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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八十二)

(2015-12-29 17:25:01) 下一個

八十二

她站在陽台上,手扶著一盆月季花的邊緣,低頭看著馬路對過的那個站在橫幅下的大學生。陽台外的雨水悄無聲息的落下,遠處的樓房被籠罩在一片迷茫之中。一些雨水被風吹到陽台上,打在陽台的水泥護欄上,水珠順著灰色的水泥護欄流下,流到了陽台的地麵上,在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她低頭看看大學生,又抬頭看看遠處的街道,有些擔心軍車會從街道上駛過。果然,沒過多久,她看見西麵灰色的雨霧裏出現了一輛綠色的坦克,後麵跟著三輛軍用卡車。坦克和卡車亮著前燈,燈光穿過模糊的雨幕,點亮了路邊的燈杆。她看了一眼依舊站在路邊橫幅下向行人散發著小白花的渾身濕透的大學生,心一下揪了起來。

她看見卡車和坦克越來越近,坦克馬達的聲音穿過雨霧傳來,帶著一種隆隆的讓人恐怖的聲音。騎車的人和行走的路人匆忙地向著便道兩邊躲去,街道一下變得寬闊而清淨,隻有那個大學生依然站在橫幅下,濕淋淋的頭發垂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手裏舉著一束小白花。軍車和坦克開到快到大學生身邊的時候,行駛速度放緩了下來,向路邊靠近,坦克履帶嘎嘎地碾過一截灰色水泥墩,停在大學生麵前。最前麵的一輛卡車上,一個軍官推開副駕駛座的門下了車,幾個端著槍的士兵也從車後的綠色帆布雨棚中紛紛跳了下來。

她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她有些害怕不敢看,想回屋裏去,但是卻邁不動腳步。她看見軍官和幾個士兵已經成扇形把大學生圍在中間。一些路過的市民停下來,隔著十幾米遠的地方在觀看。一個士兵走過去把大學生的書包搶走,把書包倒過來,把裏麵的小白花倒在了地上。小白花散落在地上,像是被春天梨樹下被雨打落的一朵朵潔白的梨花。

軍官指著橫幅,厲聲對著大學生喊著什麽,像是命令大學生把身後的橫幅摘下來。她看見大學生對軍官爭辯著什麽,軍官從槍套裏掏出手槍,槍口對著大學生的額頭。大學生的眼睛看著軍官,毫不示弱地站著,嘴裏依舊說著什麽。人群中一個中年大媽走過來,拉住大學生的胳膊,好像在勸大學生離開。幾個路人也大著膽子走上前來,和中年大媽一起勸著大學生。軍官身後的幾個士兵走過來,把中年大媽和路人推到一邊去。大學生和軍官麵對麵地站著,軍官的槍口依舊指著大學生的額頭,顯得十分凶狠。大學生站在原地不動,眼睛逼視著軍官。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軍官和大學生互相對視著,誰也不把眼睛躲開。她看著軍官把手指扣在扳機上,心裏恐懼著,怕聽見槍響。空氣好像靜止了,沒有人說話,所有的人的視線都聚集在軍官的手指上,時間好像在一刹那凝固住了。不知過了多久,軍官鬆開了手指,把槍插回槍套裏,轉身對身後的士兵說了幾句什麽。幾個士兵走上前來,抓住大學生的胳膊,把大學生押著,向著坦克後麵的軍車走去,另外一個士兵把橫幅扯下來,仍在了地上的泥水裏。她看見大學生一邊走,一邊昂頭爭辯著什麽,路邊一些市民們跟在他們後麵,七嘴八舌地指指點點說著士兵。一個士兵回過身來,舉起衝鋒槍,對著市民們的頭頂上空掃射了一梭子。槍聲把後麵跟著的市民們驚散了,市民們忙不迭地四散跑開,躲在路邊的樹後和胡同口。大學生被士兵們推搡著押上了軍車,坦克和軍車相繼啟程,在雨中向著馬路東邊開走了。

 

看見大學生被押走,她覺得心裏很難受,但是她鬆了一口氣,至少沒有更糟糕。如果那個軍官扣動了扳機,就像對著誌宏的胸口那樣,她也不會覺得意外。過去她從來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經過了恐怖的一天一夜,她知道什麽都會發生。雖然雨水衝去了街道上的血痕,但是看見坦克和裝甲車在街頭轟隆隆地駛過,聽見嘎嘎作響的鋼鐵履帶碾碎路上散落的水泥塊時,她依然覺得很恐怖。想到此她突然擔心起明宵來,心裏七上八下的,亂成一團麻。如果明宵要是出了什麽意外可怎麽好?跟明宵在廣場的重逢,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生死之際的重逢,讓她的心底壓抑的感情,突然像是解脫了束縛的彈簧一樣迸發了起來。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忘記過明宵,當初的那些感情,從來沒有在心底消失過。

