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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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八章 離別 第五節 文昌巷

(2012-01-31 17:29:04) 下一個

終南信在家一共住了二十一天,便起身去南京。

他已經記不清橫渡長江多少次了。他從浦口登船,站在渡船的甲板上,依然抑製不住興奮與感慨。這是長江啊!祖國的第一大河確實有第一的氣勢。橫著看,兩岸之間不辨屋舍,江水無語東流,不時地卷起個個漩渦,快速地向下遊湧去,麵對湧動的洪流,仿佛天地也在旋轉;縱向看去,江水仿佛自天而下,水天一色滔滔不絕,容易令人追想遠古的洪荒。

    汛期的江水有些發白。江豚成群結隊的在水麵上竄躍,盡管是瞬間,那曲美的掠影也令人難忘。惹得船舷上都站滿了觀看的人群,以至於渡船的員工,大聲勸說人們離開,以免影響安全。終南信看了一下略微傾斜的船體,帶頭離開了船舷。

    一個小時後,他到達了下關碼頭,一個稽查人員簡單的詢問了幾句,就放他過行。看看時間還早,估計接洽的人在他到達時不會下班,於是他就取道薑家園入城,沿著中山北路直奔鼓樓。過了鼓樓,又沿著北平東路、丹鳳街、四牌樓進入中央大學。

當他拿著一份《中央日報》出現在大禮堂的門前不久,接頭的人便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吃驚不小,此人原來是物理係的一個姓趙的講師,在他的印象裏,這是一個保守的人,平日很少言辭,連走路都肯著頭。在中央大學裏,這樣的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假如他某一天消失了,沒有人會詢問他的下落,哪成想他會是一個革命者。在終南信的印象裏,凡革命者,都應是能進行滔滔演講的熱血人。他說出了接頭的暗語,老師也作了準確的回應。

他們沿著校園內的小路慢慢地走著,老師告訴他,地下黨已經通過關係給他謀了個助教的職位,依然是去年他沒有到位的空缺,這樣安排看起來順理成章,不致引起懷疑。老師還說,學校最近特務活動頻繁,需加倍小心,並說組織上希望他的言行灰暗些,切忌激進。至於他的任務,老師沒交代,說先熟悉下來,以後會有人和他聯係。老師最後說今後沒有緊急情況,不要找他,即使見麵也裝著視而不見。

 

    趙老師沒說他的住宿問題,看來還得自己找。眼看著天就要黑了,他快速來到文昌巷,這是他和施芳覺曾租住過的地方。再次見麵,房東老奶奶顯得很高興。他向老奶奶表示想再次租借房屋,老奶奶說:“租房子可以,但不能搭夥了,現在大米是一天一個價,沒辦法算賬。”他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那這樣吧,米麵和菜我自己買,你幫我燒,另給工錢。哦,早飯我在外麵買著吃,省得你起早。”老奶奶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時,她的小孫子跑過來,嚷嚷要奶奶給他炒豆子吃,老奶奶慈祥地說:“好,奶奶這給你拿去。”小孫子歡快地跟著奶奶跑,不停地放著響屁,那屁響得像小爆竹,惹得鄰人咯咯地笑,說這孩子的衝地炮真有力。老奶奶說:“這都是吃炒豆子吃的,唉,什麽世道?小孩子隻有炒豆子吃!”鄰人說有炒豆子吃很不錯了,怎麽也比爛菜幫子和蒲公英好吃。

這是一個大雜院,裏麵住了十幾戶人家,有貧也有富。頂裏麵的一戶胡姓人家非常富裕,先生在繁華的市口有幾間門麵,南貨生意做得紅火,在無錫的鄉下還有好幾頃良田。惟一的煩惱就是沒有子嗣。他先後娶了三房姨太太,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秋後的西瓜秧,疙裏疙瘩的小西瓜一個連著一個,總共生了八個,隻可惜沒有一個能接香火。先生眼看著快到六十,心裏像燒了一把火,整日地長籲短歎,生怕一生的辛苦都是替外姓女婿忙的。

緊靠先生家還有一戶人家,姓餘,夫妻倆帶著一女兩男三個孩子生活,先生是政府小職員,曾隨國民政府西遷,還都南京後又跟著回來,他家原先日子過得還可以,不說是小康,起碼不愁溫飽。可這些日子米價一個勁地飛漲,日子就過得捉襟見肘。先生是體麵人,即便饑腸轆轆也從不言語,鄰居們隻覺得先生越來越瘦,顴骨像刀削一般鼓凸,不像往常變換穿著幾件挺括合身的西服,而是整日地穿著一件灰舊的長衫。太太是小家碧玉,操著一口甜蜜的蘇州話,雖不是那種風采亮麗的人物,但卻很耐看也很耐處,像是網師園中那尊太湖石,玲瓏亭立細膩有致。按照房東老奶奶的說法,隻有蘇州水鄉才有這麽甜蜜軟綿的人,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算是掉到福窩裏了。先生夫婦視女兒紫雪為掌上明珠,紫雪今年十六歲,玉體初盈,儼如雨中梨花。太太平日喜歡帶著紫雪逛街,娘兒倆一出門,行人的目光馬上就聚集在她們身上,那簡直就是文昌巷流動的經典仕女圖,為巷子增添了些許靈氣。隻是,這些日子,娘兒倆不再出門,深深的巷道由此冷落了許多。

