮說,你到西材去,我就知道你底意思了。現在,已經沒有上半天了,你也願意吃好中飯就到我家裏來麽?”
  “願意的,我一定來。”
  “嗬!”她簡直叫起來,“我真快樂,我是什麽要求都得到滿足的。”
  她又仔細的向蕭澗秋看了一眼,於是說,她要去了。可是一邊她還在房內站著不動,又似不願去的樣子。
  白光晃耀的下午,雪已霽了!地上滿是極大的繡球花。蕭澗秋腋下挾著幾本泰西名家的歌曲集,走到陶嵐底家裏。陶嵐早巳在門口迎著他。他們走進了一間廂房,果然整潔,幽雅,所謂明窗淨幾。壁上掛著幾幅半新舊的書畫,桌上放著兩三樣古董。蕭澗秋對於這些,是從來不留意的,於是一徑坐在琴邊。他謙遜了幾句,—邊又將兩手放在火爐上溫暖了一下,他就翻開一闋進行曲,彈了起來。他彈的是平常的,雖則陶嵐說了一句“很好”,他也能聽得出這是普通照例的稱讚。十是他又彈了一角跳舞曲,這比較是艱難一些,可是他底手指並不怎樣流暢。他彈到中段,嘎然停止下來,向她笑了一笑。這樣,他彈起歌來。他彈了數首浪漫工義的作家底歌,竟使陶嵐聽得沉醉了:她靠在鋼琴邊,用她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音鍵底每個發音上,她聽出嬰記號與變記號的半音來,她兩眼沉沉地視著壁上的一點,似乎不肯將半絲的音波忽略過去。這時,蕭澗秋說:
  “就是這樣了。音樂對於我已經似久放出籠的小鳥對於舊主人一樣,不再認得了。”
  “請再彈一曲,”她追求的。
  “我是不會作曲的,可是我曾譜過一首歌。現在奏一奏我自已的。你不能笑我,你必得首先允許。”
  “好,”陶嵐叫起來。
  同時他向一本舊的每頁脫開的音樂書上,拿出了兩張圖畫紙:在這個上麵,抄著蕭澗秋自填的一首詩歌,題著《青春不再來》五宇。他展開在琴麵上,向陶嵐看了一看,似乎先要了解她的感情底同感程度的深淺如何,而她這時是愁著兩眉向他微笑著。他於是坐正身子,做出一種姿勢,默默地想了一息,就用手指放在鍵上,彈著。一邊輕輕的這樣唱下去:

    荒煙,白霧,
    迷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處去?
    無路中的人呀!

    洪蒙轉在你底腳底,
    無邊引在你底前身,
    但你終年隻伴著一個孤影,
    你應慢慢行呀慢慢行。

    記得明媚燦爛的秋與春
    月色長繞著海浪在前行,
    但白發卻叢生到你底頭頂
    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隻留古墓邊的暮景,
    隻留白衣上底淚痕,
    永遠剪不斷的愁悶!
    一去不回來的青春。

    青春呀青春,
    你是過頭雲,
    你是離枝花,
    任風埋泥塵。

  琴聲是舒卷地一絲絲在室內飛舞,又衝蕩而漏出到窗外,蜷伏在雪底凜冽的懷抱裏;一時又回到陶嵐底心坎內,於是她底心顫動了,這是冷酷的顫動,又是悲哀的顫動,她也愁悶了。婉耳聽出一個個字底美的妙音,又想盡了一個個字所含有的真的意義。她想不到蕭澗秋是這樣一個人,她要在他底心之深處感到惆悵而渺茫。當他底琴聲悠長地停止以後,她沒精打采地問他:

  “什麽時候做成這首歌的呢?”
  “三年了,”他答。
  “你為什麽作這首歌的呢?”
  “為了我在一個秋天的時分。”
  她一看不看地繼續說:
  “不,春天還未到,現在還是二月呀!”
  他將兩手按在鍵盤上,呆呆地答;
  “我自己是始終了解的:我是喜歡長陰的秋雲裏底飄落的黃葉的一個人。”
  “你不要彈這種歌曲罷[”
  她還是毫無心思地說出。蕭澗秋卻振一振精神,說:
  “哈,我卻無意地在你麵前發表我底弱點了。不過這個弱點,我已經用我意誌之力克服了,所以我近來沒有一點詩歌裏的思想與成分。感動了你麽?這是我底錯誤,假如我在路上預想一想我對你應該彈些什麽曲,適宜於你底快樂的,那我斷不會揀選這一個。現在……”
  他看陶嵐還是沒有心思聽他底活,於是他將話收止住。一邊,他底心也飄浮起來,似乎為她底情意所迷醉。一邊,他朗起一首極艱深的歌曲,他兩眼專注地看在樂譜上。
  陶嵐卻想到極荒渺的人生底邊際上去。她估量她自己所有的育春,這青春又不知是怎樣的一種麵具,一邊,她又極力追求蕭澗秋的過去到底是如何的創傷,對於她,又是怎樣的配置。但這不是冥想所能構成的——眼前的事實,她可以觸一觸他底手,她可以按一按他底心罷?她不能沉她自身到一層極深的淵底裏去觀測她底自身,於是她隻有將他自己看作極飄渺的空幻化——她有如一隻蜉蝣,在大海上行走。
  許久,他們沒有交談一句話。窗外也寂靜如冰凍的,隻有雪水一滴滴的從簷上落到地麵,似和尚在夜半敲磬一般。蕭澗秋一邊站起,恍恍惚惚的讓琴給她:
  “請你彈一曲罷。”
  她睜大眼癡癡地:
  “我?我?……唉!”
  十分羞怯地推辭著。
  蕭澗秋重又坐在琴凳上,十分無聊賴似的,擦擦兩手,似怕冷一樣。


 


  當晚七點鍾,蕭澗秋坐在他自己房內的燈下,這樣的想:
  “我已經完全為環境所支配!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我接觸了兩種模型小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飛沫,我幾乎將自己拿來麻痹了!幸福麽?苦痛呢?這還是一個開始。不過我應該當心,應該避開女子沒有理智的日光的輝照。”
  他想到最後的一宇的時候,有入敲門。他就開他進來,是陶慕侃、這位中庸的校長先生,笑迷迷的從衣袋內取出一封信,遞給他。一邊說:
  “這是我底妹妹寫給你的,她說要向你借什麽書。她晚上發了一晚上的呆,也沒有吃夜飯,此刻已經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實在因她太聰明了。她不當我阿哥是什麽一回事,她可以指揮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親,有意見就獨斷獨行。我和母親都叫她王後,別人們也都叫她‘Queen’。我有這樣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覺得無可如何。你未來以前,她又說要學音樂。現在你來。當然可以說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說是‘一學便會’的人,現在或者要向你借音樂書了。”陶慕侃說到這裏為止,沒有等蕭說“你那裏能猜得到,音樂書我已經借給她了”,就笑著走出去了。
  蕭澗秋不拆信,他還似永遠不願去拆它的樣子,將這個藍信封的愛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鬥內。他在房內走了幾圈。他本來想要預備一下明天的教課,可是這時他不知怎樣,將教學法翻在案前,他總看不進去。他似覺得倦怠,他無心預備了。他想起了陶嵐,實在是一位希有的可愛的人。於是不由他不又將抽鬥開出來,仍將這封信捧在手內。一時他想:
  “我應該看看她到底說些什麽話。”一邊就拆了,抽出二張藍色的信紙來。他細細的讀下:

 

蕭先生,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記上記下的。
  我和你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談話不上四點鍾。而你底人格,態度,動作,思想,卻使我—世也不能忘記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經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終我—生,恐怕不能泯滅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輝,大使送你到我這裏來的麽?
  我從來沒有向今天下午這樣苦痛過,從來沒有!雖則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覺得象今天下午這樣使我難受。蕭先生,那時我沒有哭麽?我為什麽沒有哭的聲音呢?蕭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時的眼淚,向心之深處流罷?唉,我為什麽如此苦痛呢?因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來了。你傷掉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終還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卻簡直沒有青春,簡直沒有青春,這是什麽說法的?蕭先生!
  我自從知道人間有醜惡和痛苦之後一一總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知識是開竅的很早的——我就將自己所有的快樂,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麵去吸收。我簡直好象玩弄貓兒一樣的玩弄起社會和人類來,我什麽都看得不真實,我隻用許許多多的各種不同的顏色,塗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邊去。我竟似在霧中一樣的舞起我自己底身體來。唉,我隻有在霧中,我那裏有青春!我隻有晨曦以前的妖現,我隻有紅日正中的怪熱,我是沒有青春的。我一覺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將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殺一樣的放走了!幾年來,我全是在霧中的過去——我還以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憐,到今天下午才覺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實的生命底哀音喚醒我!
  蕭先生,你或者以為我是一個發瘋的女子——放浪,無禮,驕傲,癡心,你或者以為我是這一類的人麽?蕭先少,假如你來對我說一聲輕輕的“是”,我簡直就要自殺!但試問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無禮,驕傲,癡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蕭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現在是怎樣的苦痛?你用神聖的鑰匙,將我從假的門裏開出,放進真的門內去,我有如一個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轉來,我是如何的委屈,悲傷!
  我為什麽到了如此?我如一隻冰島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裏喘息我的生命。母親,哥哥,唉,我亦不願責備人世了!蕭先生,你以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麽?在你慈悲的眼球內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動影子,而我卻都視它們是醜惡的一團呢!現在,我亦不要說這許多空泛話,你或許要怪我浪費你有用的光陰。可是無論怎樣,我想此後找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盡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殘餘的青春!蕭先生,希望你給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對待那位青年寡婦的心來對待我,我是受著精神的磨折和傷害的!
  祝你在我們這塊小園地內得到快樂!

陶嵐敬上。


  他讀完這封信,——一時心裏非常地躊躇起來,叫他怎樣回答呢?假如這時陶嵐在他的身邊。他除出睜著眼,緊緊地用手撚住她底手以外,他會說不出一切話來,半天,他會說不出一句話來的,可是這時,房內隻有他獨自。校內的空氣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風,吹動著樹枝,他也可以聽得出樹枝上的積雪就此簌簌的落下來,奸象小鳥在綠葉裏跳動一樣。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張紙,他自己願意的預備寫幾句回信了,一邊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進門來,這卻是同事方謀。他來並沒有目的的,似乎專為慨歎這天氣之冷,以及夜長,早睡睡不著,要和這位有經曆的青年人談談而已。方謀底臉孔是有些方的,談起話來好象特別誠懇的樣子。他開始問北京的情形和時局,無非是些外交怎麽樣,這次的內閣總理究竟是怎麽樣的人,以及教育部對於教育經費獨立,小學教員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蕭澗秋一一據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聽得滿意;他雖心裏記著回信,可是他並沒有要方謀出去的態度。兩人談的很久,話又轉到中國未來的推測方麵,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預料。蕭澗秋談到這裏,就一句沒有談,幾乎全讓方謀一個人滔滔地說個不盡。方謀說,革命軍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國民黨黨員到處活動的很厲害,中國不久就可以強盛起來,似乎在三個月以後,一切不平等條約就可取消,領土就可收回,國民就可不做弱國的國民,一變而為世界的強族。他說:“蕭先生,我國是四千年來的古國,開化最早,一切禮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諸邦。而現在競為外人所欺侮,尤為東鄰彈丸小國所辱,豈非大恥?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華二字一躍而驚人,為世界的泱泱乎大國!”蕭澗秋隻是微笑的點點頭,並沒有插進半句嘴。方謀也就停止他底宏論。房內—時又寂然。方謀坐著思索,忽然看見桌上的藍信封——在信封上是寫著陶嵐二字——於是又鼓起興致來,欣然地向蕭澗秋問道:
  “是密司陶嵐寫給你的麽?”一邊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
  “是的,”蕭答。
  方謀沒有聲音的讀著信封上的“煩哥哥交---”等字樣,他也就毫無疑義地接著說道,幾乎一口氣的:
  “密司陶嵐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實在是美麗,怕象她這樣美麗的人是不多有的。也異常的聰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學畢業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氣,也驕傲的非常。她對人從沒有好禮貌,你到她底家裏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見就不理你的走進房,叫一個用人來回複你,她自己是從不肯對你說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話的。聽說她在外邊讀書,有許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顛倒,他們寫信,送禮物,求見,很多很多,卻都被她胡亂的玩弄一下,笑嘻嘻地走散。她批評男子的目光很銳利,無論你怎樣,被她一眼,就全體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四歲了罷?——婚姻還沒有落定。聽說她還沒有一個意中人,雖則也有人毀謗她,攻擊她,終究似乎還沒有一個意中人。現在,你知道麽?密司脫錢正積極地進行,媒人是隔一天一個的跑到慕侃底家裏。慕侃底母親,大有允許的樣子,因為密司脫錢是我們芙蓉鎮裏最富有的人家,父親做過大官,門第是闊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學的畢業生,頭戴著方帽子,家裏也掛著一塊‘學士第’的直豎匾額在大門口的。雖則密司陶不愛錢,可是密司陶總愛錢的,況且母兄作主,她也沒有什麽辦法。女子一過二十五歲,許配人就有些為難,況且密司脫錢,也還生的漂亮。她母親又以為女兒嫁在同村,見麵便當。所以這婚姻,恐怕不長久了,明年二月,我們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謀說完,又哈哈笑一聲。蕭澗秋也隻是微笑的靜默地聽著。
  鍾已經敲十下。在鄉間,十時已是—個很遲的時候。況且又是寒天,雪夜,誰都應當睡了。於是方謀寒肅的抖著站起身說:
  “蕭先生,旅路勞憊,天氣又冷,早些睡罷。”
  一邊又說句“明天會”,走出門外。
  蕭澗秋在房內走了兩圈,他不想寫那封回信了,不知為什麽,他總不想立刻就寫了,並不是他怕冷,想睡,愛情本來是無日無夜,無冬無夏的,但蕭澗秋好象沒有愛情。最少,他不願說這個就是愛情,況且正是別人良緣進行的時候。
  於是他將那張預備好寫回信的紙,放還原處。他拿出教科書,預備明天的功課。
  第二天,天睛了,陽光出現。他教了幾點鍾的功課,學生們都聽得他非常歡喜。
  下午三點鍾以後,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婦開始一見他竟啜泣起來,以後她和采蓮都對他非常快樂,她們泡很沸的茶,茶裏放很多的茶葉,請他喝。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她問蕭澗秋是什麽地方人,並問何時與她底故夫是同學,而且問的非常低聲,客氣。蕭澗秋一邊抱著采蓮,采蓮也對他毫不陌生了,一邊簡短的回答她。可是當婦人聽到他說他是無家無室的時候,不禁又含起淚來悲傷,驚駭,她溫柔地問:
  “象蕭先生這樣的人竟沒有家麽?”
  蕭澗秋答:
  “有家倒不能自由;現在我是心想怎樣就可以怎樣做去的。”
  寡婦卻說:
  “總要有一個家才好,象蕭先生這樣好的人,應該有一個好的家。”
  她底這個“家”意思就是“妻子”。蕭澗秋不願與她多說,他以為女人隻有感情,沒有哲學的,就和她談到采蓮底讀書的事。婦人底意思,似乎要想她讀,又似乎不好牽累蕭澗秋。並說,她底父親在時,是想培植她的,因為女孩子非常聰明聽話。於是蕭說:
  “跟我去就是了。錢所費是很少的。”
  他們就議定,叫采蓮每天早晨從西村到芙蓉鎮校裏,母親送她過橋。下午從芙蓉鎮回家,蕭澗秋送她過橋,就從後天起。女孩子一聽到讀書,也快活的跳起來,因為西村也還有到芙蓉鎮讀書的兒童,他們背著書包走路的姿勢,早已使她底小心羨慕的了。


 


  當天晚上,蕭澗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內,心境好象一件懸案未曾解決一般的不安。並不全是為一天所見的錢正興,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嵐,其中就生一種恐懼和傷感;——錢正興在他底眼中,不過是一個紈絝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紈絝子弟一樣的。用大塊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臉孔,整瓶的香發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鏡子的頭發上。衣服香而鮮豔,四邊總用和衣料顏色相對比的做鑲邊,彩蝶的翅膀一樣。講話時做腔作勢,而又帶著心不在焉的樣子,這似乎都是紈絝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讀昨夜的那封信,對於一個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實在不知如何處置好。不寫回信呢,是可以傷破女子的神經質的脆弱之心的,寫回信呢,她豈不是同事正在進行的妻麽?他又找不出一句辯論,說這樣的通信是交際社會的一切通常信劄,並不是情書。他要在回信裏寫上些什麽呢?他想了又想,選擇了又選擇,可是沒有相當的簡沽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類,似乎全部字典,他這時要將它擲在廢紙堆裏了。他在房內徘徊,沉思,吟詠,陶嵐的態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靜的心幕上演出,一微笑,—瞬眼,一點頭,他都非常清楚地記得她。可是他卻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難題。他幾乎這樣空費了半點鍾,竟連他自己對他自己癡笑起來,於是他結論自語道,輕輕的,
  “說不出活,就不必說話罷。”
  一邊他就坐下椅子,翻開社會學的書來,他不寫回信了,並用一種人工假造的理論來辯護他自己,以為這樣做,正是他底理智戰勝。
  第二天上午十時,蕭澗秋剛退了課,他預備到花園去走一圈,借以曬—回陽光。可是當他回進房,而後麵跟進一個人來,這正是陶嵐。她隻是對他微笑,一時氣喘的,並沒有說一句。鎮定了好久以後,才說:
  “收到哥哥轉交的信麽?”
  “收到的,”蕭答,
  “你不想給我—封回信麽?”
  “叫我從什麽開端說起?”
  她癡癡的一笑好象笑他是一個傻子一樣。同時她深深地將她胸中底鬱積,向她鼻孔中無聲地呼出來。呆了半晌,又說:
  “現在我卻又要向你說話了。”
  一邊就從她衣袋內取出一封信,仔細地交給他,象交給一件寶貝一樣。蕭澗秋微笑地受去,隻略略的看一看封麵,也就仔細地將它藏進抽鬥內,這種藏法也似要傳之久遠一般。
  陶嵐將他房內看—遍,就低下頭問:
  “你已叫采蓮妹來這裏讀書麽?”
  “是的,明天開始來。”
  “你要她做你底幹女兒麽?”
  “誰說?”
  蕭澗秋奇怪地反問。她又笑一笑,不認真的,又說:
  “不必問他了。”
  蕭澗秋也轉歎息的口氣說:
  “女孩子是聰明可愛的。”
  “是,”她無心的,“可是我還沒有見過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興地說;
  “等她來時,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轉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氣說,
  “蕭先生,我們是鄉下,農村,村內底消息是傳的非常快的。”
  “什麽呢?” 蕭澗秋全不懂得地問。
  她卻又苦笑了一笑,說;
  “沒有什麽。”
  蕭澗秋轉過他底頭向窗外。她立刻接著說:
  “我要回去了。以後我在校內有課,個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接著型來了。每天中午十時至十一時一點鍾。哥哥以前原要我擔任一點教課,我卻仰起頭對他說:‘我是在家養病的。’現在他不要我教,我卻偏要教,哥哥沒有辦法。他沒有對你說過麽?”哎,我自己是不知道什麽緣故。”
  一邊,她就得勝似的走出門外,蕭澗秋也向她點一點頭。
  他坐在床上,幾乎發起愁來,可是一時又自覺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邊,將那封信重新取出來,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張信紙,他靠在桌邊、幾乎和看福音書一樣,他看下去:

 

  蕭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兩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學回家的時候。此次已夜十時了,我決計明天親自到你身邊來索取!
  我知道你不一定不以為我為一位發瘋的女子?不會罷?那你應該給我一封回信。說什麽呢?隨你說去,正似隨我說來一樣——我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
  你應告訴我你底思想,並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對我要批評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點很多,所謂壞脾氣。但母親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聽從他們底話的。現在,望你校正我罷!
  你也應告訴我你底將來,你底家鄉和家庭等。
  因為對麵倒反說不出話,還是以筆代便鞋,所以你必得寫回信,雖則郵差就是我自己。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麽?-----這是哥哥告訴我的,他說你心裏好似不快。還有別的原因麽?校內幾個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該原
  諒他們,他們中有的實在可憐——無聊而又無聊的。

一個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這封信,心裏卻急烈地跳動起來,似乎幸福擠進他底心,他將要暈倒了!他在桌邊一時癡呆地,他想,他在人間是孤零的,單獨的,雖在中國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麵,可是終究是孤獨的。現在他不料來這小鎮內,卻被一位天真可愛而又極端美麗的姑娘,用愛絲來繞住他,幾乎使他不得動彈。雖則他明了,她是一個感情開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態度來玩他,可是誰能否定這不是“愛”呢?愛,他對於這個字卻仔細地解剖過的。但現在,他能說他不愛她麽?這時,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濃雲的動作來密布了。他還是用前夜未曾寫過的那張信紙,他寫下:

 

  我先不知道對你稱呼什麽好些?一個青年可以在他敬愛的姑娘前麵叫名字麽?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還是做我底弟弟罷。
  我讀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幾乎將我底過去的寂寞的影子雲重重地翻起,給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請你製止一下你底紅熱的恩情,熱力是要傳播的。
  我底過去我隻帶著我自己底影子伴個到處,我有和野蠻人同樣的思想,認影子就是靈魂,實在,我鋤了影子以外還有什麽呢?我是一無所有的人,所以我還願以出諸過去的,現諸未來。因為“自由”是我底真諦,家庭是自由的羈絆。
  而且這樣的社會,而且這樣的國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隻響淡漠一點看一切,真誠地愛我心內所要愛的人,一生的光陰是有限的,願勇敢拋過去,等最後給我安息。不過弟弟底爛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愛的,火花是美麗的,熱是生命的原動力。不過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來度量一切,結果苦惱自己。
  說不出別的話,祝你快樂!