她滿腹心事地離開了陽台,走回了屋內,眉頭不展,心裏由擔心生出一種鬱悶來。臥室裏的光線有些昏暗,她看見誌宏睜著眼,在看著窗口。看見她走進屋子裏來,誌宏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麽,但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她把護士留下的急救箱放在床邊,打開急救箱,把裏麵一瓶酒精和一袋衛生棉拿了出來。她坐在誌宏身邊,小心翼翼地揭開誌宏胸膛上的紗布,查看了一下傷口。傷口四周有些發紅,被線縫上的地方,露著幾小塊凝結的暗紅的血痂。她從朔料口袋裏拿出一團棉球,在酒精瓶口蘸了一下酒精,用棉球輕輕地擦著傷口的四周。

疼嗎?她一邊擦一邊問誌宏說。

誌宏搖了搖頭,嘴唇張著,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想齊靜姐和孩子了吧?對了,你還沒見過孩子呢 。

誌宏微弱地點了一下頭,眼睛躲開她,轉向窗外,眼角有淚花在閃耀著。她知道誌宏心裏在想什麽。空氣裏散發著酒精揮發的味道,她換了一塊藥棉,繼續給誌宏擦著傷口附近,仔細地清理著淤積的血汙。她知道誌宏的心情。做了爸爸,還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去照顧齊靜和孩子,心裏一定很難受。她把藥棉扔到床邊的垃圾桶裏,從急救箱裏拿出一些新的紗布來,把紗布折疊好,蓋住傷口,用膠條把紗布給固定好。她端過一杯涼白開來,扶著誌宏的脖子,讓誌宏的頭抬起來,吃了護士留下的止疼片和消炎藥。吃完藥後,她扶著誌宏的頭,把枕頭放好,讓誌宏重新躺下,給誌宏蓋上被單。

別擔心,一會兒護士就會來,等護士走後,我就去醫院看姐去,她站在床邊彎腰把床單用手撫平說。要是能出院,我就把姐和孩子都接回家來。孩子我看見了,還抱了抱,小樣兒很可愛。姐說你想要個女孩,還真的就生了個女孩,誌宏哥你看你多有福氣啊。想要女孩,就有了個女孩,孩子肯定以後能長得像姐一樣漂亮 。

小曦---,誌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有些吃力地說。謝謝你。

別這麽說,她按住誌宏的手背說。你和姐就是我的親人。

 

誌宏鬆開手,閉上了眼睛躺著,樣子顯得很疲勞,一會兒就又昏睡過去了。她站起來,給誌宏把輸液袋換上,之後重新回到陽台上。馬路上的軍車和坦克早已不見了,被扔在地上白色橫幅變成了灰黑色的,斜躺在地上,一頭紮在泥水窪裏,另一頭濕淋淋的貼在馬路牙子上。橫幅上麵的貼的黑色的大字也掉了,隻剩下一個鬥大的“哀”字還貼在上麵。一些小白花散落在橫幅四周,有幾朵被風吹到路上,被車輪碾過,變得肮髒和扁平。

她楞楞地在陽台上站著,飄進陽台裏來的冷雨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臉頰,卻全然不知。站了一會兒之後,她才突然發現身上的裙子已經被淋濕了一大截。她匆忙回到屋子,找了一條幹淨的裙子換上,回到誌宏的床邊坐著,看著誌宏,等著護士來。有一陣她覺得肚子很餓,頭有些暈,但是什麽也不想吃,也沒心情吃。

牆上的鍾表的秒針在一秒一秒地蹦著格,她的耳朵聽著門外,盼著能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樓道裏不時有腳步聲出現,也有人的說話聲,但是都沒有在她的門前停下。窗外傳來一陣警車的聲音,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害怕警車在樓門前停下,警察來把誌宏抓走。她的心懸了起來,直到警車的聲音在窗外遠去了才放鬆一些。

明宵下落不明,誌宏重傷在床,她坐在屋裏,心情一直處於擔心,恐懼和煩亂不安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知道能做什麽。她惦念著明宵,擔心著明宵,從來沒有這樣地惦記和擔心過一個人,但是她不能離開誌宏去找明宵。即使她能離開這間屋子,她也不知道去哪裏能找到明宵。她突然想到,明宵要是被打死了怎麽辦呢?明宵要是被打死了怎麽辦呢?明宵要是被打死了怎麽辦呢?在那一刻,她的心一下痙攣起來,鼻子一酸,手顫抖著捂住臉頰,把臉埋在手掌裏。

屋子裏靜悄悄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讓屋子裏顯得更加安靜。雨水在窗玻璃上劃過一條條痕跡,她的眼淚也像是雨水一樣不斷地在手指縫隙中流過。她怕驚醒了誌宏,不敢大聲哭,隻是小聲地泣著,肩膀一顫一顫的抖動。她的嘴唇張開,喉嚨裏像是被什麽噎住了一樣,咽了一下,才把嘴唇閉上。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在門口停下,有人在敲門。她想一定是護士來了。她止住哭泣,匆忙地用胳膊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站起身,向著門口走去。她把門打開,沒有看見護士,卻看見靳凡站在門口,抱著一個包在被子裏剛出生的嬰兒,後麵跟著提著雨傘披頭散發麵容蒼白的齊靜。