院子裏還有一些尋常人家,隻不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有了他們,世界不見得就繁華,沒有他們,世界也不會冷落。說白了,他們充數的,南京的大,卻靠他們支撐著。在雨飄搖的日子裏,這些芸芸眾生自是苦不堪言,如西風淩虐過的荒草,日漸枯黃萎縮。

 

終南信到建築係報到的第一天,從係裏取回了好幾封從美國寄來的信件,是林琴甫先生從美國寄來的。先寄出的信是指導他如何提高學術知識;後來的信又轉為詢問和關切;最後一封信的寄出時間是今年春天,離現在隻不過四個月時間,牽掛之情躍然紙上。

接下來,終南信開始備課,有授課教授指點,倒也沒費什麽心思,因此有很多閑暇時間用來閱讀。他幾乎整日地泡在圖書館裏潛心閱讀,重點讀那些學術泰鬥的著作。盡管學習和研究的程度幾達廢寢忘食,但他還是心有牽掛,這就是組織上一直沒和他聯係過,他擔心是不是把他這個人忘了。有老師那句話,他又不便去找,隻得默默等待。

這日,他回到住處不久,有一個人來找他,那人五十歲左右,素未謀麵,手裏拿著一份《中央日報》,他不由得一陣激動,知道組織上派人來了。

接上暗語,他請來人進屋。來人說:“我想你也沒吃飯吧,我請客,到外麵找個飯館坐坐如何?”他說:“沒必要,我去買點鹵菜和酒,房東已經把飯燒好了,這樣豈不節省一點?”接著他又小聲說:“這兒安全,這個大院沒有不三不四的人,我讀大學的時候就住在這。”來人微笑著說:“恭敬不如從命。”

他到鹵菜鋪買了些鹽水鵝,肫爪之類,又買了一瓶雙溝大曲。付錢的時候,他暗暗吃驚,算算竟花去了他大半月的薪水,好在他並不缺錢,臨來時妻子給了他許多,但心中默默一算,食品價格這樣貴,那些靠薪水過日子的人怎麽辦?豈不要餓死!

當他把買來的東西倒在盤子裏,來人十分驚訝:“哪來這麽多的錢!這差不多你一個月的薪水,你下半月怎麽辦?總不能餓肚子吧?”終南信笑著說:“你就不了解嘍,家父原先開著一間不錯的藥鋪,糊口的錢還是有的。來,咱們先吃一點菜再喝酒,這樣胃好過一點。”他邊說邊向那人揚揚筷子。來人說:“原來如此。我原來考慮你一人在外,碰上這戰亂年代,肯定是饑一頓飽一頓,想請你開開葷,沒想到現在倒過來了,人還得有好心呀,好心必有好報,這不,我可以打牙祭了。”終南信說:“你們這些父輩人的心總是那麽細,老想著別人。快吃吧,別餓著。”來人見他這樣誠懇,也就大口吃起來。

終南信一邊吃,一邊壓低了聲音說:“我來都一個多月了,什麽任務也沒交給我,挺著急的。是不是對我不放心?”

來人說:“你多慮了,地下組織紀律嚴格得很,各人有各人的分工,互不幹擾,這是用血換來的經驗。”他往嘴裏塞進一塊鵝肫,快速嚼了幾下,還沒等腮幫子凹下去,又夾了一塊鵝肝放進嘴裏,嘴裏的食物過多,說話有些模糊不清,“我們進行的是一場既偉大又平凡的革命,奪取政權,建設一個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需要各種人才,各種人才隻能去做適合他自己做的事。絕對不會讓拿筆杆子的去拿槍杆子,也不會讓拿槍杆子的去拿筆杆子。”來人咽下食物,停頓了一會兒,又夾了幾口菜,腮幫子又鼓起來,稍刻就吞咽下去,“你沒有什麽特別的任務,首先熟悉教書的業務,由過去的學生變先生,這是個質變,要快速適應。其次,熟悉你周圍的人,注意他們的政治立場,是左還是右?這是反動派辦的中央大學,人員極其複雜,要多留心觀察,我們接管這所大學後不能被壞人蒙混了。我們要建設新中國,急需的是人才,但人才必須為我所用,因此,你的擔子還是很重的。教授那兒,你一定要保持聯係,將來還要靠你動員他回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記住,現在隻是聯係,僅僅是保持聯係,不能談其他的。”