蕭澗秋上。


  他一邊寫完這封信,隨手站起,走到箱子旁,翻開那箱子。它裏麵亂放著舊書,衣服,用具等。他就從一本書內,取出二片很大的絳紅色的非常可愛的楓葉來,這顯然已是兩三年前的東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象標本。這時他就將它夾在信紙內,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晝學的鈴響了,他一同和小朋友們出去。幾乎走了兩個轉角,他找著一個孩子——他是陶嵐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鄰——將信輕輕的交給他,囑他帶去。聰明的孩子,也笑著點頭,輕跳了兩步,跑去了。
  仍在當天下午,陶慕侃從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進來。蕭澗秋迎著,向他談了幾句關於校務的話。慕侃接著,卻請他到校園去,他要向他談談。二人一麵散步,一麵慕侃幾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說道:
  “蕭,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辦,我竟被她弄得處處為難了。你知道密司脫錢很想娶我底妹妹,當初母親大有滿意的樣子。我因為妹妹終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見。而妹妹卻向母親聲明,隻要有人願意每年肯供給她三千圓錢,讓她到外國去跑三年,她回來就可以同這人結婚,無論這人是怎麽樣,瞎眼,跛足;六十歲或十六歲都好。可是密司脫錢偏答應了,不過條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結了婚,後同她到美國去。而我底母親偏同意這修改的條件。雖則妹妹不肯答應,母親卻也不願讓—個女孩兒到各國去亂跑,蕭,你想,天下也會有這樣的呆子,放割斷了線的金紙鳶麽?所以母親對於錢的求婚,竟是半允許了。所謂半允許,實際也就是允許的一麵。不料今天吃午飯時,母親又將上午錢家又差人來說的情形告訴妹妹,並揀日送過訂婚禮來。妹妹一聽,卻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內去哭了!母親是非常愛妹妹的,她再三問妹妹,而妹妹對母親卻表示不滿,要母親立刻拒絕,在今天—天之內。”陶說到這裏,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別人聽去—樣。接著又輕輕地說:“母親見勸的無效,那有不依她。於是來叫我去,難題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並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將一切回複手續做完。蕭,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樣辦呢?密司脫錢是此地的同事,他一聽消息,首當辭退教務。這還不要緊,而他家也是貴族,他父親是做官的,曾經做過財政部次長,會由我們允就允,否就否,隨隨便便麽?妹妹雖可對他執住當初的條件,可是母親卻暗下和他改議過了。現在卻叫我去辦,達旦不是一件離婚案,實際卻比離婚案更難,離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現在提出什麽理由呢?”
  他說到這裏,竟非常擔憂地搔搔他底頭發。停一息,又歎了一口氣,說:
  “蕭,你是一個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樣辦好?”
  這時蕭澗秋向他看了一看,幾乎疑心這位誠實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還是鎮靜的真實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對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願的話。”
  “真的不願,”慕侃勾一勾頭,著重的。
  蕭又說;
  “那隻好延宕。”
  慕侃還是愁眉的,為難的說:
  “延宕,延宕,誰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樣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卻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樣辦呢?”
  蕭澗秋忽然似乎紅了臉,他轉過頭取笑說:
  “這卻隻好難為了哥哥!”
  二人又繞走了—圈路,於是回到各人底房內。


 


  采蓮——女孩子來校讀書的早晨。
  這天早晨,蕭澗秋迎她到橋邊,而青年寡婦也送她到橋邊,於是大家遇著了。這是一個非常新鮮幽麗的早晨,陽光曬的大地鍍上金色,空氣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象頓然青長了幾寸;橋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著,流著;小魚已經在清澈的水內活潑地爭食了,蕭澗秋將采蓮輕輕抱起,放在唇邊親吻了幾下,於是說,
  “現在我們到校裏去罷。”一邊又對那婦人說:
  “你回去好了,你站著,女孩子是不肯走的。”
  女孩子依依地視了一回母親,又轉臉慢慢地看了一回蕭澗秋——在她弱小的腦內,達時已經知道這位男子,是等於她爸爸一樣的人了。她底喜悅的臉孔倒反變得惆悵起來,婦人輕輕的整—整她底衣,向她說:
  “采蓮,你以後要聽蕭伯伯底話的,也不要同別的人去鬧好好的玩,好好的讀書,記得麽?”
  “記得的,”女孩子回答。
  一時她又舉頭向青年說:
  “蕭伯伯,學校裏有橘子樹麽?媽媽說學校裏有橘子樹呢?”
  婦人笑起來,蕭澗秋也明白這是引誘她的話,回答說:
  “有的,我一定買給你。”
  於是他牽著她底手,離開婦人,一步一步向往校這條路走。她幾次回頭看她的母親,她母親也幾次回頭來看她,並遙遠向她揮手說:
  “去,去,跟蕭伯伯去,晚上媽媽就來接你。”
  蕭澗秋卻牽她的袖子,要使她不回頭去,對她說:
  “采蓮,校裏是什麽都有的,橘子樹,蘋果的花,你知道蘋果麽?哎,學校裏還有大群的小朋友,他們會做老虎,做羊,做老鷹,做小雞,一同玩著,我帶你去看。”
  采蓮就和他談起關於兒童的事情來。不久,她就變作很喜悅的樣子。
  到了學校底會客室,陶慕侃方謀等幾他教師也圍攏來。他們稱讚了一會女孩子底麵貌,又惋惜了一會女孩子底命運,高聲說。她底父親是為國犧牲的。最後,陶慕侃還老老實實地拍拍蕭澗秋底肩膀說:
  “老弟,你真有救世的心腸,你將來會變成一尊菩薩呢!”
  方謀又附和著嘲笑說:
  “將來女孩子得到一個佳婿,蕭先生還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嗬!”
  蕭澗秋搖搖頭,覺得話是愈說愈討厭,一邊正經地向慕侃說:
  “不要說笑話,我希望你免了她的學費。”
  慕侃急忙答:
  “當然,當然,書籍用具也由我出。”
  一邊就跑出做事去了。蕭澗秋又叫了三數個中學部的學生,對他們說:
  “領這位小妹妹到花園,標本室去玩一趟罷。”
  小學生也一大群圍攏她,擁她去,誰也忘記了她是一個貧苦的孤女。蕭澗秋在後麵想:
  “她倒真象一位Queen呢!”

  十點鍾,陶嵐來教她英文的功課。她也首先看一看女孩子,也一見便疼愛她了。似乎采蓮的黑小眼,比陶嵐底還要引入注意。陶嵐摟了她一會,問了她一些話。女孩子也毫不畏縮的答她,答的非常簡單,清楚。她一會又展開了她底手,嫩白的小手,竟似荷花剛開放的瓣兒,她又在她手心上吻了幾吻。蕭澗秋走來,她卻慢慢地離開了陶嵐,走近到他底身邊去,偎依著他。他就問她;
  “你已記熟了字麽?”
  “江熟了。”采蓮答。
  “你背誦一遍看。”
  她就緩緩的好象不得不依地背誦了一遍。
  陶嵐和蕭澗秋同時相對笑了。蕭在她底小手上拍拍,女孩接著問:
  “蕭伯伯,那邊唱什麽呢?”
  “唱歌。”
  “我將來也唱的麽?”
  “是呀,下半天就唱了。”
  她就做出非常快樂而有希望的樣子。蕭澗秋向陶嵐說:
  “她和你底性情相同的,她也喜歡音樂呢。”
  陶風嬌媚地—笑,輕說:
  “和你也相同的,你也喜歡音樂。”
  蕭向她看了一眼,又問女孩子,指著陶嵐說:
  “你叫這位先生是什麽呢?”
  女孩子一時呆呆的,搖搖頭,不知所答。陶嵐卻接著說:
  “采蓮,你叫我姊姊罷,你叫我陶姊姊就是了。”
  蕭澗秋向陶嵐又睜眼看了一看,微微愁他底眉,向女孩說:
  “叫陶先生。”
  采蓮點頭。陶嵐繼續說:
  “我做不象先生,我做不象先生,我隻配做她底姊姊,我也願永遠做她底姊姊。‘陶先生’這個稱呼,讓我底哥哥領去罷。”
  “好的,采蓮,你就叫她陶姊姊罷。可是你以後叫我蕭哥哥好了。”
  “媽媽教我叫你蕭伯伯的。”
  女孩子好象不解地嬌憨地辯駁。陶嵐笑說:
  “你失敗了。”
  同時蕭澗秋搖搖頭。
  上課鈴響了,於是他們三人分離的走向三個教室去,帶著各人底美滿的心。
  蕭澗秋幾乎沒有心吃這餐中飯,他關了門,在房內走來走去。桌上是赫赫然展著陶嵐一時前臨走時交給他的一封信,在信紙上麵是這麽清楚地寫著:

 

  蕭先生:你真能要我做你底弟弟麽?你不以我為愚麽?唉,我何等幸福,有象你這樣的一個哥哥!我底親哥哥是愚笨的——我說他愚笨——假如你是我底親哥哥,我決計一世不嫁一一一世不嫁——陪著你,伴著你,我服侍著你,以你獻身給世的精神,我決願做你一個助手。唉,你為什麽不是我底一個親哥哥?九泉之下的爸爸喲,你為什麽不養一個這樣的哥哥給我?我怎麽這樣不幸……但,但,不是一樣麽?你不好算我底親哥哥麽?我昏了,蕭先生,你就是我惟一的親愛的哥哥。
  我底家庭底平和的空氣,恐怕從此要破裂了。母親以前是最愛我的,現在她也不愛我了,為的是我不肯聽她底話。我以前一到極苦悶的時候,我就無端地跑到母親底身前,伏在她底懷內哭起來,母親問我什麽緣故,我卻愈被問愈大哭,及哭到我底淚似乎要完了為止。這時母親還問我為什麽緣故,我卻氣喘地向她說:“沒有什麽緣故,媽媽,我隻覺得自己要哭呢!”母親還問:“你想到什麽啊?”“我不想到什麽,隻覺得自己要哭呢!”我就偎著母親底臉,母親也拍拍我底背叫我幾聲癡女兒。於是我就到床上去睡,或者從此睡了一日一夜。這樣,我底苦悶也減少些。可是現在,蕭哥哥,母親底懷內還讓我去哭麽?母京底懷內還讓我去哭麽?我也怕走近他,天呀,叫我向何處去哭呢?連眼淚都沒處流的人,這是人間最苦痛的人罷?
  哥哥,現在我要問你,人生究竟是無意義的麽?就隨著環境的支配,好象一朵花落在水上一樣,隨著水性的流去,到消滅了為止這麽麽?還是應該掙紮一下,反抗一下,依著自己底意誌的力底方向奮鬥去這麽呢?蕭先生,我一定聽從你的話,請你指示我一條路罷!說不盡別的話,囑你康健!

你的永遠的弟弟嵐上。


下麵還附著幾句:
 

  紅葉願永遠保藏,以為我倆見麵的紀念。可是我送你什麽呢?


  蕭澗秋不願將這封信重讀一遍,就仔細地將這封信拿起,成在和往日一道的那隻抽鬥內。
  一邊,他又拿出了紙,在紙上寫:

 

  嵐弟:關於你底事情,你底哥哥已詳細地告訴過我了。我也了解了那人,但叫我怎麽說呢?除出我勸你稍稍性子寬緩一點,以免損傷你自己底身體以外,我還有什麽話呢?
  我常常自己對自己這麽大聲叫:十要專計算你自己底幸福之量,因為現在不是一個自求幸福之量加增的時候。嵐弟,你也以為我這話是對的麽?
  兩條路,這卻不要我答的,因為你自己早就實行一條去了。不是你已經走著一條去了麽?
  希望你切勿以任性來傷害你底身體,勿流過多的眼淚。我已數年沒有流過一滴淚,不是沒有淚,——我少小時也慣會哭的,連吃飯時的飯,熱了要哭,冷了又要哭。一—現在,是我不要它流!


  末尾,他就草草地具他底名字,也並沒有加上別的情書式的冠詞。
  這封信他似乎等不住到明天陶嵐親自來索取,他要借著小天使底兩翼,仍叫著那位小學生,囑他小心地飛似的送去。
  他走到會客室內,想寧靜他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的心。幾位教員正在飯後高談著,卻又談的正是“主義”。方謀一見蕭澗秋進去,就起勁地幾乎手腳亂舞的說:
  “喏,蕭先生,我以前問他是什麽主義,他總不肯說。現在,我看出他底主義來了,”蕭同眾人一時靜著。“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底思想非常悲觀,他對於中國的政治,社會,一切論調都非常悲觀。”
  陶慕侃也站了起來,他似乎要為這位忠實的朋友賣一個忠實的力,急忙說:
  “不是,不是。他底人生的精神是非常積極的。悲觀豈不是要消極了嗎?我底這位老友底態度都勇敢而積極,我想賜他一個名詞,假如每人都要有一個主義的話,他就是一個犧性主義者。”
  大家一時點點頭。蕭澗秋緩步地在房內走,一邊說:
  “主義不是象皇帝賜姓一般隨你們亂給的。隨你們說我什麽都好,可是我終究是我。假如要我自己注釋起來,我就這麽說,——我好似冬天寒夜裏底爐火旁的一二星火花,倏忽便要消滅了。”
  這樣,各人一時默然。


 


  第三天,采蓮沒有到校裏來讀書。蕭澗秋心裏覺得奇怪,陶慕侃就說:
  “小孩子總不喜歡瀆書,無論家裏怎麽樣,總喜歡依在母親底身邊,母親底身邊就是她底極樂國。象我們這樣的學校總不算壞的了,而采蓮讀了兩天書,今天就不來。”
  下午三點鍾,蕭澗秋退了課,他就如散步一樣,走向她們底家裏。他先經過—條街,買了兩隻蘋果——蘋果在笑蓉鎮裏,是算上等的東西,外麵包了一張紙,藏在透明的玻璃瓶內——蕭澗秋拿了蘋果,依著河邊,看看陰雲將雨的天色,他心裏非常涼爽地走去。
  走過了柏樹底蔭下,他就望見采蓮的家底門口,青年寡婦坐著補衣,她底孩子在旁邊玩。蕭澗秋走近去,他們也望見他了,遠遠的招呼者,孩子舉著兩手,似向他說話。他疑心采蓮為什麽不在,於是一邊也就走近,拿出一個蘋果來,叫道:
  “喂,小弟弟,你要麽?”
  孩子跑向他,用走不完全的腳步跑向他。他就將他抱起,一個蘋果交在他底手裏,用他底兩隻小手捧著,也就將外麵的一張包紙撕脫,聞起來。蕭澗秋便問道:
  “你底姊姊呢?”
  “姊妹?”
  小孩子重複一句。青年寡婦接著說:
  “她早晨忽然說肚子痛,我探探她底頭有些熱,我就叫她不要去讀書了。采蓮還想要去,是我叫她不要去,我說先生不會罵的。中飯也沒有吃,我想餓她一餐也好。現在睡在床內,也睡去好久了。”
  “我去看看。”蕭澗秋說。
  同時三人就走進屋內。
  等蕭澗秋走近床邊,采蓮也就醒了,仿佛被他們底輕輕的腳步喚醒一樣。蕭低低地向她叫了一聲,她立刻快樂地喚起來:
  “蕭伯伯,你來了麽?”
  “是呀,我因你不來讀書,所以來看看你。”
  “媽媽叫我不要讀書的呢!”
  女孩子向她母親看了一眼。蕭澗秋立刻接著說:
  “不要緊,不要緊。”
  很快地停了一息,又問:
  “你現在身體覺得怎樣?”
  女孩微笑地答:
  “我好了,我病好了,我要起來..”
  “再睡—下罷,我給你一個蘋果。。”
  同時蕭澗秋將另一蘋果交給她,並坐下她底床邊。一邊又摸了一摸她底額,覺得額上還有些微熱的,又說:
  “可惜我沒有帶了體溫表來,否則也可以量一量她有沒有熱度高些。”
  婦人也摸了一下,說:
  “還好,這不過是睡醒如此。”
  采蓮拿著蘋果,非常喜悅地,似從來沒有見過蘋果一樣,放在唇邊,又放在手心上。這時這兩個蘋果的功效,如旅行沙漠中的人,久不得水時所見到的一樣,兩個小孩底心,竟被兩個蘋果占領了去。蕭澗秋看得呆了,一邊他向采蓮湊近問:
  “你要吃麽?”
  “要吃的。”
  婦人接著說;
  “再玩一玩罷,吃了就沒有。貴的東西應該保存一下才好。”
  蕭澗秋說:
  “不要緊,要吃就吃了,我明天再買兩個來。”
  婦人接著淒涼地說:
  “不要買,太貴呢!小孩子底心又那裏能填得滿足。”
  可蕭澗秋終於從衣袋內拿出裁紙刀子來,將蘋果的皮刮去了。
  這樣大概又過了半點鍾,窗外卻突然落起了小雨,蕭隨即對采蓮說:
  “小妹妹,我要回去了,天已下雨。”
  女孩子卻嬌嬌地說:
  “等一等,蕭伯伯,你再等—等。”
  可是一下,魚卻更大了。蕭澗秋愁起眉說:
  “趁早,小妹妹,我要走;否則,天暗了我更走不來路。”
  “天會晴的,一息就會晴的。”
  她底母親也說:
  “現在已經走不來路,雨太大了,我們家裏連雨傘也沒有。蕭先生還是等一等罷,可惜沒有菜蔬,或者吃了飯去。”
  “還是走。”
  他就站起身來。婦人說道:
  “這樣衣服要完全打濕的,讓我借傘去罷。”
  窗外的雨點已如麻繩一樣,借傘的人簡直又需要借傘了。蕭澗秋重又坐下,阻止說:
  “不要去借,我再坐一息罷。”
  女孩子也在床上歡喜的叫:
  “媽媽,蕭伯伯再坐一息呢!”
  婦人留在房內,繼續說:
  “還是在這裏吃了晚飯,我隻燒兩隻雞蛋就是。”
  女孩應聲又叫,牽著他底手:
  “在我們這裏吃飯,在我們這裏吃飯。”
  蕭澗秋輕輕地向她說;
  “吃了飯還是要去的!”
  女孩想了一下,慢慢說:
  “不要去,假如魚仍舊大,就不要去。我和蕭伯伯睡在床底這一端,讓媽媽和弟弟睡在床底那一端,不好麽?”
  蕭澗秋微笑地向青年寡婦看了一眼,隻見她臉色微紅地低下頭。房內一時冷靜起來,而女孩終於奇怪的不懂事地問:
  “媽媽,蕭伯伯睡在這裏有什麽呢?”
  婦人勉強的吞吐答:
  “我們的床,睡不下蕭先生的。”
  采蓮還是撒嬌地:
  “媽媽,我要蕭伯伯也睡在這裏呢?”
  婦人沒有話,她底心被女孩底天真的話所撥亂,好象跳動的琴弦。各人抬起頭來向各人一看,隻覺接觸了目光,便互相一笑,又低下頭。婦人一時似想到了什麽,可是止住她要送上眼眶來的淚珠,抱起孩子。蕭澗秋也覺得不能再坐,他看一看窗外將晚的天色,雨點琉少些的時候,就向采蓮輕微地說:
  “小妹妹,現在校裏那班先生們正在等著我吃飯了,我不去,他們要等的飯冷了。我要去了。”
  女孩又問:
  “先生們都等你吃飯的麽?”
  “對咯。”他答。
  “陶姊姊也在等你麽?”
  蕭澗秋又笑了一笑,隨口答:
  “是的。”
  婦人在旁就問誰是陶姊姊,蕭澗秋答是校長的妹妹。婦人蹙著眉說:
  “采蓮,你怎麽好叫她陶姊姊呢?”
  女孩沒精打采地:
  “陶姊姊要我叫她陶姊姊的。”
  婦人微愁地說:
  “女孩太嬌養了,一點道理也不懂。”
  同時蕭澗秋站起來說:
  “不要管她,隨便叫什麽都可以的。”
  一邊又向采蓮問:
  “我去了,你明天來讀書麽?”
  女孩不快樂的說,似乎要哭的樣子:
  “我來的。”
  他重重地在她臉上吻了兩吻,吻去了她兩眼底淚珠,說:
  “好的,我等著你。”
  這樣,他舉動迅速地別了床上含淚的女兒和正在沉思中的少婦,走出門外。
  頭上還是雨,他卻在雨中走的非常起勁。隻有十分鍾,他就跑到了校內。已經是天將暗的時候,校內已吃過晚飯了。


