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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一百零一)

(2016-04-27 18:28:20) 下一個

一百零一

從監獄回靳凡辦公室的路上,她坐在汽車後座上,眼睛看著前車窗閃過的街上的汽車和行人,心潮翻湧。四年之後重新見到明宵,看到明宵消瘦的樣子,她覺得很心疼。在探視室裏見到明宵的那一刻,她看見了明宵眼裏的淚水,她的眼淚也幾乎要掉下來了。隔著玻璃牆,她把手貼在明宵的手掌上,那種久已忘懷的感情一下又冒了出來。這些年來,雖然她一直否認自己還喜歡明宵,但是那種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卻在那一瞬湧上心頭。她記得隔著玻璃牆看著明宵,眼睛幾乎無法從他的身上離開。從明宵的黑黑的瞳孔裏,她看到一種溫柔,一種悲傷,一種留戀,一種心碎。她看得出來,即使身在監獄,即使時光阻隔,明宵依然還在愛著她。

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眼神有些發呆地看著路邊閃過的一顆顆老榆樹。上下班的時刻,馬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和車輛如潮。當著司機的麵,她和坐在身邊的靳凡都沒有說什麽。轎車在馬路上緩慢地行駛著,車裏彌漫著一股沉鬱的空氣。司機把車上的收音機打開,裏麵飄出了一個女人的歌聲:“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懷已更改,我還擁有你的愛。好像初次的舞台,聽到第一聲喝彩,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經過多少失敗,經過多少等待,告訴自己要忍耐。。。”

聽著收音機裏飄出來的風飛飛的這首歌,她的眼淚幾乎又迸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歌中的那個人,身在聚光燈下卻依然感到形單影隻。當年的青春已不在,當年的情懷早已更改,而當年的那個人,卻還在一往情深的愛著自己。她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年來,從來沒有真正地愛上過一個人,從來沒有真正地為一個人傷心落淚過,除了明宵。如果要是沒有那道玻璃牆阻隔,她想她在探視室裏一定會不顧周圍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撲到明宵的懷裏,就像那次在紐約百老匯劇場前重逢,和在天安門廣場的坦克邊上重逢一樣。

 

車在一處修路的地方顛簸了一下,她的頭磕了一下車窗上的框角,蓄積在眼眶裏的淚珠一下順著臉頰落了下來。靳凡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把身上帶著的一塊手絹遞給了她。她用手絹拭去淚水,手摸了摸頭,覺得有點兒麻木,一點兒也覺不出疼來。她把手絹還給靳凡,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

你看你,這麽大了,還哭,跟個小孩似的,靳凡把手絹放回兜裏說。早知這樣就不讓你去了。

她低下頭,想著離開監獄前最後發生的一幕,心裏擔心著明宵。她知道明宵一定是心裏極其難受,才會失態,才會狂怒地要出去和去抓獄警的脖子。她從來沒見過明宵這樣發狂過。她不知道獄警把明宵帶走會發生什麽。她聽說過牢房發生的許多黑暗的故事。他們會不會回去狠狠揍明宵一頓?他們會不會把明宵銬在一個鐵椅子上不讓他睡覺?他們會怎樣懲罰他?想到此她有些後悔,也許不該把明宵母親的病情告訴明宵。畢竟,關在監獄裏的明宵什麽也做不了,也隻是徒增煩惱。現在她開始有些明白明宵父母的心情了。想到這四年來明宵在監獄裏吃得那些苦,她的心裏更難受了。

汽車分開人潮洶湧的街道,按著喇叭拐進了拐進院門,停在中芭主樓前麵的灰色水泥台階前。她跟著靳凡下了車,依然覺得有些神情恍惚,上台階時差點兒被台階拌了一個跟頭。推開中芭主樓的大門,沿著寬敞陰涼的走廊走向團長辦公室,樓道裏有幾個人經過,跟靳凡打著招呼。有一個從辦公室走出來的女人認出了她,在樓道邊上停住腳熱情地說:

