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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的人生境界 (一):塵世的負擔

(2018-01-26 17:35:42) 下一個

當第一次來到海邊,遙看浪逐天際,你會無語;在夜晚凝視天空,滿眼星漢燦爛,你會沉默。這是因為大海的浩瀚和和星空的深邃,超出了你理解和想象的極限,以至於你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它們在你心中引起的震撼和感動。當你讀罷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想提筆想寫寫維特根斯坦的人生的時候,相似的感覺也會湧上心頭。

維特根斯坦最為人所知的,無疑是他卓絕的智力。他是一個天才:十三歲就製造出了縫紉機,設計過發動機,做過建築師,當然,最重要的,是一手締造了兩個完全不同卻都有巨大影響的哲學學派。僅這一條,足以使他躋身於最偉大的思想家之列。也許正因為如此,人們在講維特根斯坦的時候,往往不禁專注於他的學術和智力方麵,他的哲學一直是很火的話題。與此相對照,關於他62歲的人生,雖然也有許多美好的故事在坊間流傳,卻可惜大都流於東鱗西爪的趣聞。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看到把維特根斯坦的人生故事講得很棒的文字,足以展示他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之類比的複雜而富於魅力的個性,凸顯他由巨富而赤貧的一生所具有的神話般的品質。沒錯,維特根斯坦一直認為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無關,並且一貫對旨在以他神奇的人生故事來裝點他的哲學的企圖不以為然,我卻認為他的人生確有超出他哲學以外的意義,因而是另一本也值得鑽研的書。他的哲學和他的人生這兩本書,不必然互補卻可以都很精彩,它們可以分開來讀。

同時我也承認,當試圖從理性的角度來解讀維特根斯坦的人生的時候,我們很可能陷入了一個維特根斯坦深惡痛絕並與之戰鬥了一生的陷阱,即蓄意或無意地,有罪或無辜地闖入了那些他認為不可言說隻能顯示的人生中涉及美,情感,道德和宗教的領域。不過,我不自認為是維特根斯坦哲學的信徒,所以也不認為對他的人格世界我們必須保持沉默。相反,我相信維特根斯坦的一生,無論在人性,教養,道德還是宗教的層麵,都是一個有趣並且極富啟迪意義的思索對象。我相信他的活法,賦予了“活著”幾分新的意義,使他從已經逝去的人們當中脫穎而出,卻給活著或將要活著的人們豎起了一個楷模。

有趣的是,不講他的哲學而講他的人生,卻終究難免仍然帶有哲學的意味。因為,如果可以用羅素式的說法(我真希望我會用維特根斯坦的語言來講),把“人性”看成人類所有特質和可能的生活方式的集合,那麽,在我看來,維特根斯坦展示了一種完全與眾不同的人生態度,因而在擴展“人性”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方麵,做出了獨特而無可替代的貢獻。可以說,維特根斯坦個人的人生境界使我們有可能在高度和維度的某些方麵重新界定普遍的人性的邊界。這就像李白杜甫的詩歌定義了“唐代文學”這一概念—沒有李杜的唐代文學應該是另一番模樣吧。

塵世的負擔

維特根斯坦出生於一個當時歐洲最富有的家庭之一。他父親是奧地利鋼鐵大亨,同時也是非常成功的投資人,在奧地利富甲一方。他極富音樂修養的母親把他們家在維也納的豪宅變成了上流社會文化精英的中心,人稱維特根斯坦宮殿,勃拉姆斯,門德爾鬆和馬勒都是家族的摯友。應該說,維特根斯坦是名正言順的富家公子。如果在當下,按照流行的戲碼,憑著富家公子的名頭,他早變成了全民追捧的偶像了。 然而維特根斯坦注定卻是這個富豪之家的叛逆,他對這個家庭從來沒有多少親近感,一生都在刻意的淡化甚至隱瞞自己的家世,對這個顯赫的家庭所能帶來的無論是社會影響力,人脈還是財力上的任何益處,他都堅決地拒絕,其決絕程度,隻有中國文革中家庭成員的劃清階級界限可以與之媲美。隻是,文革之劃清界限是與被迫害者切割以自保,而維特根斯坦的劃清界限是與財富決裂而自清,兩者在道德上並無共通之處。至於為什麽維特根斯坦要和家庭保持疏離,並沒有一個公認的解釋,但應當不是基於某種道德的或意識形態的原因。我覺得還是數學家拉姆塞的解釋最靠譜:他從小接受的教育賦予他一種嚴苛的律己精神,絕不接受任何不是他自己掙來的東西。當然,更可能的是,他一生都沉浸在他卓越的智力帶給他的精彩的精神世界裏,世俗世界的七七八八的東西根本從來沒有進入他的法眼。