爸,您怎麽來了?她趕緊把靳凡和齊靜讓進屋子裏說。

我早上去醫院看你,沒找到你,找到了齊靜,靳凡把胳膊上的孩子挪了一個地方說。齊靜見了我後,非要出院,要來看誌宏。我就幫她辦了出院手續,讓司機把車開到你這裏來了。

太好了,她臉上露出一些欣喜說。姐,我正等著護士來,然後去醫院接你,這下可好了,不用我再跑一趟了。

誌宏怎麽樣了?齊靜把雨傘放在門口焦急地問她說。

在躺著睡覺,睡得好著呢。她從靳凡手裏抱過孩子,把齊靜和靳凡引到臥室裏說。護士說早上會來看看,還沒到。

昨晚上怎麽也睡不著,總是怕誌宏有個好歹,齊靜坐在床邊眼睛看著誌宏說。你不知道我多擔心呢,恨不能昨晚就自己過來。現在看見他,我就放心了。

姐姐,你來了就好了,我正擔心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呢,她坐在齊靜身邊說。姐,你跟誌宏就住在這屋,我住旁邊的屋子。我這裏什麽都有,被子,衣服,洗漱用品,姐就當自己家,千萬別客氣。澤寧昨天打電話來,也說讓你們住在這裏。

好妹妹,謝謝你,齊靜看著她感激地說。

誌宏還算命大,靳凡站在床邊看著昏睡中的誌宏說。咱們院裏的傳達室張大爺昨晚在門口看熱鬧,被一顆流彈打中,送醫院去,沒能搶救過來。他的兒子和女兒今早來院裏,跟院裏哭訴,看著真慘。

啊,張大爺死了?她不敢相信似地問。大爺人挺好的,總是不言不語的在值班室看大門。

聽說還沒到醫院呢就咽氣了,靳凡說。我跟他老婆孩子說,被戒嚴部隊誤傷打死的,也別辦喪事了,回頭再被當作暴徒。我讓院裏多給他家屬點兒錢做撫恤費,算是因公死亡,各方麵都多照顧一些。他兒子一直沒工作,在外麵擺小攤。我讓他兒子來院裏接班,回頭跟後勤處打個招呼,讓他兒子在後勤處幫幫手。沒辦法,這樣的事兒,誰趕上誰倒黴。

真可憐,她說。爸,您們還沒吃早點吧,我去下點兒掛麵去。平時不怎麽住這裏,家裏也沒有儲備吃的,隻有雞蛋掛麵了。一會兒我下樓去買點兒菜和肉去,再給孩子買些衣物和吃的。

 

她去廚房點上煤氣,坐了一鍋水。煤氣的灶眼裏散發著淡藍色的火苗,鋼種鍋裏的水在鍋底泛著細小的水泡。齊靜來了,她覺得很高興,因為齊靜可以幫著照顧誌宏,她不用整天守著誌宏不敢出屋了。有齊靜和孩子在這裏,屋裏增添了許多人氣,她也不會自己一個人鬱悶了。她看見鍋裏的水快開了,就從廚房的櫃子裏找出一袋掛麵,放在鍋邊等著。她聽見身後有腳步響,回頭一看,是靳凡走進廚房來。

小曦,你怎麽了?靳凡站在旁邊問她說。一進門就看你眼睛紅腫,好像哭了好久似的。

沒。。。沒什麽。她低下頭,不敢看著靳凡,垂下眼簾說。

你別瞞著我,齊靜都看出來了,靳凡說。到底怎麽了?

真的沒什麽,她扭過身說。水開了,該下麵條了。

她從掛麵袋裏抽出幾小把掛麵,放在鍋裏,用筷子攪和了一下,把掛麵攪開。細長的掛麵在水裏上下翻滾著。她打了幾個雞蛋在上麵,看著白色和黃色的蛋花在鍋裏隨著滾水翻騰著。

是不是因為明宵?靳凡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問她說。

她終於忍不住,把頭轉過來看著靳凡。她的嘴唇和身子都哆嗦著,眼淚幾乎蹦了出來,嗓子哽咽著,手裏的筷子哆嗦著。她咬著嘴唇,憋了一會兒,才對靳凡說:

爸 ---  明宵  --- 明宵他 ---

說了這幾個字之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揚起頭,看著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一顆眼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我猜著就是,靳凡看著她,歎了口氣,從兜裏掏出一塊幹淨的手絹遞給了她說。也就是明宵能讓你這樣。別哭,有什麽事兒慢慢跟爸說,我幫你想辦法。

 

她放下手裏的筷子,把煤氣火關了,用手絹擦了擦眼淚,緩了緩勁兒,才把在紐約怎樣跟明宵重逢,明宵怎樣跟著來了北京,開槍的那天晚上在天安門廣場怎樣見到明宵,明宵怎樣幫著把誌宏從醫院送回家來,怎樣帶著小魯去機場,之後又失蹤了的情況都抽噎著告訴了靳凡。

唉,這明宵,淨跟著瞎湊熱鬧,靳凡皺眉說。在美國不說好好待著,非跑回來送捐款。早不來晚不來,非趕上開槍的時候來。來了不說消停點兒,還去幫被通緝的人逃跑,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爸---