唉呦,這不是靳曦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沒聽清對方說什麽,隻是看著對方麵孔上張合的嘴唇,機械地點著頭。

昨晚剛回來,靳凡替她回答說。從西安來。

病了嗎?看著臉色怎麽這麽蒼白?女人仔細地端詳著她的麵孔問。

旅途疲累,身體可能有些不舒服,靳凡說。

呦,那趕緊好好休息吧,有空來看我們啊,女人跟她揮手再見說。

 

走進靳凡的大辦公室,她一屁股坐在麵對門口的長沙發上,覺得身體十分疲乏。靳凡走到靠牆的一個桌子邊,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端到她麵前。她推開了靳凡的手,指著電話說:

我給澤寧打電話。

不著急,靳凡把水杯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說。先歇歇,緩緩勁兒再說。我看你情緒有些不穩定,先安靜一下再打。

不行,我現在就要打,她說。

靳凡走到門邊,把辦公室門關上,然後把辦公桌上的電話扯著線拉到了沙發前的茶幾上,放在她麵前。她伸手去拿電話機,靳凡按住她的手說:

跟澤寧好好說,千萬別發脾氣,還有,先別告訴澤寧你見了明宵的事兒。

我知道。她點點頭說。我會跟他好好商量,不會發火。

靳凡鬆開了手,彎腰坐在她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她看了靳凡一眼,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拿起了電話機,手有些哆嗦地撥通了徐澤寧辦公室的電話。

 

我找澤寧,她對接起了電話的秘書說。

徐省長在會議室開會,秘書聽出了她的聲音說。

你告訴澤寧,我有重要的事兒找他,她盡量用平緩的口氣說。讓他會一完趕緊給我回個電話。我在中芭團長辦公室,他知道電話號碼。

好的,我這就去,秘書畢恭畢敬地說。

 

她放下電話,有些焦躁地對靳凡說了句開會呢。靳凡點點頭,下巴向著水杯的方向努了一下。她機械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放下。

要不然明天再給澤寧打吧,靳凡說。我看你情緒不好,心神不定,不如好好休息一下,睡個好覺,明天再跟澤寧說,反正也不在這一兩天。

不,她搖搖頭說。今天不講,我睡不著。

我去趟廁所,靳凡說。這就回來。你先坐著,有電話也別接,等我回來再接。

 

靳凡起身走出辦公室的門。她皺著眉,兩隻手扶著頭,手指插到頭發裏,低頭沉思著。必須要把明宵從監獄裏弄出來,但是如果澤寧不答應,怎麽辦呢?她知道徐澤寧的脾氣很大,如果徐澤寧不願意做的事,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結婚後她跟徐澤寧有過幾次口角,徐澤寧說得她很厲害,口氣既陌生又粗暴,讓她覺得徐澤寧一點兒也不愛她了。雖然多數情況下,事後證明徐澤寧講得是對的,但是她依然覺得很委屈,很窩心,有時被氣哭了。每當他們這樣吵架的時候,她都對徐澤寧有一種怨恨,覺得徐澤寧當初的甜言蜜語都是哄她的,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徐澤寧脾氣大,有幾次很倔,把她說哭了也不哄不理她。她自己覺得委屈又難受,但是還是忍了,過後自己主動跟徐澤寧和好,因為她覺得自己離不開徐澤寧。當徐澤寧把她說哭了,又不理不哄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赤裸著被扔進了一處黑暗而寒冷的冰窖裏,渾身發冷,無依無靠,一點兒安全感也沒有。這種時候她都會怨恨徐澤寧,也恨自己被人一哄就跟人走了,那麽年輕就放棄了芭蕾,放棄了事業,結婚太早了。有時她覺得徐澤寧一點兒也不需要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徐澤寧的一個累贅,覺得自己太笨太傻。

