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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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鳳仙 - 第二章 淒美的婚禮 第五節 錢鬆林

(2011-10-02 13:09:22) 下一個

一九七三年,胡鴻英在繡花廠的地位完全鞏固。幾個靠造反起家的群眾代表由於參與武鬥的原因被踢出革委會。那次武鬥,是在全廠職工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充其量不過是打了一次群架,撓破了幾個人的臉皮,撕爛了幾件衣服。裁縫們習慣迎奉人,出拳頭打架已是很出格的事,哪敢去動棍棒。雖然如此,兩個加入革委會的頭頭還是因此劣跡被清理出領導層,並被責令深刻檢查反省。此事被寫在西州縣誌上,成為西州動亂的罪證之一。

胡鴻英重新掌權之前,下台靠邊的柳逢春副縣長被解放,他鴻運高照,由原來的副縣長升任了縣委副書記。柳逢春心裏明白,他的升遷得益於駐縣軍代表是他的昔日戰友。柳家的權勢日趨增大,不過還達不到一九六六年以前的程度,因為大民主大字報風行於社會,群眾還有說話的權利,走資派的利劍還懸在無數個柳逢春們的頭上。

 

錢鬆林追逐蘇宛霞的行動過程也進入攻堅階段。

得知兒子追求一個有夫之婦後,錢母火冒三丈,用羽毛撣子把兒子打得遍體鱗傷。錢鬆林一聲不吭默默忍受,錢母打累了,停下手問:“你和那個騷貨斷絕來往不?”錢鬆林倔強地說:“我這輩子非她不娶!”錢母大哭,甩掉雞毛撣子,去找局長老頭子了。

錢局長棋高一著,他對兒子說:“你媽打你,是她的不對,但也是被你氣得沒辦法。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一根筋,認準一條道就一直走到黑。但你想過沒有,我和你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在官場上混,講究的就是臉麵,你一天到晚去追一個有夫之婦,不是往我們臉上抹黑嗎?”錢鬆林說:“我追求蘇宛霞是公開的,不是偷偷摸摸。她丈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分手是早晚的事。我愛她,願意和她共同承擔責任,這是光明磊落的事,丟什麽人啦?”錢局長說:“聽說蘇宛霞並不想和丈夫離婚,你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吧?”錢鬆林說:“她暫時是沒同意,不過她最終會同意的,這也是她值得愛的地方。爸,這種人不要,難道你讓我去找一個丈夫有難就離婚的人?你看你們局裏那幾個老右派,帽子剛帶上,老婆就跑了,孤零零一個人,傷心不?”老頭兒不吱聲了。

錢鬆林知道父母的關已經過了。盡管母親很威嚴、很要麵子,但在大事上她聽從父親,幾十年如此。父親默然就是默許。

 

錢鬆林在車間辦公室把這情況和蘇宛霞如實說了。蘇宛霞歎口氣,然後流淚不語。錢鬆林說:“快三年了,我們眼看著也就到三十了,什麽話我都說過了,你也該決斷了。”蘇宛霞還是一言不發,淚水順著鼻槽和臉頰流到脖頸。

蘇宛霞心情矛盾。她知道和張昌盛的婚姻長不了,但卻撕不開這個臉,舌頭上仿佛墜了秤砣。她希望張昌盛主動提出,隻有這樣才能免受良心的譴責。她愛著錢鬆林,不僅是因為錢鬆林孜孜地追求,同樣也是生理的需要。生活於她而言,就是火熱的心和冰冷現實的輪番煎熬,就是抑止生理欲望的痛苦和抑止後帶來的道德快慰的交替湧現。

看到蘇宛霞的態度,錢鬆林知道指望蘇宛霞主動向張昌盛提出離婚已不可能,隻有改變出擊方向才能得到渴望已久的幸福,於是他毅然采取行動。

在一天上午,錢鬆林出了廠門,登上那輛永久51型加重車,一溜煙直奔機床廠的宿舍。到了蘇宛霞家的門口,他推開們,突然站在張昌盛的麵前,“昌盛哥,我來看你。”

張昌盛驚異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經過短暫的端詳和思考後,臉上露出了笑容,“如果沒猜錯,你應當是錢鬆林吧!大軍經常提到你,說錢叔叔如何好,經常帶他玩,還給他買東西。看我,連說聲謝謝的能力都沒有。”

張昌盛幾句寬厚的話,使錢鬆林的勇氣頓時消去大半,他知道了蘇宛霞一直開不了口的原因,覺得麵前躺著的人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他後悔不該來。

張昌盛說:“我早都想和你聊聊,宛霞就是不帶這個口信。今天正好你來了。快搬個板凳坐下!”

