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拈來

從小就喜歡閱讀人文地理各國風情的文章,現在偶爾忙中偷閑,到外麵走走,很想和他人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從前愛耍筆杆子的人,現在覺得對筆墨都有生疏感,也想借此渠道來有感而發一番。同時
正文

那條弄堂

(2011-10-01 19:07:08) 下一個

星期一的早上, 正是每家都趕著上班上學的時候. 一夜枕上聽雨, 睡得不是很踏實. 七點多起來後,天依舊是灰蒙蒙的. 依稀的晨光從落地窗投進起居室和廚房, 四處彌漫著一種不敢打破的沉寂. 表姐和堂姐一行都輕手輕腳地起來了, 下樓之前還特意把把他們睡的臥室拾掇了一下, 盡量恢複到原樣.  Jim的評價說這就是上海人的習慣 注意細節. 過一會我要開車送他們去紐約的大巴. 十八年後興奮而短暫的相聚就在兩天三夜的閑聊和相伴而行中匆匆而去.時間不留人.

在費城機場進進出出的老外乘客中,一下子就認出他們既熟悉又因久未謀麵而陌生的麵孔, 興奮不已. 我似乎還沒有從當時一刹那時那種興奮的心情中緩過勁來,他們又要上路去下一站了. 古人說:’自古多情傷離別, 更難堪冷落清秋節’. 小時候愛吟誦的古詞句早就還給了中學老師,但唯有柳永的這句雨淋始終能脫口而出.

阿姐們的到來,勾起了我對上海北京西路那條舊弄堂的記憶. 那條弄堂的大門正對著北京西路, 是進出上海第六人民醫院院門診部必經之路.  弄堂口 一麵擠滿東倒西歪的自行車和穿梭的求醫者,另一麵是居民們生活的空間, 晾在竹杆上的萬國旗’, 和邊剝毛豆邊閑聊的老頭老太們, 拚成了一幅上海三十年前狹小的空間裏豐富的市井圖.

小姑姑家在那條弄堂裏住了半個世紀, 從上海解放到直到上海舊城拆遷.  北京西路是我們上海和外地親眷 的信息和親情集散所. 無論是 在上海常住和短歇, 都肯定品嚐過祖母烹製的可口的飯菜, 領受到小姑一家人的善待.   北京西路成了小姑家的代名詞.  北京西路也是我們兩姐妹出國之前的生活中很懷念的一部分.隻可惜八年前回去時,那條弄堂已被開發商的高樓大廈所吞噬,直剩下孤零零的半堵廢牆. 我感慨,舊上海的城市印象的消失就像過去的大餅油條店被台灣的連鎖豆漿店所替代一樣. 是與時共進的產物, 但多少讓念舊的人有點遺憾.

我對上海的記憶有如17號院子裏那株枝繁葉茂的的無花果樹投下的斑駁的影子, 簌密相間,不成什麽形狀. 又像是一個剪碎了的故事,無頭無尾,但時不時地撩人心頭. 

象許多上海人家一樣, 小姑家三代同堂擠在一間50平米的屋子裏, 他們住的樓房, 是一幢具有百年曆史歐式的聯體式私家樓改成的多戶居民樓,  但是有煤衛, 加上地段又好, 在從前的上海算是條件不錯的. 單元裏各色背景均有, 有公務員, 回民飯館的廚子和 學校的老師, 大家生活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 幾十年處下來, 也算相安無事. 他們的故事是從前上海市民的忙忙碌碌的生活的縮影. 我去上海的時間多半是知了聲起伏的暑假,所以記憶裏少不了中午午睡後懵裏懵懂地坐在大門口聽嘈雜的知了聲, 或是午睡後到門口小店買一隻八分錢一根的雪糕(當時覺得無比美味), 或是晚上在天井裏和大人一起乘涼, 享受從黃浦江上吹來的穿堂風.  記憶裏更少不了的是左右上下鄰居嘰裏呱啦的說話聲,公共廚房裏的鍋碗瓢盆聲, 甚至拌嘴聲, 收音機裏播放的抑揚頓挫的蘇州評彈.

我把這個記憶帶到了南國的大學校園,十八年前又把她帶到了大洋彼岸,偶爾碰到上海來的留學生或是看了<<圍城>>這種以舊上海為背景的電影, 都會勾起對上海的懷念. 小姑家的落地窗, 隔牆人家的紅色琉璃瓦屋頂,  二樓人家的陽台上的黑色鐵欄杆, 常德路上石庫門的房子, 或是 打破淩晨的寧靜的早班電車刹車時的嚓嚓聲, 似乎又都潛回到我的感官世界裏.

 今年夏天開了一次洋葷,第一次去巴黎旅行.  頭一回置身浪漫之都, 其建築風格和文藝作品美妙之極,讓人歎為觀止. 賽納河邊那挺拔的法國梧桐, 香榭裏舍大街嘈雜的人群, 和機動車的轟鳴聲, 讓我們這種在美國的Suburb裏住太久的中國人,覺得很親切. 食品的櫥窗裏陳列著美味的點心, 空氣裏似乎還彌漫著一種糖果小吃的香味,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有一天碰巧走到 Rue D e Hornour, 那邊有很多名店,離各國使館區也很近.  我們挑了條較小的僻靜的路走.   路上兩邊法國梧桐挺立, 在樹的頂端互相碰撞,形成天然的涼篷.  這邊的人行道象上海很多地方一樣, 很寬,足夠停一輛汽車, 路旁還有一張排椅.  似乎在邀請我們停駐.  我坐了下來, 環顧四周, 覺得這好像是上海淮海路的一角.  巴黎的林蔭大道,隨處可見的帶黑色鐵欄杆圍成的陽台居民樓, 甚至巴黎街頭的氣味, 著實讓我想起了上海.  接到他們的那天晚上, 我們聊啊聊, 從廚房聊到了陽台上. 我家的房子居高臨下, 遠望去綿延的樹影 在寬廣的天空下形成一片黑色的背景,  抬頭一輪浩月掛在深藍的天空, 快到十五了. 記得我出國留學時也是快到陰曆八月十五. 小區裏一片寂靜, 我們在後陽台上閑聊, 恍如時光倒流, 我們回到了從前在北京西路的夜晚, 大家坐在天井裏聊天, 天上的星星還是那麽亮, 還未被現代化的生活照明所覆蓋,  黃浦江的涼風依舊徐徐.