 


  蕭澗秋底衣服終究被雨淋的濕了。他向他自己底房裏推進門去,不知怎樣一回事,陶嵐正在陰暗中坐著,他幾乎辨別不出是她,他走近她底身前,向她微笑的臉上,叫—聲“嵐弟!”同時他將他底右手輕放在她底左肩角上,心想:
  “我卻隨便地對采蓮答她等著,她卻果然等著,這不是夢麽?”
  而陶嵐卻似挖苦地問;
  “你從何處來?”
  “看了采蓮的病。”
  “孩子有病了嗎?”陶嵐問。
  隨著,他就將她底病是輕微的,或者明天就可以來讀書,因天雨,他坐著陪她玩了—趟;夜黑了,他不得不冒雨回來,也還沒有吃飯等話,統統說了一遍。一邊點亮燈,一邊開了箱子拿出衣服來換。陶嵐敘述說:
  “我是向你來問題目的。同時哥哥也叫我要你到我們家裏去吃晚飯。可是我卻似帶了雨到你這裏來,我也在這裏坐了有一點鍾了。我看托爾斯太的《藝術論》,看了幾十沛遲(Page)。我不十分讚成這位老頭子底思想。現在也不必號腹論論思想了,哥哥等著,你還是同我一道到家裏吃晚飯去罷。”
  蕭將衣服換好,笑著說:
  “不要,我隨便在校裏吃些。”
  而她嬉謔的問:
  “那末叫我此刻就回去麽?還是叫我吃了飯再來呢?”
  她簡直用用挾孩子的手段來要俠他,可是他在她底麵前也果然變成一個孩子了。借了兩頂傘,滅下燈,兩人就向門外走出去。
  小雨點打著二人底傘上,響出寂寞的調子。黃昏底鎮內,也異樣地蕭索。二入深思了一時,蕭澗秋不知不覺地說道:
  “錢正興好似今天沒有來校。”
  “你不知道他底緣故麽?”
  陶嵐睜眼地問。他微笑的:
  “叫我從什麽地方去知道呢!”
  陶嵐非常緩冷地說:
  “他今天上午差人送一封信給哥哥,說要辭去中學的職務。原因完全關於我的,也關於你。”
  同時她轉過頭向他看了一眼。蕭隨問:
  “關於我?”
  “是呀,可是哥哥堅囑我不能告訴你。”
  “不告訴我也好,免得我苦惱地去摧究。不過我也會料到幾分的,因為你已經說出來。”
  “或者會。”陶嵐說話時,總帶著自然的冷淡的態度。
  蕭澗秋接著說:
  “不是麽?因為我們互相的要好。”
  她笑一笑,重複問:
  “互相的要好?”
  語氣問似非常有趣。一息,又說:
  “我們真是一對孩子,會一見,就互相的要好。哈,孩子似的要好。你也是這個意思麽?”
  “是的。”
  “可是錢正興怎樣猜想我們呢?神秘的天性,奇妙的可笑的人,他或者也猜的不錯。”她沒精打彩的。一時,又微顫的囁嚅的說:
  “我本答應哥哥不告訴你的,但止不住不告訴你。他說;我已經愛上你了!雖則他知道我愛你的‘愛’比他愛我的‘愛’深一百倍。因為你是完全不知道怎樣叫做‘愛’的一個人,他說,你好似—塊冷的冰,但是他恨,恨他自己為什麽要有家庭,要有錢;為什麽不窮的隻剩他孤獨—身。否則,我便會愛他。”陶嵐說上麵每個“愛”字的時候,已經吃吃的說不出,這時她更紅起臉來,勿忙繼續說;“錯了,你能原諒我麽?他底語氣沒有這樣厲害,是我格外形容的。卑鄙的東西!”
  蕭澗秋幾乎感得身體要炸裂了。他沒有別的話,隻問:
  “你還幫他辯護麽?”
  “我求你!你立刻將這幾句話忘記去罷!”
  她挨近他底身,兩人幾乎同在一頂傘子底下。小雨繼續在他們的四周落下。她沒有說:
  “我求你。因我們是孩子般要好,才將這話告訴你的。”
  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時以一手緊緊地撚她底一手,一邊說:
  “嵐,我恐怕要在你們芙蓉鎮裏死去了!”
  她低頭含淚的:
  “我求你,你無論如何不要煩惱。”
  “我從來沒有煩惱過,我是不會煩惱的。”
  “這樣才好。”她默默地一息,又囁嚅的說,“我真是世界上第一個壞人,我每每因為自己的真率,一言一動,就得罪了許多人。哥哥將錢的信給我看,我看了簡直手足氣冷,我不責備錢,我大罵哥哥為什麽要將這信給我看?哥哥無法可想,隻說這是兄妹間的感情。他當時囑咐我再三不要被你知道。當然,你知道了這話的氣憤,和我知道時的氣憤是一樣的;我呢,”她向他看一眼,“不知怎樣在你底身邊竟和在上帝底身邊一樣,一些不能隱瞞,好似你已經洞悉我底胸中所想的一樣,會不自覺地將話溜出口來。現在你要責備我,可以和我那時責備哥哥為什麽要告訴,有意使你發怒一樣。不過哥哥說:‘這是兄妹間的感情。’我求你,為了兄妹間的感情,不要煩惱罷!”
  他向她苦笑,說;
  “沒有什麽。我也決不憤恨錢正興,你無用再說了!”
  他倆一句話也沒有,走了一箭地,她底門口就出現在眼前。這時蕭澗秋和陶嵐二人底心思完全各異,一個似乎不願意走進去,要退回來;一個卻要—箭射進去,愈快愈好;可是二人互相一看,假笑的,沒有話,慢慢地走進門。
  晚餐在五分鍾以後就安排好。陶慕侃,陶嵐,蕭澗秋三人在同一張小桌子上。陶慕侃儼然似大阿哥模樣坐在中央,他們兩人孩子似的據在兩邊。主人每餐須喝一斤酒,似成了習慣。蕭澗秋的麵前隻放著一隻小杯,因為誠實的陶慕侃知道他是不會喝的。可是這一次,蕭一連喝了三杯之後,還是向主人遞過酒杯去,微笑的輕說:
  “請你再給我一杯。。
  陶慕侃奇怪地笑著對他說:
  “怎樣你今夜忽然會有酒興呢?”
  蕭澗秋接杯子在手裏又一口喝幹了,又遞過杯去,向他老友說:
  “請你再給我一杯罷。”
  陶慕侃提高聲音叫:
  “你底酒量不小呢!你底臉上還一些沒有什麽,你是會吃灑的;你往常是騙了我。今夜我們盡興吃—‘,換了大杯罷!”
  同時他念出兩句詩;

    人生有酒須當醉,
    莫使金樽空對月。

  陶嵐多次向蕭澗秋做眼色,含愁地。蕭卻仍是一杯一杯的喝,這時她止不住的說道:
  “哥哥,蕭先生是不會喝酒的,他此刻當酒是麻醉藥呢!”
  她底哥哥正如一班酒徒一樣的應聲道:
  “是呀,麻醉藥!”
  同時又念了兩句詩:

    何以解憂,
    惟有杜康。

  蕭澗秋放下杯子,輕輕向他對麵的人說:
  “嵐,你放心,我不會以喝酒當作喝藥的。我也不要麻醉自己。我為什麽要麻醉自己呢?我隻想自己興奮一些,也可勇敢一些,我今天很疲倦了。”
  這時,他們底年約六十的母親從裏麵走出來,一位慈祥的老婦人,頭發斑白的,向他們說:
  “女兒,你怎麽叫客人不要喝酒呢?給蕭先生喝呀,就是喝醉,家裏也有床鋪,可以給放先生睡在此地的。天又下大雨了,回去也不便。”
  陶嵐沒有說,愁悶地。而且草草吃了一碗飯,不吃了,坐著,監視地眼看他們。
  蕭澗秋又喝了三杯,談了幾句關於報章所載的時事,無心地。於是說:
  “夠了,真的要麻醉起來了。”
  慕侃不依,還是高高地提著酒壺,他要看看這位新酒友底程度到底如何。於是蕭澗秋又喝了兩杯,兩人同時放下酒杯,同時吃飯。
  在蕭澗秋底臉上,終有夕陽反照的顏色了。他也覺得他底心髒不住地跳動,而他勉強掙紮著。他們坐在書室內,這位和藹的母親,又給他們泡了兩盞濃茶,蕭澗秋立刻捧著喝起來。這時各人底心內部有一種離乎尋常所談話的問題。陶慕侃看看眼前底朋友和他底妹妹,似乎願意他們成為一對眷屬,因一個是他所敬的,一個是他所愛的。那末對於錢正興的那封信,究竟怎樣答複呢?他還是不知有所解決。在陶嵐底心裏,想著蕭澗秋今夜的任情喝酒,是因她告訴了錢正興對他的諷刺的緣故,可是她用什麽話來安慰他呢?她想不出。蕭澗秋底心,卻幾次想問一問這位老友對於錢正興的辭職,究竟想如何。但他終於沒有說,因她的緣故,他將話支吾到各處去,——廣東,或直隸。因此,他們沒有一字提到錢正興。
  蕭澗秋說要回校,他們阻止他,因他酒醉,雨又大。他想:
  “也好,我索興睡在這裏罷。”
  他就留在那間書室內,對著明明的燈光,胡思亂想。——陶慕侃帶著酒意睡去了。——一息,陶嵐又走進來,她還帶她母親同來,捧了兩樣果子放在他底前麵。蕭澗秋說不出的心裏感到不舒服。這位慈愛的母親問他一些話,簡單的,並不象普通多嘴的老婆婆,無非關於住在鄉下,舒服不舒服—類。蕭澗秋是“一切都很好”,簡單地回答了,母親就走出去。於是陶嵐笑微微地問他:
  “蕭先生,你此刻還會喝酒麽?”
  “怎麽呢?”
  “更多地喝一點。”
  她幾分假意的。他卻聚攏兩眉向她一看,又低下頭說,
  “你卻不知道,我那時不喝酒,我那時一定會哭起來。否則我也吃不完飯就要回到校裏去。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是人間底—個孤零的人,現在你們一家底愛,個個用溫柔的手來撫我,我不能不自己感到淒涼,悲傷起來。”
  “不是為錢正興麽?”
  “為什麽我要為他呢?”
  “噢!”陶嵐似乎駭異了。
  一時,她站在他身前慢慢說:
  “你可以睡了。哥哥吃飯前私向我說,他已寫信去堅決挽留。”
  蕭澗秋接著說:
  “很好,明天他一定來上課的。我又可以碰見他。”
  “你想他還會來麽?”
  “一定的,他不過試試你哥哥底態度。”
  “胡!”她又說了一個字。
  蕭繼續說:
  “你不相信,你可以看你哥哥的信稿,對我一定有巧妙的話呢?”
  她也沒有話,神出手,兩人握了一握,她躊躇地走出房外,一邊說:
  “祝你晚安!”


 


  如此過去一個月。
  蕭澗秋在芙蓉鎮內終於受校內校外的人們底攻擊了。非議向他而進行,不滿也向他注視了。
  一個孤身的青年,時常走進走出在一個年青寡婦底家裏底門限,何況他底態度的親昵,將他所收入的盡量地供給了她們,簡直似一個孝順的兒子對於慈愛的母親似的。這能不引人疑異麽?蕭澗秋已將采蓮和阿寶看作他自己底兒女一樣了,愛著他們,留心者他們底未來,但社會,鄉村的多嘴的群眾,能明了這個麽?開始是那班鄰裏的大人們私私議論,——驚駭挾譏笑的,繼之,有幾位婦人竟來到寡婦底前麵,問長問短,關於蕭澗秋底身上。最後,謠言飛到一班頑童底耳朵裏,而那班頑童公然對采蓮施罵起來,使采蓮哭著跑回到她母親底身前,咽著不休地說,“媽媽,他們罵我有一個野伯呢!”但她母親聽了女兒無故的被罵,除出也跟著她女兒流了一淌眼淚以外,又有什麽辦法呢?婦人隻有忍著她創痛的心來接待蕭澗秋,將她底苦惱隱藏在快樂底後麵同蕭澗秋談話。可是蕭澗秋,他知道,他知道鄉人們用了卑鄙的心器來測量他們了,但他不管。他還是鎮靜地和她說話,活潑地和孩子們嬉笑,全是一副“笑罵由人笑罵,我行我素而已”的態度。在傍晚他快樂的跑到西村,也快樂的跑回校內,表麵全是快樂的。
  可是校內,校內,又另有一種對待他的態度了。他和陶嵐的每天的見麵時的互相遞受的通信,已經被學校的幾位教員們知道了。陶嵐是芙蓉鎮裏的孔雀,誰也願意愛她,而她偏在以他們底目光看來等於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開錦尾來,他們能不妒忌麽?以後,連這位忠厚的哥哥,也不以他妹妹底行為為然,他聽得陶嵐在蕭澗秋底房內的笑聲實在笑的太高了。一邊,將學校裏底教員們分成了黨派,當每次在教務或校務會議的席上,互相厲害地爭執起來,在陶慕侃底心裏,以為全是他妹妹一人弄成一樣。—次,他稍稍對他妹妹說:“我並不是叫你不要和蕭先生相愛,不過你應該尊重輿論一點,眾口是可怕的。而且母親還不知道,假使知道,母親要怎樣呢?這是你哥哥對你底誠意,你應審察一下。”而陶嵐卻—聲不響,突然睜大眼睛,向她底哥哥火燒一般地看了一下,冷笑地答:“笑罵由人笑罵,我行我素而已。”
  一星期日底下午,陶嵐坐在蕭澗秋底房內。兩人正在談話甜蜜的時候,阿榮卻突然送進—封信來,一麵向蕭澗秋說;
  “有一個陌生人,叫我趕緊將這封信交給先生,不知什麽事。”
  “送信的人呢?”
  “回去了”
  答完,阿榮自己也出去。蕭澗秋望望信封,覺得奇怪。陶嵐站在他身邊向他說:
  “不要看它好罷?”
  “總得看一看。”
  —邊就拆開了,抽出一張紙,兩人同時看下。果然,全不是信的格式,也沒有具名,隻這樣八行字:

    芙蓉芙蓉二月開,
    一個教師外鄉來。
    兩眼炯炯如鷹目,
    內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著小寡婦,
    右手還想折我梅!
    此人若不驅逐了,
    吾鄉風化安在哉!

  蕭澗秋立刻臉轉蒼白,全身震動地,將這條白紙撚成一團,鎮靜著苦笑地對陶嵐說;
  “我恐怕在這裏住不長久了。”
  一個也眼淚噙住地說;
  “上帝知道,不要留意這個罷!”
  兩人相對。他慢慢地低下頭說:
  “一星期前,我就想和你哥哥商量,脫離此間。因為顧念小妹妹底前途,和一時不忍離別你,所以忍止住。現在,你想,還是叫我早走罷!我們來商量一下采蓮底事情。”
  他底語氣非常淒涼,好似別離就在眼前,一種離愁底滋味纏繞在兩人之間。沉靜了—息,陶嵐有力地叫:
  “你也聽信流言麽?你也為卑鄙的計謀所中麽?你豈不是以理智來解剖感情的麽?”
  他還是軟弱地說:
  “沒有意誌,我此刻就會昏去呢!”
  陶嵐立刻接著說:
  “讓我去徹查一下,這究竟是誰人造的謠。這字是誰寫的,我拿這紙去,給哥哥看—下。”
  一邊她將桌上的紙團又展開了。他在旁說:
  “不要給你哥哥看,他也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
  “我定要徹查—下!”
  她簡直用王後的口氣來說這句話的。蕭澗秋向她問:
  “就是查出又怎樣?假如他肯和我決鬥,他不寫這種東西了。殺了我,豈不是幹脆的多麽?”
  於是陶嵐忿忿地將這張紙條撕作粉碎。一邊流出淚,執住他得兩於說:
  “不要說這話罷!不要記住那班卑鄙的人罷!蕭先生,我要同你好,要他們來看看我們底好。他們將怎樣呢?叫他們碰在石壁上去死去。蕭先生,勇敢些,你要拿出一點勇氣來。”
  他勉強地微笑地說:
  “好的,我們淡談別的罷。”
  空氣緊張地沉靜一息,他又說:
  “我原想在這裏多住幾年,但無論住幾年,我總該有最後的離開之—日的。就是三年,三年也隻有一千零幾日,最後的期限終究要到來的。那末,嵐,那時的小妹妹,隻好望你保護她了。”
  “我不願聽這話,”她稍稍發怒的,“我沒有力量。我該在你底視線中保護她。”
  “不過,她母親若能舍得她離開,我決願永遠帶她在身邊。”
  正是這個時候,有人敲門。蕭澗秋去迎她進來,是小妹妹采蓮。她臉色跑到變青的,含著淚,氣急地叫:
  “蕭伯伯!”
  同時又向陶嵐叫了一聲。
  兩人驚奇地隨即問:
  “小妹妹,你做什麽呢?”
  采蓮走到他底麵前,說不清地說:
  “媽媽病了,她亂講話呢!弟弟在她身邊哭,她也不理弟弟。”
  女孩流下淚。蕭澗秋向陶嵐搖搖頭。同時他又拉她到他底懷內,又對陶說:
  “你想怎麽樣呢?”
  陶嵐答;
  “我們就去望一望罷。我還沒有到過她們底家。”
  “你也想去嗎?”
  “我可以去嗎?”兩人又苦笑一笑,陶嵐繼續說:
  “請等一等,讓我叫阿榮向校裏借了體溫表來,可以給她底母親量一量體溫。”
  一邊兩人牽著女孩底各一隻手同時走出房外。


 