好了,我不說他了,知道你心裏難受,靳凡說。聽你這樣說,十有八九明宵在送小魯的途中出了事兒,被抓走了。你別太擔心,這已經不是那天晚上在天安門廣場,不會打死人的,很有可能是關在哪裏。我市局和公安部裏都有認識人,軍隊裏麵也認識幾個人,我這就給你去打聽打聽去,先把明宵下落打聽清楚了,回頭再想辦法救他出來。他剛回來,應該沒有卷進學潮多少,不會有什麽大事兒的。

謝謝您,你這麽一說,我覺得好多了。她擦著眼淚說。現在我都慌了爪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等澤寧來電話,我讓澤寧也去打聽一下。

你先等我的信兒吧,靳凡想了一下說。先別跟澤寧講。澤寧不喜歡明宵,告訴澤寧,他不僅幫不上忙,可能還會很生氣明宵來家裏。對了,你父母怎麽樣?家裏都沒事兒吧?

都還好,她點頭說。昨天打電話去問,家裏都很好,弟弟也很乖,在家裏看書,這兩天都沒出門。

 

 

以後別這麽傻了,靳凡撫摸著她的頭說。我知道你一直沒能放下明宵,但是過去的事兒,就別總惦記了。你結婚了,澤寧對你又很好,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和事業,別為了明宵讓澤寧不高興和起疑心。

明宵是因為我才回北京的,她說。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覺得對不起他。

這明宵也是個情種,靳凡歎息一聲說。傻啊,你都結婚了,他還跟在你後麵,跑回來幹什麽?他也不想想,難道你會放棄澤寧跟他嗎?澤寧已經是副省長了,前途無量,明宵他還是一個學生,他比得過嗎?他能給你什麽?小曦,爸真的勸你一句,就是把明宵救出來,你也不能跟他在一起。澤寧是個信得過的,有前景,對你又好的人,你可別犯糊塗別犯傻,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您跟我媽當初不也是這樣嗎?她說。我媽從莫斯科跟著您回北京來,不也是放棄了一切嗎?

那不一樣,靳凡說。我們那時都沒結婚,你可是跟澤寧已經結婚兩年了。你要是跟明宵好,你的家庭和事業就都毀了。你還年輕,好多你都不懂。好好跟澤寧在一起,好好跳你的芭蕾,千萬別做傻事。明宵要是能出來,最好是趕緊回美國,別在這裏裹亂了。你看掛麵都煮好了,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就去找人打聽明宵的下落去。

 

鍋裏的掛麵都煮過了頭,看著鬆鬆軟軟的,筷子一挑就斷。她用笊籬把掛麵撈出來,分盛在三個碗裏,用勺子把飄著蛋花的湯澆在麵上。往碗裏放了一點醬油,醋,香油,和事先切好的蔥花之後,她跟靳凡一起把掛麵端到客廳裏來。她讓靳凡先吃,自己到臥室去叫齊靜來吃飯。齊靜正在一邊抱著孩子喂奶,一邊看著誌宏。她告訴齊靜麵條好了,讓齊靜把孩子抱到另外一間臥室去睡。她和齊靜去了旁邊的臥室,在床上鋪好褥子,哄著孩子熟睡了,才跟齊靜回到客廳吃飯。靳凡吃完了掛麵,跟她和齊靜聊了一小會兒天之後,就站起來告辭說:

走了,司機還在下麵等著我。

靳凡走後不久,護士就來了。護士查看了誌宏的傷口,給誌宏打了針,量了血壓,換了藥,說傷口恢複得不錯。護士說明天早上再來看誌宏,又叮囑了幾句之後,就離開了。她把臥室收拾了一下,讓齊靜,誌宏和孩子住在一間臥室,她住在另外一間臥室裏。她下樓去副食店和百貨店給孩子買了一些衣物,尿布和奶粉,給誌宏和齊靜買了一些必備物品,還買了蔬菜和各種食品。靳凡的話讓她心裏踏實了許多。她相信靳凡會打聽出明宵的下落來的。

 

 

明宵沒有消息已經三天了。這三天以來,天空依然陰沉,雨不斷地下著,而她的心情就像窗外陰雨的天氣,總是沒有晴朗的時候。晚上的時候她總是睡不好,在床上輾轉反側,耳朵敏感地聽著門外走廊裏的動靜。有時夜裏會有電閃雷鳴,雷電把她驚醒,讓她毛骨悚然。她看著窗上轉瞬即逝的明亮的閃電,聽著遠處傳來的滾滾雷聲,害怕著,擔心著,鬱悶著,一種無法釋懷的情緒縈繞心頭。有時她會做噩夢,醒來後會胡思亂想,希望和恐懼不斷交替著在她的腦海中出現,煎熬著她,讓她提心吊膽。有時她覺得明宵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她的屋子裏,有時她覺得明宵永遠也不會出現了。每想到這裏,她都感到很傷心,忍不住哭一場。因為晚上睡不好覺的緣故,白天她也經常無精打采,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忐忑不安,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像是走在雲裏霧裏。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幹什麽都沒有心情,覺得自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她恨不得每個小時都打電話問問靳凡有沒有明宵的消息,但是忍住了自己,不好總去打攪靳凡。

