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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九)

(2014-07-05 22:12:22) 下一個


他把一條鱈魚放在平底鍋裏用橄欖油炸了一下,放在一個白色的盤子裏,在上麵澆上剛調好的汁。他嚐了一口魚,味道很鮮美。他把一條切成兩半的蒜蓉麵包放進烤箱,在烤箱裏烤得金黃。他把烤好的麵包放在一個木板上,又把一塊奶酪切成小方塊盛放在一個小碟子裏,把它們和鱈魚都擺在靠窗的桌子上。他從地下室的酒架子上挑了一瓶陳年白葡萄酒,從櫃台裏拿了兩個精致的高腳杯和兩個空盤子,還有銀灰色的刀叉和白色的餐巾布,一起都在桌子上擺好。

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她來了。

 

早上他去敲門把手機還給她的時候,看見她的眼睛在紅腫著,像是哭了很久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什麽特別傷心的事兒。從他看見她自己一個人從灰狗上下車的時候,他就感覺出她是一個帶著心事的女人,一個女人聖誕節自己住在一個小木屋裏,總是不尋常。而且,他看見昨晚灰狗到來的時候,她匆匆的從小木屋裏跑出來,在灰狗站台下等著,然後低著頭冒著風雪走回了小木屋。他知道,她一定是沒有等來那個人。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傷心。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情,那是小鎮上的女孩離開小鎮的第二年。在大學畢業前的那個聖誕節假期,小鎮上的女孩從海那邊的城市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新年前要回小鎮來看看他。他一直盼著那一天。自從接到電話後,他每天都無數次的看著門外的灰狗車站,等著小鎮上的女孩回來。在小鎮女孩說要回來的那一天,他淩晨五點鍾就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鎮上的女孩愛吃的甜點,在屋子裏放上小鎮女孩喜歡的CD,把咖啡屋打掃得異常幹淨,門前還掛上了聖誕的彩燈。那天也是一個風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進站的時候,他透過窗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灰狗,生怕錯過上麵下來的人。灰狗來了,又走了,小鎮上的女孩沒有在那輛灰狗上,以後幾天也沒來。過完節後,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小鎮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對他說,節日的時候跟著幾個同學去了紐約城玩,沒來得及回小鎮。他安慰她說沒有關係,以後還有得是機會。但是他的心裏很難受,真的真的很難受,因為他知道了他在小鎮女孩心裏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鎮上的女孩。畢竟,小鎮上的女孩還沒有完全忘記他,還曾計劃回來看看他。

他站在窗邊,看見一隻小鬆鼠從窗外的雪鬆上跳到一片白雪覆蓋的草地上,在雪上蹦著,栗色的長尾巴一晃一晃的。鬆鼠不時停下來用爪子撓開雪,尋找著雪下埋藏的鬆果。可憐的小鬆鼠。他想回櫃台去把櫃子裏放著的一袋堅果灑在雪地上,給小鬆鼠吃。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回櫃台,小鬆鼠已經跳躍著消失在一顆雪鬆後麵,再也不見了。

他向著對麵的小木屋眺望。小木屋還沒有動靜。他知道自己過聖誕節的滋味。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問,也無法說什麽來撫慰她。如果是那個小鎮上的女孩,他會把自己的肩膀給她,讓女孩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鎮上的女孩,他也無法把自己的肩膀給她。他能做的,就是給她做頓好吃的,然後帶她去鎮上轉轉,讓她心情好一些。他計劃吃完飯後,帶她去看看燈塔。他有一把燈塔的鑰匙,是母親留給他的。他想帶著她,沿著燈塔裏麵的旋轉樓梯,一階一階的爬到燈塔的最頂端。他想和她一起站在頂上的玻璃窗前,看著腳下寂靜的小鎮和遙遠的地平線。小鎮女孩走了之後,他曾經用望遠鏡從燈塔上瞭望過海的盡頭。他知道,即使放大倍數再高的望遠鏡,也看不到海那邊的城市,但是他還是一度用望遠鏡尋找著,那個小鎮女孩去了的城市。

 

一切都近乎於完美,她想。聖誕節。海邊的小鎮。安靜的小木屋。大西洋的滾滾波濤。一望無際的雪地。廢棄的漁船。頂著雪的桅杆。翅膀雪白的海鷗。隻是她的腦子很亂,心情也很亂,覺得很難受,非常非常難受。沒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心裏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過的麥田。

