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黃風(五)

(2015-11-21 09:25:09) 下一個

時間過得真快,回到肉聯廠剛滿一年,黃風又生了第二個兒子。

       她和章厚澤的關係在肉聯廠傳得沸沸揚揚,什麽樣的猜測都有,什麽二女侍一夫呀,什麽王如蘭甘當活烏龜呀,什麽黃風新生的兒子說不定是章厚澤的種呀,章厚澤那攪缸棍肯定帶刷子,能刷得女人三魂丟了二魂半。人們非常喜歡聽這些葷話,就像擺在人們麵前一盤五香麻辣涼粉皮,辣得噓溜嘴,還不停地往嘴裏送。但這如潮的流言,都沒影響王如蘭和黃風成雙結對地來往於公共場合,黃風上班前必然先到王如蘭家,和王如蘭一道進車間,下班也和王如蘭一道,在她家換了衣服再回家,逢到刮風下雨,她索性連家也不回,就吃住在王如蘭家。也有些人不屑於閑言碎語,幫王如蘭講話,說王如蘭再肉頭也不至於三個人在一個床上搞那事,那些嚼舌頭根的人真的吃飽了撐的,講這樣夾不上筷子的爛肉一樣的話做什麽?不如把嘴放在刀扛(磨刀棍)上擦擦,看能不能把臭氣擦掉,講話不再熏人。說來也怪,那些傳播流言蜚語的人,見這兩個女人長期形影不離,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也失去了眉飛色舞的興趣。這樣,王如蘭和黃風是一對好姐妹的認知,成為肉聯廠多數人的共識。特別是徐德海在黃風56天產假期滿後,時常帶二兒子小虎來廠裏討奶水,每次來都是到章厚澤家,等黃風來喂孩子,使得人們不得不相信黃風和章厚澤的關係是正常的。

       王如蘭在黃風進分割肉車間不久,去地區人民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果沒檢查出什麽毛病。醫生說:“一般情況,人感覺沒力氣,精神萎靡不振,不舒服等等都屬亞健康。雖沒檢查出毛病,但你說的情況應當引起你的重視,今後一定得加強鍛煉,注意飲食,注意休息。這樣能避免意外的病情。”王如蘭笑道:“你說的話,我們廠的醫生都給我說過了,鍛煉不要說了,出勞力的人無時不刻地都在鍛煉;飲食嘛,肉廠的人從不缺肉吃;至於注意休息,那得看情況了,每加一次班,都能多掙一塊多錢,舍不得不去呀!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起碼你說我現在沒病。這足夠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王如蘭雖然沒有什麽大礙,可有時總是提不起勁來,好賴那時看病吃藥不要錢,到廠醫務室去一趟,醫生會認真地為你做檢查,該用什麽藥就用什麽藥,醫務室沒有,醫生就建議你去地區人民醫院。去大醫院同樣的不要錢,一張印好的合同單遞到窗口,不用掏分文,拿藥走人。這樣,王如蘭就成了廠醫務室的常客,隻要身體不舒服,就會去看看醫生。時間長了,她和陸醫生竟成了好朋友,隻要有什麽新的滋補藥,諸如蜂王漿膠囊、人參再造丸,艾羅補汁等等,陸醫生都會開給王如蘭一些。王如蘭投桃報李,每逢醫務室到車間提取定期分配供應的豬幹骨和大排骨時,王如蘭就招呼姐妹們不要把骨頭上的肉剔盡了,要多留一些肉。因此,醫務室每次到分割肉車間提貨,總是笑眯眯地取貨走人,惹得其他科室的人心生妒意和不滿:都是一樣的標準,為什麽醫生們的骨頭上肉多,而我們的骨頭光溜水華,跟烀過的差不多?