維特根斯坦對金錢似乎有潔癖。總的說來,他對金錢有一種其他人都不具備的超脫,由金錢激發出來的種種情緒上的衝動,就像對金錢的渴望,得到金錢的興奮,擁有金錢的自得或失去金錢的恐慌等等,對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感覺。在一戰開始前他在劍橋跟羅素學哲學的日子裏,維特根斯坦一直是很有錢的。他為自己挑選的家具時,對款式和質地極盡挑剔,劍橋家具店裏的東西他都看不上,最後是定製了家具。派頭很大的。他和摯友品生特到挪威的旅遊的所有費用都由他一手包辦,這使得不用花一分錢的品生特覺得這次旅行像夢幻般美妙。1914年,維特根斯坦主動聯係素不相識的出版人費克爾,表示願意出資10萬克朗援助“缺乏生計的奧地利藝術家”。當時的10萬克朗相當現在的50萬英鎊,那可是一筆讓費克爾喜出望外的巨資。當費克爾滿懷感激地來見這位慷慨富有的藝術保護人時,他那模樣是令人心悸的孤獨:金錢似乎從來沒能為他帶來他想要的快樂。一戰開戰後,維特根斯坦誌願加入奧地利軍隊開赴對俄作戰前線。在服役期間他購買了25萬克朗的奧地利政府發行的戰爭債券。沒人會想到,這樣的大手筆,竟然出自一個正在前線冒著生命危險,忐忑不安的誌願兵!

金錢隻是一個富豪之家的顯性資源,通常與之同來的還有數不清的隱性的社會資源,它們可不是那麽容易擺脫掉的。一戰結束後,維特根斯坦和其他五十萬奧地利士兵一起,成了意大利的戰俘。在戰俘營裏他認識了畫家德羅比。德羅比提起他曾為一位維特根斯坦小姐畫過像。當維特根斯坦說他見過這幅“我姐姐的肖像”時,德羅比睜大了眼睛,“那你是維特根斯坦家的囉?” 很明顯,那時的戰俘維特根斯坦看起來一點兒不像有錢人家的公子。為了把他盡早從戰俘營弄出來,維特根斯坦家通過梵蒂岡的關係派來一位醫生為維特根斯坦做了體檢,而後宣布他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呆在戰俘營。維特根斯坦拒不接受這項特權,對當局堅稱自己身體完全健康而選擇和其他人一道繼續呆在戰俘營。一戰結束從戰俘營出來,當維特根斯坦回到維也納維特根斯坦宮殿的時候,他是整個歐洲最富有的人之一。然而僅在一個月之後他就幾乎一無所有了:他遣散了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並且在法律上堵住了收回它們的所有可能。為了生計,維特根斯坦決定成為一個偏遠山區的鄉村小學教師,為此,快三十歲的他成天和一幫十七八歲的孩子一起坐在板凳上聽師範老師授課。師範老師偏偏對他的姓產生了興趣,問他是不是富有的維特根斯坦家的親戚。他回答說是。老師似乎並不滿足,又問:“是很近的親戚嗎?”維特根斯坦隻好回答:“不很近”。沒人知道那一刻維特根斯坦臉上的表情和心裏的感受,不過從後來他寫給羅素的信上看,這類事情讓他煩死了,不是因為人家看不上他衣衫破爛一貧如洗的樣子,而是因為他為了打發這些無聊的問題被迫沒有說實話而引來的道德上的挫敗。

從誌願脫富致貧直到他死,他手頭從未有過很多錢。1919年,維特根斯坦需要去海牙麵見羅素商討《邏輯哲學論》的出版事宜,但他沒錢買票。一直為這本書的出版前後張羅的羅素自作主張,把維特根斯坦留在劍橋的家具統統搬到自己家,算是把它們買下了,並以此為由頭給維特根斯坦籌了100 英鎊,這才使得這場會麵得以成行。兩年後,羅素為邀請維特根斯坦到倫敦又為這批家具追加了200英鎊作為路費,說是這些家具實在太好不忍占他便宜,並且惡作劇地告訴極愛整潔的維特根斯坦,很快自己有個孩子會出生在他的床上。1923年,拉姆塞到維特根斯坦教書的山區去看他,發現“他非常窮,起碼他過得很節約”,牆上刷了石灰的房裏隻有一張床,臉盆架,小桌和一把椅子。早飯隻有難吃的粗麵包,黃油和可可。生於富豪之家而絕不依附於家庭,靠自食其力生活,應該是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吧,但這種在我看來值得敬佩的品行,維特根斯坦覺得如此自然,他甚至根本從沒提及。相反,他津津樂道的是和朋友外出旅行沒錢隻好為人打短工釘木箱掙錢之類的事情。可以說,在這個生而有錢的人的生活中,金錢從來沒有占據十分重要的位置,而這絕不是那些大權在握的統治者籍此自我標榜時的假清高。