錢鬆林像個木頭疙瘩一樣,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在張昌盛的麵前的。他聽到張昌盛說:“小錢,想知道我的心情嗎?”錢鬆林隻有點頭的本能。                 

“我心裏矛盾,一方麵覺得幸福一方麵又覺得痛苦:幸福是因為宛霞溫柔善良、大軍活潑可愛,每想到這,我的心裏就非常滋潤;痛苦呢,不用說你也知道,我是她們的累贅;還有,我太寂寞了,每天看到的隻是屋頂和牆壁,我已經有三個月沒見過一個外人了。”張昌盛深深地歎口氣,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也不能怪誰,大家都很忙。”

錢鬆林聽到這兒,心裏一陣酸楚,“昌盛哥,如果你不介意,我天天來和你聊天,給你解悶。”張昌盛笑了:“那可好了,宛霞也不會這麽累了,大軍也有人帶他玩耍。你說話可要算數啊!”

錢鬆林的心坦然了,他此時不再想和張昌盛說些什麽,他想就這樣下去,既然天天能和蘇宛霞廝守在一起還有何求,為什麽還要在張昌盛痛苦的心靈上再捅一刀?他說:“昌盛哥,我明天給你帶一個紅燈牌收音機來,放在你能夠到的地方,你的寂寞就會少一點。”

他們漫無邊際地聊著,眼看著就到了中午,錢鬆林看到張昌盛的枕頭邊有一個大饃,知道那是張昌盛的午飯。他很不忍心,就借故出去一趟,在機床廠的大門口買了一包鹵口條和花生米,又買了一瓶高粱大曲。他把東西放在張昌盛的身邊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然後匆匆離去,臨走的時候又重複一遍,“昌盛哥,我明天就把紅燈牌收音機給你送來。”

這天,錢鬆林的心情特別愉快,下班後,他騎著自行車把蘇宛霞母子送到機床廠宿舍的大門口,看著她們走進宿舍的樓群,然後就吹著口哨飛快地離去,他要去百貨公司買收音機。他沒告訴蘇宛霞說他到機床廠來過,他想明天先送了收音機然後再和蘇宛霞母子一道走進他們的家們。

 

第二天,錢鬆林像往常一樣來到機床廠宿舍大門口,等了一會兒卻沒見蘇宛霞母子身影,眼看時間到了,再不出來就要遲到,他就騎上自行車往蘇宛霞家門口蹬去。老遠他就看到蘇宛霞的家門口擺放著幾個花圈,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下來,趕快蹬了幾下,來到門口,看到迎門口地上擺放著一具屍體,蘇宛霞摟著大軍坐在一旁哭泣,旁邊有幾個人在勸說。張昌盛的父母也在旁邊,看到錢鬆林到來,老太太惡狠狠地瞅了他幾眼。

錢鬆林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昨天離開的時候張昌盛還是好好的,怎麽突然亡故了,他擺好自行車,走到蘇宛霞的身邊。他正要開口,隻聽到蘇宛霞說:“錢師傅,麻煩你快到廠裏去告知一聲,我家昌盛自殺了。”

錢鬆林糊裏糊塗答應著走出來,心裏還在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蹬上自行車,沒蹬幾圈幾乎和迎麵來的小板車相撞,拉板車的人斥責他找死,他停下來定了定神,向拉板車的人咧咧嘴,然後又騎車離去。

 

姐妹們聽到噩耗,紛紛收拾工具要來看望,餘青絡連忙製止。鳳仙說:“我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應當阻止,耽誤的工時我們保證補上,這樣可以吧?”餘青絡說:“我得請示胡廠長!”鳳仙說:“好吧,我看你這個主任當得真窩囊,屁大的事也不敢當家!”