但是每當徐澤寧事後一哄她,跟她一親熱,她又回心轉意了,有時破泣為笑,覺得徐澤寧還是愛她,需要她的。為了讓徐澤寧開心,她自己盡了很大很大努力來滿足徐澤寧,無論生活上還是事業上。無論徐澤寧要她做什麽,怎樣做,她都是即使委屈自己也按照徐澤寧的想法去做。徐澤寧在外人麵前總是很尊重她,很紳士,說自己是妻管炎。每當其他女人用羨慕的口吻誇他們是模範夫妻的時候,她心裏都覺得有些不舒服。她不敢把跟徐澤寧吵架的事兒告訴自己的養父,也不願意告訴靳凡。每當這時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有個兄弟姐妹,可以聊聊,吐吐槽。她有時跟齊靜談一些,但是也不敢談太多細節,因為她發現齊靜嘴不嚴,有時會把她的事兒給八卦出去。

 

靳凡回到屋子裏來的時候,看見她依然坐在沙發上手捧著頭,看著眼前的玻璃杯發呆。

澤寧來電話了嗎?靳凡問她說。

啊,還沒有。她嚇了一跳,把手從頭上放下來說。

那我們繼續等,澤寧這會兒該下班了。靳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重新坐回單人沙發說。

她把手放在膝蓋上,一隻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另一隻胳膊,問靳凡說:

監獄那些人會不會回去虐待明宵啊?

不會,靳凡搖頭說。所長我們托人打點了,一直對明宵很照顧,底下人也不敢怎樣明宵。再說,這所監獄是北京市的模範監獄,獄警素質不錯,對犯人沒那麽凶。

 

靳凡這樣一說,她感覺好了一些,心放寬了一下。至少明宵在監獄裏不會受很多虐待。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又看了一眼麵前的電話,問靳凡說:

您說,澤寧會放明宵嗎?

我覺得會吧,靳凡說。澤寧不是很壞的人,再說這件事也是他不對,他想教訓明宵一下,但是反應過度。他理虧,所以他一直瞞著你,不讓你知道。現在明宵已經在監獄裏待了四年了,這個懲罰夠嚴重的了,而且你知道了,找他,他沒理由不放明宵。

可是如果他不放呢?她依舊有些擔心地問。他脾氣很大,也擰,我都很怕他,平時家裏有什麽衝突,都是我讓著他。

小曦,我了解你,你是不會撒嬌的人,靳凡說。你隻能耐心地跟他講理。明宵飛回來,是自找苦吃,但是澤寧不能就把人給弄監獄裏去,這件事兒,放到哪裏也說不過去。不過,我還要提醒你一下,等會兒澤寧跟你通電話時,你一定要有理,有利,有節,別說氣話,也別說過頭的話,別因為這件事傷了你們夫妻感情。明宵再怎麽說也是外人,別為了一個外人傷了你們夫妻的感情。

可是我已經覺得傷了感情了,她說。我真沒想到澤寧會這樣,都不敢相信他了。如果將來我有什麽事情,他會不會也對我這樣啊?

瞧你說的,靳凡笑笑說。你最了解澤寧了,澤寧是那種人嗎?

誰知道呢?她說。我隻覺得好害怕。

 

電話鈴猛地嘀鈴鈴響了,她淬不及防,被電話鈴聲嚇得身體哆嗦了一下。剛才一直盼著響的電話,此刻突然響起來,她卻有些不敢去接了。靳凡揚起眉毛來,下巴努了一下,示意她接電話。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些害怕地拿起了話筒。

小曦,你找我有事兒?徐澤寧的聲音在話筒那端響了起來。是你爸那邊有什麽問題嗎?要是有問題,我馬上給醫院打電話。

不是,她搖頭說。我爸那邊還可以,醫生說恢複得不錯,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徐澤寧說。我還以為你爸那邊怎麽了呢,嚇我一跳。那一定是靳團長找你跳芭蕾吧?你在他辦公室,是不是他想讓你回中芭跳舞啊?