十一


  當他們走入婦人底門限時,就見婦人睡在床上,抱著小孩高聲地叫:
  “不要進來罷!不要進來罷!”
   蕭澗秋問陶嵐愁眉說:
  “她還在講亂話,你聽。”
  陶嵐低著頭點一點,將手搭在他底臂上。婦人繼續叫:
  “你們向後看看,唉!追著虎,追著虎!”
  婦人幾乎哭起來。蕭澗秋立刻走到床邊,推醒她說:
  “是我,是我,你該醒一醒”
  小孩正在被內吸著乳。蕭從頭看到她底胸,胸起伏地。他垂下兩眼,愁苦地看住床前。采蓮走到她母親的身邊,不住地叫看媽媽,半哭半喊地。寡婦慢慢地轉過臉,漸慚地清醒起來的樣子。一下,她看見蕭,立刻拉一拉破被,蓋住小孩和她自己底胸膛,一麵問:
  “你在這裏嗎?”
  “還有陶嵐先生也在這裏。”
  陶嵐向她點一點首,就問,
  “此刻心裏覺得怎樣呢?”
  婦人無力地慢慢地答:
  “沒有什麽,隻口子渴一些。”
  “那末要茶嗎?”
  婦人沒有答,眼上充滿淚。陶嵐就向房內亂找茶壺,采蓮捧來遞給她,裏邊一口水也沒有。她就同采蓮去燒茶。婦人向蕭慨歎地說:
  “多謝你們,我是沒有病的。方才突然發起熱來,人昏昏不知。女孩子大驚小怪,她招你們來的嗎?”
  “是我們自己要求看看的。”
  婦人滴下淚在小孩底發上,用手拭去了,沒有話。小孩正在吸奶。蕭澗秋緩緩地說:
  “你在發熱的時候,最好不要將奶給小孩吃。”
  “叫我用什麽給他吃呢!——我沒有什麽病。”
  蕭澗秋愁悶地站著。
  這樣到了天暗,婦人已經能夠起床,他們兩人才回來。
  當天晚上,陶嵐又差人送來一封信。照信角上寫的No.看起來,這已是她給他的第十五封信了。蕭澗秋坐在燈下,將她底信展在在桌上:

 

  我親愛的哥哥:我活了二十幾年,簡直似黑池裏底龜一樣:除了我自己以外,一些不知道人間還有苦痛。現在,卻從你底手裏,認識了真的世界和人生。
  不知怎樣我竟會和你同樣地愛憐采蓮妹妹底一家了。那位婦人,真是—位溫良,和順,有禮貌的婦人。雖則和我底個性有些相反,我卻願意引她做我底一位姊姊,以她底人生的經驗來調節我底粗疏與無知識的感情是最好的。但是,天呀!你為什麽要奪去她底夫?造物生人,真是使人來受苦的麽?即使她能忍得起苦,我卻不能不詛咒天!
  我坐在她們底房內,你也瞧著我嗎?我幾乎也流出淚來了。我看看她房底四壁,看看她底孩子和她所穿的衣服,又看看她青白而憔悴的臉。再想想她在病床上的一種淒涼苦況,天呀!為什麽給她布置的如此淒慘呢?我幻想,假如你底兩翅轉了方向,不飛到我們村裏來,有誰憐惜她們?有誰安慰她們?那她在這種囈語呻吟中的病的時候,我們隻想見兩個小孩在床前整天地哭,還有什麽別的呢?哥哥,偉大的人,我已願她做我底姊姊了。此後我們當互相幫助。
  至於那個謠言,侃哥先向我談起。在吃晚飯的時候,他照舊喝過一口酒感慨地說:“外邊的空氣,已甚於北風的凜凜。”哥哥也鄙夷他們,望你萬勿(萬勿!)介意。以後哥哥又喝了一口酒道:“此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也。”不過哥哥始終說,造這八句詩的人,決不是校內同事。我向他辯駁,不是孔方老爺,就是一萬同誌。他竟對我賭起咒來,弄得母親都笑了。
  蕭先生,你此刻怎樣?以你底見識,此刻想一定不為他們無端所惱?你千萬不可有他念,你得真誠與坦白,終有籠罩吾全芙蓉鎮之一日!祝你快樂地嚼著學校底清淡的飯。

弱弟嵐上。


  蕭澗秋一時呆著,似乎他所有底思路,一條條都被她的感情裁斷了。他遲疑了許久,才恍您地向抽鬥拿出一張紙,用鋼筆寫道:

 

  我不知怎樣,隻覺自己在旋渦裏邊轉。我從來沒有經過這個現象,現在,竟轉的我幾乎昏去。唉!我莫非在做夢麽?
  你當也記得——采蓮底母在囈語時所說的話。莫非我的背後真被追著老虎麽?那我非被這虎咬死不成?因為我感到,無論如何,不能讓那位可憐的寡婦“一個人跳下去”!
  我已將一切解剖過。幾乎費了我今晚全個吃晚飯的時候:我是勇敢的,我也鬥爭的,我當預備好手槍,待真的虎來時,我就照準它底額一槍!嵐弟,你不以為我殘暴麽?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你看,這位婦人為什麽病了?從她底囈語裏可以知道她病底根由。
  我不煩惱,祝你快樂!

你的勇敢的秋白


  他寫好這信,睡在床上,自想他非常堅毅。
  第二天—早,女孩來校。她帶著書包首先就跑到蕭澗秋底身邊來,告訴他說:
  “蕭伯伯,媽媽說,媽媽底病已好了,謝謝你和陶姊姊。”
  這時室內有好幾位教師坐著,方謀也在座。他們個個屏息地用他們好奇的眼睛,做著惡意的笑的臉孔注視他和她。蕭澗秋似乎有意要多說兒句話,向女孩問道:
  “你媽媽起來了嗎?”
  “起來了。”
  “吃過粥嗎?”
  “吃過。”
  “你底陶姊昨晚交給她的藥也吃完嗎?’
  女孩似聽不清楚,答:
  “不知道。”
  於是他和往日一樣地向采蓮底頰上吻一吻,女孩就跑去。


 

十二


  第二天晚上,蕭澗秋在房內走來走去,覺得非常地不安。雖則當夜的天氣並不熱,可是他以為他底房內是異常鬱悶。他底桌上放著—張白信紙,似乎要寫信的樣子,可是他走來走去,並不曾寫。一息,想去開了房門,放進冷氣來,清涼一下他底腦子。可是當他將門拉開的時候,錢正興一身華服,笑容可掬地走進來,正似他迎接他近來一樣。錢匯正興隨問,聲音溫美的:
  “蕭先生要出去嗎?”
  “不。”
  “有事嗎?”
  “沒有。”
  錢正興又向桌上看一看,又問:
  “要寫信嗎?”
  “想要寫,寫不出。。
  “寫給誰呢?”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眼向房內亂轉,似要找出那位和他通信的人來。蕭澗秋卻立刻答:
  “寫給陶嵐。”
  這位漂亮的青年,一時默然,坐在牆邊,眼看著地,似一位怕羞的姑娘底樣子。蕭轉問他:
  “錢先生有什麽消息帶來告訴我呢?”
  錢正興抬頭,笑著:
  “消息?”
  “是呀,鄉村底輿論。”
  “有什麽鄉村底輿論呢?我們底鎮內豈不是個個人對蕭先生都敬重的麽?雖則蕭先生到我們這裏來不上兩月,而蕭先生大名,卻已經連一班牧童都知道了。”
  莆澗秋附和著笑了一笑。心狐疑地猜想著,一一對麵這位情敵,不加對他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一邊他說:
  “那我在你們這裏真是有幸福的。”
  “假如蕭先生以為有幸福,我希望蕭先生永遠住下去。”
  “永遠住下去?可以嗎?”
  “同我們—道做芙蓉鎮底土著。”
  很快的停一息,接著說:
  “所以我想問一問,蕭先生有心要組織一個家庭在芙蓉鎮裏嗎?”
  蕭澗秋似快樂的心跳的樣子,問:
  “組織一個家庭?你這麽說嗎?”
  “我也是聽來的,望你勿責。”
  他還是做著溫柔的姿勢。蕭又哈的冷笑一聲說:
  “這於我是好事。可是外界說我和誰組織呢?”
  “你當然有預備了。”
  “沒有,沒有。”
  “沒有?”他也笑,“藏著一位很可愛的婦人呢!實在是一位難得的賢良婦人。”
  蕭冷冷地假笑問:
  “誰呀?我自己根本還沒有選擇。”
  “選擇?”很快地停—息,“外界都說你愛上采楚蓮底母親。她誠然是可愛的,在西村,誰都稱讚她賢慧。”
  “胡說,我另有愛。”
  蕭澗秋感得幾分怒忿,可是他用他底怒容帶笑地表現出來。錢又嬌態地問:
  “誰呢,可以告訴我嗎?”
  “陶嵐,慕侃底妹妹。”
  “你愛她嗎?”
  “我愛她。”
  蕭自然有力地說出。錢一時默然。一息,蕭又笑問,
  “聞你也愛她?”
  “是,也愛她,比愛自己底生命還甚。”
  語氣淒涼地。蕭接著笑問:
  “她愛你嗎?”
  一個慢慢地答:
  “愛過我。”
  “現在還愛你嗎?”
  “不知道她底心。”
  “那讓我代告訴你罷,錢先生,她現在愛我。”
  “愛你?”
  “是。所以還好,假如她同時愛兩人,那我和你非決鬥不可。你也願意決鬥麽?”
  “決鬥?可以不必。這是西方的野蠻風。蕭先生,為友誼不能讓一個女人麽?”
  蕭—時愁著,沒有答,一息說:
  “她不愛你,我可以強迫她愛你嗎?”
  錢正興卻幾乎哭出來一般說:
  “她是愛我的,蕭先生,在你未來以前。她是愛我的,已經要同我訂婚了。可是你一來,她卻愛你了。在你到的那天晚上的一見,她就愛你了。可是我,我失戀的人,心裏怎樣呢?蕭先生,你想,我比死還難受。我是十分愛陶嵐的,時刻忘不了她,夜夜底夢裏有她。現在,她愛你——我早知道她愛你了。不過我料你不愛她,因為你是采蓮底母親的。現在,你也愛她,那叫我非自殺不可了!……”
  他沒有說完,蕭澗秋不耐煩地插進說:
  “錢先生,你為什麽對我說這些話呢?你愛陶嵐,你向陶嵐去求婚,對我說有什麽用呢?”
  錢正興哀求似的接著說:
  “不,我請求你!我一生底苦病與幸福,關係在你這一點上。你肯允許,我連死後都感激,破產也可以。”
  “錢先生,你可拿這話勇敢地向陶嵐去說。我對你有什麽幫助呢?”
  “有的,蕭先生,隻要你不和她通信就可以。慕侃已不要她來校教書,假如你再不給她信,那她就會愛我了。一定會愛我的,我以過去的經驗知道。那我一生底幸福,全受蕭先生所賜。蕭先生的胸懷是救世的,那先救救我吧!救救我底自殺,蕭先生會這樣做嗎?”
  “錢先生,情形不同了。她也不會再愛你了。”
  “同的,同的,蕭先生,隻求你不和她通信……”
  他仍似沒有說完,卻突然停止住。楷澗秋非常憤激的,默默地注視著對麵這位青年。他想不到這人是如此陰謀,軟弱。他底全身幾乎沸騰起來,這一種的請求,實在如決了堤的河水流來一樣。一息,又聽錢說道:
  “而且,蕭先生,我當極力報答你,你如愛和采蓮底母親組織家庭。”
  蕭澗秋立刻站起來,憤憤地說:
  “不要說了,錢先生,我一切照辦,請你出去罷。”
  一邊他自己開了門,先走出去。他氣塞地憤恨地一直跑到學校園內。倚身在一株冬青樹的旁邊。空間冰冷的。他似要溶化他底自身在這冰冷的空間內。他極力想製止他自己底思想,擺脫方才那位公子所給他的毫無理由的煩惱,他冷笑了一聲。
  他站了半點鍾,竟覺全身灰冷的;於是慢慢轉過身子,回到他底房內。錢正興,無用的孩子已經走了。他蹙著眉又沉思了一息,就精疲力盡地向床上跌倒,一邊喊:
  “愛呀,愛呀,擺脫了罷!”


 

十三


  光陰是這樣無謂地過去。三天以後,采蓮又沒有來校讀書。上午十點鍾,陶嵐到校裏來,問起她,蕭澗秋答:
  “恐怕她母親又病了。”
  陶嵐遲疑地說:
  “否則為什麽呢?她底母親也是一個多思多慮的人。處這樣的境地,外界又沒有人同情她,還用帶荊棘的言語向她身上打,不病也要病了!我們,”她眼向蕭轉一轉,說錯似的,“我,就可以不管人家,所以還好,不生病,——我的病是慢性的。——象她,……這個社會…”你想孩子怎樣好?”
  她語句說不完全,似乎說的完全就沒有意義了。蕭接著說:“我們下午再去看一看罷。”正這時,話還未了,采蓮含著淚珠跑來。他們驚奇了,蕭立刻問:
  “采蓮,你怎麽?”
  女孩子沒有答,書袋仍在她底腋下。蕭又問:
  “你媽媽底病好了麽?”
  “媽媽好了。”
  女孩非常難受地說出。她站著沒有動。陶嵐向她問,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為什麽到此刻才來呢?你不願來讀書麽?”
  女孩用手掩在眼上答:
  “媽媽叫我不要告訴蕭伯伯,還叫我來讀書。弟弟又病了,昨夜身子熱,過了一夜,媽媽昨夜一夜不曾睡。她說弟弟的病很厲害,叫我不要被蕭伯伯知道。還叫我來讀書。”
  女孩要哭的樣子。蕭澗秋呆站著。陶嵐將女孩抱在身邊,用頭偎著她頭,向策問:
  “怎麽呢?”
  他愁一愁眉,仍呆立著沒有說。
  “怎麽呢?”
  “我簡直不知道。”
  “為社會嘴多,你又是一個熱心的人。”
  他忽然悔悟地笑一笑,說:
  “時光快些給我過去罷,上課的鈴,我聽它打過了。”
  同時他就向教務處走去。
  在吃晚飯以前,蕭澗秋仍和往常散步一樣,微笑的,溫良的,向采蓮底家裏走去。他覺得在無形之中,他和她們都隔膜起來了。
  當他走到她們底門外時,隻聽裏麵有哭聲,是采蓮底母親底哭聲。他立刻驚惶起來,向她底門推進,隻見孩子睡在床上,婦人坐在床邊,采蓮不在。他立刻氣急地問:
  “孩子怎麽了?”
  婦人抬頭向他看了一看,垂下頭,止著哭。他又問:
  “什麽病呢?”
  “從前天起,一刻刻地厲害。”
  他走到孩子底身邊,孩子微微地閉著眼。他放手在小孩底臉上一摸,臉是熱的;看他底鼻孔一收一放地扇動著。他站著幾分鍾,有的又聽他咳嗽,將痰咽下喉去。他心想:“莫非是肺炎麽?”同時他問她:
  “吃過藥麽?”
  “吃過一點,是我自己想想給他吃的,沒有看過醫生。此刻看來不象樣,又叫采蓬女請—位診費便宜些的伯伯去了。”
  “要吃奶麽?”
  “也似不想吃。”
  他又呆立一會,問:
  “采蓮去了多久?”
  “半點鍾的樣子。大概女孩又走錯路了,離這裏是近的。”
  “中國醫生麽?”
  “嗯。”
  於是他又在房內定了兩圈,說:
  “你也不用擔憂,小孩總有他自己底運命。而且病是輕的,看幾天醫生,總可以好。不過此地沒有西醫麽?”
  “不知道。”
  天漸漸黑下來,黃昏又現出原形來活動了。婦人慢慢地說:
  “蕭先生,這孩子底病有些不利。關於他,我做過了幾個不祥的夢。昨夜又夢見一位紅臉和一位黑臉的神,要從我底懷中奪去他!為什麽我會夢這個呢?莫非李家連這點種子都留不下去麽?”她停一停,淚水湧阻著她底聲音。“先生,假如孩子真的沒有辦法,叫我……怎樣……活……的下……去呢?”
  蕭澗秋心裏是非常悲痛的。可是他走近她底身邊說:
  “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人。為什麽要說這話?夢是迷信呢!”
  一邊又躊躇地向房內走了一圈,又說:
  “你現在隻要用心看護這孩子,望他快些好起來。一切胡思亂想,你應當丟開它。”
  他又向孩子看一回,孩子總是昏昏地——呼吸著,咳著。
  “夢算什麽呢?夢是事實麽?我昨夜也夢自己向一條深的河裏跳下去。昏沉地失了知覺,似乎隻抱首一塊小木板,隨河水流去,大概將要流到海裏,於是我便——”他沒有說出死字,轉過說:“莫非今天我就真的要去跳河麽?”
  他想破除婦人底對於病人最不利的迷信,就這樣輕緩地莊重地說出。而婦人說:
  “先生,你不知道——”
  她底話沒有說完,采蓮氣喘喘地跑進來。隨後半分鍾,也就走進一位幾乎要請別人來給他診的頭發已雪白了的老醫生。他先向蕭澗秋慢慢地細看一回,傴著背又慢慢地戴起一副闊邊的眼鏡,給小孩診病。他按了一回小孩底左手,又按了一回小孩底右手,翻開小孩底眼,又翻開小孩底口子,將小孩弄得哭起來。於是他說:
  “沒有什麽病,沒有什麽病,過兩三天就會好的。”
  “沒有什麽病麽?伯伯!”
  婦人驚喜地問。名醫生不屑似的答:
  “以我行醫六十年的經驗,象這樣的孩子底病是無用醫的。現在姑且吃一服藥罷。”
  他從他底袖口內取出紙筆,就著燈下,寫了十數味草根和草葉。婦人遞給他四角錢,他稍稍客氣地放入袋裏,於是又向蕭澗秋——這時他摟著采蓮,愁思地——仔細看了看,僂著背走出門外,婦人送著。
  婦人回來向他狐疑地問,臉上微微喜悅地:
  “蕭先生,醫生說他沒有什麽病呢?”
  “所以我叫你不要憂愁。”
  一個無心地答。
  “看這樣子會沒有病麽?”
  “我代你門去買了藥來再說罷。”
  可是婦人愚笨地,一息說:
  “蕭先生,你還沒有吃過晚飯呢!”
  “買好藥再回去吃。”
  婦人癡癡地坐著,她自己是預備不吃晚飯了。蕭澗秋拿著藥方出來。采蓮也癡癡地跟到門口。


 

十四


  第二天,蕭澗秋又到采蓮的家裏去一趟,孩子底病依舊如故。他走去又走回來,都是空空地走,於孩子毫無幫助。婦人坐守著,對他也不發微笑。
  晚上,陶嵐又親自到校裏來,她拿了幾本書來還蕭,當遞給他的時候,她苦笑說:
  “裏麵還有話。”
  同時她又向他借去幾本圖畫,簡直沒有說另外的話,就回去了。
  蕭澗秋獨自呆站在房內,他不想讀她底信,他覺得這種舉動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終於向書內拿出一條長狹的紙,看著紙上底秀麗的筆跡:

 

  計算,已經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當然,病與病來擾亂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煩惱呢?我看你底態度和以前初到時不同,你逐漸逐漸地消極起來了。你更愁更愁地愁悶起來了。侃哥邊說你這幾天瘦的厲害,蕭先生,你自己知道麽?
  我,我確乎和以前兩樣。謝謝你,也謝謝天。我是勇敢起來了。你不知道罷?侃哥前幾天不知怎樣,叫我不要到校裏來教書,強迫我辭職。而我對他一聲冷笑。他最後說:“妹妹,你不辭職。那隻好我辭職了!一隊男教師裏麵夾著一位女教師,於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我就冷冷地對他說:“就是你辭了職,找也還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學校關門,不辦。”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內對學生說了幾句暗示的話。學生們當晚就向我底哥哥說,他們萬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則,他們就驅逐錢某。現在,侃哥已經悔悟了,再三討我寬恕,並對你十二分敬佩。他說,他的對你的一切“不以為然”現在都冰釋了。此後錢某若再辭職,他一定準他。哥哥笑說:“為神聖的教育和神聖的友愛計,4;能不下決心!”現在,我豈不是戰勝了!最親愛的哥哥,什麽也沒有問題,你安心一些罷!
  請你給我一條敘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采透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過他,恐怕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嗎?是她母親底熱傳染給他的,再加他從椅子上躍下來,所以厲害了!不過為他母親著想,死了也好。哈,你不會說我良心黑色罷?不過這有什麽方法呢?以他底年齡來守幾十年的寡,我以為是苦痛的。但身邊帶著一個孩子可以嫁給誰去呢?所以我想,萬一孩子不幸死了,勸她轉嫁。聽說有一個年輕商人要想娶她的。
  請你給我一條敘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嵐弟上。