聖誕的早上,外麵靜悄悄的,既沒有人也沒有車經過。從窗戶的縫隙裏她看見外麵的雪潔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還結了一層冰花。她對著被冰花覆蓋的窗戶發了一會兒呆,有些不想去咖啡屋吃飯了。雖然肚子很餓,但是她覺得沒有心情去吃飯,一點兒吃飯的心情也沒有。她突然覺得就像是《torn》裏唱的,曾經完美的天空現在被撕裂成了兩半,I'm cold and I'm ashamedlying naked on the floor

她走到窗邊,掀開窗簾看著屋外。窗戶玻璃上有些冰花,她用指甲下意識地摳著冰霜,用指甲尖把冰霜劃開。小時候家裏的窗戶上冬天也經常結有冰花。她喜歡看冰花的晶瑩美麗的圖案,感歎大自然的不經意的傑作。她在家裏也喜歡這樣用指甲把窗戶上的冰花畫出一道道紋,把冰霜劃分成幾塊。她喜歡把硬幣貼在冰花上,看著冰霜上留下的硬幣的圓圓的痕跡。她喜歡把五個指尖按在冰霜上,感受冰霜的冷,看窗戶上留下的五個模糊的指印。她喜歡用嘴去吹冰花,喜歡看著一塊一塊的冰霜在她的哈氣下融化,變成涓細的水流,順著玻璃流到窗台上。

她凝神地看著窗外。清晨的陽光在雪上泛著淡黃色的光,海麵平靜,隻有很小的波紋泛起。她從小性格文靜,喜歡童話故事,喜歡日本動漫。在宿舍熄燈之後的臥談會上,她的室友們有時聊起想找的對象是什麽樣子的人,她說她隻要找一個真心愛她,她也能真心愛上的人。像許多年輕女孩一樣,那時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幻想。畢業以後,她進了外企工作。她所在的外企裏麵有幾個個子高挑,容貌豔麗的姑娘,她覺得她們都比自己漂亮。單位裏沒有人誇過她漂亮,沒有人告訴過她漂亮。她一直覺得自己並不出眾,也覺得自己不漂亮,也並沒有真正相信會有一個王子騎著白馬來把她接走。她隻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懂她,嗬護她,讓著她,寵著她,讓她粘著也不煩,容忍她的小脾氣和撒嬌,總對她說愛她。她覺得那就是她喜歡的人,可以愛上的人。她終於遇到了這樣一個人,愛上了這樣一個人。但是,他卻不想結婚和要孩子。

命運是多麽的愛開玩笑啊,她想。

她走到洗漱間,用杯子接了一杯水喝。水有些涼,和北京的自來水味道有些不同。她靠在床頭,慢慢地喝著杯子裏的水,想起他曾經說過的那些甜蜜的話。那些愛她的話。她想起他總是說她很可愛。她想起他說過會永遠愛她。她想起他說過會讓她幸福。她想起他說過要一輩子對她好。

她曾經被他的話感動過很多次。她曾經幸福得流過眼淚。她本是一個愛哭的女孩,經常為了他說的一句話而淚流滿麵,也會為了偶然聽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

難道這就是她的幸福嗎。

難道這就是永遠嗎。

難道這就是一輩子嗎。

 

他看到玻璃上有些發汙,像是被什麽東西蹭了一下似的,留下了一道烏黑的痕跡。他回身到櫃台裏麵拿了一瓶清潔劑和一卷棕色的紙出來。他對準窗上的汙痕,用食指扣動著檸檬色的扁瓶子嘴上的朔料把手。瓶子裏噴出的淺黃色的清潔劑在空中變成一團細小的霧氣,落在窗上,把玻璃上鋪滿了一層細小透明的水粒,像是一麵點綴著萬千星星的天空。