也不完全是,她說。他是要我回來跳《天鵝湖》,因為原定演主角的小張被車掛了一下,腿上打了石膏,無法繼續排練。我說要跟你商量商量再說。

這還有什麽好商量的,跳吧,徐澤寧痛快地說。這些年在西安,雖然你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你放不下芭蕾。《天鵝湖》是最經典的芭蕾舞劇,演出《天鵝湖》也是每一個優秀芭蕾舞演員的夢想,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非常想去演,何況,中芭有難處,你也該去幫忙,畢竟靳團長是你生身父親啊。我也希望你能圓這個夢。跳吧,我支持你。

 

徐澤寧這麽一說,她突然覺得很感動。她一直擔心徐澤寧不會同意讓她再去跳芭蕾,現在徐澤寧不但不阻攔她,還支持她,鼓勵她,讓她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徐澤寧怎麽一下變得這麽好了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靳凡。一直坐在單人沙發上聽著的靳凡滿意地對她笑了笑,點點頭,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排練加演出,要好幾個月呢,她說。排練一個月,演出還要有兩個月,演完了就該新年了。這麽長時間不在西安,你一個人在那裏,行嗎?

當然可以了,徐澤寧說。你不用擔心我,我這麽大個人,會照顧好自己的。當初讓你離開舞台到西安來,我也挺後悔的,把你的事業都給耽誤了。其實,還是應該多為你考慮考慮,支持你事業的。芭蕾舞演員能演出的黃金年齡就這麽些年,我們一輩子長得很。我後來想開了,趁著你年輕,再跳幾年芭蕾吧。等你跳不動了,那時我們再天天在一起相守好了。

真的嗎?她很意外也很感動地說。澤寧,你真的能讓我在北京跳芭蕾,一直跳下去?

其實還是挺舍不得讓你離開我的,徐澤寧說。不過我不能太自私了,為了我自己的事業,讓你放棄你的事業,這樣也不太公平。我現在得在西安,不能走,不能讓人看笑話或者以為我被擠兌走了。等過了這一段,我就想辦法調回北京去,那樣我們雙方的事業就都可以兼顧了。從去西藏到現在,我已經在外地工作了將近十年了。一轉眼,爸爸媽媽也都老了。我回北京,也可以多陪陪他們二老。我媽也挺想讓我調回北京去的。你就當先回北京吧,過一段我也就會回北京去的,那時我們就又可以團聚了。

 

剛才她還有些怨恨徐澤寧,現在徐澤寧這麽一講,她的怨氣全消失了。徐澤寧不但同意讓她跳《天鵝湖》,而且還同意讓她繼續在北京跳芭蕾,簡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看著電話,覺得自己跟做夢一樣,不敢相信。

如果這樣就太好了,她說。相比起西安,我還是更喜歡北京一些.

不過你少年宮那邊需要提個辭職報告,讓那邊也好及早安排人代替你教課,徐澤寧說。

那自然,她說。可以讓齊靜先幫著多帶一段課,或者讓齊靜幫著推薦個人,她們歌舞團有很多舞蹈演員可以當老師。

這樣好,徐澤寧說。做事情要有始有終,不可以太任性。離十一《天鵝湖》首演隻有一個月了,這麽短的時間,你覺得你能勝任嗎?

時間是比較緊迫,她說。雖然《天鵝湖》裏麵的舞我基本都會跳,但是也需要好好排練,一定會很緊張。

那你就好好在北京跳你的芭蕾,徐澤寧說。不用擔心我,我這邊會很好的。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先掛了,晚上還有一個應酬要去參加。

澤寧,等等,她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靳凡說。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對我非常重要。

小劉,你讓司機在門口等一下,我待會兒下去,徐澤寧在電話對秘書喊了一聲說。小曦,什麽事兒啊,對你這麽重要?

你能把明宵給放了嗎?她略停了一下,問徐澤寧說。

 

電話那邊沉寂了。過了一小會兒,徐澤寧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帶著一種很不快的語調。

你說什麽?誰告訴你的?

