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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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仙戀 第十章 紛繁的世界 第四節 村民

(2012-05-29 05:53:30) 下一個

汽車在海濱公路上快速行駛,李嘉苓詢問李長庚,詢問他離開西州後的經曆。

李長庚說:“他們說我勾搭良家婦女,還把我去圖書館當雅賊的事也扯起來,把我送進了黑洋湖勞教農場,我在那裏蹲了一年多就跑了。”李嘉苓冷冷地問:“知道是誰把你送進去的嗎?”李長庚搖頭,“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揣摩不出是誰在誣陷我,有時候頭腦想炸了也想不出一點頭緒。”李嘉苓說:“是胡鴻英和柳逢春,他們是鳳仙的親生父母,鳳仙是他們丟失的孩子,就在你們即將結婚時,他們意外地找到了她。他們害怕嫁給你這個出身不好的人,會影響鳳仙的幸福,就把你抓起來。”李長庚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怎麽也想不出頭緒呢?我還常常責怪自己,以為自己和基督山伯爵不是一個檔次的人,基督山伯爵在獄中還能悟出誰是自己的仇人,可自己連判斷誰是仇人的智力都沒有。那麽,鳳仙認了這對父母嗎?”李嘉苓說:“沒有,她隻認養母晁家蘭。晁家蘭不久也死了,是被氣死的,你怎麽也不會想到,柳逢春就是晁家蘭苦苦尋找多年的丈夫。”李長庚大吃一驚,連聲說:“天方夜譚、天方夜譚!”他又問:“鳳仙知道是她親生父母把我送進勞教隊的事嗎?”李嘉苓說:“至今也不知道,知道了她肯定和他們拚命。就連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李長庚哦了一聲,表示不可理解。郭清川說:“我知道得很早,但我不敢和她們說,害怕惹禍。後來知道你逃走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更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了。”

車廂內一片沉寂,隻聽到汽車輪胎和路麵摩擦的均勻聲音。李長庚陷入沉思,往事曆曆在目。

 

在李長庚的腦海裏,和鳳仙離別後的生活分為三個階段。

       當冰冷的手銬扣在他的手腕,他全身顫抖思維麻木,仿佛天塌地陷末日來臨。他們宣布他的罪名比莫須有還要無恥,莫須有還可能有,就像方程式上的X,是一個未知數。他們告訴他,他犯的罪是:勾搭良家婦女。他不相信陽光下會有這樣的罪惡,如果他和鳳仙的自由戀愛是勾搭,那麽,天上應當下黑雪,世界上就不應當有純潔這個字眼。他憤怒、分辨、掙紮。一切都無濟於事,他被強行塞進一輛囚車,被押送到一個叫黑洋湖的勞教農場。

這是令李長庚永世難忘的一天,一九七五年元旦,他和鳳仙的結婚的日子。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西州神秘消失了,他不能向家人告別,不能用任何方法丟下隻言片語,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他的失蹤甚至不如風,風吹過樹木的時候還能使樹葉擺動,告訴人們它經過這裏,而他這個熱血青年,仿佛瞬間被蒸發了。

李長庚在黑洋湖勞教農場受到的待遇也是特殊的,那就是不能和家人通信。管教人員並不害怕他通過其他方法告知家人,因為所有的信件都會被拆閱檢查,任何信息都會被阻斷。在被強製勞教期間,他思考、揣測,百思不得其解,始終也沒搞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抓,為什麽會被送到這個離家鄉千裏之遙的偏僻地方服苦役。雖然如此,有一點他是弄明白了,那就是他不能也不應當繼續被困在這個鬼地方,既然他們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抓起來,也就能夠像掐一個螞蟻一樣把自己掐死。

開始的時候,他是麻木的,滿腦子都是為什麽。冷靜下來,經過慎密地思考,他的頭腦變得清晰並很快形成逃跑的決斷。他開始研究當地的地形地貌,研究管教人員的作息習慣,謀劃逃跑的細節和時機。他慶幸這兒不是沙皇時期的西伯利亞冰原,也不是辮子爺康熙管轄的寧古塔,這兒可以逃跑,逃出鐵蒺藜就能獲得生存的必需物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跑了,像一陣風一樣,有聲息卻無蹤影。