窗外傳來灰狗碾壓著路上的雪的聲音。他想起前天她乘坐的灰狗來到小鎮上的那天傍晚,他也是在這裏擦窗戶,看見窗外的灰狗像一塊灰色的長方形色塊一樣流了過去,也看見灰狗上的一塊紅色的色塊在窗外流動,後來才看清那個紅色的色塊是她的羽絨服。他放下清潔劑瓶子,從棕色的紙卷上撕下一張來。棕色的紙在窗戶上從左到右移動著,把一顆顆水粒抹平,紙張擦過的地方,玻璃像是水晶一樣光潔明亮。窗外的灰狗已經開過去了,搖晃著停在了站牌地下。車門打開,從灰狗上麵下來了幾個乘客,在舒展著身體。沒有人向咖啡屋走來。他早上在咖啡屋的門前掛上了關門的牌子,灰狗從咖啡屋門前過的時候,上麵的乘客們也一定看見了那個白底紅字的顯眼的大牌子,知道是因為聖誕節,咖啡屋關門休息一天。

 

她聽見窗外有車開過的聲音。她放下水杯,再一次掀開窗簾,看見一輛灰狗正在進站。那一定是早上那班去海那邊的城市的灰狗。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坐上這輛灰狗,她就能在他的飛機起飛前趕到機場,跟他見上一麵。這班灰狗現在已經停在了站牌底下。幾個旅客在車門仰望著海邊的燈塔。有人的目光看著咖啡屋,有人的目光向著小木屋這邊掃來。

她突然想到,如果現在坐上這趟灰狗,她就能找到他。在海那邊的城市的機場。這可能是他跟她之間的最後一班灰狗。她不能讓自己的幸福就這麽從手指縫裏溜走。她要去找他,在他上飛機前,跟他當麵談一談,看看他不要孩子的最大的心結是什麽,她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解開這個結。她是一個說做就做,絕不猶豫的人。想到此,她從床上蹦下來,把放在床上和沙發上的幾件衣服胡亂地塞到行李箱裏,蓋上箱子蓋,穿上羽絨服和靴子,拉開門,提著箱子踩著雪飛快地向著對麵的灰狗車站跑去。

 

他眯著眼審視著眼前的窗玻璃,看見左下角靠近窗戶框的地方還有一個細小的褐色汙點,固執地貼在玻璃上,像是調色板上沾上的油彩。他彎下腰,用嘴對著汙點哈了一下氣,伸出小手指,用指甲扣了扣汙痕,又把清潔劑瓶子拿過來,扣住扳機,往汙點噴上了一層水點。他放下瓶子,撕下一張新的棕色的紙,用力地擦著。紙在玻璃上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玻璃上的汙點終於消失了,他看著一塵不染的整麵玻璃,一絲滿意的微笑浮上了嘴角。他看見對麵小木屋的門開了,看見她從小木屋裏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他看見她雙手提著行李箱,在雪地裏費勁兒地跑著,頭發被風吹得蓬亂。他有些驚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不是說要來吃飯的麽,怎麽向著灰狗車站跑去了呢?

他離開窗口,走向了門口。他伸手拉開沉重的橡木門,看見她已經跑到了灰狗車門前,在跟司機說著什麽。他看見司機在車上點點頭。他看見她把手提箱放在車門邊的雪地上,轉身向著他的方向跑來。

 

對不起,她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跟前說。來不及吃飯了,我要跟著這趟灰狗走了。

去哪裏?他問她說。

海那邊的城市,她說。

早上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他看見她的眼瞳裏麵帶著透明的一條一條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見在她的眼瞳的深處,有一股燭火一樣的小火苗,在執著地閃耀著。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真的要走了嗎?他問她說。飯都已經給你做好了。

這是最後一班車了,她點點凍得有些紅的臉龐說。真對不起,我怕錯過了這趟灰狗,就再也見不到我愛的那個人了。

你能叫司機略等一下嗎?他問她說。我想跟你一起走,去海那邊的城市。

你也去?她驚異地問他。我沒有聽錯吧,他們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小鎮。

她說得對。這麽些年來,他一直沒有離開小鎮,沒有去過海那邊的城市,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具備在外麵求生的本事。他除了做咖啡和畫畫之外,別的幾乎什麽都不會。離開了小鎮,他自己怎麽生存都很難說,更別說去給自己喜歡的人提供一個舒心的物質環境了。他在小鎮,有一個舒適而安閑的生活。咖啡屋雖然收入不高,但是小鎮的生活成本也低,靠著咖啡屋他足以養活自己,而且還可以畫他喜歡的畫。他等了小鎮上女孩十年,女孩還沒有來,也可能永遠不會來。他不敢看咖啡屋裏情侶們坐在一個桌子上喝咖啡分享蛋糕的樣子,因為他會想起小鎮上的女孩,會覺得很傷感。這麽多的日子,他依然無法忘掉小鎮女孩,依然無法釋懷。鎮上的人不斷有人勸他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她,他也曾想過很多次,最後都沒有成行。