別瞞我了,澤寧,她的語氣帶著一些不滿說。明宵被關在監獄,已經服刑四年了,是我爸告訴我的。澤寧,我知道這件事兒跟你有關。過去的事兒,發生了就發生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怎麽回事兒,也不想問。我知道他是因為我入的獄,你要是能把他放了,我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兒,以後也不會再提起。

別人都可以,但是明宵,我做不到。徐澤寧沉默了一下說。

為什麽?她有些著急,聲音也提高了一些說。你本來就不該這樣做,還一直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因為我愛你,徐澤寧的聲音也提高了說。明宵他一個小流氓幾次三番地纏著你,我忍了他好久了,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才這樣。我對他算是客氣的,這樣的人,不教訓他一下,他還會繼續糾纏你的。

聽見徐澤寧管明宵叫小流氓,她心裏很不舒服。但是她不想跟徐澤寧糾纏這些。她看了靳凡一眼,看見靳凡做了一個手勢,把右手往下壓。她知道靳凡是在提醒她不要著急,要壓住火。

澤寧!我是你的女人啊,她說。我既然嫁給了你,就會一直跟你走下去,我不會跟明宵有什麽的,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但是我信不過那個小流氓,徐澤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惱怒。你看著好了,他不會放棄你的。

信不過明宵,難道你信不過自己嗎?你各方麵都比明宵強多了,她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說。澤寧,誰也不會把我從你身邊誘惑走的。明宵跟我,那都是過去了啊。我跟他,早就沒有交往了。不論他怎樣,我也不會再對他動心的。把他放了吧,我知道你打個電話就行,我求你了。

不行,徐澤寧口氣不容置疑地說。他罪有應得,要服滿刑才能出去。

澤寧!你,你怎麽能這樣?她的臉因為生氣而漲紅了說,聲音也不知不覺高了起來。什麽叫罪有應得?王丹才判了四年,明宵他怎麽了,能被判十四年?他不就是因為喜歡我,讓你不高興了嗎?你想想,我們都結婚五年了,在西安也一起住了四年了,我愛的人是你,嫁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我們還想要生個孩子,我早把明宵都忘記了。放了他,讓他回美國去拍他的電影去,何苦要讓他在監獄裏繼續待十年呢?他已經待了四年了,難道還不夠嗎?再說,他母親得了肝癌,就要去世了,他是家裏的獨子,你不知道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在監獄裏多傷心,看著他發狂的樣子我都覺得特別難受 ---

 

坐在她旁邊單人沙發上的靳凡猛地欠身過來,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看著靳凡變形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是話已經說出了口,不能收回去了。

你在監獄裏見到明宵了?沉默了一秒後,電話那邊傳來徐澤寧驚愕的聲音。

嗯。。。她有些怯弱地對著話筒回答說,聲音一下低了下來。

什麽時候?你什麽時候見的明宵?徐澤寧追問她說,聲音顯得極其惱怒。

剛才,她有些不安和驚恐地說。

我前腳離開北京,你後腳就去見那個小流氓了?

 

聽見徐澤寧說出這句話,她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也一下急了起來。她覺得渾身血液在往上湧,臉漲紅了起來,手哆嗦著,對著話筒提高聲音說:

澤寧 --- 你怎麽這麽說話?你把我說成什麽人了?你什麽意思?你說話好聽點兒行嗎?

不是嗎?徐澤寧嘲諷地反問她說。

她又羞又急,一時語塞,張著嘴,對著話筒卻說不出話來。

我們以前曾經有過什麽約定,你還記得嗎?徐澤寧聽她不說話,口氣嚴肅地問她說。

她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又在把手往下壓,示意她別跟徐澤寧吵。

記得。她停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以後不能見明宵。澤寧,原諒我,是我不對,我不該去看明宵,我當時聽說明宵在監獄之後,特別衝動。但是,明宵是因為我在監獄裏待了這麽多年,要是他不能在母親去世前見他母親一麵的話,我一輩子都會很內疚,一輩子都會怪你害了他,那樣的話,我們以後怎麽能幸福呢? 澤寧,結婚以後,我沒有求過你什麽,我這次認認真真求你一回,看在我的份兒上,把明宵放了吧,他已經在監獄裏待了四年了 ---