電視上播放了北京市公安局搜捕“高自聯”在逃分子通緝令,通緝令上說,“非法組織北京市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高自聯)在北京煽動,組織反革命暴亂,現決定對其在逃的頭頭和骨幹份子王丹等二十一人實施通緝(通緝名單及體貌特征、照片附後),請接此通緝令後,立即部署查緝,發現後及予拘留,並即告北京市公安局。”。她在通緝令上果然看見了小魯的名字和照片。隨後,電視上播放了一組被通緝的學生領袖被捕和自首的鏡頭,其中有腿上受了傷的小魯被兩個戒嚴部隊的士兵架著,走向一輛軍用卡車的畫麵。她仔細地看著電視上的畫麵,想看看畫麵背景上有沒有明宵,但是一直沒有看見。自從在電視上看見小魯後,她愈發相信明宵一定是被戒嚴部隊抓走了,隻是不知道明宵被關在哪裏。

 

齊靜產後不久,身體虛弱,既要帶孩子,還要照顧誌宏,非常辛苦,但是什麽怨言都沒有。她幫著齊靜帶孩子,買菜做飯,像個保姆一樣在家裏忙來忙去。護士依舊每天都來給誌宏打針吃藥,量血壓,換繃帶。誌宏的傷勢沒有惡化也沒有感染,逐漸可以自己吃東西,也可以扶著拐杖下床行走了。

北京的局勢恢複了平靜。自從政府在電視上和報紙上公布了通緝令後,被通緝的學生領袖們和知識分子們不是被捕就是四處逃亡去了。校園裏風聲鶴唳,傳言說軍隊會進入校園裏抓捕學生,學生的組織高自聯在領袖們逃亡之後,陷入半癱瘓狀態。各個學校都趁機解散了高自聯,宣布放假,讓學生們回家。回到家裏的學生們都被家長看得嚴嚴的,誰也不敢上街遊行了。留在校園裏的少數學生,因為失去了學生領袖和解散了組織,也變得群龍無首,無法繼續組織遊行。

徐澤寧來電話說,西安的學生領袖們也不是被抓就是逃亡了。公安和武警不費一槍一彈占領了新城廣場,控製住了局麵。西安各學校也都放假,讓學生們回家了。

 

一切都平靜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消失了。槍聲停止了。街上的公共汽車殘骸和被燒焦的軍車殘骸被清除了。地上的子彈殼,碾碎的自行車,丟掉的鞋子,撞壞的水泥墩,以及遍地的碎磚瓦塊都被掃走清理,送上垃圾車運走了。馬路上的血跡被灑水車和清潔工人一處處洗幹淨了。除了一些還來不及修複的牆上的彈孔,以及街上一隊隊武裝巡邏的士兵們和街邊停放的坦克外,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電視上不斷地放映著學生們扛著槍站在公共汽車頂上的畫麵和一長串軍車被燒的畫麵,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著被打死的士兵的照片,渲染暴徒們的凶殘,證明軍隊進城平暴的必要。政府發言人矢口否認外電報道的天安門大屠殺,一口咬定天安門廣場上沒有死一個人。各單位在組織政治學習,頌揚戒嚴部隊平暴的功績,譴責給北京造成了動亂的國內國外一小撮幕後黑手們。北京的那些前些日子還在聲援學生的街道大媽們,現在開始紛紛拿著錦旗去慰問戒嚴部隊的平暴官兵了。電視上不斷播出首都各界人民歡迎和慰問戒嚴部隊的新聞,報紙上也連篇累牘的共和國衛士的英雄事跡。靳凡告訴她說,他們芭蕾舞團也被上級要求舉辦幾場演出,慰問戒嚴部隊的官兵們。

 

靳凡打來電話,要她準備個節目參加慰問演出,被她給回絕了。經曆了那個恐怖而黑暗的夜晚之後,她怎麽能去慰問那些幾乎射殺誌宏,又把明宵抓走了的戒嚴部隊的官兵們呢?

小曦,別耍脾氣,靳凡很耐心地在電話裏對她說。慰問戒嚴部隊既是上麵交代下來的政治任務,也是對芭蕾舞演員的一個考驗。張書記說了,通不過這一次考驗的,以後都不能參加演出。你是咱們芭蕾舞團最好的演員,你不去參加,以後可能都不能在中芭演出了。你隨便準備一個節目吧,跳什麽都行。

爸爸,他們幾乎把誌宏打死,我怎麽能去慰問他們呢?她說。您也不應該去組織這樣的活動。您沒聽見那些槍聲,沒看見那些被打死和打傷的市民和學生們嗎?傳達室的張大爺死了還沒到頭七,您就準備組織芭蕾舞團去慰問那些打死了張大爺的人嗎?

你以為我願意做這種事?靳凡苦笑了一下說。我也不願意,但是也沒辦法。咱們舞團裏的張書記在上麵領了任務回來,必須得演出幾場才能交差。

我病了,跳不了舞,讓別人去吧,她說。勞駕您跟張書記解釋一下,病了總不能去演出吧?

