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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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七節德爾索

(2015-01-17 15:54:28) 下一個


出牧點裏,一口大鍋騰騰地冒著熱氣,手扒肉的香味彌漫著整個帳篷房,二隻肥羊的肉已經燉得稀爛,等待大快朵頤的人的脖子都伸得長長的,哈喇子幾乎要流出嘴外,他們不停地咽口水,不停地舔舐嘴唇。盡管已是饑腸轆轆,可是他們誰也不敢吭聲,都時不時地瞅瞅叼著煙鬥、一直沉默不語
的德爾索書記。


       德爾索書記的煙鬥不停地冒著青煙,煙絲換了一茬又一茬,他時而看看手表時而皺皺眉頭。二驢子和尹隊長沉默寡言地坐在德爾索的身旁,他們知道這個鄂倫春老頭在越是急迫的時候越是沉得住氣。


       金淑賢耐不住沉默,女人的賢淑本性從心房裏自然蹦出來。場部的大頭頭來了,不能讓他這麽幹坐著,估計這老頭兒肚子也餓了,她把剩下的約有半斤的幹奶酪拿出來,又倒了一杯熱牛奶,一並遞給德爾索,“德書記,想必你餓了,先吃一點墊墊吧,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德爾索的臉上露出自進帳篷房後的唯一一次笑容,他拿起幹奶酪捏捏聞聞,慈祥的目光掃視了一下眼前這個稍有風姿且不怯場的青年人。


在德爾索捏聞奶酪的時候,金淑賢打了個激靈,猛然想起自己做錯了事,心兒不禁慌亂起來。她一個普通的擠奶工,哪來的奶酪?別看這隻有一小捧,那得用十來斤牛奶才能做出來,如果在夏季,這倒也沒什麽,擠出的牛奶多得需要用拖拉機拉,奶工們偷偷做一些奶酪算不了什麽大錯誤,盡管製度明令禁止私自加工奶酪。偏偏現在是冬季,產奶量最少的時候,出產的牛奶除去喂犢牛外所剩不多,哪有多餘的奶去做奶酪?老書記用手捏捏,分明是看奶酪的製作時間,牧場上的事,騙不過這個老頭兒的。


       “你叫什麽名字?”


       “金淑賢。”她回答得有些忐忑。


       “老家哪兒?”


       “吉林。”


       “多大了?”

       “二十三。”


       “來幾年了,過得慣嗎?”


       “來農牧場二年了,還算過得慣吧。”不小心,她又說漏了嘴,應當斬釘截鐵地說能過得慣的,為什麽要帶個“吧”字,一個“吧”字把自己勉強湊活的心境全暴露了,萬一老書記說她不安心工作咋辦?不安心工作是會被辭退的。


       “小金,給他們每人倒一杯牛奶,如果舍得,把這些奶酪也分給他們。我想他們是餓了還不敢講。是不是呀,尹隊長?”


       “老場長說得對,大家是餓了,小金,你哪來的奶酪?不是我上次給你、你沒舍得吃的吧?”尹隊長顯然是在為金淑賢打掩護,下屬在牛奶緊張的時候私下做奶酪,怎麽說他這個隊長也算是失職。


       “是啊!擺在身邊一直沒舍得吃。我給他們倒牛奶去。”有人解圍,金淑賢很快脫了身。


       “哎,小金,把奶酪拿去分給大家。” 德爾索此時的煙鬥吸得吧嗒吧嗒響。


       金淑賢極不情願地轉身,拿起奶酪分給大家。尹隊長小心翼翼地說:“德書記,我出去看看怎樣?”德爾索說:“天黑,別出去了。走迷了路可不是鬧著玩的。有老刑出去找,相信能找得到,那是個老農墾了,什麽事沒經曆過?”二驢子不失時機地插了話,“老書記說得對,老邢做事就落個讓人放心。我和他從北大荒就一起共事,最了解了。”