  他坐在書案之前,苦惱地臉對著窗外。他決計不寫回信,待陶嵐明天來,他對麵告訴她一切。他翻開學生們底習練簿子,拿起一支紅筆浸著紅墨水,他想校正它們。可是怎樣,他卻不自覺地於一忽之間,會在空白的紙間畫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將桃花塗掉,去找尋學生的習練簿上底錯誤。
  第三天早晨,箭澗秋剛剛洗好臉,采蓮跑來。他立刻問:
  “小妹妹,你這麽早來做什麽?”
  女孩輕輕地答:
  “媽媽說,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媽媽說,不知道蕭伯伯有方法沒有?”
  他隨即牽著女孩底手,問:
  “此刻你媽媽怎樣?”
  “媽媽隻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裏去。”
  一邊,他就向另一位教師說了幾句話,牽著女孩子,飛也似地走出校門來。清早的冷風吹著他們,有時蕭澗秋咳嗽了一聲,女孩問:
  “你咳嗽麽?”
  “是,好象傷風。”
  “為什麽傷風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後還一個人在操場上走來走去。”
  “做什麽呢?”
  女孩仰頭看他,一邊腳步不停地前進。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女孩沒有話,小小的女孩,她似乎開始探究人生得秘密了,一息又問:
  “你夜裏要做夢麽?
  蕭向她笑一笑,點—點頭,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問:
  “夢誰呢?”
  “並不夢誰。”
  “不夢媽媽麽?不夢我麽?”
  “是,夢到你。”
  於是女孩接著訴說,似乎故事一般。她說她曾經夢到他:他在山裏,不知怎樣,後麵來了一隻狼,狼立刻銜著他去了。她於是在後麵追,在後麵叫,在後麵哭。結果,她醒了,是她母親喚醒她的。醒來以後,她就伏在她母親底懷內,一動也不敢動。她末尾說:
  “我向媽媽問:蕭伯伯此刻不在山裏麽?在做什麽呢?媽媽說;在校裏,他正睡著,同我們一樣,於是我放心了。”
  這樣,蕭澗秋向她看看,似乎要從她底臉上,看出無限的意義來。同時,兩人已經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觀念,言語都結束了,用另一種靜默的表情向房內走進去。
  這時婦人是坐著,因為她已想過她最後的運命。
  蕭走到孩子底身邊,孩子照樣閉著兩眼呼吸緊促的。他輕輕向他叫一聲:
  “小弟弟。”
  而孩子巳無力張開眼來瞧他了!
  他仔細將他底頭,手,腳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熱的,鼻翼扇動著。於是他又問了幾句關於夜間的病狀,就向婦人說:
  “怎麽好?此處又沒有好的醫生。孩於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隻懂得一點醫學的常識,叫我怎樣呢?”
  他幾乎想得極緊迫樣子,一息,又說:
  “莫非任他這樣下去麽?讓我施—回手術,看看有沒有效。”
  婦人卻立刻跳起說;
  “蕭先生,你會醫我底兒子麽?”
  “我本不會的,可是坐守著,又與什麽辦法?”
  他稍稍躊躇一息,又向婦人說:
  “你去燒一盆開水罷。拿一條手布給我,最好將房內弄的暖和些。”
  婦人卻呆站著不動。采蓮向她催促:
  “媽媽,蕭伯伯叫你拿一條手布。”
  同時,這位可愛的姑娘,她就自己動手去拿了一條半新半舊的手布來,遞給他,向他問:
  “給弟弟洗臉麽?”
  “不是浸一些熱給你弟弟縛在胸上。”
  這樣,婦人兩腿酸軟地去預備開水。
  蕭澗秋用他底力氣,叫婦人將孩子抱起來,一麵他就將孩子底衣服解開,再拿出已浸在麵盆裏底沸水中的手巾,稍捎涼一涼,將過多的水絞去,等它的溫度可以接觸皮膚,他就將它縛在孩子底胸上,再將衣服給他裹好。孩於已經一天沒有哭聲,這時,似為他這種舉動所擾亂,卻不住地單聲地哭,還是沒有眼淚。母親的心裏微微地有些歡欣著,祝頌著,她從不知道一條手巾和沸水可以醫病,這實在是一種天賜的秘法,她想她兒子底病會好起來,一定無疑。一時房內清靜的,她抱著孩子,將頭靠在孩子底發上,斜看著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摟著采蓮的青年。她底心是極遼遠遼遠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從天涯還是從地角來的天使,將她陰雲密布的天色,撥見日光,她恨不能對他跪下去,叫他一聲“天呀”!
  房內靜寂約半點鍾,似等著孩子底反應。他一邊說:
  “還得過了一點鍾再換—次。”
  這時婦人問:
  “你不上課去麽?”
  “上午隻有一課,已經告了假了。”
  婦人又沒有聲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蓮說: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書來,我問問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婦人卻忽然滴下眼淚來說:
  “在我這一生怕無法報答你了!”
  蕭澗秋稍稍奇怪地間——他似乎沒有聽清楚:
  “什麽?”
  婦人仍舊低聲地流淚的說;
  “你對我們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們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們這一家!但我們怎樣報答你呢?”
  他強笑地難以為情地說:
  “不要說這話了!隻要我們能好好地團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經拿書到他底身邊,他們就互相問答起來。婦人私語的:
  “真是天差先生來的,天差先生來的。這樣,孩子底病會不好麽?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還愁什麽?天即使要辜負我,天也不敢辜負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會好。”
  蕭澗秋知道這位婦人因小孩底病的纏繞過度,神經有些變態,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婦人轉過臉,避開愁悶的樣子。他仍低頭和女孩說話。


 

十五


  上午十時左右。
  陽光似金花一般撒滿人間。春天之使者似在各處雀躍:雲間,樹上,流動的河水中,還來到人類的各個底心內,在采蓮底家裏,病的孩子稍稍安靜了,呼吸不似以前那麽緊張。婦人坐在床邊,強笑地靜默想著。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蕭澗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內亂跑。酸性的房內,這時舒暢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進來,站在他們底門口,而且氣急地——這是陶嵐。他們隨即轉過頭,女孩立刻叫起來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問:
  “小弟弟怎麽樣?”
  “謝謝天,好些了,”婦人答。
  陶嵐走進到孩子底身邊,低下頭向孩子底臉上看了看,采蓮的母親又說:
  “蕭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嵐就轉頭問他,有些譏笑地:
  “你會醫病麽?”
  “不會。偶然知道這一種病,和這一種病的醫法,---還是偶然的。此地又沒有好的醫生,看孩子氣急下去麽?”
  他難以為情地說。陶嵐又道:
  “我希望你做一尊萬靈菩薩。”
  蕭澗秋當時就站起來,兩手擦了一擦,向陶嵐說:
  “你來了,我要回去了。”
  “為什麽呢?”一個問。
  “她已經知道這個手續,我下午再來一趟就是。”
  “不,請你稍等片刻,我們同回去。”
  青年婦人說:
  “你不來也可以。有事,我會叫采蓮來叫你的。”
  陶嵐向四周看一看,似偵探什麽,隨說:
  “那末我們走罷。”
  女孩依依地跟到門口,他們向她搖搖頭就走遠了。一邊陶嵐問他: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除出學校還有別的地方嗎?”
  “慢些,我們向那水邊去走一趟罷,我還有話對你說。”
  蕭澗秋當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頭看她,可是一個已俯下頭,問:
  “錢正興對你要求過什麽呢?”
  “什麽?沒有。”
  “請你不要騙我罷。我知道在你底語言底成分中,是沒有一分謊的,何必對我要異樣?”
  “什麽呢,嵐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個沒精打采地說:
  “你運用你另一副心對付我,我苦惱了。錢正興是我最很的,已經是我底仇敵。一邊毀壞你底名譽,一邊也毀壞我底名譽。種種謠言的起來,他都同謀的。我說這話並不冤枉他,我有證據。他吃了飯沒事做,就隨便假造別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蕭這時插著說:
  “那隨他去便了,關係我們什麽呢?”
  一個冷淡地繼續說:
  “關係我們什麽?你恐怕忘記了。昨夜,他卻忽然又差人送給我一封恰,我看了幾乎死去!天下有這樣一種不知羞恥的男子,我還是昨夜才發現!”她息一息,還是那麽冷淡地,“我們一家都對他否認了,你為什麽還要對他說,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為友誼計?為什麽呢?”
  她完全是責備的口氣。蕭卻態度嚴肅起來,眼光炯炯地問:
  “嵐弟,你說什麽話呢?”
  一個不響,從衣袋內取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一處清幽的河邊,新綠的樹葉底陰翳,鋪在淺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靜靜地籠罩著他倆底四周。他們坐下。他就從信內抽出一張彩箋,讀下:

 

  親愛的陶嵐妹妹,現在,你總可允諾我的請求了。因為你所愛的那個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願意將你讓給我。他,當然另有深愛的;可以說,他從此不再愛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還我一個“否”字,我就決計去做和尚——自殺!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會再存在了。一月來,我底內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詳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鑒。
  我在秋後決定赴美文遊曆,願借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與那位寡婦結婚,我當以五千元口之。


  下麵就是“敬請閨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麵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說,---她是忿忿地看住一邊的草地。
  “你也會為這種請求所迷惑嗎?”
  她沒有答。
  “你以前豈不是告訴我說,你每收到一種無禮的要求的信的時候,你是冷笑一聲,將信隨隨便便地撕破了拋在字紙簍內?現在,你不能這樣做嗎?”
  她含淚的惘惘然回頭說: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麽要同他討論關於我底事情呢?”
  蕭澗秋這時心裏覺得非常難受,一陣陣地悲傷起來,他想——他亦何嚐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願意去同他說話麽?而陶嵐卻一味責備他,正似他也是一個要殺她的劊子手,他不能不悲傷了!——一邊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說:
  “嵐弟,那時設使你處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將我所說的話對付他的。因為我已經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誌趣。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過你不該對他說話。他是因為造我們底謠,我們不理他,才向你來軟攻的,你竟被他計謀所中嗎?”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還有一分愛他之心,為他某一種魔力所引誘,你不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他向你求婚的。何況,”他靜止一息,“嵐弟,不要說他罷!”
  一邊他垂下頭去,兩手靠在地上,悲傷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嵐慢慢地說:
  “不過你為什麽不……”她沒有說完。
  “什麽呢?”
  蕭強笑地。她也強笑:
  “你自己想一想罷。”
  靜寂落在兩人之間;許久,蕭震顫地說:
  “我們始終做一對兄弟罷,達比什麽都好。你不相信麽?你不相信人間有真的愛麽?哈,我還自己不知道要做怎樣的一個人,前途開拓在我身邊的又是怎樣的一種顏色。環境可以改變我,極大的旋渦可以卷我進去。所以,我始終——我也始終願意你做我底—個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錯誤也可以有人來校正。你以為不是嗎?”
  嵐無心地答:“是的,”意思幾乎是——不是。
  他繼續淒涼的說:
  “戀愛呢,我實在不願意說它。結婚呢,我根本還沒有想過。嵐弟,我不立刻寫回信給你,理由就在這裏了!”停一息,又說;“而且全命,生命,這是一回什麽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歡聚中,我會感到一己的淒愴,達一種情感我是不該有家庭的了。”
  陶嵐輕輕地答:
  “你隻可否認家庭,你不能否認愛情。除了愛情,人生還有什麽呢?”
  “愛情,我是不會否認的。就現在,我豈不是愛著一位小妹妹,也愛著一位大弟弟麽?不過我不願嚐出愛情底顏色的另一種滋味罷了。”
  她這時身更接近他的嬌羞地說:
  “不過,蕭哥,人終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屬性的。”
  他垂下頭沒有聲音。隨著兩人笑了一笑。
  一切溫柔都收入在陽光底散射中,兩人似都管轄著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嵐又說:
  “我希望在你底記憶中永遠伴著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樣。”
  “我們回去罷?”
  蕭隨即附和答:
  “好的。”


 

十六


  蕭澗秋回到校內,心非常不舒服。當然,他是受了仇人底極大的侮辱以後。他臉色極青白,中飯吃的很少,引得阿榮問他;“蕭先生,你身體好嗎?”他答;“好的。”於是就在房內呆呆地坐著。幾乎半點鍾,他一動不動,似心與身同時為女子之愛力所僵化了。他不絕地想起陶嵐,他底頭殼內充滿她底愛,她底愛有如無數個小孩子,穿著各種美麗的衣服,在他底頭殼內遊戲,跳舞。他隱隱地想去尋求他底前途上所遺失的寶物。但有什麽呢?他於是看一看身邊,似乎這時有陶嵐底倩影站著,可是他底身邊是空虛的。這樣又過十分鍾,卻有四五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學生走進來。他們開始就問:
  “蕭先生,聽說你身體不好嗎?”
  “好的。”他答。
  “那你為什麽上午告假呢?先生們都說你身體不好才告假的。我們到你底窗外來看看,你又沒有睡在床上,我們很奇怪。”
  一個麵貌清秀的學生說。
  蕭微笑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緣故要騙你們。我是因為采蓮妹妹底小弟弟底病很厲害,我去看了一回。”
  接著他就和采蓮家裏雇用的宣傳員一樣,說起她們底貧窮,苦楚以及沒人幫助的情形——統說了一遍。學生們個個低頭歎息,裏麵一個說:
  “他們為什麽要諱言蕭先生去救濟呢?”
  “我實在不知道,”蕭答。
  另一個學生插嘴道:
  “他們妒忌罷?現在的時候,善心的人是有人妒忌的。”
  一個在蕭旁邊的學生卻立刻說:
  “不是,不是,錢正興先生豈不是對我們說過嗎?他說蕭先生要娶采蓮妹妹底母親。”
  那位學生微笑地。蕭愁眉問:
  “他和你們談這種話嗎?”
  “是的,他常常同我們說戀愛的事情。他教書教的不好,可是戀愛談的很好,他每點鍾總是上了半課以後,就和我們講戀愛。他也常常講到女陶先生,似乎不講到她,心裏就不舒服似的。”
  蕭澗秋仍舊悲哀地沒有說,一個年齡小些的學生急急接上說:
  “有什麽興味呢,講這種話?書本教不完怎樣辦?他以後若再在講台上講戀愛,我和幾個朋友一定要起來驅逐他!”
  蕭微笑地向他看—眼,那位小學生卻態度激昂地紅著臉。
  可是另一個學生卻又向蕭笑嘻嘻地問:
  “蕭先生,你為什麽不和女陶先生結婚呢?”
  蕭談淡地罵:
  “你們不要說這種活罷!這是你們所不懂得的。”
  而那個學生還說;
  “女陶先生是我們一鎮的王後,蕭先生假如和她結了婚,蕭先生就變做我們一鎮的皇帝了。”
  蕭澗秋說:
  “我不想做皇帝,我隻願做一個永遠的真正的平民。”
  而那個學生又說:
  “但女陶先生是愛蕭先生的。”
  這時陶慕侃卻不及提防的推進門來,學生底嘈雜聲音立刻靜止下去。陶慕侃儼然校長模樣地說:
  “什麽女陶先生男陶先生。那個叫你們這樣說法的?”
  可是學生們卻一個個微笑地溜出房外去了。
  陶慕侃目送學生們去了以後,他就坐在蕭澗秋底桌子的對麵,說;
  “蕭,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昨天錢正興向我說,又說你決計要同那位寡婦結婚?”
  蕭澗秋站了起來,似乎要走開的樣子,說:
  “老友,不要說這種事情罷。我們何必要將空氣弄得酸苦呢?”
  陶慕侃灰心地:
  “我卻被你和我底妹妹弄昏了。”
  “並不是我,老友,假如你願意,我此後決計專心為學校謀福利。
  我沒有別的想念。”
  陶慕侃坐了一會,上課鈴也就打起來了。


 

十七


  陽光底腳跟帶了時間移動,照舊過了兩天。
  蕭澗秋和一隊學生在操場上遊戲。這是課外的隨意的遊戲,一個球從這人底手內傳給那人底。他們底笑聲是同春三月底陽光一樣照耀,鮮明。將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操場上的人也預備休歇下來了。陶嵐卻突然出現在操場出入口的門邊,一位小學生頑皮地叫:
  “蕭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蕭澗秋隨即將他手內底球拋給另一個學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來,兩人沒有話,幾乎似陶嵐領著他,同到他底房內。他隨即問:
  “你已吃過中飯了麽?”
  “沒有,我剛從采蓮底家裏來。”
  她萎靡地說。一個正洗著臉,又問:
  “小弟弟怎樣呢?”
  “已經死了。”
  “死了?”
  他隨將手巾丟在麵盆內,驚駭地,
  “兩點鍾以前,”陶嵐說,“我到她們家裏,已經是孩子喘著他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孩子底喉嚨已脹塞住,眼睛不會看他母親了。他底母親隻有哭,采蓮也在旁邊哭,就在這哭聲中,送去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底靈魂!我執著他底手,急想設法:可是法子沒有想好,我覺得孩子底手冷去了,變青了!天呀,我是緊緊地執住他底手,好象這樣執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誰知他靈魂之手,誰有力量不使他蛻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沒有眼睛的,否則,見到婦人如此悲傷的情形,會不動他底心麽?婦人發狂一般地哭,她抱著孩子底死屍,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後兩位鄰居來,扶住她,勸著,她又那裏能停止呢?孩子是水遠睡去了!唉,小生命永遠安息了!他丟開了他母親與姊姊底愛,永遠平安了!他母親底號哭那裏能喚得他回來呢?他又那裏會知道他母親是如此悲傷呢?”
  陶嵐淚珠瑩瑩地停了一息。這是學校搖著吃中飯的鈴,她喘一口氣說:
  “你吃飯去罷。”
  他站著一動不動地說:
  “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兩人聽鈴搖完,學生們底腳步聲音陸續地向膳廳走進,靜寂一忽,蕭說:
  “現在她們怎樣呢?”
  陶嵐一時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膽怯一般,慢慢說:
  “婦人足足哭了半點鍾,於是我們將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牽著采蓮,一邊托她們一位鄰居,去買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來,采蓮得母親向我說,她已經哭的沒有力氣了,她說:
  “不要葬了他罷,放他在我底身邊罷!他不能活著在他底家裏,我也要他死著在家裏呢!”
  “我沒有聽她底話,向她勸解了幾句。勸解是沒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將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實並不怎樣新,不過有幾朵花,沒有破就是,我再尋不出較好的衣服來。孩子是滿想來穿新衣服的。象他這樣沒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當然要去了,以後我又給他戴上一頂帽子。孩子整齊的,工人和小棺都來了。婦人在床上叫喊;‘在家裏多放幾天罷,在家裏多放幾天罷!’我們也沒有聽她,於是孩子就被兩位工人抬去了。采蓮,這位可愛的小妹妹,含淚問我:‘弟弟到那裏去呢?’我答:‘到極樂國去了!’她又說:‘我也要到極樂國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說:‘說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問:
  “‘弟弟不再回來了麽?’
  “我吻著她底臉上說:
  “‘會回來的,你想著他的時候。夜裏你睡去以後,他也會來和你相見。’
  “她又問:
  “‘夢裏弟弟會說話麽?’
  “‘會說的,隻要你和他說。’
  “於是她跑到她母親底跟前,向她母親推著叫:
  “‘媽媽,弟弟夢裏會來的。日裏不見他,夜裏會來的。陶姊姊說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親這時非常曠達似的向我說,叫我走,她已經不悲傷了,悲傷也無益。我就到這裏來。”
  兩人沉默一息,陶嵐又說:
  “事實發生的太悲慘了!這位可憐的婦人,她也有幾餐沒有吃飯,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樣子。女孩雖跟在她旁邊,終究不能安慰她。”
  蕭澗秋徐徐地說:
  “我去走一趟,將女孩帶到校裏來。”
  “此刻無用去,女孩一時也不願離開她母親的。”
  “家裏隻有她們母女兩人麽?”
  “鄰舍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頭說:
  “實在淒涼,悲傷,叫那位婦人怎麽活得下去呢?”
  蕭澗秋呆呆地不動說;
  “轉嫁,隻好勸她轉嫁。”
  一時又心緒繁亂地在房內走一圈,沉悶地繼續說:
  “轉嫁,我想你總要負這點責任,找一個動聽的理由告訴她。我呢,我不想到她們家裏去了,我再沒有幫助她的法子;我幫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們家裏去了。女孩請你去帶她到校裏來。”
  陶嵐輕輕地說:
  “我想勸她先到我們家裏住幾天。這個死孩的印象,在她這個環境內更容易引起悲感來的。以後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剛剛死了就勸她轉嫁,在我說不出口,在她也聽不進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鏡內的影子,強笑說:
  “那很好。”
  兩人又無言地,各人深思著。學生們吃好飯,腳步聲在他們的門外陸續地走來走去。房內許久沒有聲音。采蓮,這位不幸的女孩,卻含著淚背著書包,慢慢地向他們底門推進去,出現在他倆底前麵。蕭澗秋駭異地問:
  “采蓮,你還來讀書麽?”
  “媽媽—定要我來。”
  說著,就咽咽地哭起來。
  他們兩人又互相看一看,覺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著眉,又問:
  “媽媽對你說什麽話呢?”
  女孩還是哭著說:
  “媽媽叫我來讀書,媽媽叫我跟蕭伯伯好了!”
  “你媽媽此刻在做什麽呢?”
  “睡著。”
  “哭麽?”
  “不哭,媽媽說她會看見弟弟的,她會去找弟弟回來。”
  蕭澗秋心跳地向陶嵐問:
  “她似有自殺的想念?”
  陶嵐也淚涔涔地答:
  “一定會有的。如我處在她這個境遇裏,我便要自殺了。不過她能丟掉采蓮麽?”
  “采蓮是女孩子,在這男統的宗法社會裏,女孩子不算得什麽。況且她以為我或能收去這個孤女。”
  同時他向采蓮一看,采蓮隨拭淚說,
  “蕭伯伯,我不要讀書,我要回家去。媽媽自己會不見掉的。”
  蕭澗秋隨又向陶嵐說:
  “我們同女孩回去罷。我也隻好鼓舞自己底勇氣再到她們底家裏去走一遭。看看那位運命被狼嘴嚼著的婦人底行動,也問問她底心願。你能去邀她到你家裏住幾天,是最好的了。我們向孩子走罷。”
  “我不去,”陶嵐搖搖頭說,“我此刻不去。你去,我過一點鍾再來。”
  “為什麽呢?”
  “不必我們四人同時去。”
  蕭明曰了。又向她仔細看了一看,聽她說:
  “你不吃點東西麽?我肚子也餓了。”
  “我不餓,”他急忙答。“采蓮,我們走。”
  一邊就牽著女孩底手,跑出來。陶嵐跟在後麵,看他們兩個影子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轉到她底家裏。