“這麽說,我的任務就是熟悉這裏的一切,為將來管理學校做準備?”他似信非信。來人說:“對,就這麽簡單,不要把它看複雜了,但也不要輕視它,搞清人員的來龍去脈和觀點不容易,知人知麵難知心呐!今後除非有緊急任務,否則就沒人和你聯係,一切全靠自己。老師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昨天他撤退到解放區去了。”終南信點點頭,過了一會又問:“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嗎?”來人笑笑:“為什麽不可以呢?我叫劉華光。”

劉華光?終南信如雷貫耳,詫異地目光牢牢地盯著那人不放,“你是不是曾活躍在澮南地區的抗日隊伍的那個劉華光?”劉華光淡然地說:“是的。你是…….”他說:“我是肖家灣的。李強就是在我家養的傷。”劉華光的臉上馬上流露出親切之情:“沒想到你是肖家灣的人,肖家灣的人有正氣,我們的部隊經常在那獲得給養,特別是施東山,為了抗日,捐了不少錢財,開明的鄉紳!七裏橋那次戰鬥我也負了傷,傷好後就離開了部隊到南京做地下工作。”他問:“部隊的情況你知道嗎?”劉華光搖搖頭:“不知道。每天工作很忙又提心吊膽,顧不上打聽這些。”他說:“李強犧牲了,在鹽城犧牲的。”劉華光神色頓時黯然,“其實,那次七裏橋之戰,我以為他難以活命。傷得那麽重,背又背不動,隻好忍痛丟下了。”終南信又問:“你認識張瑜亮嗎?”劉華光說:“那個歙縣的教書先生?”他說:“張瑜亮現在是師長了。”劉華光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戰爭鍛煉人,紅軍時期,二十啷當歲當師團長的人多的是,張瑜亮穩重。又有文化,提拔得快理所當然。”

他們就這樣吃著喝著,不覺意間,夜已很深,外麵已經聽不到任何動靜。菜已吃盡酒也喝光,每人又吃了一大碗飯。酒足飯飽之後,終南信說:“幹脆你就睡在這兒吧,你睡床上,我睡春凳。”劉華光說:“我也是這樣想,這麽晚了出去不安全。這就難為你了。”劉華光說著就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屋內鼾聲雷動,那聲響,都可以把屋頂的瓦片震下來。

這下子可苦了終南信,盡管他也暈乎乎,但那鼾聲卻時斷時續地向他襲來,高昂的時候像被頑童踢滾的洋鐵桶嘁哩喀喳;低沉的時候如同老漢猛抽的水煙袋呼呼啦啦;有時也會停頓上三秒五秒,但接著就是一聲炸雷驚天動地。他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走出房門。

終南信在院子裏輕輕地走動,聽到從餘先生家傳來窸窣地聲音,他有些好奇,就悄悄地走過去站在窗下,原來是一個女人在哭泣,且有人低聲勸慰。他覺得這是人家的隱私,不應當聽,就立刻往回走。突然間,他看到一個人影閃進了庭院。莫不是小偷?他閃在一邊仔細地觀察那人,等他看清了,卻大吃一驚:原來是房東老奶奶!她背了一小袋子東西,慌裏慌張地鑽進了屋。這深更半夜的,老奶奶在做什麽?他心中頓起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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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樂閑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dashengsun的評論:
您本人對新四軍的曆史研究頗深,敬佩之至。
樂閑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dashengsun的評論:
您太太的爺爺現在身體好嗎?看來他很喜歡您這個孫女婿,也喜歡講過去的歲月。致以問候。
樂閑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dashengsun的評論:
記得幼時常聽老人們說劉華光的故事,心目中他是一個抗日英雄。我就是通過新四軍、乙縱隊這樣的一個大背景展開故事情節的,力圖反映那個時代的真貌,主觀是這樣想,不知客觀上做到了沒有。原來準備用真實的地名,但這是小說,主要情節都是虛構,因此作罷了。
謝謝你的關注,祝好運。
dashengsun 回複 悄悄話 1942年冬,新四軍四師十一旅來泗五靈鳳地區活動,下放1個營,和淮北軍區1個連以及地方3個獨立大隊,改編成立十一旅泗五靈鳳獨立團。團長張榮遠,副團長王世仁,政委張彤,**部主任王紹遠,參謀長金榮功。轄3個營,1個警衛連,共10個連,1500餘人。一營長盛玉坤,教導員聞宇;二營長劉從本,教導員臧超然,副營長陳香甫、李成東,副教導員王留影;三營長劉華光,教導員江恒。

一營一、二、三連是十一旅下放的主力。二營四連由靈南大隊改編。五連由沱北、靈南區隊改編,六連是軍區下放的主力連。三營七連是縣獨立大隊改編,八連是淮北大隊改編,九連是淮北,澮南區隊改編。民國32年(1943年)春,泗五靈鳳獨立團一營、二營的兩個連和警衛連共6個連升編為新四軍四師十一旅三十二團,離開五河,撤銷泗五靈鳳獨立團番號。三營和二營六連留駐五河。

裏麵有一個是我太太的爺爺,渡江後留在地方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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