在我們有幸共處的頭幾天裏, 陽光明媚, 我盡地主之儀, 開車帶他們去附近的景點轉轉.  小時候都是阿姐們代我去玩,現在是我在異國開車陪他們玩. 對小時的我來說,去上海小駐一段時間, 就像是美國的孩子去迪斯尼一樣興奮.  當火車進入上海郊區, 看到火車沿線高低不齊的水泥房, 和擠在火車岔道口的手扶自行車的人群時,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萬體館那淡藍的屋頂和圓柱形的樓體, 讓我知道離上海北站可能隻有幾分鍾了.  從火車站到小姑家要坐很多站的電車, 下了電車後, 拐進弄堂口, 走上十來米, 再拐一個角, 就能看到小姑姑那個單元的那堵灰色的水泥牆, 和水泥牆中間的大門, 白發蒼蒼的祖母多半安安靜靜地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的一張小矮凳上,一邊揀著菜,一邊等著我們的到來. 鄰居見到我, 會親切地吆喝一聲, ‘小江西來了’. 因為年紀小的緣故,我都是大人帶著出去玩. 因為小時的我快人快語, 阿姐們的朋友們也愛帶我去玩. 所以我近的去南市區的朋友家住過, 遠的去過閔行, 漕河涇. 我十多歲後, 有時候會自己去靜安寺之類近的地方轉轉.  北京西路一帶一直不是鬧市區,馬路上沒有熙攘的行人和擁擠的機動車, 如果剛逛過南京路, 拐到北京西路上, 覺得周圍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感覺.   無論是在白天還是街燈昏黃的夜晚回小姑家, 每次沿著那堵綠色馬賽克拚成的圍牆, 拐到銅仁路和北京西路的交叉口, 就知道小姑家快到了. 這圍牆後麵的小樓像是一個什麽機關, 我來去那麽多次從來沒多注意. 沒想到後來聽家人說, 這幢樓已成為上海文物保護單位,因為它曾是貝律銘的親戚請歐洲設計家量身定做的私家洋樓,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很算得上前衛.  因為如此, 我居然還能在網上找到這堵圍牆和這幢樓的照片(謝謝拍攝者), 我感慨, 大眾的記憶和我小時的記憶居然還有交互點.  那個門洞和我小時候記得的一樣,隻是背景裏多了摩天大樓的傲然輪廓. 時代要前進, 人的心態也要與時俱進, 而舊時的瑣碎的記憶托付於過去了.

現在回上海,所見,所用,所聞, 都是那麽現代化,更何況都是在我出國後發展變化的, 好像很難找到過去的感覺. 阿姐他們的到來. 有如一根記憶的紐帶, 幫我把過去和現在用連接起來.  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出國潮中走出國門的阿姐和姐夫,在澳洲重新安家立業. 後來我們也出國了, 期間我們大家都忙於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 互相疏於提筆. 隻是偶爾節假日有電話聯係.這次在近二十年後相見, 在機場剛見麵的一刹那的確時有點詫異, 可是很快就和腦海裏的昔日的形象對上了號,  就好像是照相機裏的人物移動了,要重新聚焦才能找回清晰的圖案.也很快找回了過去交流的感覺. 他們除了麵貌添上了歲月的痕跡外,說話的語氣,神態 ,眼神還是依舊.  阿姐們手腳還是那麽勤快, 還是那麽替他人著想, 說話還是那麽有勁頭. 從來待人接物就是有禮有度的表姐夫,在國外居住了多年後,說英語帶著有趣的澳洲口音, 但是說話還是那麽誠懇和謙和. 和從前那個親戚們愛誇獎的小徐沒兩樣. 對於人的個性, ‘時間不留痕’, 我現在才有一點體會.

現在回上海,目不暇接的是摩登的寫字樓,多層次的超市,但最讓我感慨的是耳朵裏聽到的是滿街的普通話. 在經濟大潮的衝擊下, 講究實惠的上海文化終於放下了她大城市的架子, 和外地文化交融起來了. 人們的消費水平和眼光,似乎比紐約還紐約. 我們在上海逛, 經常有迷失方向的感覺. 從前熟悉的老地段, 都被開發了. 在我的眼裏, 過去的上海, 像是一個曾經年輕貌美但是已人老珠黃的老姑娘, 有的是滿腹的怨氣, 現在的上海像是一個充分找到了自我感覺的妙齡青年, 有的是衝勁和活力.  我依戀舊時的親情, 但是我也欣賞它的現代化. 下一次回上海, 最好能和阿姐們約好一塊去. 有時間的話, 還可以一塊去北京西路舊地重遊一下.

(寫於2010年九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