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就好,徐澤寧冷冰冰地打斷她的話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以後別在我麵前提明宵這兩個字,我煩。對不起,我得走了。

 

電話裏傳來哢嚓一聲掛上電話的聲音,隨後傳來斷線的嘟嘟聲。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手裏的電話,嘴張著,不知道說什麽好。過了幾秒鍾,她放下手裏的話筒,抬起頭來看著靳凡,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靳凡搖了搖頭,手無奈地做了個手勢,從兜裏掏出手絹來,遞給她。她用手絹擦著眼睛,突然忍不住咧嘴大哭了起來。

怎麽辦啊?她哭著問靳凡說。這回澤寧不會放明宵了。我太笨了,怎麽一下把見了明宵的事兒給說出來了呢?

靳凡抬起了一隻手指,舉到眼前,像是要說什麽,隨後又放下了手指。

沒關係,我們再想辦法好了,靳凡安慰她說。別哭了,這也不怪你,你不說,澤寧以後也會知道的,還是告訴了他好。我認識北京市一副市長,多年的老交情了,前天還一起吃飯來的。這半步橋監獄歸北京市管轄,我先找找那個副市長,讓他給所長打個電話,先讓明宵去見見他母親,然後再給他減刑。隻要澤寧不阻撓就行。

她止住了哭,用手絹擦了擦眼睛,把手絹還給了靳凡。

 

澤寧不幫忙也就算了,如果再阻撓,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說。如果那樣,就是人品太有問題了,跟這樣的人沒法兒生活在一起,我隻能跟他離婚。我過去總覺得離不開他,現在想想,誰離了誰不能過啊?我以後好好跳我的芭蕾就行了。

別說氣話,靳凡把手絹收起來說。小曦,以後無論生氣也好,吵架也好,你可千萬千萬不能跟澤寧說離婚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可不是輕易能說的,記住了。

嗯,知道了,她點頭說。

喝口水,消消氣,靳凡把茶幾上的水杯推給她說。

 

她搖搖頭。她覺得胸口噎得慌,不想喝。澤寧一開始打電話時那麽好,那麽體貼她,支持她,然後一轉眼,剛一提到明宵就突然變了臉,讓她難以接受這樣的轉變。明明是澤寧做得不對,是自己有理,怎麽說著說著就變成自己沒理了呢?她想起跟徐澤寧吵架時也往往是這樣,明明自己有理的事兒,說著說著就變成自己理虧了,最後隻好認輸讓步,還得哄著徐澤寧。

這件事你先別再跟澤寧談了,省得兩個人慪氣,靳凡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說。我去找找副市長,要是能解決,就不走澤寧這邊了。你呢,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調整一下心情,趕緊準備跳芭蕾吧。我一會兒去找後勤處,讓他們給你準備一間宿舍,免得路上來回跑浪費時間 --- 你原來的那間宿舍有別人住了。

我回家去把衣服和洗漱用具拿來,明天來團裏報道,開始排練,她也站起來說。隻是我的舞鞋都留在西安了,沒有帶來。

這你不用擔心,咱芭蕾舞團最不缺的就是舞鞋,靳凡揮了一下手說。明早你先到我辦公室來,我帶你去試舞鞋,保證給你找到一雙合適的,然後我帶你去排練廳見秦老師 ---  秦老師見到你準會高興死了。一下午光忙叨了,餓了吧?我帶你去食堂吃點兒東西,然後讓司機送你回家。

不吃了,早就氣飽了,她噘著嘴說。

 