胡鴻英恩準了。姐妹們匆匆忙忙地來到機床廠。蘇宛霞看到姐妹們就像走失的孩子見了娘,一下子撲進餘青絡的懷裏哭得眼淚汪汪。餘青絡的眼睛紅絲絲的,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宛霞,不要難過了。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麽,壞事也能變成好事。昌盛走了,他也就不受罪了,你也解脫了,你看看你這個家,多難啊!也隻有你能支撐這麽長時間,換上二旁人,這個家早都散了。”瞿小燕也在一旁幫著勸慰,過了好半天,蘇宛霞才緩過神來。

鳳仙問:“宛霞姐,昌盛哥事先沒有預兆麽?”蘇宛霞搖頭,悲哀地說:“沒有,一點也沒有,昨天下班,我和大軍走進屋,就覺得有些不對頭:往早,隻要大軍一進門,昌盛就會呼喚孩子,可是昨天大軍走進屋連一點動靜動也沒有。我進屋一看,隻見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趕緊走過去,覺得腳下粘糊糊的,發現是血。我就趕緊抱著大軍跑出去喊人。”

“保衛科的人來了,他們檢查了現場,最後告訴我,說是昌盛割腕自殺,還給我和他的父母留了遺書。”蘇宛霞說著掏出了一張紙遞給鳳仙,鳳仙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寫道:宛霞,我先走了,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我在陰間會為你祝福,希望你能給大軍找一個好爸爸。

鳳仙看完,隻覺得眼前一片朦朧,她把遺書遞給餘青絡,姐妹們都圍過來觀看,大家都唏噓不已。看到站在旁邊的大軍,鳳仙更是抑止不住悲痛,她抱起大軍,把臉兒貼在孩子的臉上,淚水汩汩而下。

張大島也來了,他和錢鬆林站在一起,看到錢鬆林呆癡癡的悲傷樣子,輕聲揶揄道:“裝什麽蒜,此時最高興的就是你了。”錢鬆林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仍然沉浸在悲戚之中。張大島一語剛落,張昌盛的母親就伏在兒子的身上哭道:“我的兒啊!你命好苦哇!你怎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婆婆此話一出,蘇宛霞像發瘋一樣撲過去,她一把抓住婆婆嚷道:“你在說什麽?怎麽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得說明白!要不然你把你兒子抬回去,找人化驗,看是不是我害的。”

機床廠保衛科的人和工會的人見狀立即走過來,保衛科的人對張昌盛的母親說:“地主婆!再胡扯我就把你抓起來,張昌盛的屍體我們請地區公安局的人來驗過,他們出具了結論。把你兒子給你的遺書拿出來給大家讀讀!”

張昌盛的父親顫巍巍地把遺書遞給保衛科的人,保衛科的人大聲念道:“爸爸、媽媽:孩兒不孝,先走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吧。我這個樣子生不如死,不能為宛霞和孩子做點什麽,反而拖累他們。宛霞是好人,沒有她,我活不了這些年。我走了,宛霞就解脫了,孩子會有一個好爸爸。”

保衛科的人把遺書剛念完,張昌盛的父親一下子跪在蘇宛霞的麵前:“宛霞,原諒你媽,她不知好歹。我這裏替昌盛謝你,我張家永世記住你的恩情!”蘇宛霞一把拉起公公,泣不成聲,“爸爸,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難道你不了解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孩子是我生的,我能不疼嗎?你老放心,孩子永遠姓張。”

老頭用那枯瘦的手抹去眼淚,一步三晃地走到孫子的跟前,拉起孫子又一步三晃地走到錢鬆林麵前,撲通一下跪倒在錢鬆林的腳下,“錢師傅大恩大德,錢師傅大恩大德!”錢鬆林急忙要拉起老頭,無奈老頭隻是不起身,錢鬆林心裏已經明白幾分,見拉不起老頭,隻得也跪在老頭的麵前。