你以為張書記傻啊?靳凡說。這個關頭說自己病了,就是真病了也得被人懷疑是裝病。你不是一般的演員,一般的演員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了。你是團裏的頭號演員,你不去,誰都會明白是怎麽回事兒。聽我說,小曦,別因為一時衝動毀了自己的事業。你是為了芭蕾生的,你不能放棄芭蕾,那樣你也對不起你媽。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是你必須得振作起來,有些事該做的還得做。

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她說。不讓我跳芭蕾了我也不去。

你太任性了,靳凡說。跟你媽的性格一模一樣。我年輕時也跟你一樣,後來才懂得有時必須得委屈求全。你還記得澤寧給誌宏捎來的那句話嗎,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看你們家澤寧,他經曆過文革,上山下鄉,吃過苦受過累,為官清廉,兩袖清風,學生這次喊得是反官倒,反腐敗,要民主。他對學生是什麽態度,你還不明白嗎?可是他是負責公安的,在西安不也得遵照上麵的命令該抓人抓人,該鎮壓鎮壓嗎?澤寧能委屈求全,我也得違心做事,你怎麽不能呢?

爸,我就一小演員,她說。跟澤寧這樣的胸懷大誌的沒法兒比,也跟您這個團長沒法兒比。您們幹大事的必須委屈求全,我就一不指望升官發財的小老百姓,對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不讓跳舞了我就不跳了,正好樂得在家歇歇---

你這孩子真氣死我了,靳凡掛上電話前說。算了,你愛怎樣怎樣吧,我找別的演員去。

 

第二天,靳凡又給她打來電話,不是勸她去參加表演,而是告訴她,打聽到明宵的消息了。

真的啊,她驚喜地說。他現在在哪裏?怎麽樣了?

被關在空十五軍軍部裏,靳凡說。我先打聽了市局和公安部,都沒查到,各家醫院也沒有,想一定在戒嚴部隊手裏。你還記得你剛來中芭時,住在你們樓上的那個特用功的,最後腳趾受傷,跳不了芭蕾,隻能很遺憾地離開芭蕾舞團的小張嗎?她去了總政歌舞團,在那裏嫁給了一個總政的軍官。她老公在戒嚴部隊指揮部裏負責宣傳,我把明宵的事兒跟她講了,她讓她老公去給查一查。她老公說要是機場附近被抓到,一定是在空十五軍,因為空十五軍負責機場那一塊兒的警戒和戒嚴任務。她老公跟十五軍負責政治宣傳的幹事問了一下,果然明宵被押在軍部裏。本來應該移交給公安部,但是現在公安部那裏太亂,押的人多,暫時還接收不了,所以還在十五軍手裏。小張的老公說,應該不是重案犯,要是重案犯,早就移交公安部了,所以你不用太擔心,不會被槍斃什麽的,頂多就是讓那些當兵的給拾掇拾掇暴揍一頓,吃點兒窩窩頭鹹菜湯。估計軍隊隻是把他們關著,沒人去查他們幹了什麽,等移交到公安部後才會去查他們幹了什麽。

明宵在紐約參加遊行,上過紐約時報,又代表紐約的大學來送捐款,還幫助小魯逃跑,這些事兒要是都查出來,會不會被判好多年啊?她問靳凡說。

這些都說不準,靳凡說。判刑是肯定的,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誰知道他們怎麽量刑呢。現在有兩條路,一個是趁還沒有查清明宵幹了什麽,趕緊把他從軍隊裏撈出來,讓他立即回美國。要不就等他移交給了公安部,從公安部撈人。公安部好撈一些,我裏麵有朋友,但是那時怕就晚了一些,一旦把明宵的事兒都查清了,恐怕他至少要在局子裏麵蹲一段。可是軍隊裏我不認識什麽人,跟那些人沒交情。小張的老公給打聽消息行,放人怕是也幫不了。再說,咱們跟小張也沒那麽深的交情,即使能讓人老公幫忙放人,人是靠政宣吃飯的,回頭真惹了事兒砸了人一輩子的飯碗也不好。

那怎麽辦呢?是不是得找澤寧?她焦急地問。

澤寧出麵肯定能搞定,靳凡說。 不過這件事兒還是盡量別讓澤寧知道為好,他也未必願意幫明宵。我先想想辦法,看看有沒有人認識十五軍管事兒的,要是咱們能悄悄的把這件事兒辦了,也就沒必要去跟澤寧說了。要是我們搞不定,實在沒辦法了,那跟澤寧講還是不跟澤寧講,就得你自己拿主意了。對了,小張老公說,你要想見見明宵,他可以讓十五軍隊宣傳幹事帶你到軍部去見見。

我想去,她說。我想看看他怎樣了。

那好,我去安排,靳凡說。你等我消息。等說定了,我讓司機開車帶咱們去。

 

去看明宵的那一天,她穿著一件耦合色的連衣裙,化了一個淡妝,把眼皮上塗了黛色,遮蓋一下有些紅腫的眼睛。這些日子她心情不好,不想把自己打扮得俏麗。她身材纖細,這條裙子莊重大方合身,也正合她的心情。

