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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冊上的文章 –獻給我們年級已辭世的七七級同學

(2013-03-06 10:57:23) 下一個
 

這本紀念冊,是我們年級共同的精神家園,我們是園丁,也是賞花客。每逢相聚,我們執手相伴,忘機同遊,園內花團錦簇,美不勝收。然而,每當最初的喧騰稍定,人頭點畢,我們終於還是會探及那無奈的事實:有一些同學缺席了,而且是永遠。他們去了,枉自這高朋滿座,千樽百盞。他們去了,枉自這大好春光,萬紫千紅。每念及故人已去,空留音容,遊人悵然黯然,園內一池萍碎。因此,有誰敢說,生命凋零之痛,非逝者親人不能體會?“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生命猝然飄落,故人不得再聚,生者何堪?空有座位虛待,舊友永不赴約,為之奈何?

 

當我開始梳理已故同學的印象的時候,常有心痛叩擊心扉,常有眼淚朦朧視線。他們其實並不是我的親人,也不曾與我朝夕相伴,隻是因為共同擁有和珍藏了三十年前那段明麗的歲月,讓我們從心底油然生出了情同手足的親密。這種情誼有點飄渺,通常它僅僅是一縷心思,忙起來丟在腦後,靜下來又上心頭。然而,這來來去去的心緒,透過點點滴滴的積澱,不知不覺變成了生活裏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為我們帶來溫暖和寧靜。終於,當一種情感足夠真誠,它就變身成為一份心甘情願的承諾。所以,在這裏,讓我們以同學的名義,為我們年級這些過早凋零的生命,許下一份諾言:在這片小小的家園,我們會一直為早逝的同學保留一席之地。對這一片園地的存在,這些同學如果天上有知,一定會感到歡喜。一滴清淚,有時也能滋潤一方冰冷的黃土。

 

請原諒我把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帶進我們這片芬芳的園地,盡管它的出現,其實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既然如此,那麽,在已經先行一步的同學麵前嚴肅地討論一下大家最終的共同歸宿,應當不算不恭。我一直認為,死亡,出於一種不明的原因,被中國文化有意識地,小心翼翼地規避和忽略了。儒家的世俗取向一如既往地選擇對死亡視而不見,死亡最多隻是用來襯托得道後的喜悅。如此雄辯完備的人生倫理,對於生命旅程的最後一步,竟然集體噤聲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也算是它的一大特色。從道家飄逸的出世態度和對煉丹成仙的狂熱追求後麵,我們不難辨認出對死亡的恐懼。在對待死亡上,道家和世俗凡人之間的境界,差距實在超不過三尺拂塵。佛家的報應輪回理論,與其說是對來世的領悟,不如說是對此生的訓誡。隻有禪宗的虛無主義,算是提供了對於死亡的回應。但是禪宗並不正麵談論死亡,它隻是把死亡作為一個問題完全抹去了。隨之一起被抹去的,還有其他我們珍視的價值:生命,愛情,責任和美。於是,我們驚訝地發現,在麵對死亡的時候,號稱五千年文明的傳統竟然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視角,讓麵臨死亡的陰影的個體得以借助,以便為生命寫下那個也許並不輕鬆但至少可稱完整的句號。對於死亡,我們隻有孤獨地麵對,沒有人能幫你。

 

我曾仔細地翻檢過我的理論武庫,希望找出一件武器,以便讓我在有朝一日麵對死亡的時候顯得不那麽軟弱。我隻找到了奧斯特洛夫斯基。他告訴我們說,如果你得以獻身於一項崇高的事業,你可以死而無憾。坦率地講,如果說這一套基於“崇高”的忘我情懷對年輕的我曾經有過吸引力的話,那麽對現在的我來說,崇高已經光環不再,很難引起共鳴了。我們從小就被教育成為一個無神論者,隨後又修練成了一個理性主義者。對於所有宗教,我們持有一種敬而遠之的優越感。然而對於宗教,我們其實又知道多少呢?記得曾參加了我的一位黑人朋友的葬禮,真是令人震撼。葬禮上有歡聲笑語,有歌聲繞梁,有載歌載舞,唯獨沒有悲戚。在他們看來,那位離我們而去的人,重新回到了主的身邊,沐浴著主的恩澤,死亡因此獲得讚美。這無疑是一個全新的對死亡的詮釋,盡管對它我還不能完全領會。想得多了見得多了,我覺得我們至少可以這樣想,盡管死亡的生理過程不是人可以控製的,但它的心理過程不必非得是陰暗的,壓抑的,悲傷的。一切取決於你的態度,正像冬天的憂鬱屬於你而不屬於季節,正像春天的萌動不單單是萬象更新,更是一份好心情。

 

麵對死亡取一種積極態度不僅有理性的必要,也有感性的可能,因為我們有親情和友情。無論古今中外,親情始終是對抗死亡的恐懼的最有力的依靠之一。能在親人身邊走完人生旅途的最後一步,是一種福氣。不過,身為七七級的一員,我們比平常人又多了一分幸運,因為我們有自己的小團體,有我們的精神家園。這個家園的存在,其實是可以超越我們個體的肉身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大聲地表揚我們自己,因為它就是我們正在搭建的一座浮屠。讓我們告慰已經過世的同學:這個家園,就是你我曾經的校園,我們其實一直同在。而對於我們健在的同學而言,如果我們知道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有朋友關注的目光伴隨,都有一片家園可以小憩,那麽,生和死之間,就不再是陰陽兩隔,而滿可以看作人生旅途中的轉換。因為說到底,對死的灑脫和對生的珍視,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我偶爾會突發奇想,想象我們七七級的告別式。當我們這些同學中的最後一位在彌留之際,我希望他或她能夠打開最後一本(五十周年,六十周年?)紀念冊,翻到最後一頁,添上一句話:“七七級完美謝幕”。在這一時刻,當最後一本紀念冊的最後一頁終於合上的時候,我們所有其他同學的在天之靈,定會露出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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