       時間又過了二年,兩幢新的宿舍大樓竣工,肉聯廠開始了新一輪福利分房。章厚澤和王如蘭由於是雙職工且有兩個性別不同的孩子,分得了一套一層的五十平米的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們歡天喜地地搬進了新居。另一件喜事也隨著新居一起來臨,一直在爺爺家居住的孩子也能夠和父母一起居住,用爺爺章福來的話說:“這房子來得及時,我們年紀大了,跟不上形勢。孩子長期在我們身邊,我們既不能幫助他們,又舍不得管他們,隻能害了他們。學業可是他們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耽誤了。書讀不好,還不得和你們一樣當工人,你看這幾年文憑多吃香,哪怕是一張中專文憑,也能混一個科長當當。”章厚澤應和著說:“是啊,爸,這麽多年辛苦你和媽了。可是小娟和蘭生每天中午還得在家吃午飯。我們中午就那麽點時間,燒飯吃飯跟救火似的。”章福來說:“這我和你媽想過了,午飯仍在這兒,下午放學回家。”

       可是,孩子回到身邊,章厚澤並沒把他們的學習當回事,每天晚上隻顧和幾個要好打撲克。王如蘭催促了幾次,讓他管管孩子的學習,他依然我行我素,經常弄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王如蘭又埋怨了幾次,章厚澤開始不耐煩,掛在嘴上的話是:“我們沒上大學,日子過得也是這麽順,你看那兩個去年分來的大學生,到現在還不是和我一樣拿殺豬刀。領導心兒像明鏡似的,殺豬用不著ABC,有勁就管。”王如蘭見丈夫這樣說,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再囉嗦了。

       到了1982年的時候,13歲的章小娟小學剛畢業,就出落地長成一個大姑娘,一米六二的個子,站在同學中間比同伴的差不多高出一個頭來,前胸和屁股也都凸凸的。由於成績平平,和肉聯廠大多數的孩子一樣,她考進了肉聯廠附近的六中。漢州自施行重點中學製度以來,一流成績的孩子上省重點一中,二流成績的孩子上地區重點二中,三流以下成績的孩子隨片分,家住在哪一片,就在哪一片的中學就讀。兒子蘭生四年級,成績不比姐姐好多少,看來也是上六中的料。

       小娟上初中不久,就和一幫同學玩得火熱,心都玩野了。起初他們還有些忌憚,還能遵照學校的作息時間上學下學,到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他們開始曠課,有時一連幾天不照麵。老師傳喚家長,章厚澤去了,老師也不讓座,就讓他站在那兒聽訓斥。老師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堆道理,什麽子不教父子過,養了孩子就得管孩子,否則自家丟人不說,還會貽害他人,貽害社會。她指著章厚澤點了又點,“……說句不好聽的話,我說了都害羞,回家問問章小娟最近都做了什麽?能問出真話來,我想你章師傅的頭肯定得肯到褲襠裏去。”章厚澤是個要臉的人,被老師如此羞辱,氣得發抖,心思回家一定找小娟算賬,你不能為我們做什麽也就算了,憑什麽讓我站在這兒被罵得灰頭土臉?

       這天晚上,章厚澤拿著柳條把女兒痛打一頓,雖沒有皮開肉綻,卻也是遍身柳條痕,紫一道紅一道的。小娟鬼哭狼嚎,惹得對門鄰居敲門,詢問怎麽回事。王如蘭開門,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同事訴了一番苦,說不知哪世作孽,養出這麽一個丟人現眼的丫頭來。鄰居歎口氣轉身回屋了。工人家庭,情況大體相似,整個肉聯廠宿舍,似乎沒有一個孩子在一中和二中上學,最爭氣的也就是家長和老師相安無事。用六中的校長話說:“一等的孩子上一中,二等的孩子上二中,二中以下,什麽三中四中五中六中都一個熊樣,十個學生,有一個能考上高中,我這個校長就可以到教委領獎狀了。”

       這樣的痛打以後又有過幾次,也沒能解決問題,最終解決問題的是嚴打的一網。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天網,網進了許許多多混沌無知的青少年,小娟的幾個朋友在網中沒掙紮幾下,就被判的判、槍斃的槍斃。書是不能再讀下去了,章厚澤和王如蘭商議,想把孩子鎖在家中。王如蘭說:“鎖人鎖不住心呀!我和豬尾巴說說,到我們車間做個臨時工吧,刮腸子撿碎油,總是有事幹。就在我眼皮底下,她還能怎樣呢?”