       德爾索突然擺擺手,讓人不要說話。眾人凝神屏氣細細聽去,果然聽到隱隱約約的馬蹄聲。德爾索馬上跳起來,急切地走出帳篷房。隨著馬蹄聲漸行漸近,三匹馬從黑夜裏馳來。


       “報告,牛群全部安全。”邢隊長還沒下馬就大聲呼喊。


       德爾索迎向前去,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老莫,“好樣的,真是好樣的。沒想到你這個書生能把這群牛安全地帶回來,讓我這個老獵人長見識了,看來讀書不會把人讀傻。”老莫也很激動,二年了,場部領導還沒人這樣親切地對待自己,“謝謝老書記這樣評價讀書人。”和老莫親熱後,德爾索一下子把冉大牛抱起來,“回來得好,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冉老擀交代啊!”他抱著冉大牛向走帳篷房,“看爺爺給你煮了多少手扒肉,讓你可勁地吃個夠!”冉大牛說:“謝謝德爺爺,把我放下來吧,我已經是大人了。”德爾索說:“混小子,在爺爺我麵前,你永遠是個孩子。”德爾索放下冉大牛,“別說,真的老了,當年我能扛得動一頭大麅子走幾十裏地雪路,現在抱一下這孩子卻喘粗氣了。不服老不行那!”尹隊長說:“老書記的身體好著那,這孩子太重了,石頭疙瘩似的。”


       羊肉肥美,美酒醇香,帳篷房裏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德爾索撕下一塊羊腿肉遞給老莫,“喜歡這手扒肉嗎?”老莫說:“吃起來香,連打嗝都香,怎能不愛吃呢?一方物產養一方人,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德爾索問:“你在北京做什麽?”老莫說:“搞經濟學研究。”他見德爾索眼睛有些迷茫,又補上一句:“就是研究怎麽能多快好省地把單位搞好。”德爾索哦了一聲,算是聽懂了,“你得罪了什麽人?”老莫搖搖頭,“一言難盡,他們起先鼓勵給領導提意見,提了意見他們又說是目無領導,就這樣稀裏糊塗地給發配到這兒來了。”德爾索說:“不是發配,是咱們有緣分。你不是說你在研究怎麽能搞好單位嗎?你就給我當當參謀,看看怎樣能把我們農牧場搞好。”老莫撓撓頭,欲言又止。德爾索說:“害怕了不是?放心,你不會再被發配了。全中國那旮旯也沒有麅子河這地方偏僻,麅子河再偏僻,也沒有黃羊溝偏僻。”他摸了一下下巴,“我這個老頭挺喜歡你的,看你順眼。”老莫還是撓頭,邢隊長急了,拉拉老莫,意思讓他快說。


老莫說:“提兩個建議吧,一是劃分放牧區,我建議把莓饒溝分成十段,每段用柵欄紮開,讓牛馬羊分段吃草,吃完這段再吃下一段,這樣,牧草能得到養護。還有,草甸子上絕對不允許放牧,那是草場,是留作儲存冬季牧草的地方,你讓牛羊上去糟蹋了,冬季牧草肯定受影響。”


“嗯,好主意!快說第二個建議是什麽?”


“打好的牧草不應就近放在草甸子上,這樣容易腐爛。應當在割下來後就運到山坡上堆放,這樣就不會在這麽嚴寒的時候出牧了。出牧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應當盡量避免。你說這場暴風雪,萬一牛群找不到了,我們牧場就傷了元氣,怕許多年都恢複不起來。當然,運草上山是得費工費時,可比起出牧來,損失還是小得多,出牧,牛羊隻能保命,肯定影響畜牲的身體,更影響來年的產奶量。”


“好啊,怎麽沒早點和你聊聊。你這些主意,農牧場的人從來就沒人和我說,他們也想不起來,一幫靠天收的家夥!”德爾索指指尹隊長和邢隊長,“你們兩個也都是靠天吃飯的家夥。”他又摸摸下巴,似乎又在思考什麽。


“還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講?”


“什麽事?你盡管說,不要有任何猶豫。”


“這個小嘎子是個放牧天才。”老莫指指冉大牛,然後把把冉大牛引領頭牛的事一一述說,聽的人嘖嘖稱奇。


“我建議把冉大牛送到牧業專科學校學習,麅子河農牧場將來需要這樣的人才。”


德爾索雙手舉起酒杯,朝著老莫說:“我敬你一杯酒,感謝你這個年輕人提了這麽好的建議。我這個老頭子可以這麽說,你的建議我們場部會認真研究。來,幹了。”


“小莫,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屬猴的。”


“結婚了嗎?”


“沒有,女朋友說要結了婚再來,我沒同意。我不能連累人家。”


突然,當啷一聲,顯然有人把搪瓷缸子落在地上。傳來金淑賢的聲音,“你成了毛孩子了,碗都端不住。”接著是成彩雲的回答,“飯都堵不住你這嘴,你不吱聲沒人說你啞巴。”


老莫扭過頭往裏麵瞅瞅,臉上出現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鬱。


“是挺難啊!……”德爾索沉吟半晌,“女孩子做什麽?”