為了生存,他搶劫了一家農村信用社,獲得了他急需的錢,他沒有殺死那裏值班的人,隻是把他捆在床上再在他的嘴裏塞滿棉絮。此後,他一直西行,經由重慶到達昆明,在昆明,他聽說有下放知青去緬甸鬧革命的事,又潛入滇西南的邊境城市畹町。在那裏,他買通了線人,越過了國境線,幾經周折,最終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加入了緬共。

 

在緬共,他參加了幾次重要的戰役,雖不說是九死一生,可也是曆經艱險。後來,他所在的部隊被打散了,輾轉之中,這些遊兵散勇搖身一變,成了當地的山大王,漸漸地和當地人融為一體,他因會治病、特別是治療瘧疾和創傷,可以說是手到病除,因此受到當地人的尊重。他也學會了緬語,幾經鍛練,可以和當地的平民交流通話。

在西州的時候,他在郭清川的指導下,潛心研究了中醫的基本理論和方劑,一些中醫的基本著作,如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千金方,他背得滾瓜爛熟並獲得其中的真諦;在緬甸,他虛心向當地的土醫生求教,得以知曉當地的一些藥材和功效,增加和豐富了自己的醫療知識。更重要的是,他能不斷地接觸到各種類型的病人,幾乎天天都在實踐著書本上的理論。這兒有大量的有病得不到治療的貧苦民眾,這使得他有了磨練的機會和施展醫術的舞台,短短的幾年時間,他的醫術日臻成熟,也存積了些許錢財。

他結識了一個當地的首領,最終成為這個首領的副官和醫生。首領賞識他,認為他才智雙全,將來必有作為,要把女兒嫁給他。此事於別人可能會受寵若驚,於他卻形同桎梏,因為他心裏隻有鳳仙,容不下任何人,同時他也不想在這蠻荒的地方了此終身。但他知道這是不能拒絕的好意,傷了首領的臉麵,會受懷疑甚至丟失性命。就推辭說自己受傷以至性無能,信誓旦旦地要脫下褲子證實自己的說法。首領信以為真,此事就這樣被他巧妙地應付過去。

地方首領雖是一個毒品頭兒,但也是一個深明事理的人,知道從事販毒傷天害理,最終不會有好結局,因此就在集聚了大量錢財後金盆洗手,舉家秘密遷往泰國的清邁。李長庚由於為人忠義兼醫術精湛,也得以隨同前往。他之所以願意隨同首領遷徙,是因為他希望早早走出原始叢林,到富庶的地方去,隻有在富庶的地方,他才能施展才幹,從而實現和鳳仙團聚的願望。

 

首領來到清邁後不久喜極悲來,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應了那句天理昭昭的老話,家族由此分裂。李長庚借機擺脫了首領家族,隻身一人來到曼穀,首先在貧民區開了一家診所,由於醫術精湛待人和善,很快就聲譽鵲起。慢慢地,他把診所遷到了富人居住的地方,因為他知道掙富人的錢容易且不需勞累。

在曼穀,李長庚為人謙虛行事謹慎,中上層社會中來找他看病的人日漸增多,不少人成為固定的病人,他也逐步融入上層社會的交往圈子。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因為他會說一口流利的泰語,還有一個叫差拉巴的泰國名字,這名字是一高僧所賜,這使得他在當地居民中享有威望。既然是中醫,那麽他肯定是中國人,但他既無大陸來人的革命氣性也無海外華人的謙卑心態,留給人們的印象是溫和恭順。他對人從不說自己從哪裏來,有人偶爾問及,他也會三言兩語遮掩過去。在緬共時,他和北京知青朝夕相處,學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華裔從他一口標準的北京話裏,知道這個名醫來自大陸,可他既無高學曆又不和大陸海外機構來往,一定是自己闖天下的人物,經曆必然奇特。沒有人去刨根問底,當他的名氣如日中天時,誰還會懷疑一個頭頂閃爍光環的人,況且從大陸出來獨自闖天下的人,每個人都有不願為他人所知曉的曆史。因此,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相安無事地交往著。

成功的男人且單身,這在華裔中很少見,不少閨秀認為這是人中極品,就競相追逐。有一名媛,是一華裔富商的千金,小他十幾歲,長得極像鳳仙,她每次來診所總是惹得李長庚心慌意亂,每每把她當鳳仙對待並很快與之墜入愛河。後來,此女發現李長庚對她的愛戀純粹是因為自己長相酷似他的前妻,親昵之時甚至會叨咕鳳仙的名字,就問他,“你究竟愛的是我,還是把我當你的前妻來愛,如果我長得不像你的前妻,你會愛我嗎?”李長庚坦言相告,說他實在是忘不了前妻,在他的眼裏,她就是前妻的化身,是菩薩派來安慰他的人。那名媛重於情感,不願接受這張冠李戴的愛情,分手的時候,他們都很傷心,名媛連說兩句有緣無份後潸然淚下。