       央求豬尾巴是在更衣室。這天,王如蘭來得早,因她知道豬尾巴上班比任何人都早。果然,她到更衣室的時候,見豬尾巴在隔壁的男更衣室,她走過去,向豬尾巴說了想法。豬尾巴四下瞅瞅,貼近王如蘭在她的臉上著實親了一口。他還想進一步,卻被王如蘭的胳膊擋住了,“老沒正經。下次不能這樣了。讓人看見了。我們兩個都得跳河。”豬尾巴說:“要跳也是你跳,你做的那些事早都該跳了。”王如蘭警覺地問:“我做什麽啦?”豬尾巴說:“裝什麽?我們這朝人,誰不知道誰?早有人扒窗縫看到了一切。”王如蘭心慌意亂,“扯這些蛋做什麽?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給一句話!”豬尾巴說:“小姑奶奶,我能不同意嗎?我敢不同意嗎?讓她來就是了。你看這陣子人心惶惶的,哪個不養孩子?”王如蘭眼眶一熱,低著頭走了。豬尾巴伸手去抓,卻沒抓著,遺憾憂傷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出門外。

       豬尾巴說得真好,哪個人不養孩子?小娟在分割肉車間沒做幾天,就被抽調到新成立的知青待業車間。原來,廠部見全廠職工中有十幾個孩子都被嚴打一網網進去,其中三個被判了二十年,吊銷城市戶口,發配新疆;一個剛到十八歲的被槍斃了,他們犯了同一種罪——性交(強奸?);剩下的都分別被判了五至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這帶有血腥味的現實,猶如1927年四月的上海,弄得全廠上下惶恐不安。都是過來人,人們擔心少不經事的青年人在一起玩耍,誰也保不住青春的火焰燃燒過旺,弄到在床上或者到草棵裏打滾。上床或者野合之事,盡管雙方自願,但它和強奸的界限有時不十分明顯,同一件事情的處置,寬鬆與從嚴也就是執法者的一念之差或者一句話而已。那個十八歲被槍斃的,分明是女朋友自願口交,卻因某一女權主義的大人物一時憤怒送了命。由此,廠部專門成立了一個知青待業車間,招收待業青年進廠,上報主管局要求按照大集體待遇。這樣做的目的是把閑散在家的失業青年組織起來,不讓他們在社會上遊蕩以免再生事端。為了保證車間能正常運作,廠裏安排保衛科副科長擔任車間主任,政工科副科長擔任支部書記,從各車間抽調十幾個勞模級的老工人擔任工段長。希望用這樣的強勢陣容,呼止在懸崖邊亂竄的孩子回到安全地帶。

       小娟在知青車間上班,午飯自然在家吃。令她不解地是黃風阿姨每天都在她家吃飯,過去因為午飯在爺爺家吃,她不了解這一點。多數的時候,都是黃風阿姨下廚房。她非常喜歡黃風阿姨燒的菜,什麽糖醋排骨、紅燒獅子頭、開洋幹絲、醋魚等等,比媽媽燒得好吃多了。由此她和黃風逐漸親近起來,聲聲阿姨長阿姨短的,把王如蘭喊得妒意十足,說這孩子養不家,誰有好吃的跟誰親。黃風每聽到這話,就說:“她是你身上掉下的肉,誰也甭想奪走。我沒福,生了二個葫蘆頭,要吃要穿,總不知道依人的。”說這話的時候,哀怨的目光常常盯著章厚澤不放,好像他欠了她什麽似的。