“是我老師的女兒,中學鋼琴教師。”


“是那種老大的,占半間屋子的琴?”德爾索想起來了,當年,他在一個俄羅斯富人的家裏當傭人時,見過這琴。


老莫知道德爾索說得是三角鋼琴,“對呀!不過也有小的,比踏板風琴稍大一點。”


“你的朋友不簡單,你是挺難的……難……難……”德爾索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末了喝了一大口酒,接著就轉開了話題,“聽說這一片有個溫泉?”


邢隊長說:“也是冉大牛發現的。我們要求把出牧點搬到那兒去,可場部沒同意。如果搬過去了,昨天的事也就沒了。那兒在興安嶺南坡,再大的風暴,牛也不會跑的。”德爾索嗯了一聲,眼睛掙得大大的,“我怎麽不知道這事?”邢隊長說:“我們的報告給了生產科,他們沒同意,說很快就化雪了,動那麽大的手腳做什麽?”德爾索罵了起來,“混蛋!這幫兔崽子,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他們,明個我讓生產科長和機修科長一道來,不幫你們搬了,騸不了他們才怪。不就釘釘柵欄、拉拉帳篷房嗎?費他什麽事了?養豬還能殺肉吃呢,養這幫東西什麽用?他奶奶的!”他說著把酒碗往鋪上一丟,“不喝了,他奶奶的,氣死我了。”二驢子、尹隊長麵麵相覷,大氣不敢出一點,他們知道德爾索的脾氣,這時候如果說話不到點子上,說不定德爾索的一肚子火氣會噴發到他們身上。


老莫見狀,起身走到金淑賢身旁,小聲嘀咕了幾聲,金淑賢笑吟吟地來到德爾索麵前,“我們都是你的孩子,說錯了做錯了,打一下屁股得了,犯不著生氣的。來,我陪老書記喝幾口,消消氣。”莫說,金淑嫻這一招真靈,德爾索展開了笑臉,“是啊,讓他們趕緊幫著搬家就是了,犯不著和他們生氣。”金淑賢雙手端著碗,“我敬老書記一杯。”她喝了一口,“老書記隨意的。”她見德爾索喝了,心兒不由得高興,“聽大牛說那暖泉邊有一隻火狐狸,可漂亮了,老書記要不要去看看?”德爾索一聽說有火狐狸,眼睛馬上炯炯生輝,“真的!”金淑賢說:“不信你問問大牛。”冉大牛搭話說:“德書記,我真的看見一隻火狐狸,可漂亮了,比我這頂帽子還要紅。”德爾索馬上喝了一口酒,“明天帶我去看看,一看溫泉,二看火狐狸。”他摸摸下巴,“大牛,你知道這兒有關火狐狸的傳說嗎?”他沒等冉大牛答話,就接著說下去,“我們鄂倫春獵人喜歡火狐狸,又不敢去打它,為什麽?害怕火狐狸報複呀,據說火狐狸報複人,專門傷人心。”


“有這麽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獵人老婆非常美麗。老婆說她想要一個火狐狸皮圍巾,獵人本不願意打,但他太喜歡老婆了,就打了一火狐狸,剝下皮給老婆做圍巾。哪知道他老婆不久就看上了別人,結果被獵人捉奸。獵人打死奸夫、勒死老婆,後來變得瘋不瘋傻不傻的,整日地在森林裏遊蕩,最終死在林子裏。你說,狐狸報複人殘酷不殘酷?”說罷,他微微吐口氣,像是喃喃自語:“狐狸那麽美麗,是大山的精靈,你把它打死了,不遭報應才怪呢。”


這個故事冉大牛聽爹講過。此次德爾索再次講出來,更增添了他對火狐狸的敬畏。記得當時,爹在對他講有關火狐狸的傳說時,他耐不住好奇,問爹那個火狐狸皮的帽子是怎麽來的?也有好聽的故事嗎?他爹沉默半晌,深深地歎口氣說:“這張皮子是我意外得來的。當年,我和一個朋友到完達山采人參,那個朋友意外發現一隻快死了的火狐狸,就把它打死帶回來,剝了皮,連肉也烤吃了。可是過了不久,那個朋友得了一種怪病,起先隻是覺得不舒服,後來,見水害怕,繼而抽搐,吐白沫。不久就死了。我把朋友安葬了,帶著那張皮子去朋友家報信,哪知道朋友家嫌皮子不吉利,不要這張皮子,我將這皮子做了頂帽子,戴上了。”當時他問他爹不怕不吉利嗎?爹說:“我不怕,說狐狸不是他打死的,再說,該報應的已經報應了,那個采參的朋友不是已經死了嗎!”冉大牛又問他爹,戴上火狐狸皮帽子後,真的沒遇上什麽事?他爹說:“遇上了,但不是壞事。是一件好事。”冉大牛又問什麽好事?他爹再也不肯講。這個謎一直藏在冉大牛的心底。