 

十八


  婦人在房內整理舊東西。她將孩子所穿過的破小衣服丟在一旁;又將采蓮底衣服折疊在桌上,一件—件地。她似乎要將孩子底一切,連蹤跡也沒有地擲到河裏去,再將采蓮底運命裹起來。如此,似悲傷可以滅絕了,而幸福就展開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沒有哭,她底眼內是幹燥的,連一絲隱閃的滋潤的淚光也沒有。她毫無精神地整理著,一時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來的時日:
  ——男孩是死了!隻剩得一個女孩。——
  ——女孩算得什麽呢?於是便空虛了!——
  ——沒有一分產業,沒有一分積蓄,——
  ——還得要人來幫忙,不成了!——
  ——一個男子象他一樣,不成了!——
  ——我毀壞了他底名譽,以前是如此的,——
  ——為的忠貞於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
  ——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
  ——於是我底路……便完了!——
  女孩輕輕地先進門,站在她母親底身前,她也不知覺。女孩叫一聲:
  “媽媽!”女孩含淚的。
  “你沒有去麽?我叫你讀書去!”
  婦人愁結著眉,十分無力地發怒。
  “蕭伯伯帶我回來的。”
  婦人仰頭一望,蕭澗秋站在門邊,婦人隨即低下頭去,沒有說。
  他遠遠地站著說了一句,似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
  “過去了的事情都過去了。”
  婦人好象沒有聽懂,也不說。
  蕭一時非常急迫,他眼釘住看這婦人,他隻從她臉上看出憔悴悲傷,他沒有看出她別的。他繼續說:
  “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後怎麽樣。”
  於是她抬頭緩緩答:
  “先生,我正在想以後怎麽樣呢!”
  “是,你應該……”
  一邊他走近攏去。她說,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應該這樣。”
  一個又轉了極弱極和婉的口聲,向她發問:
  “那末你打算怎樣呢?”
  她底聲音還是和以前——樣輕地答:
  “於是我底路……便完了!”
  他更走近,兩手放在女孩底兩肩上,說,
  “說重一點罷,你怕想錯了!”
  這時婦人止不住湧流出淚,半哭地說,提高聲音:
  “先生!我總感謝你底恩惠!我活著一分鍾,就記得你一分鍾。但這一世我用什麽來報答你呢?我隻有等待下世,變做一隻牛馬來報答你罷!”
  “你為什麽要說象這樣陳腐的話呢?”
  “從心深處說出來的。以前我滿望孩子長大了來報答你底恩,現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邊拭看淚,又忍止住她底哭。
  “還有采蓮在。”
  “采蓮……”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留她去做你底丫頭麽?”
  蕭澗秋稍稍似怒地說:
  “你們婦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極了!一個末滿三周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麽?你想,他底父親二十七八歲了,尚且給一炮打死!似這樣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麽?”
  “先生,叫我怎樣活得下去呢?”
  他卻向房內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說出:
  “轉嫁!我勸你轉嫁。”
  婦人卻突然跳起來,似乎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婦人是可以有這一個念頭的。她遲疑地似無聲的問:
  “轉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為這樣辦好。做一個人來吃幾十年的苦有什麽意思?還是擇一位相當的你所喜歡的人……”
  他終於說不全話,他反感到他自己說錯了話了。對於這樣貞潔的婦人的麵,一邊疑惑地轉過頭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會不會疑心我要娶她呢?”
  婦人果然似觸電一般,心急跳著,氣促地,兩眼釘在他底身上看,一時斷續的說: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樣大,我,我是報答不盡的。沒有你,我們三人早已死了,這個短命的冤家,也不會到今天才死。”
  他卻要引開觀念的又說:
  “我們做人,可以活,總要忍著苦痛,設法活下去。”
  婦人正經地說:
  “死了也算完結呢!”
  蕭澗秋搖搖頭說:
  “你完全亂想,你—點不顧到你底采蓮麽?”
  采蓮卻隻有誰說話,就看誰,在她母親與先生之間,呆呆的。婦人這時將她抱去,一麵說:
  “你對我們太有心了,先生,我們願做你一世的用人。”
  “什麽?”
  蕭吃驚地。她說:
  “我願我底女孩,跟你做一世的用人。”
  “這是什麽意思?”
  “你能收我們去做仆役麽,恩人?”
  她似乎要跪倒的樣子,流著淚。他實在看得非常動情,悲傷。他似乎操著這位不幸的婦人底生死之權在他手裏,他極力鎮定他自己,強笑說:
  “以後再商量。我當極力幫助你們,是我所能做到的事。”
  一邊他心裏轣轆地想:
  “假如我要娶妻,我就娶去這位婦人罷。”
  同時他看這位婦人,不知她起一個什麽想念和反動,臉孔變得更青;又見她兩眼模糊地,她暈倒在地上了。
  采蓮立刻在她母親底身邊叫:
  “媽媽!媽媽!”
  她母親沒有答應,她便哭了。蕭澗秋卻非常急忙地跑到她底前麵,用兩手執著她底兩臂,又搖著她底頭,口裏問:
  “怎樣?怎樣?”
  婦人底喉間有些哼哼的。他又用手摸一摸她底額,額冰冷,汗珠出來。於是他扶著她底頸,幾乎將她抱起來,扶她到了床上,給她睡著。口子又問,夾並著愁與急的,
  “怎樣?你覺得怎樣?”
  “好了,好了,沒有什麽了。”
  婦人低微著喘氣,輕弱地答;用於擦著眼,似睡去一回一樣。女孩在床邊含淚的叫:
  “媽媽!媽媽!”
  婦人又說,無力的:
  “采蓮呀,我沒有什麽,你不用慌。”
  她將女孩底臉拉去,偎在她自己底臉上,繼續喘氣地說:
  “你不用慌,你媽媽是沒有什麽的。”
  蕭澗秋站在床邊,簡直進退維穀的樣子,低著頭,似想不出什麽方法。一時又聽婦人說,聲音是顫抖如弦的:
  “采蓮呀,萬一你媽媽又怎樣,你就跟蕭伯伯去好了。蕭伯伯對你的好,和你親生的伯伯一樣的。”
  於是青年憂愁地問:
  “你為什麽又要說這話呢?”
  “我覺得我自己底身體這幾天來壞極!”
  “你過於悲傷了,你過於疲倦了!”
  “先生,孩子一病,我就沒有咽下一口飯;孩子一死,我更咽不下一口水了!”
  “不對的,不對的,你底思想太卑狹。”
  婦人沒有說,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時又睜開眼向他看一看。他問;
  “現在覺得怎樣?”
  “好了。”
  “方才你想到什麽嗎?”
  她遲疑—息,答:
  “沒有想到什麽。”
  “那末你完全因為太悲傷而疲倦的緣故。”
  婦人又沒有說,還是睜著眼看他。他呆站一息,又強笑用手按一按她底額上,這時稍稍有些溫,可是還有冷汗。又按了一按她底脈搏,覺得她底脈搏緩弱到幾乎沒有。他隻得說:
  “你應當吃點東西下去才好。”
  “不想吃。”
  “這是不對的,你要餓死你自己嗎?”
  她也強笑一笑。青年繼續說:
  “你要信任我才好,假如你自己以為我對你都是好意的話。人總有一回死,這樣幼小的孩子,又算得什麽?而且每個母親總要死了她一個兒子,假如是做母親的人,因為死了一個孩子,就自己應該挨餓幾十天,那末天下的母親一個也沒有剩了。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運命苦鬥,我們應當戰勝運命,到生命最後的一秒不能動彈為止。你應當聽我底話才好。”
  她似懂非懂地苦笑一笑,輕輕說:
  “先生請回去罷,你底事是忙的。我想明白了,我照先生底話做。”
  蕭澗秋還是執著婦人底枯枝似的手。房內沉寂的,門卻忽然又開了,出現一位女子。他隨將她底手放回,轉臉迎她。女孩也從她母親懷裏起來。


 

十九


  陶嵐先走近他底身前問:
  “你還沒有去嗎?”
  他答:
  “團她方才一時又暈去,所以我還在。”
  她轉頭問她,一邊也按著她底方才被蕭澗秋撚過的手:
  “怎樣呢,現在?”
  婦人似用力勉強答:
  “好了,我請蕭先生回校去。蕭先生怕也還沒有吃過中飯。”
  “不要緊,”他說,“我想喝茶。方才她暈去的時候,我找不到一杯熱的水。”
  “讓我來燒罷。”陶嵐說,“還有采蓮也沒有吃中飯麽?已經三點鍾了。”
  “可憐這小孩子也跟在旁邊挨餓。”
  陶嵐卻沒有說,就走到灶間,倒水在一隻壺裏,折斷生刺的柴枝來燒它。她似乎想水快一些沸,就用很多的柴塞在灶內,可是柴枝還青,個容易著火,弄得滿屋子是煙,她底眼也滾出淚來。婦人在床上向采蓮說:
  “你去燒一燒罷,怎麽要陶先生燒呢?”
  女孩跑到爐子的旁邊,水也就沸了。又尋出幾乎是茶梗的茶葉來,泡了兩杯茶,端到他們底麵前。
  這樣,房內似換了一種情景,好象他們各人底未來的人生問題,必須在這一小時內決定似的。女孩偎依在陶嵐底身邊,眼睜視著她母親底臉上,好象她已不是她底母親了,她底母親已同她底弟弟同時死去了!而不幸的青年寡婦,似上帝命她來嚐盡人間底苦汁的人,這時倒苦笑地,自然地,用她沉靜的目光向坐在她床邊的陶嵐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向站在窗邊垂頭看地板的蕭澗秋望了幾望。她似乎要將他倆底全個身體與生命,剖解開來又聯接攏去。似乎她看他倆底衣緣上,鈕扣邊,統統閃爍著光輝,出沒著幸福,女孩在他們中間,也會有地位,有願望地成長起來,於是她強笑了。嚴肅的悲慘的空氣,過了約一刻鍾。陶嵐說:
  “我想請你到我底家裏去住幾天。你現在處處看見都是傷心的,損壞了你底身體,又有什麽用呢?況且小妹妹跟在你底身邊也太苦,跟你流淚,跟你挨餓,弄壞小妹妹底身子也不忍。還是到我家裏去住幾天,關鎖起這裏的門來。”
  她婉轉低聲地說到這裏,婦人接著說:
  “謝謝你,我真不知怎樣報答你們底善意。現在我已經不想到過去了,我隻想怎樣才可算是真正的報答你們底恩。”
  稍停—息,對采蓮說:
  “采蓮,你跟蕭伯伯去罷!跟陶先生去罷!家裏這幾天沒有人燒飯給你吃。我自己是一些東西也不想吃了。”
  采蓮仰頭向陶嵐瞧一瞧,同時陶嵐也向她一微笑,更摟緊她,沒有其他的表示,一息,陶嵐又嚴肅地問:
  “你要餓死你自己麽?”
  “我—時是死不了的。”
  “那末到我家裏去住幾天罷。”
  婦人想了一想說:
  “走也走不動,兩腿醋一般酸。”
  “叫人來抬你去。”
  陶嵐又和王後一般的口氣。婦人答:
  “不要,謝謝你,兒子剛死了,就逃到人家底家裏去,也說不過去。過幾天再商量罷。我身子也疲倦。讓我睡幾天。”
  他們沒有說。一息,她繼續說:
  “請你們回去罷!”
  蕭澗秋向窗外望了一望天色,向采蓮說:
  “小妹妹,你跟我去罷。”
  女孩走到他底身邊。他向她們說:
  “我兩人先走了。”“等一等”,陶嵐接著說。
  於是女孩問:
  “媽媽也去嗎?”
  婦人卻心裏哽咽的,說不出“我不去”三個字,隻搖一搖頭。嵐催促地說:
  “你同去罷。”
  “不,你們去,讓我獨自睡一天。”
  “媽媽不去嗎?”
  “你跟陶先生去,明天再來看你底媽媽。”
  他們沒有辦法,低著頭走出房外。他們一時沒有說話。離了西村,陶嵐說;
  “留著那位婦人,我不放心。”
  “有什麽方法?”
  “你以為任她獨自不要緊嗎?”
  “我想不出救她的法子。”
  他底語氣淒涼而整密的。一個急促地:
  “明天一早,我再去叫她。”
  這樣,女孩跟陶嵐到陶底家裏,陶嵐先拿了餅幹給她吃。蕭澗秋獨自回到校內。
  他愈想那位婦人,覺得危險眾逼近她。他自己非常地不安,好象一切禍患都從他身上出發一樣。
  他並不吃東西,肚子也不餓;關著房門足足在房內坐了一點鍾,黃昏到了,阿榮來始他點上油燈。他就在燈下很快地寫這幾行信:

 

  親愛的嵐!我不知怎樣,好象生平所有所有底煩惱都集中在此時之一刻!我簡直似一個殺人犯一樣——我殺了人,不久還將被人去殺!
  那位可憐的婦人,在三天之內,我當用正當的根本的方法救濟她。我為了這事,我縈回,思想,考慮:嵐,假如最後我仍沒有第二條好法子的時候一一我決計娶了那位寡婦來!你大概也聽得歡喜的,因為對於她你和我都同樣的思想。
  過了明天,我想親身對她說明。嵐弟,事實恐非這樣不可了!但事實對於我們也處置的適宜的,你不要誤會了。
  寫不出別的話,願幸福與光榮降落我們三人之間。
   祝君善自珍愛!

蕭澗秋上。


  他急忙將信封好,就差阿榮送去。自己仍兀自坐在房內,苦笑起來。
  不上半點鍾,一位小學生就送她底回信來了。那位小學生跑得氣喘的向蕭澗秋說;
  “蕭先生,蕭先生,陶先生請你最好到她底家裏去一趟,采蓮妹妹也不時要哭,哭著叫回到家裏去。”
  “好的。”蕭向他點一點頭。
  學生去了。回信是這麽寫的:

 

  蕭先生!你底決定簡直是一個霹靂,打的使我發抖。你非如此做不可嗎?你就如此做罷!

可憐的嵐


  蕭澗秋將信讀了好幾遍,簡直已經讀出陶嵐寫這信時的一種幽怨狀態,但他還是兩眼不轉移地注視著她底秀勁撩草的筆跡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極遠處一樣。
  將近七時,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沒精打采的腳步走向陶嵐底家裏。

  采蓮吃好夜飯就睡著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們兩人一見簡直沒有話,各人都用苦笑來表示心裏底煩悶。幾乎過去半小時,陶嵐問:
  “我知道你,你非這樣做不可嗎?”
  “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法來。”
  “你愛她嗎?”
  蕭澗秋慢慢地:
  “愛她的。”
  陶嵐冷酷地譏笑地做臉說:
  “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殺,你又怎樣?”
  “你為什麽要說這話?”
  他走上前一步。
  “請你回答我。”
  她還是那麽冷淡地。他情急地說:
  “莫非上帝叫我們幾人都非死不可嗎?”
  沉寂一息,陶嵐冷笑—聲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殺。就是我,我也偏要一個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獨地活到八十歲,還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臨,它給我安葬,它給我痛哭——一個孤獨活了幾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會完結了!”一邊她眼內含上淚,“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隻有一個你;現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從此更成孤獨。孤獨也好,我也適宜於孤獨的,以後天涯地角我當任意去遊行。一個女子不好遊行的麽?那我剃了頭發,扮做尼姑。我是不相信菩薩的,可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扮做尼姑。”
  蕭澗秋簡直恍恍惚惚地,垂頭說:
  “你為什麽要說這活呢?”
  “我想說,就說了。”
  “為什麽要有這種思想呢9”
  “我覺得自己孤單。”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著五彩的理想。至於我,我底肩膀上是沒有美麗的羽翼的。嵐,你不要想錯了。”
  一個喪氣地向他看一看,說:
  “蕭哥,你是對的,你回去罷。”
  同時她又執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轉過臉說:
  “你回去,你愛她罷。”
  他簡直沒有話,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門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時不知道要投向那裏去,似無路可走的樣子。仰頭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象大熊星在發怒道:
  “人類是節外生枝,枝外又生節的——永遠弄不清楚。”


 