靳凡讓司機開車來接上她一起去十五軍軍部。車由東向西經過天安門時,看見無毛主席畫像下麵的金水橋上停放著一輛坦克,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街頭。坦克前麵站著四個戴著鋼盔,手持衝鋒槍的士兵,目光嚴肅地注視著前麵過往的行人和車輛。天安門對麵的廣場邊上停放著一排裝甲車,每輛裝甲車上坐著一些士兵。裝甲車前麵是一排水泥石墩。一些騎車的市民們遠遠地隔著馬路看著,議論著,沒有人敢過去,也沒有人敢對軍隊喊什麽。廣場中央停放著幾輛黑色的垃圾車,紀念碑的基座上,幾個帶著草帽的清潔工正在彎腰擦著漢白玉欄杆。

汽車駛過天安門廣場,繼續西行,一路上幾乎每個主要交通路口都站著一些手持半自動步槍或者衝鋒槍的士兵。過了軍事博物館之後不遠,靳凡按照地址,讓汽車停在了長安街西側的一處軍隊大院前麵。靳凡推開車門,和她一起走下車來,讓司機在路邊等著,他們一起沿著街道向著大院門口走去。

 

就要見到明宵了,她的心裏既忐忑不安,又激動和焦慮,心怦怦直跳。靳凡帶著她走到大院門前。她看見院子裏停放著幾輛裝甲車和軍用吉普車,幾個挎著手槍的軍官在裏麵走來走去。門口攔著一道鐵柵欄,門邊有兩個崗亭,裏麵站著持槍的士兵。靳凡在門口的崗亭裏跟士兵說要見軍部管宣傳的劉幹事。士兵往裏麵打了一個電話,隨後讓他們在門邊等。等了沒多久,一個青年軍官從裏麵的一幢灰色樓房裏快步走了出來,走到靳凡麵前伸手敬了一個禮說:

我是劉幹事,您是中央芭蕾舞團的領導吧?

哪裏是領導,我叫靳凡,靳凡雙手握住軍官的手說。這是我女兒,她有個很好的朋友,聽說被誤抓了,被關在軍部這裏。自從這個朋友被抓之後,女兒特別著急,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下落,想來探望一下,麻煩您了。

您是靳曦吧,劉幹事看著她微笑說。我入伍前是北京人,在天橋劇場看過您的芭蕾,跳得太棒了。我還買過一本畫冊,上麵還有您的照片呢。一看您,跟照片上一模一樣,一下就認出來了。

小劉,既然認識,我也就不客氣了,靳凡說。以後想去芭蕾舞團看演出什麽的,隨時給我打電話,一句話,我給你留最好的位子。

太好了,我還真特別喜歡芭蕾,但是常常排隊都買不到票,以後免不了去打攪,劉幹事說。您們跟我來吧,你們那個朋友被關在樓後麵的一處平房裏。

他們在這裏沒受苦吧,她邊走邊有些怯生生的問劉幹事說。

他學生吧?劉幹事反問說。對北京的那些痞子們我們抓進來都先揍一頓,殺殺他們的痞勁兒。對學生我們都比較客氣,沒虐待他們,也沒讓他們受委屈,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等著移交給公安部呢。不過呢,我們這邊也有紀律,不讓外麵人來探望。忙我們能幫的就幫,誰沒點兒事啊,對吧,但是要是有人報告上去,站崗的士兵也要受批評。所以呢,你隻能見他一麵,看一眼就走,也別讓我們太為難,好吧?

知道知道,靳凡說。這已經非常感謝了。

 

他們走到灰樓後麵的一個像是庫房的簡陋大房子前。劉幹事從兜裏掏出一盒煙,遞給門外站崗的士兵一根煙,點上煙說了幾句話。士兵叼著煙,背著槍,從褲兜裏掏出鑰匙,打開門上的鎖。士兵把蒙著鋁皮的厚門拉開一條縫,探頭對裏麵喊到:

誰叫明宵?出來,有人找。

門被從裏麵推開了,明宵從門裏麵的陰影裏走了出來。室外的白光透過樹枝照在他的胸膛上和長腿上,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幾道斑駁的影子。他眯著眼,長頭發亂蓬蓬的,麵色雖然顯得蒼白而憔悴,眉宇之間卻依舊帶著一股帥氣。他的濃厚的眉毛緊皺著,深邃的眼睛眯著,嘴唇緊閉,有些自來卷曲的頭發一直垂到了眼睛上,眼眶上有一塊淤血和青腫。他的襯衫有些破了,右胳膊袖口像是撕扯壞了一截,胳膊肘處和腿上的膝蓋處也磨出了口子,露出來的皮膚上有擦傷的青色淤血痕跡。他的白色襯衫領口上麵的兩個扣子也沒影了,露出裏麵的強健的胸肌來。

她直楞楞地看著明宵,不知該說什麽好。雖然才幾天沒見,卻像是相隔了一個世紀一樣。她的臉上微笑著,眼睛裏卻轉著淚珠。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哭,隻是一見到明宵,她的鼻子就發酸。明宵也有些發愣地看著她,像是全沒有想到她會找來。他們互相楞著,凝視著。明宵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向著她伸開了胳膊。她撲了上去,左手從明宵的脖子右側繞過去,右手繞過明宵的左肩,兩隻手在明宵的背後像是一把鎖一樣把明宵的身子鎖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顧四周射來的驚異的目光,把頭趴在了明宵左肩上,下巴抵著明宵的肩膀,眼睛合上,麵容似笑似哭,鼻子紅著,眼淚從閉著的眼眶裏不斷湧出。