李長庚畢竟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時時會出現衝動的欲望,難於應對曼穀的繁華和溫潤,特別是女性刻意的溫存和本能的撩撥,害怕某一日栽在石榴裙下而褻瀆了和鳳仙的純潔愛情。於是就懷著對愛情的堅貞,來到普吉島過著自我禁欲的生活,以為隻有如此才能對得起鳳仙。他在普吉島附近開了一家名叫夢柳的診所。診所主要是針對來此度假的華裔富豪,找他診治的大都是功成名就的老人,這些人勞頓一生,經曆過劇烈的社會動蕩,身上和腦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歲月的殘留遺跡,都有一些頑疾和疑難病症,他為他們診治並作一些必要的保健指導,大受這些富翁的青睞。

大陸改革開放後,從那兒傳出令許多令人欣喜的信息,許多人都回去探視並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回來的人都說,鈔票是回鄉探視最有效的通行證,即便是在親朋好友麵前也是如此,倘若在那兒投資,還能受到天神一般的接待。可是,李長庚卻沒有那個勇氣,他的觀念還停留在一九七五年,對那個地方心存恐懼,認為那個地方充滿變數,隨時會出現無妄之災,進而吞噬理想、激情和生命。

因此,李長庚盡管時時思念鳳仙,但他卻不敢回去看望她。除去害怕的原因,他心裏還有一層顧慮,那就是鳳仙如何麵對自己失蹤後的生活,他相信鳳仙會等候他一年、二年、甚至是三年五載,但長時間的孤苦伶仃,她忍受得了嗎?長時間的風風雨雨,她承受得了嗎?與其讓美夢破碎,還不如繼續留在夢中,夢幻中的生活也有可圈可點之處。因此,他懷著一顆忠貞的心,默默地生活著,靠記憶打發寂寞的時光,連打聽一下鳳仙的情況的果敢行為都沒有。

 

經過很長時間的沉默後,李嘉苓問:“能把你的經曆說給我們聽聽嗎?”李長庚說:“提它做什麽?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忘掉那些不愉快吧!隻要想著今天的好日子就行了。”李嘉苓非常固執,“我希望知道,焦愁了幾十年,難道我沒有知道的權利?”李長庚想了想,決定提綱挈領,“小姑,現在我和你說:我是個逃犯,為了活下去,我搶過人、當過兵、打過仗,殺過人;我給毒梟當副官,給他看病,為他洗錢,替他……”李長庚實在不願說下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李嘉苓把頭扭過去,隻覺得車窗外一片朦朧,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原諒我,我不當問這個。”李長庚說:“小姑,我們那個時代的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愉快的經曆,最好不要觸動這些傷痕。”這話說到了李嘉苓的痛處,臉頰不由自主地搐動幾下,腦際快速地閃現出負情郎、寡婦臉、和社科院某些人的陰鷙麵容,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令人憎恨的麵容埋藏在記憶的底層,如今卻在不經意間被鉤扯出來,讓人惡心。李長庚說:“小姑,我看你現在生活得並不愉快,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一切都在你的臉上掛著,你不願意上酒店,更說明這一點。簡單地問一聲,是錢還是思想?”

李嘉苓倒也不隱諱,坦然地說:“兩樣都有。鳳仙馬上就要換腎,可我卻有家難回,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他們至今還沒給我簽證。這次為給你三伯父祝壽,我丟失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回去了,生活馬上就會出現問題,雙喜由於語言耽擱了時間,至今仍在私立高中讀書。你知道,那裏的學費很高。你姑爺的收入無論如何是應付不過來的。”