二十


  他回到校裏,看見一隊教師聚集在會客室內談話。他們很起勁地說,又跟著高聲的笑,好象他們都是些無牽掛的自由人。他為的要解除他自己底憂念,就向他們走近去。可是他們仍舊談笑自若,而他總說不出一句話,好象他們是一桶水,他自己是一滴油,終究溶化不攏去。沒有一息,陶慕侃跟著進來。他似來找蕭澗秋的,可是他卻非常不滿意地向大眾說起話來:
  “事情是非常希奇的,可是我終在悶葫蘆裏,莫明其妙。蕭先生是講獨身主義的,聽說現在要結婚了。我底妹妹是講戀愛的,今夜卻突然要獨身主義了!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大家立時靜止下來,頭一齊轉向蕭,他微笑地答: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方謀立刻就向慕侃問:
  “那末蕭先生要同誰結婚呢?”
  慕侃答:
  “你問蕭自己罷。”
  於是方謀立刻又問蕭,蕭說:
  “請你去問將來罷。”
  教師們一笑,嘩然說:
  “回答的話真巧妙,使人墜在五裏霧中。”
  慕侃接著說,慨歎地:
  “所以,我做大阿哥的人,也給他們弄得莫明其妙了。我此刻回到家裏,妹妹正在哭,我問母親什麽事,母親說——你妹妹從此要不嫁人了。我又問,母親說,因為蕭先生要結婚。這豈不是奇怪麽?蕭先生要結婚而妹妹偏不嫁,這究竟為什麽呢?”
  蕭澗秋就接著說:
  “無用奇怪,未來自然會告訴你的。至於現在,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說著,他站了起來似乎要走,各人一時默然。慕侃慢慢地又道:
  “老友,我看你近來的態度太急促,象這樣的辦事要失敗的。這是我妹妹的脾氣,你為什麽學她呢?”
  蕭澗秋在室內走來走去,一邊強笑答:
  “不過我是知道要失敗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敗,是大概要失敗。你相信麽?”
  “全不懂,全不懂。”
  慕侃搖了搖頭。
  正是這個時候,各人底疑團都聚集在各人底心內,推究著芙蓉鎮裏底奇聞。有一位陌生的老婦卻從外邊叫進來,阿榮領著她來找蕭先生。蕭澗秋立刻跑向前去,知道她就是前次在船上敘述采蓮底父親底故事那人。一邊奇怪地向她問道:
  “什麽事?”
  那位老婦隻是戰抖,簡宜嚇的說不出話。一時,她似向室內底人們看遍了。她叫道:
  “先生,采蓮在哪裏呢?她底媽媽吊死了!”
  “什麽?”
  蕭大驚地。老婦氣喘的說:
  “我,我方才想到她兩天來沒有吃東兩,於是燒了一碗粥送過去。我因為收拾好家裏的事才送去,所以遲一點。誰知推不進她底門,我叫采蓮,裏麵也沒有人答應。我慌了,俯在板縫上向裏一瞧,唉!天呀,她竟高高地吊著!我當時跌落粥碗,粥撒滿—地,我立刻跑到門外喊救命,來了四五個男人,敲破進門,將她放下來,唉!氣巳斷了!心頭冰冷,臉孔發青,吞吐出來,模樣極可怕,不能救了!現在,先生,請你去商量一下,她沒有一個親戚,怎樣預備她底後事。”老婦人又向四周一看,問:
  “采蓮在那裏呢?也叫她去哭她母親幾聲。”
  老婦人慌慌張張地,似又悲又怕。教師們也個個聽得發呆。蕭澗秋說:
  “不要叫女孩,我去罷。”
  他好似還可救活她一般地急走。陶慕侃與方謀等三四位教師們也跟去,似要去看看死人底可怕的臉。
  他們一路沒有說話,隻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向西村急快地移動,田野是靜寂地,黑暗地,貓頭鷹底尖利鳴聲從遠處傳來。在這時的各教師們底心內誰都感覺出寡婦的淒慘與可憐來。
  四五位男人繞住寡婦底屍。他們走上前去。屍睡在床上,蕭澗秋幾乎口子喊出“不幸的婦人呀!”一句話來。而他靜靜地站住,流出—兩滴淚。他看婦人底臉,緊結著眉,愁思萬種地,他就用一張棉被將她從發到腳跟蓋上了。鄰居的男人們都退到門邊去。就商量起明天出葬的事情來,一邊,雇了兩位膽大些的女工,當晚守望她底屍首。
  於是人們從種種的議論中退到靜寂底後麵。
  第二天一早,陶嵐跑進校裏來,蕭澗秋還睡在床上,她進去。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陶嵐問,含起淚珠。
  “事情竟和悲劇—般地演出來……女孩呢?”
  “她還不知道,叫著要到她媽媽那裏去,我想帶她去見一見她母親底最後的麵。”
  “隨你辦罷,我起來。”
  陶嵐立刻回去。
  蕭澗秋告了一天假,進行著婦人的喪事。他幾乎似一位丈夫模樣,除了他並不是怎樣哭。
  墳做在山邊,石灰塗好之後,他就回到校裏來。這已下午五時,陶慕侃,陶嵐——她摟著采蓮——,皆在。他們一時沒有說,女孩哭著問;
  “蕭伯伯,媽媽會醒回來麽?”
  “好孩子,不會醒回來了!”
  女孩又哭:
  “我要媽媽那裏去!我要媽媽那裏去!”
  陶嵐向她說,一邊拍她底發,親昵的,流淚的:
  “會醒回來的,會醒回來的。過幾天就會醒回來。”
  女孩又哽咽地靜下去。蕭澗秋低低地說:
  “我帶她到她媽媽墓邊去坐一回罷。也使她記得一些她媽媽之死的印象,說明一些死的意義。”
  “時候晚了,她也不會懂得什麽的。就是我哥哥也不懂得這位婦人底自殺的意義。不要帶小妹妹去。”
  陶嵐說了,她哥哥笑一笑沒有說,忠厚的。
  學校底廚房又搖鈴催學生去吃晚飯。陶嵐也就站起身來想帶采蓮回到家裏去。她底哥哥說:
  “密司脫蕭,你這幾天也過得太苦悶了!你好似並不是到芙蓉鎮來教書,是到芙蓉鎮來討苦吃的。今晚到敝舍去喝—杯酒罷,消解消解你底苦悶。以後的日子,總是你快樂的日子。”
  蕭澗秋沒有答可否,接著陶嵐說:
  “那末去罷,到我家裏去罷。我也想回家去喝一點酒,我底胸腔也塞滿了塊壘。”
  “我不想去。我簡直將學生底練習簿子堆積滿書架。我想今夜把它們改正好。”
  陶慕侃說,他站起來,去牽了他朋友底袖子:
  “不要太心急,學生們都相信你,不會哄走你的。”
   他底妹妹又說;
  “蕭先生,我想和你比一比酒量。看今夜誰喝的多,誰底胸中苦悶大。”
  “我卻不願獲得所謂苦悶呢!”
  一下子,他們就從房內走出來。
  隨著傍晚底朦朧的顏色,他們到了陶底家。晚餐不久就布置起來。在蕭澗秋底心裏,這一次是缺少從前所有的自然和樂意,似乎這一次晚餐是可紀念的。
  事實,他也喝下許多酒,當慕侃斟給他,他在微笑中並不推辭。陶嵐微笑地看著他喝下去。他們也說話,說的都是些無關係的學校裏底事。這樣半點鍾,從門外走進三四位教師來,方謀也在內。他們也不快樂地說話,一位說:
  “我們沒有吃飽飯,想加入你們喝一杯酒。”
  “好的,好的。”
  校長急忙答。於是陶嵐因吃完便讓開坐位。他們就來擠滿一桌,方謀喝過一門酒以後,就好象喝醉似的說起來:
  “芙蓉鎮又有半個月可以熱鬧了;采蓮底母親的猝然自殺,竟使個個人聽得駭然!唉!真可算是一件新聞,拿到報紙上麵去揭載的。母親殉兒子,母親殉兒子!”
  陶慕侃說:
  “真是一位好婦人,實在使她活不下去了!太悲慘,可憐!”
  另—位教師說:
  “她底自殺已傳遍芙蓉鎮了。我們從街上來,沒有一家不是在談論這個問題。他們歎息,有的流淚,誰都說她應當照烈婦論。也有人打聽著采蓮的下落。蕭先生,你在我們一鎮內,名望大極了,無論老人,婦女,都想見一見你,以後我們學校的參觀者,一定絡繹不絕了!”
  方謀說;
  “蕭先生實在可以佩服,不過枉費心思。”
  蕭澗秋突然向他問;
  “為什麽呢?”
  “你如此煞費苦心地去救濟她們。他們本來在下雪的那幾天就要凍死的,幸你毅然去救濟她們。現在結果,孩子死了,婦人死了,豈不是……”
  方謀沒有說完,蕭澗秋就似怒地問:
  “莫非我的救濟她們,為的是將來得得到報酬麽!”
  一個急忙改口說:
  “不是為的報酬,因為這樣不及意料地死去,是你當初所想不到的。”
  蕭冷冷地帶酒意的說:
  “死了就算了!我當初也並沒有想道孩子一定會長大,婦人一定守著孩子到老的。於是兒子是中國一位出色的有名的人物,母親因此也榮耀起來,對她兒子說:‘兒呀,你還沒有報過恩呢!’於是兒子就將我請去,給我供養起來。哈哈,我並沒有這樣想過。”
  陶嵐在旁笑了一笑。方謀紅起臉,吃吃的說:
  “你不要誤會,我是完全對你敬佩的話。以前鎮內許多人也誤會你,團你常到婦人底家裏去。現在,我知道他們都釋然了!”
  “又為什麽呢?”蕭問。
  方謀停止一息,終於止不住,說出來:
  “他們想,假如寡婦與你戀愛,那孩子死了,正是一個機緣,她又為什麽要自殺?可見你與死了的婦人是完全坦白的。”
  蕭澗秋底心胸,突然非常壅塞的樣子。他舉起—杯酒喝空了以後,徐徐說:
  “群眾底心,群眾底口……”
  他沒有說下去,眼睛轉瞧著陶嵐,陶嵐默然低下頭去。采蓮吃過飯依在她底懷前。一時,女孩淒涼地說:
  “我底媽媽呢?”
  陶嵐輕輕對她說:
  “聽,聽,聽先生們說笑話。假如你要睡,告訴我,我領你睡去。”
  女孩又說:
  “我要回到家裏去睡。”
  “家裏隻有你一個人了
  “一個人也要去。”
  陶嵐含淚的,用頭低湊到女孩底耳邊:
  “小妹妹,這裏的床多好呀,是花的;這裏的被兒多好呀,是紅的;陶姊姊愛你,你在這裏。”
  女孩又默默的。
  他們吃起飯來,方謀等告退回去,說學校要上夜課了。



 

二十一


  當晚八點鍾,蕭澗秋微醉地坐在她們底書室內,心思非常地繚亂。女孩已經睡了,他還想著女孩——不知這個無父無母的窮孩子,如何給她一個安排。又想他底自己一他也是從無父無毋底艱難中長大起來,和女孩似乎同一種顏色的運命。他永遠想帶她在身邊,算作自己底女兒般愛她。但芙蓉鎮裏底含毒的聲音,他沒有力量聽下去;教書,也難於遂心使他幹下去了。他覺得他自己底前途是茫然!而且各種變故都從這茫然之中跌下來,使他不及回避,忍壓不住。可是他卻想從“這”茫然跳出去,踏到“那”還不可知的茫然裏。處處是夜的顏色;因為夜的顏色就幻出各種可怕的魔臉來。他終想鎮定他自己,從黑林底這邊跑到那邊,涉過沒膝的在他腳上急流過去的河水。他願意這樣去,這樣地再去探求那另一種的顏色。這時他兩手支著兩頰,兩頰燃燒的,心髒搏跳著,陶嵐走進來,無心地站在他底身邊。一個也煩惱地靜默一息之後,強笑地問他:
  “你又想著什麽呢?”
  “明天告訴你。”
  她仰起頭似望窗外底漆黑的天空,一邊說:
  “我不一定要知道。”
  一個也仰頭看著她底下巴,強笑說,
  “那末我們等待事實罷。”
  “你又要怎樣?”
  陶嵐當時又很快地說,而且垂下頭,四條目光對視著。蕭說:
  “還不曾一定要怎樣。”
  “哈,”她又慢慢的轉過頭笑起來,“你怎麽也變做一位輾轉多思的。不要去想她罷,過去已經給我們告了一個段落了!雖則事實發生的太悲慘,可是悲劇非要如此結局不可的。不關我們底事。以後是我們底日子,我們去找尋一些光明。”她又轉換了一種語氣說:“不要講這些無聊的話,我想請你奏鋼琴,我好久沒有見你奏了。此刻請你奏一回,怎樣?”
  他笑迷迷地答她;
  “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奏;恐怕奏的不能和以前一樣了。”
  “我聽好了。”
  於是蕭澗秋就走到鋼琴的旁邊。他開始想彈一闋古典的曲,來表示一下這場悲慘的故事。但故事與曲還是聯結不起來,況且他也不能記住一首全部的敘事的歌。他在琴邊呆呆的,一個問他:
  “為什麽還不奏?又想什麽?”
  他並不轉過頭說:
  “請你點一首哥給我奏罷。”
  她想了一想,說:
  “《我心在高原》好麽?”
  蕭沒有答,就翻開譜奏他深情的歌,歌是Burns(彭斯 1759-1796,蘇格蘭詩人)作的。

    我心在高原,
    離此若幹裏;
    我心在高原,
    追趕鹿與麋,
    追趕鹿與麋,
    中心長不移。

    別了高原月,
    別了朔北風,
    故鄉何美勇,
    祖國何強雄;
    到處我漂流,
    謾遊任我意,
    高原之群峰,
    永遠心相愛。

    別了高峻山,
    山上雷皓皓;
    別了深湛澗,
    澗下多芳草;
    再別你森林,
    森林低頭愁
    還別湍流溪,
    溪聲自今古。

    我心在高原,
    離此若幹裏;
    ......

  他彈了三節就突然停止下來,陶嵐奇怪地問:
  “為什麽不將四節彈完呢?”
  “這首詩不好,不想彈了。”
  “那末再彈什麽呢?”
  “簡直沒有東西。”
  “你自己有製作麽?”
  “沒有。”
  “《Home,Sweet Home》(歌名,即《家,甜蜜的家》,美國戲劇家沛恩(J.H.Payne,1791-1852)所作),我唱。”
  “也不好。”
  “那末什麽呢?”
  “想一想什麽喪葬曲
  “我不喜歡。”
  蕭澗秋從琴邊離開。陶嵐問:
  “不彈了麽?”
  “還彈什麽呢?”
  “好哥哥!”她小姑娘般撒嬌起來,她看得他太憂鬱了。“請你再彈一個,快樂一些的,活潑一些的。”
  一個卻純正地說:
  “藝術不能拿來敷衍用的。我們還是真正的談幾句話罷。”
  “你又想說什麽呢?”
  “告訴你。”
  “不必等到明天了麽?”
  陶嵐笑謔地。蕭澗秋微怒的局促地說:
  “不說了似覺不舒服的。”
  陶嵐快樂地將兩手執住他兩手,叫起來:
  “那麽請你快說罷。”
  一個卻將兩手抽去伴在背後,低低的說:
  “我這裏住不下去了!”
  “什麽呀?”
  陶嵐大驚地,在燈光之前,換白了她底臉色。蕭說,沒精打采的:
  “我想向你哥哥辭職,你哥哥也總隻得允許。因為這不是我自己心願的事,我底本心,是想在這裏多住幾年的。可是現在不能,使我不能。人人底目光看住我,變故壓得我喘不出氣。這二天來,我有似在黑夜的山岡上尋路一樣,一刻鍾,都難於捱過去!現在,為了你和我自己的緣故,我想離開這裏。”
  決內沉寂一忽,他接著說:
  “我想明後天就要收拾走了。總之,住不下去。”
  陶嵐卻含淚的說:
  “沒有理由,沒有理由。”
  蕭強笑地說:
  “你底沒有理由是沒有理由的。。
  “我想,不會有人說那夥寡婦是你謀害了的。”
  房內底空氣,突然緊張起來,陶嵐似盛怒地,淚不住地流,又給帕拭了。他卻站著沒有動。她激昂地說;
  “你完全想錯了,你要將你自己底身來贖個個人底罪麽?你以為人生是不必挽救快樂的麽?”
  “平靜一些罷,嵐弟!”
  這時她卻將桌上一條玻璃,壓書用的,拿來骨的一聲折斷。同時氣急的說:
  “錯誤的,你非取消成見不可!”
  一個卻笑了—笑,陶嵐仰頭問:
  “你要做一位頑固的人麽?”
  “我覺得沒有在這裏住下去的可能了。”
  蕭澗秋非常氣弱的,陶嵐幾乎發狂地說:
  “有的,有的,理由就在我。”
  同時她頭向桌上臥倒下去。他說:
  “假如你一定要我在這裏的時候…我是先向你辭職的。”
  “能夠取消你底意見麽?”
  “那麽明天商量,怎樣?事情要細細分析來看的,你實在過用你底神經質,使我沒有申辯的餘地。”
  “你是神經過敏,體底思想是錯誤的!”
  他聚起眉頭,走了兩步,非常不安地說:
  “那末等明天再來告訴我們到底要怎樣做。此刻我要回校去了。”
  陶嵐和平起來說:
  “再談一談,我還您給你一個參考。”
  蕭澗秋走近她,幾乎臉對臉:
  “你瞧我底臉,休摸我底額,我心非常難受。”
  陶嵐用兩手放在他底兩頰上,深沉地問:
  “又怎樣?”
  “太疲乏的緣故罷。”
  “睡在這裏好麽?”
  “讓我回去。”
  “頭暈麽?”
  “不,請你明天上午早些到校裏來。”
  “好的。”
  陶嵐點點頭,左右不住的顧盼,深思的。
  這時慕侃正從外邊走進來,提著燈光,向蕭說:
  “你底臉還有紅紅的酒興呢。”
  “哥哥,蕭先生說心裏有些不舒服。”
  “這兒天太奔波了,你真是一個忠心的人。還是睡在這罷。”
  “不,趕快走,可以到校裏。”
  說著,就強笑地急走出門外。


 