傅二比來到德爾索麵前,“老書記,你的酒能讓我嚐一口嗎?這個香呐,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德爾索一愣,心思這人挺愣的,敢向我要酒喝,轉而一想放牧就是需要這樣的人,荒山野外,是得有些膽量,如果看見狼就尿褲子,豈不誤事,想到這,他綻開笑臉,“行哪!”他向尹隊長要隻碗,把軍壺裏剩下的酒都倒了出來遞給傅二比,足足有半斤,“給你,也給其他的人嚐嚐。”傅二比接過碗,喝了一大口,說了聲謝謝,要把碗還給德爾索,德爾索擺擺手,“不是說了嗎?也給其他人嚐嚐。”傅二比樂顛顛地首先把酒遞給旁邊的人,那人喝了一口又傳給下邊的人。帳篷房裏頓時熱鬧起來。大家都聽說德爾索老頭憨實,今日所見果然如此,批準殺二隻肥羊不說,還給酒喝。老牧工知道,出牧是苦差事,尹隊長都不願來,更何況農牧場的頭號達勒嘎(意即大官)。


當酒傳到四個女人那裏的時候,其它三個女的表示不喝,輪到成彩雲,她二話沒說,端起碗一口喝個幹淨。跟來的傅二比本想還能再撈一口酒喝,見酒沒了,嘟嘟囔囔地說:“這女人今天怎麽跟我一樣了?掉了搪瓷缸子不說,又一口喝了那麽多的酒。”他的話剛落音,傳來成彩雲低沉的聲音,“你見了老母豬都想那事,還想和本姑奶奶高攀?我哪地方和你一樣了?再拿你和我比,當心我把你嘴撕開。”另一個擠奶工拉拉成彩雲的棉襖襟,“當心德書記聽見了。”傅二比裝著擺手,“得,我不說了還不成,把碗給我吧!”他接過成彩雲遞過來的碗,端起來放在唇邊,空幹淨碗裏的幾滴酒,那饞相,簡直就一酒鬼,惹得旁邊的人咯咯地笑起來。金淑賢說:“看你那饞相,想喝為什麽不去買一點?”傅二比說:“這兒離麅子河一百多離地,咋買呀?”一個牧工說:“傅二比不是小氣人,在黑瞎子溝,他經常去麅子河買酒,沒少讓尹隊長尅,說他騎馬辦私事,一趟麅子河,跑得馬兒身上汗淌得動流子。”


第二天一早,德爾索讓二驢子回場部把生產科長和機修科長找來,他說他要在這兒看到牛群回來再回去,之後,他和兩個隊長、老莫、冉大牛一行五人前往暖泉。路上,邢隊長對老莫說:“你想個辦法把那隻火狐狸捉住,老書記就想要一頂火狐狸皮帽子,至今也沒搞到。”老莫心不在焉,“我哪有那本事呀!”邢隊長說:“你能的,我了解你。再說,你可以和冉崽子商量一下,他爹能套到罕達罕,難道抓不到一隻火狐狸。”老莫乜斜著眼瞅瞅邢隊長,心思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溜須拍馬的事我莫文海堅決不幹。


一個小時候後,德爾索他們站在暖泉邊,德爾索操了一捧暖泉水喝下去,連聲說好甜,又罵了一聲兔崽子,他看看暖泉旁邊的地形,指指一塊和緩的南坡說,就把出牧點安在那兒,再大的風牛兒也不會跑,說完了這句話,他問冉大牛火狐狸從哪兒出來的?冉大牛指了指遠處的樹林。德爾索沒再說什麽,招呼大家回去。尹隊長說:“不等等嗎?看火狐狸來不來喝水。”德爾索笑了,“你拿我當傻子,這麽多人,它嚇都嚇死了,還敢來喝水?走吧!”


一行人剛剛翻過山梁,就看見遠處緩慢移動的牛群。德爾索說:“好了,我看見牛群了,這就回去。”他轉過身對老莫說:“有什麽好建議,及時告訴我。”他又對邢隊長說:“給我照顧好這兩個人。還有,告訴那個金淑賢,她奶酪做得挺好吃,下次做新鮮的帶一點給我。一個人做的奶酪一個味啊!”說完他雙腿用力一夾,馬兒頓時奔跑起來。尹隊長的馬兒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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