家庭門第和社會地位,曆來是隔絕社會縱向流動的藩籬,而衝破這種藩籬的勇氣,往往成就一些或悲或喜的故事。在社會學上,不同社會層級之間流動的頻率,常常被用來衡量一個社會的開放程度。不過,這種在其他人生活中和社會學意義上影響如此巨大的社會分層,在維特根斯坦的眼中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對這個著名的哲學教授來說,從事體力勞動不僅從來不是懲罰,而且幾乎就是他認為體麵的唯一生活方式。在終於擺脫了家庭的光環或陰影之後,維特根斯坦於1929年重返劍橋,這時他的學術聲望,已經超過了他的導師羅素,成為西方哲學界的領軍人物,劍橋最具人氣的教授之一。不久,二戰爆發,為了躲避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維特根斯坦加入了英國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倫敦處於德國戰機的狂轟濫炸之下,普通民眾在戰火和瓦礫中不屈不撓地堅持抗戰。不願意置身事外的維特根斯坦覺得在戰火之中做哲學是件荒謬的事,所以離開了三一學院的教職,選擇去做一些最卑微的體力勞動。在申請成為救護車司機未果後,他去了倫敦一家醫院做勤雜工,負責把藥品從藥房分發給傷病員,幾周後又被調往實驗室去配製軟膏。這兩份工他做得如何是見仁見智的事:據說他把藥遞給傷病員的時候總是同時建議他們最好不要吃這份藥,我想傷病員一定被他搞糊塗了;直到他去世十幾年以後,醫院的工作人員仍然記得他配製的軟管是最好的。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個哲學家,本是一個集德意誌工匠精神,工科男的出身和工程師素質於一身的人物。他隱姓埋名來到醫院, 不過後來,醫院的人們還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把他稱為“教授”。對已年過五十的教授來說,醫院的體力工作是艱苦的,一天下來,他往往累得幾乎走不動路。然而他一直堅持著,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像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一樣,為了不倒下我不停地踩著踏板”。盡管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人人都很不容易,然而坦率地說,他並不是非得如此,如果不是出於他一貫的自律和責任感的話。為了表彰他的不凡表現,戰後他工作過的醫院曾為他建了一尊塑像,後來不知何故又推倒了。對此維特根斯坦倒很高興,開玩笑說隻希望推倒的方式不要無禮就好。這位著名教授,一生當中也做過花匠,木匠,小學老師,看門人,工程師,藥劑師,等等。對他而言,所謂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差別,不是一個在理想世界裏應當被消除的社會頑疾,隻是一個人心裏毫無意義的魔障。或者你也可以說,他根本就是一個生活在未來世界裏的人。

死亡是人在塵世中永遠擺脫不掉的陰影,它帶來的困惑貫穿生命始終。維特根斯坦似乎從來沒有被生死的問題所困擾,他覺得死亡幾乎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對一個即將參加諾曼底登陸的學生的臨別贈言,居然是他應該在灘頭任由敵人屠殺。晚年的摩爾病得很重,每次維特根斯坦來訪,一個半小時後摩爾夫人就會下逐客令。這使維特根斯坦非常惱火,他堅稱,摩爾,作為一個熱愛真理的人,在哲學交談中死去,正是一種體麵的歸宿,“死在路上”。不過,這種對於生命的硬心腸,並不僅僅施於他人,同樣也達於自己。1949年,他得知自己患有癌症後,清點了自己的積蓄,那筆錢差不多夠他過兩年。對此他也不是特別上心,“那之後會發生什麽我還不知道,也許我反正活不了那麽久。”到了他生命的最後歲月,他的積蓄快要告罄,為此他的學生兼朋友馬爾科姆為他申請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然而在給基金會的信中,維特根斯坦坦白地詳述了六條自己不容樂觀的身體狀況,並總結道:“以我目前的健康狀況和智力上的遲鈍,我不能接受資助。”我常想,一個人得有多自尊多清高,才能和錢這麽生分啊!在我看來,世上再沒有誰比維特根斯坦更有資格獲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了。事實上,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洛克菲勒基金會本該有機會獲得資助維特根斯坦的榮幸的,如果不是維特根斯坦執意自我剝奪資格的話。

幸運的是,維特根斯坦的晚年一直到去世都被朋友和學生照顧嗬護,貧窮並沒有傷害到他的身心。和休謨一樣,維特根斯坦死得很坦然。

我對於對於金錢和財富抱有足夠的尊重,我相信它們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標誌。當然,現在流行的有關於金錢的看法要強勢得多,金錢已經成了度量一切的標準。我對這種金錢拜物教倫理的流行縱然心有不甘,總盼望人生在世還有金錢以外的什麽追求可以和它抗衡,但在這個講求物質利益的世界,我自認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把對金錢的叛逆身體力行付諸實踐。因此維特根斯坦讓我特別感動特別感慨,畢竟有一個人,放棄了這個世界賦予他的所有世俗名利,本著天然的性情,執著於自己的理念,聽從內心的召喚,一心隻做自己熱愛的事情,縱然一生赤貧也不肯讓銅臭和勢利沾染了自己的衣襟,最後,平靜地度過了貧窮卻自認為美好的一生。而在他人眼中,他的一生燦爛輝煌。這種人格,這種超脫,這種執著,不正是所謂天才的定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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