二十二


  門外迎著深夜底寒風,他感覺得—流冷顫流著他底頭部與他摸他底額,額火熱的;再按他底脈搏,脈搏也跳的很快。他咬緊他底牙齒,心想:“莫非我病了?”他—步步走去,他是無力的,支持著戰抖,有似膽怯的人們第一次上戰場去一樣。
  他還是走的快的,知道迎麵的夜底空氣,簌簌地從耳邊過去。有時他也站住,走到橋邊,他想要聽—聽河水底緩流的聲音,他要在河邊,舒散地涼爽地坐一息。但他又似非常沒有心思,他要快些回到校裏。他臉上是微笑的,心也微笑的,他並不憂愁什麽,也沒有計算什麽。似乎對於他這個環境,感到無明的可以微笑。他也微微感到這二月來他有些變化,不自主地變化著。他簡直似一隻小輪子,裝在她們的大輪子裏麵任她們轉動。
  到了學校,他將學生底練習簿子看了一下。但他身體寒抖的更厲害,頭昏昏地,背上還有冷汗出來。他就將門關好,沒有上鎖,—邊脫了衣服,睡下。這時心想:
  “這是春寒,這是春寒,不會有病的罷!”
  到半夜一點鍾的樣子,身體大熱。他醒來,知道已將病證實了。不過他也並不想什麽,隻想喝一杯茶。於是他起來,從熱水壺裏倒出一杯開水喝下。他重又睡,可是一時睡不著。他對於熱病並不怎樣討厭,討厭的是從病裏帶來的幾個小問題:“什麽時候脫離病呢?竟使我纏繞著在這鎮裏麽?”“假如我病裏就走,也還帶去采蓮麽?”他又自己不願意這樣多想,極力使他底思潮平靜下去。
  第二天早晨,阿榮先來給他倒開水。幾分鍾後,陶嵐也來,她走進門,就問:
  “你身體怎樣呢?”
  他醒睡在床上答:
  “夜半似乎發過熱,此刻卻完全好了。”
  同時他問她這時是幾點鍾。一個答:
  “正是八點。”
  “那末我起來罷,第一時就有功課。”
  她兩眼望向窗外,窗外有兩三個學生在讀書,坐在樹下。蕭坐起,但立刻頭暈了,耳鳴,眼眩。他重又跌倒,一邊說:
  “嵐,我此刻似乎不能起來。”
  “覺得怎樣呢?”
  “微微頭昏。”
  “今天再告假一天罷。”
  “請再停一息。找還想不荒廢學生底功課。”
  “不要緊。連今天也不過請了兩天假就是。因為身體有病。”
  他沒有話。她又問;
  “你不想吃點東西麽?”
  “不想吃。”
  這時有一位教師進來,問了幾句關於病的話,囑他休養一兩天,就走去出去了。方謀又進來,又說了幾句無聊的話,囑他休息休息,又走出去。他們全似偵探一般,用心是不能測度的。陶嵐坐在他底床邊,似對付小孩一般的態度,半親呢半疏遠的說道:
  “你太真情對付一切,所以你自己覺得很苦罷!不過真情之外,最少要隨便一點。現在你病了,我本不該問,但我總要為自己安心,求你告訴我究竟有沒有打消你辭職的意見?我是急性的,你知道。”
  “一切沒有問題,請你放心。”
  同時他將手伸出放在她底手上。她說,似不以為然:
  “你底手掌還很熱的!”
  “不、此刻已不;昨夜比較熱一點。”
  “該請個醫生來。”
  他卻笑起來,說:
  “我自己清楚的,明天完全可以走起,病並不是傳染,稍稍疲倦的關係。讓我今天關起門來睡一天就夠了。”
  “下午我帶點藥來。”
  “也好的。”
  陶嵐又拿開水給他喝,又問他需要什麽,又講一些關於采蓮的話給他聽。時光—刻—刻地過去,她底時光似乎全為他化去了。
  約十點鍾,他又發冷,他底全身收縮的。一群學生走進房內來,他們問陶嵐:
  “女陶先生,蕭先生怎樣呢?”
  “有些冷。”
  學生又個個擠到他的床前,問他冷到怎樣程度。學生嘈雜地要他起來,他們的見解,要他到操場上去運動,那末就可以不冷,就可以熱了。蕭澗秋說:
  “我沒有力氣。”
  學生們說:
  “看他冷下去麽?我們扶著你去運動罷。”
  孩子們的見解是天真的,發笑的,他們胡亂地纏滿一房,使得陶嵐沒有辦法驅散。但覺得熱鬧是有趣的。這樣一點鍾,待校長先生走進房內,他們才一哄出去。可是有一兩個用功的學生,還執著書夾問他疑難的地方,他給他們解釋了,無力的解釋了。陶慕侃說:
  “你有病都不安,你看。”
  蕭笑一笑答:
  “我一定還從這不安中死去。”
  陶嵐有意支開的說;
  “哥哥,蕭先生一星期內不能教書,你最好去設法請一個朋”友來代課。也使得蕭先生休息一下。”
  蕭聽著不做聲,慕侃說:
  “是的,不過你底法子靈—些,你能代我去請密司脫王麽?”
  “你是校長,我算汁麽呢?”
  “校長底妹妹,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高興。”
  “為的還是蕭先生。”
  “那麽讓蕭先生去罷,誰底責任。”
   蕭笑著向慕侃說:
  “你能去請—位朋友來代我一星期教課,最好。我底病是一下就會好的,不過即使明天好,我還想到女佛山去旅行一趟。女佛山是名勝的地方,我想起到這裏來的機會去遊曆一次。”
  慕侃說:
  “要到女佛山去是便的,那還得我們陪你去。我要你在這裏訂三年的關約,那我們每次暑假都可以去,何必要趁病裏?”
  “我想去,人事不可測的。小小的易於滿足的欲望,何必要推諉得遠?”
  “那末哥哥,”嵐說,“我們舉行一次踏青的旅行也好。女佛山我雖到過一次,終究還想去一次。趕快籌備,在最近。”
  “我想—個人去。”蕭說。
  兄妹同時奇怪地問:
  “一個人去旅行有什麽興趣呢?”
  他慢慢的用心的說:
  “我卻喜歡一個人,因為兒童時代的喜歡一隊旅行的脾氣已經過去了。我現在隻覺得一個人遊山玩水是非常自由:你喜歡這塊岩石,你就可在這塊岩石上坐幾個鍾點;你如喜歡這樹下,或這水邊,你就睡在這樹下,水邊過夜也可以。總之,喜歡怎樣就怎樣;假使同著一個人,那他非說你古怪不可。所以我要獨自去,為的我要求自由。”
  兩人思考地沒有說。他再說道:
  “請你趕快去請一位代理教師來。”
  慕侃答應著走出去。一時房內又深沉的。
  窗外有孩子遊戲底笑喊聲,有孩子底唱歌聲,快樂的和諧的一絲絲的音波送到他們兩人底耳內,但這時兩人感覺到寥寂了。蕭睡不去,就向她說:
  “你回家去罷。”
  “放中學的時候去。”一息又問,“你一定要獨自去旅行麽?”
  “是的。”
  她吞吐地說不出似的:
  “無論如何,我想同你一道去。”
  他卻傷感似地說:
  “等著罷!等著罷!我們終究會有長長的未來的!”
  說時,頭轉過床邊。她悲哀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又急轉語氣:“讓你睡,我去。我去了你會睡著的,暖罷。”
  她就走出去,坐在會客室內看報紙。等待下課鍾底發落,帶采蓮一同回家。她底心意竟如被寒冰冰過,非常冷淡的。
  下午,她教了二節課之後,又到他底房內,問他怎樣。他答:
  “好了,謝謝你。
  “吃過東西麽?”
  “還不想吃。”
  “什麽也不想吃一點麽?”
  同時她又急忙地走出門外,叫阿榮去買了兩個蘋果與半磅糖來,放在他底床邊。她又拿了一把裁紙刀,將蘋果的皮薄薄削了,再將蘋果一方方切開。她做這種事是非常溫愛的。他吃著糖,又吃蘋果。四肢伸展在床上是柔軟的。身子似被陽光曬得要融化的樣子,一種溫慰與淒涼緊纏著他心上,他回想起十四五歲的那年,身患重熱病,他底堂姐侍護他的情形來。他想了一息,就笑向她說:
  “嵐弟,你現在已是我十年前的堂妨了!你以後就做我底堂姊罷,不要再做我底弟弟了,這樣可以多聚幾時。”
  “什麽?你說什麽?”
  她奇怪地。蕭沒有回答,她又問:
  “你想起了你底過去麽?”
  “想起養護我底堂姊。”
  “為什麽要想到過去呢?你是不想到過去的呀!”
  “每當未來底進行不順利的時候,就容易想起過去。”
  “未來底進行不順利?你底話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什麽意思的。”
  “你已經沒有女佛山旅行的心想了麽?”
  “有的。”
  同時他伸出手,執住她底臂,提高聲音說:
  “假如我底堂姊還在……不過現在你已是我底堂姊了!”
  “無論你當我什麽,都任你喜歡,隻要我接近著你。”
  他將她底手放在口邊吻一吻,似為了苦痛才這樣做的。一邊又說:
  “我為什麽會遇見你?我從沒有象在你身前這樣失了主旨的。”
  “我,我也一樣。”
  她垂頭嬌羞的說。他正經應著:
  “可是,你知道的,我的誌趣,我的目的,我不願——”
  “什麽呢?”
  她呼吸緊張地。他答:
  “結婚。”
  “不要說,不要說,”她急忙用手止住他,紅著兩頰,“我也不願聽到這兩個字,人的一生是可以隨隨便便的。”
  這樣,兩人許久沒有添上說話。


 

二十三


  當晚,天氣下雨,陶嵐從雨中回家去了。兩三位教師坐在蕭澗秋底房內。他們將種種主義高談闊論,簡直似辯論會一樣。他並不說,到了十點鍾。
  第二天,陶嵐又帶采蓮於八時來校。她已變做一位老看護婦模樣。他坐在床上問她:
  “你為什麽來的這樣早呢?”
  她坦白的天真地答:
  “哎,我不知怎樣,一見你就快樂,不見你就難受。”
  他深思了一忽,微笑說:
  “你向你母親走,向你母親底臉看好了。”
  她又緩緩的答:
  “不知怎樣,家庭對我也似一座冰山似的。”
  於是他沒有說。以後兩人寂寞的談些別的。
  第三天,他們又這樣如荼如蜜的過了一天。
  第四天晚上,月色非常皎潔。蕭澗秋已從床上起來。他同慕侃兄妹緩步走到村外的河邊。樹,田,河水,一切在月光下映得異常優美。他慨歎地說道:
  “我三天沒行有門,世界就好象換了一副樣子了。月,還是年年常見的月,而我今夜看去卻和往昔不同。”
  “這是你心境改變些的緣故。今夜或者感到快樂一點罷?”
  慕侃有心的說。他答:
  “或者如此,也就是你底‘或者’。因此,我想趁這個心境和天氣,明天就往女佛山去玩—回。”
  “大概幾天回來呢?”慕侃問。
  “你想須要幾天?”
  “三天盡夠了。”
  “那末就勾留三天。”
  陶嵐說,她非常不願地:
  “哥哥,蕭先生底身體還沒有完全健康,我想不要去罷。那裏聽見過病好了隻有一天就出去旅行的呢?”
  “我底病算作什麽!我簡直休息了三天,不,還是享福了三天。我一點也不做事。又吃得好,又得你們陪伴我。所以我此刻精神底清朗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能夠將一切事情解剖的極詳細,能夠將一切事情整理的極消楚。因此,我今夜的決定,決定明天到女佛山去,是—點也不錯的,嵐,你放心好了。”
  她淒涼的說:
  “當然,我是隨你喜歡的。不過哥哥和你要好,我又會和你要好,所以處處有些代你當心,我感覺得你近幾天有些異樣。”
  “那是病的異樣,或者我暴躁一些。現在還有什麽呢?”
  她想了一想說:
  “你全不信任我們。”
  “信任的,我信任每位朋友,信任每個人類。”
  蕭澗秋起勁地微笑說。她又慢慢的開口:
  “我總覺得你和我底意見是相左!”
  他也就轉了臉色,純正溫文地眼看著她:
  “是的,因為我想我自己是做世紀末的人。”
  慕侃卻跳起來問:
  “世紀末的人?蕭,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他答:
  “請你想一想罷。”
  陶嵐鬆散的不顧她哥哥的接著說:
  “世紀末,也還有個二十世紀底世紀末的。不過我想青年的要求,當首先是愛。”
  同時她高聲轉向他哥哥說:
  “哥哥,你以為人生除了愛,還有什麽呢?”
  慕侃又驚跳地答:
  “愛!愛!我假使沒有愛,一天也活不下去。不過妹妹不是的,妹妹沒有愛仍可以活。妹妹不是說過麽?——什麽是愛!”
  她垂頭看她身邊底影子道:
  “哎,不知怎樣,現在我卻相信愛是在人類底裏麵存在著的。恐怕真的人生就是真的愛底活動。我以前否認愛的時候,我底人生是假的。”
  蕭澗秋沒有說。她哥哥戲謔地問:
  “那末你現在愛誰呢?”
  她斜過臉答:
  “你不知道,你就不配來做我底哥哥!”
  慕侃笑說:
  “不過我的不配做你底哥哥這一句話,也不僅今夜—次了。”同時轉過頭問蕭:“那末篇,你以為我妹妹怎樣?”
  “不要談這種問題罷!這種問題是愈談愈縹緲的。”
  “那叫我左右做人難。”
  慕侃正經地坐著,蕭接著說:
  “現在我想,人隻求照他自己所信仰的勇敢做去就好。不必說了,這就是一切了。現在又是什麽時候?嵐,我們該回去了。”
  慕侃仰頭向天叫:
  “你們看,你們看,月有了如此一個大暈。”
  他說:
  “變化當然是不一定的。”
  陶嵐靠近他說:
  “明天要發風了,你不該去旅行。”
  他對她笑一笑,很慢很慢說出一句:
  “好的。”
  於是他們回來,兄妹往向家裏,他獨自來到學校。
  他一路想,回到他底房內,他還坐著計議。他終於決定,明天應當走了。錢正興底一見他就回避的態度,他也忍耐不住。
  他將他底房內匆匆整了一整。把日常的用品,放在一隻小皮箱內。把二十封陶嵐給他的信也收集起柬,包在一方帕兒內。他起初還想帶在身邊,可是他想了一忽,卻又從那隻小皮箱內拿出來,夾在一本大的音樂史內,藏在大箱底,他不想帶它去了。他衣服帶得很少,他想天氣從此可以熱起來了。幾乎除他身上穿著以外,隻帶一二套小衫。他草草地將東西整好以後,就翻開學生底練習簿子,一疊疊地放在桌上,比他的頭還高。他開始一本本的拿來改正,又將分數記在左角。有的還加上批語,如“望照這樣用功下去,前途希望當無限量”,或“太不用心”一類。
  在十二時,阿榮走來說:
  “蕭先生,你身體不好,為什麽還不睡呢?”
  “我想將學生底練習簿子改好。”
  “明天不好改的麽?還有後天呢?”
  阿榮說著去了。他還坐著將它們—本本改好,改到最末的一本。
  已經是夜半兩點鍾了,鄉村的夜半是比死還靜寂。
  他望窗外的月色,月色仍然秀麗的。又環顧一圈房內,預備就寢。可是他茫然覺到,他身邊很少錢,一時又不知可到何處去借。他惆悵地站在床前,一時又轉念:
  “我總不會餓死的!”
  於是他睡入被內。
  但他睡不著,一切的傷感湧到他底心上,他想起個個人底影子,陶嵐底更明顯。但在他底想象上沒有他父母底影子。眼內潤濕的這樣自問:
  “父母呀,你以為你底兒子這樣做對麽?”
  又自己回答道:
  “對的,做罷!”
  這一夜,他在床上輾轉到村中的雞鳴第三次,才睡去。


 

二十四


  第二天七時,當蕭澗秋拿起小皮箱將離開學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氣喘地說:
  “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無論如何,今天不要去,再過幾天我當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們回家之後,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來,你知道,她對我表示非常不滿意,她說我對朋友沒有真心,我被她罵的無法可想。現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蕭澗秋冷冷的說一句:
  “箭在弦上。”
  “母親底意思,”慕侃接著說,“也以為不對,她也說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病剛好了一天,就遠遠地地去旅行的。”
  蕭又微笑問:
  “你們底意思預備我不回來的麽?”
  慕侃更著急地:
  “什麽話?老友!”
  “那未現在已七點鍾,我已不能再遲疑一刻了。到碼頭還有十裏路,輪船是八點鍾開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頭,無法可想的說:
  “再商量一下。”
  “還商量什麽呢!商量到十二點鍾,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邊一位年紀較老的教師說:
  “陶先生,讓蕭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經過西村這次事件,不到外邊去舒散幾天,老在這裏,心是苦悶的。”
  蕭澗秋笑說:
  “終究有幫助我的人。否則個個象你們兄妹的圍起米,我真被你們急死。那末,再會罷!”
  說著,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讓我送你到碼頭罷。”慕侃在後麵叫。
  他回過頭來:
  “你還是多教一點鍾學生的功課,這比跑二十裏路好的多了。”
  於是他就掉頭不顧地向前麵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風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陽照著頭頂,還有一縷縷的微風吹來,但他卻感不出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來時的心境,這時隻剩得一種淒涼。農夫們荷鋤地陸續到田野來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後還是做一個農夫去。
  當他轉過一所村子的時候,他看見前麵有一位年輕婦人,抱備—位孩子向他走來。他恍惚以為寡婦的母子複活了,他怔忡地站者向她們看一眼,她們也慢慢的低著頭細語的從他身邊走過,模樣同采蓮底母親很相似,甚至所有臉上的愁思也同量。這時他呆著想:
  “莫非這樣的婦人與孩子在這個國土內很多麽?救救婦人與孩子!”
  一邊,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錨的一刻。他一腳跳進艙,船就離開埠頭了。他對著岸氣喘的叫:
  “別了!愛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們!”
  他獨自走近一間房艙內。
  這船並不是他來時所趁的那小輪船,是較大的,要駛出海麵,最少要有四小時才得到女佛山。船內乘客並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燒香的。
  陶慕侃到第三天,就等待朋友回來。可是第三天底光陰是一刻一刻過去了,終不見有朋友回來的消息。他心裏非常急,晚間到家,采蓮又在陶嵐底身邊哭望她底蕭伯伯為什麽還不回來。女孩簡直不懂事地叫;
  “蕭怕伯也死了麽?從此不回來了麽?’
  陶嵐底母親也奇怪。可是大家說:
  “看明天罷,明天他一定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時,仍不見有蕭澗秋底影子,卻從郵差送到一封掛號信,發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後寺蕭澗秋緘”。
  陶慕侃吃了一驚,趕快拆開。他還想或者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裏了;他是決不會做和尚的。一邊就抽出一大疊信紙,兩眼似噴出火焰來地急忙讀下去。可是已經過去而無法挽回的動作,使這位誠實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內容是這樣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這裏有兩天了。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過。這實在是一塊好地方———另一個世界,寄托另一種人生的。不過我,也不過算是“跑過”就是,並不怎樣使我依戀。
  你是熟悉這裏底風景的。所以我對於海潮,岩石,都不說了,我隻向你直陳我這次不回芙蓉鎮的理由。
  我從一腳踏到你們這地土,好象魔鬼引誘一樣,會立刻同情於那位自殺的青年寡婦底運命。究竟為什麽要同情她們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會是喜歡熱鬧的,喜歡用某一種的生毛的手來探摸人類底內在的心的。因此我們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創傷,盡有盡多了。實在呢,我倒還會排遣的。我常以人們底無理的毀謗與妒忌為榮;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當社會底語言是怎麽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婦人又慷慨自殺,——我心將要怎樣呢,而且她為什麽要死?老友,你知道麽?她為愛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間來的!她用一縷縷五彩的纖細的愛絲,將我身纏的緊緊,實在說,我已跌入你妹妹底愛網中,將成俘虜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經幻化過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樓閣,想象你底妹妹是住在這樓閣之上的人。有幾回我在房內徘徊,我底耳朵會完全聽不到上課鈴的打過了,學生們跑到窗外來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說:
  “醒了罷,拿出點理智來!”
  我又自己向自己答:
  “是的,她不過是我底一位弟弟。”
  自采蓮底母親自殺以後,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麵竟如千軍萬馬的圍困攏來,實在說,我是有被這班箭手底亂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而且你底妹妹對我的情義,叫我用什麽來接受呢?心呢,還是兩手?我不能食理智來解釋與應用的時候,我隻有逃走之一法。
  現在,我是衝出圍軍了。我仍是兩月前一個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間之中的人。清風掠著我底發,落霞映著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弧島之上,我歌,我哭,我聲接觸著天風了。
  采蓮的問題,恐伯是我牽累了你們,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愛她的。待我生活著落時,我當叫人來領她,我決願此生帶她在我身邊。
  我底行李暫存貴處,幸虧我身邊沒有一件值錢的物,也到將來領女孩時一同來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麽書籍之類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後想不再研究音樂。
  今天下午五時,有此處直駛上海的輪船,我想趁這輪到上海去。此後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說光明是在南方,我亦願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還在北方,願赴北方去墾種著美麗之花。時勢可以支配我,象猶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寫給你妹妹的,奈思維再四,無話可言。望你婉辭代說幾句,不過他底聰明,對於我這次的不告而別是會了解的。希望她努力自愛!
  餘後再淡。

弟蕭澗秋上


  陶慕侃將這封信讀完,就對他們幾位同事說:
  “蕭澗秋往上海去了,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個個奇怪的,連學生和阿榮都奇怪,大家走攏來。
  慕侃帳帳地回家,他妹妹迎著問:
  “蕭先生回來了麽?”
  “你讀這信。”
  他失望地將信交給陶嵐,陶嵐發抖地讀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淚說:
  “哥哥,請你到上海去找蕭先生回來。”
  慕侃怔忡的。她母親走出來問什麽事。陶嵐說:
  “媽媽,蕭先生不回來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帶什麽去的呢?一個錢也沒有,一件衣服也沒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請哥哥找他回來。”
  “妹妹真冤枉人。你這脾氣就是趕走蕭先生底原因。”
  慕侃也發怒地。陶嵐急氣說:
  “那末,哥哥,我去,我同采蓮妹妹到上海去。在這情形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親也流淚的,在旁勸說道:
  “女兒呀、你說什麽話嗬?”同時轉臉對慕侃說,“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罷,那個孩子也孤身,可憐應該找他回來。我已經願將女兒給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親說;
  “向數百萬的人群內,那裏去找得象他這樣一個人呢?”
  “你去找一回罷。”他母親重複說。
  陶嵐接著說:
  “哥哥,你這推委就是對朋友不忠心的證據。要找他會沒有方法嗎?”
  老誠的慕侃由怒轉笑臉,注視他妹妹說:
  “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


 

(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一日上海春潮書局版)

http://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poems-of-struggle/china-roushi04.htm

 

*******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