       小青年貪嘴而依人,屬人之常情。可一件事情大大地出乎小娟的意外。這天,她因為偶感不適,吃完午飯沒像往常一樣放下筷子就去尋找夥伴玩耍,她想休息一會,於是就鑽自己臥室。似睡非睡間,她聽到父母房裏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是母親病了?她猛然驚醒,側耳傾聽,不像是母親的聲音,她有些奇怪,就輕輕地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地來到父母房門前,透過門縫,她看到了令她驚愕的一幕,她顫栗,頭腦嗡嗡作響,繼而呆呆地回屋,一屁股坐在床沿,直愣愣地瞅著貼在牆上的明星大頭照,那色辣辣的眼裏仿佛有許多把鉤,勾得她心慌意亂。瞅著瞅著,她猛地雙手捂住臉,眼淚唰唰地流下來。

       這天下班,她早早地回來,沒進門就鑽進了簡易的廚房,向正在燒菜的母親說:“媽,你怎麽能容忍她那樣的欺負你?”母親瞟了她一眼,“哪個欺負我?”她說:“別瞞了,今天中午我都看見了。”母親鼻子裏哼了一聲,快速地翻動了鍋裏的炒菜,連頭也沒扭,“既然看見了,也不要大驚小怪。我樂意,你爸樂意,你黃阿姨也樂意。就這樣”她急得跺腳,“媽,你怎麽這樣肉頭?你如果害怕打不過她,我把她掃地出門,她連狐狸也不如,就是一臊黃鼠狼。”母親用鍋鏟子敲敲鍋沿果斷地說:“和你說了,這事我樂意。你少管閑事!把嘴給我閉緊了!”見母親發火,她有些打怵,蔫蔫地退出來。

       再次見到黃風,小娟不再依人。黃風納悶地問:“小娟怎麽和阿姨生分啦?”她沒理睬,目光轉向母親。王如蘭說:“十四五歲的孩子都這德行。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別理她。”黃風說:“還好,我們家的大虎小虎還沒到叛逆期。回家孩子不依人,真的讓人寂寞呢!”小娟說:“這一天總會到的。到時候黃阿姨可不能寂寞啊!”黃風吃驚地看看小娟,繼而看看章厚澤,又看看王如蘭,心想這孩子怎麽了?這話說得陰陰的,卻像炭火一樣炙人。

       小娟從此變了,由活潑變成持重,由火熱變成冰冷,由嘰嘰喳喳變成沉默寡言,由樂於交往變成孤單獨處。有二三個不知深淺的男孩子,依然想在她的身上尋找往昔的快樂,約她去滄浪河畔的紅柳林裏群歡,她果斷地拒絕了。有個男孩子糾纏不休,被她狠狠地抽了耳光,四個手指印記在臉上存留了很長時間,成為夥伴取笑的物證。她所在的知青車間領導和其他同事,對她的變化,起先吃驚,繼而懷疑,久而久之把她歸入好孩子一類。特別是領導,他們樂見小娟似然在瞬間脫胎換骨。她敬業了,不管安排什麽活給她做,她都能任勞任怨地做好,以至於領導為了考驗她,一次有意安排她和一個老工人一道去清理下水道。那是個沒人願去的地方,豬屎和下碎積聚在一起,漚出了衝天的臭氣,行人至此紛紛掩鼻狂奔。可小娟二話沒說,挽起了袖子,在那兒一幹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把那個下水道清理幹淨。通過這次考驗,領導想旌其功以儆其類,提拔她擔任工段長。她以自己的非凡努力,取得了和勞模級的叔叔阿姨平起平坐的地位。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娟以弟弟大了,不適合在一間屋居住為由,向領導提出要一間宿舍。領導上考慮到教育過來一個失足青年實屬不易,他們想把這個榜樣保持下去,竟同意了小娟的請求,破例分了一間宿舍給她。小娟從此基本上離開這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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