這天晚上,她躺在跟徐澤寧結婚時住的新房裏,黑著燈,看著月光留在牆上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就像過去每次跟徐澤寧爭吵之後一樣,她或者徐澤寧,總會有一個人會先打破僵局,主動跟對方說話。她等著徐澤寧來電話,一直等到午夜十二點。徐澤寧沒有給她來電話。她想給徐澤寧打電話,但是克製住了自己。過去如果徐澤寧不理她,她會主動跟徐澤寧和解。但是這一次,她不想了。當徐澤寧質問她說,“我前腳離開北京,你後腳就去見那個小流氓了?”,她覺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刺傷了。她總算知道自己在徐澤寧心裏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她不想跟徐澤寧去辯解和澄清,她沒有什麽好辯解和澄清的。她聽到明宵入獄的消息很震驚,又在醫院聽到宵母親將不久於人世,於是去了監獄告訴明宵。僅此而已,她沒有想做別的,也沒有做別的。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沒有風,沒有雨,沒有雪,也沒有飄落的落葉,隻有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澄藍的天空上,把灰白色的月光漠然地照進室內。但是她覺得這一夜已經變成了自己生命的一個分水嶺。即使能跟徐澤寧和解,她覺得自己的婚姻跟以前也有本質的不同了。裂痕已經種下,傷疤已經結成一個疙瘩,無論再怎樣努力再也無法消除痕跡了。她曾經期盼和相信的圓滿理想的婚姻已經解體,轟然倒塌,不複存在了。

她睜著因為晚上幾次哭泣而變得紅腫的眼睛,聽著窗外蟋蟀連續不停的叫聲和時而傳來的汽車在柏油馬路上駛過的車輪聲,看著月光在牆上蝸牛爬行一般地緩慢地移動,暗自下了決心: 她不會再去央求徐澤寧把明宵放出來。她不會去求徐澤寧。她以後再也不會去求徐澤寧為她做什麽事情。如果徐澤寧阻撓明宵出獄,她會住到中央芭蕾舞團的宿舍裏去,跟徐澤寧分居或者離婚。她會把全部精力專注於自己的芭蕾舞事業上,同時等著明宵。隻要明宵在監獄一天,她就會在離監獄不遠的中央芭蕾舞團宿舍等著,一直到明宵出獄的那一天。無論那一天多麽遙遠,無論要等多少天,無論別人在她麵前或者背後說什麽,她都不會理睬。她都會等到那一天。明宵出獄的那一天。想到此她又一次眼睛濕潤了。她被自己感動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柔弱,容易被人欺負,總是忍讓的女子。現在她知道,原來在柔軟的外表層包裹之下,她還有一顆堅強的內核。這顆內核隻有在貌似柔軟的心被刺傷之後,才能被發現和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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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eeyan' 的評論 :
謝謝leeyan. 這也是一個辦法,沒想過。不過我覺得靳曦可能還是要先看靳凡這邊的關係怎樣,如果靳凡能把問題解決了,就不用再想別的方法了。
leeyan 回複 悄悄話 小曦不求徐沒關係,但是可以回徐家看看,不知道徐婆婆會不會有同情心。但是從上集徐父看到兒子受委屈後說的那些話,就明白徐的為人也好不到那裏去,一切為了自己的利益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說得太好了,分析得很對。我也是覺得老徐是這樣的人。老徐應該是一個自尊心很強也很要麵子的人,曾經很理想主義,後來變得越來越現實,也知道如何用手中的權利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HP67 回複 悄悄話 擱現在早離了,當年離婚不容易,而且老徐身為副省長,大家都知道這麽個明星妻子,就是想離,老徐因為麵子也不允許離婚的。老徐對小曦也是愛的,但是他這個官二代太自尊自大,不能觸及他自己的利益和底線,男人的麵子和自尊。小曦可以分居,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沒有這件事,小曦還不會成長。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擁抱哥把人性描寫得很豐滿。老徐既慈愛又冷酷,說到底還是太自私。小曦求人不如求己,跟我性格一樣,在受傷中成長。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abo88' 的評論 :
謝謝labo88。婚姻那這麽容易,說散就散。
labo88 回複 悄悄話 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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