李長庚聽說鳳仙要換腎,馬上問:“有腎源嗎?”李嘉苓說:“找到了。”李長庚繼續問:“什麽人的?”李嘉苓說:“我不了解,你還是問問李長媛,她知道得比我多。”李長庚又問:“你知道什麽時候換嗎?”李嘉苓說:“可能就在最近幾天,原來準備在春節前,捐腎的人患重感冒,推遲了。後來鳳仙希望回家過春節,以免放假回來的雨青知道她換腎的事影響學習。”李長庚馬上問:“雨青,是我的兒子?”李嘉苓說:“是啊,是你的兒子,那是個可愛的孩子,西州的小狀元。”李長庚拊膺長歎,“我這一輩子就像做夢,夢醒了,發現自己有了兒子,這一定是菩薩給的啊!”李嘉苓說:“你信佛?”李長庚說:“我還能信什麽?我信命、信佛、信善惡有報,信看不見摸不到的冥冥定數,正是這些東西左右著人們的命運。你說是嗎?小姑。”

沒等李嘉苓回答,李長庚繼續說:“小姑,你剛才說的兩樣憂愁,還是我給你解答吧!思想上的不要悲觀,隻要沒做過損德事,一切都會好起來,該好的時候自然會好,不用操心;錢的事也不要愁,我可以支持你一些,你們這趟泰國之行的支出都由我包了。現在好了,我什麽都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也有花錢的地方了。”李長庚滔滔不絕地說。

李嘉苓說:“我怎能要你的錢呢,你一個人在外麵闖蕩也不容易。不過,你要準備回家了,趕快回去看看鳳仙,看看雨青。那是真正需要錢的地方。”李長庚說:“小姑,你就不要客氣了,我雖不富有,但這錢還是能拿得出。是啊,我是得回家了,我馬上通知律師給我辦這一切手續,越快越好,辦好了就回去。”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他們知道我李長庚回來了還要抓我,就讓他們抓吧,能和鳳仙一道死,我心甘情願。”

聽李長庚說馬上就回家,郭清川惆悵起來,“你就放心回去吧,他們不會抓你,他們早都把你忘了。”說完,他輕輕地吟誦:“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遠不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有國殤。”

李長庚從側麵望去,郭清川的眼睛晶瑩閃亮。聯想到小姑剛才說的有家難回,他知道老幹爺的苦悶有多深了。思鄉,乃人之常情,文化底蘊豐厚的人尤甚。自己在深夜之時,耳際間每每響起滄浪河的流淌聲和深巷的叫賣聲,會引發陣陣淚水,學識比自己高深、感情比自己豐富的老幹爺,在遠離故土思念祖國和親人時,情何以堪?

李長庚正在感慨,郭清川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長庚,在滄浪河打魚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會想到有幸成為了村民。”李長庚愣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郭清川在說什麽,話語不由得帶著幾分遺憾,“是啊,可終歸是故土難忘,誠如你所言,我能夠回去,你還不知道簽證什麽時候能下來。”郭清川說:“我想他們會給的,我也有等待的耐心,因為,社會在進步。”後麵的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

 

汽車開到甲米,郭清川不認識李先生的住宅,他問李長庚,李長庚也說不知道,他正要拿起電話詢問,卻看到前麵走來一個中年人,到了他們車子跟前詢問他們是不是來接李先生的,中年人說自己是李先生的管家,是李長恒讓他守候在這兒。

在中年人的引領下,他們來到李先生的住所。李先生看到李長庚,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早知如此,你得上台北給我看病了。小弟九泉有知,也會高興的抿不上嘴。”李長庚說:“三伯,那還用說嗎?怎能讓你以帶病之軀承受旅途的勞頓。”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親切地說:“我看你還是搬到泰國來居住吧,這兒氣候溫和,景色優美,適合老年人居住。台灣已經不安全,天作有災人作生病,我看那地方早晚得出事。”李先生說:“我現在不就住在這兒嗎,夏天,我還是要到伊麗莎白去,那兒比這兒還要好,天青日白,一如少時西州。”他說到這,表情有些悵然,“你看,我們都成了浮萍,在水上漂浮,哪兒究竟是家啊?”一句未了,全場默然,所有的人都一臉苦相。

李先生見狀,馬上又換了口氣,“都是我不好,使大家掃興。其實當個村民沒有什麽不好,很多人都還羨慕呢,要不怎麽看待大陸這幾年的出國熱,那些剛出來的人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混到我們這個樣子。”他擺擺手,“不說這些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西州觀音寺巷的李氏家族海外大團聚,我們還是去慶賀吧!不要讓長媛他們等急了。”

他們一行人到了酒店,李長媛見麵就告訴他們:黃醫生剛才給她來電話,說二十號給鳳仙做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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