明宵的一雙強有力的胳膊從她的腋下穿過去,緊緊地摟住她。他的左手掌撫摸著她的右肩下麵,右手撫摸著她的後背。他的左臉頰緊貼在她的黑色柔軟的頭發上,眼睛看著她垂在肩部的頭發,剛毅的下巴觸碰到了她的顫抖的肩膀。她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手哆嗦著,讓自己的身體貼著明宵的身體,欣喜著,悲傷著,眼淚一顆一顆地流著。紐約百老匯劇場前麵,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坦克邊,軍營的牢房前,這是第三次她跟明宵這樣擁抱著重逢了,難道這不是命運和緣分嗎?跟靳凡來的路上,她想象著見到明宵的時刻,準備好了許多話。此刻,她事先準備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她把嘴唇和鼻子貼在明宵的肩膀上,眼睫毛忽閃著,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隻是咧著嘴哽咽著,手撫摸著明宵的後背,讓眼淚悄無聲息地一滴滴地落到他的肩頭上。

 

劉幹事看著他們的樣子微笑了一下。靳凡用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搖了搖頭,對著劉幹事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站崗的士兵不高興了,抬腿從後麵踹了明宵一腳。

幹什麽呢?士兵嗬斥明宵說。這裏不是你們情人相會的地方。

明宵的胳膊鬆開了她,眼睛依然戀戀不舍地看著她。她也鬆開了兩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明宵。明宵伸手摸了一下她耳朵後麵的頭發,大拇哥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撫過,對著她微笑了一下,點了一下頭,什麽都沒說。她含著眼淚也點了一下頭,帶著晶瑩淚痕的臉上浮現出一縷笑容,好像說不出的千言萬語都在這一點頭一微笑裏。

人見到了,可以了吧?劉幹事問靳凡說。

可以可以,靳凡感激地說。謝謝小劉,太感謝了。

那把他帶回去吧,劉幹事轉身對士兵說。

士兵推搡著明宵,把明宵押回庫房去了。明宵被推得踉蹌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她。她跟靳凡站在離庫房兩米遠的地方,看著明宵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庫房的厚重的木門後麵。看著士兵哢嗒一聲鎖上木門,她的心裏一下湧起一陣難受和悲傷。她以前隻在連續劇裏看過這種悲傷的分別,隻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成了電視劇裏的人物。

 

從軍部大院回家的路上,她知道靳凡看出了她對明宵的感情,以為靳凡會罵她一頓,但是靳凡什麽都沒有說。車路過東單路口的時候,靳凡說他想出了一個救明宵的辦法。

我們可以跟十五軍聯歡,靳凡說。搞一台節目,把他們軍裏的軍官們請來看節目,反正上麵不是讓我們慰問戒嚴部隊嗎?我們就慰問十五軍,在天橋劇場給他們來個專場演出,演出後找家像樣的餐館請他們軍長吃頓飯,認識認識,席間把明宵的事兒跟他們軍長說說。軍長對這些事兒應該無所謂,他們也不是非得要把這些人交給公安局,人都是他們抓的,又不是通緝的要犯,他們應該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再說了,戒嚴部隊現在最牛,公安部的人也不敢惹他們這些拿槍開坦克的,就是公安部知道了也拿他們沒辦法。軍長看好了節目吃好了飯,回去說句話,可能就把明宵給放了。你覺得怎樣?

您這個主意好,她點頭說。估計能行。我去跳舞,也要去跟著吃飯,見見軍長。

這你就能去跳舞了?靳凡長歎一聲說。唉,要我說,這國家大事都比不上兒女情長。前兩天求著你去跳舞你都不去,這下為了明宵,我還沒張口呢,你就主動說能跳舞了。不過我要告誡你一句啊小曦,明宵出來,趕緊讓他回美國,別在這裏裹亂了。你千萬千萬不能跟他有什麽,那樣的話澤寧一定不會原諒你,你就把自己這麽好的一個婚姻和事業都給毀了。這件事兒你一定要聽爸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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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123。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小曦是個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母親突然一下走了,一定給她幼小的心裏造成了一種陰影,總是會擔心最愛的人突然沒了。這麽年輕嫁給徐澤寧這個家世顯赫又比她大很多的人,其實也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體現。跟徐澤寧,其實她也沒安全感,徐澤寧這樣的家世和地位,隨時都能把她給甩了。今天徐澤寧愛她,可以對她好。明天徐澤寧不愛她了,無論是否離婚,徐澤寧都能另外找到喜歡的女人。她跟明宵,我想她心理上也是一種因為缺乏安全感而想得到一個最愛她的,覺得那樣可能最安全。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靳凡在小曦小時候沒有去認她是個特別大的錯誤,尤其已經知道後媽對她不好時。小?沒有安全感,輕易嫁給澤寧,在我眼裏特別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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