餘青絡見狀,猛然拉著錢鬆林,“你快起來,和一個地主分子對跪算什麽,小心倒黴。”錢鬆林使勁甩手,大聲叫道:“鬆開,別管我!”鳳仙一把把餘青絡拉過來說:“你在挑什麽刺,大伯有話要說。”餘青絡這才走開。錢鬆林說:“張大伯,有什麽話你就徑直說吧。”老頭說:“錢師傅,你必須起來我才能說,要不我就跪在這兒不起。”錢鬆林隻好起身。

老頭說:“你每日接送宛霞母子已經三年,我孫子為此少受了不少罪,我替兒子孫子向你謝過了。”說罷,老頭噹噹地磕了三個響頭。

“如果不出意外,宛霞不日也將走進你錢家大門,新社會新風氣,我也樂見宛霞和你喜結良緣。我唯一的要求是將這個孩子托付於你,請你依然如現在一樣對待我孫子,如能這樣,我即便今生不能報答你的恩德,來生也必結環相報!”說完,他又噹噹地磕了三個響頭。錢鬆林連忙回答:“張大伯,我錢鬆林答應了,你快起來吧!”說著他一把拉起老頭。

老頭起來後,走到兒子的遺體前,蹲下來掀開蒙臉紙,摸摸兒子的麵頰,小聲地說:“都說是黃泥崗上無老少,你竟然先我走了,走得好,走得好,走得大家的心都落下來。”老頭說完站起來,對站在身邊老婆子說:“我們走吧,這兒已經沒有我們什麽事了。”說完他拉起老婆子蹣跚地向門外走去。

屋裏的人都暗暗傷心,蘇宛霞又是一番撕心裂肺地哭啼。錢鬆林默默地跟著老人走出門外,他像被灌了苦酒和黃連,滿肚子的酸苦。他眼睛有些模糊,使勁睜了睜,這才把眼淚壓回去。他看到兩個老人漸漸地遠去。他們走得很慢,褪色的衣服分不清是灰色還是藍色,但是,各自胳膊上的白袖章卻非常耀眼,那是時代的特殊標記,凡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都得佩戴白袖章,表明他們是異類。

 

安葬了張昌盛後,蘇宛霞的生活依然如故。她每天和錢鬆林一道,早晨把孩子送到張昌盛的父母那兒,下班後又一道去接。她對錢鬆林不冷不熱不多說一句話,錢鬆林心裏卻忐忑不安,他想把那天見過張昌盛的情況說給她聽,又害怕得不到她的諒解,窩在心裏成為一樁心病。

就這樣過了七八天,錢鬆林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他試探著問蘇宛霞:“我們的事現在該有個說法了吧?”蘇宛霞卻說:“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

晚上,錢鬆林如約而至,蘇宛霞還是不長不短,一直等孩子睡著了,她才嚴肅地說:“我問你,你是不是凶手?”錢鬆林嚇得手腳發麻,急忙分辯說:“你在胡說什麽?憑什麽要懷疑我是凶手?”

蘇宛霞冷笑一聲:“憑什麽?就憑你在他自殺前見過他。”錢鬆林此時不想抵賴,他老老實實地說:“那天我是見過昌盛哥,可我什麽話也沒說,更沒有殺他。”他接著就把那天見張昌盛的經過詳細述說一遍,最後還說:“不信你到我家看看,有沒有新買的紅燈牌收音機。”

蘇宛霞一邊聽一邊流淚,最後一把抓住錢鬆林用力晃動,接著又劈裏啪啦打個不停。錢鬆林一邊用手遮擋,一邊分辯說:“我也是好意而來,來了卻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答應天天來給他解悶,這難道錯了?”

“你是什麽也沒說,可你來了,你隻要來了,他就會去死,這也就是這幾年我一直不讓你進我家門的原因。你難道是死人,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都不懂?”蘇宛霞說著又要伸出手。錢鬆林卻一下跪在她的麵前說:“宛霞,我知道錯了,要打要罵隨你吧。”他說話的時候頭昂得直直的。

蘇宛霞的手沒有落下去,卻順勢蹲下來,一把把錢鬆林的頭摟在自己的懷裏。由於沒有蹲穩當,二個人雙雙跌在地上,又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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