這些年來,他總在想,他能夠放棄他的咖啡屋,甚至放棄他的畫畫嗎?他一直覺得不能。但是看見她這麽果斷地離開,要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她的戀人,他突然被打動了。也許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麽不可以放棄的。他突然想跟她一起離開,去海那邊的城市,也去尋找自己的愛。

我也去,他點頭說。麻煩你先上車跟司機商量一下,我收拾一下行李馬上就來。

 

他邁著急匆匆的腳步回到咖啡屋,到地下室找到了一個旅行箱。他提著旅行箱上了臥室,把它平放在地毯上。他走進穿衣間,從裏麵的架子上取下了幾套內衣褲,兩條牛仔褲,幾件襯衣,幾雙襪子,都整齊地放在旅行箱裏麵。他隨後走進浴室,在洗手池下麵的櫃子裏翻騰著,找到了一套沒用過的牙膏牙刷,把它們和幾本喜歡的書放在箱子裏。屋子裏有一個鐵皮保險櫃,小鎮上沒有銀行,咖啡屋平時的收入都存放在這個保險櫃裏。他打開保險櫃,把裏麵藏著的現金都拿出來,一摞一摞碼放在箱子裏。

他站在箱子邊看著屋內,想還需要帶什麽。他的目光落在了整齊地碼放在床邊的十幾本日記上。日記是手寫的,裏麵的字跡很潦草。每一頁都寫滿了,有的日子寫得多,有的日子寫得少,有的頁上還畫著一些畫。這裏麵記載著他對小鎮女孩的思戀,他對小鎮女孩的傾慕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也記載了小鎮女孩離開後他的難受和經受的折磨。一行一行潦草的字跡。一頁一頁無盡的傾訴。十幾本日記,從他高中時記起,每一頁上都有一個永恒出現的名字,每一本上都記錄著他的快樂和悲傷,他的迷茫,他的糾結,他對外麵的世界的無知和恐懼,他的孤寂,他的猶豫,他的掙紮,他心裏的痛楚,他對小鎮女孩的美好回憶和留戀,他和小鎮女孩在一起時的默契和安靜,他的夢想,他的疲累和厭倦,他的胡思亂想,他的怯弱,他的敏銳,他的空虛,他的懷疑,他的靜默,他內心裏自然流露的感情。

他把十幾本日記都裝進箱子裏麵。如果能夠找到小鎮女孩的話,他要把這十幾本日記都親手交給她。

 

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手裏拉著小行李箱從咖啡屋推門出來,站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清凜的陽光照著咖啡屋,給屋子的牆壁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薄膜。屋前的地上鋪著一層沙丘一樣的形狀的雪。遠處一片薰衣草一樣藍的霧氣籠罩著海麵,一艘帆船在霧氣裏消失在天際。一陣陣雪一樣的波濤帶著響聲滾滾而來,淹沒平整的沙灘,又滾滾而去。幾隻肚子雪白的海鷗展開灰色的翅膀,飛過紅褐色的沙灘,發出吱呀的叫聲從他的頭上掠過。這麽些年來,他一直迷茫著,猶豫著,掙紮著,在離開還是不離開小鎮之間搖擺著。他喜愛小鎮上的一切,喜愛他的咖啡屋,更喜愛他的畫畫。但是今天,他決定要走了。




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把古舊的銅鑰匙,把咖啡屋厚重的橡木門小心地鎖上,把鑰匙放在門口的一個花盆底下。這是母親過去藏鑰匙的地方,他繼承了母親的很多習慣,也習慣把鑰匙放在這個小花盆底下。他的目光越過鋪滿了雪的小徑,穿過掛滿了雪的鬆枝,留戀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小鎮。小鎮上的女孩離開他有十年了。自從女孩離開小鎮之後,他再也沒有喜歡上過別的任何人。他並沒有去海那邊的城市找過她,一開始是因為要在小鎮上照顧母親,後來是因為不知道見了她該怎麽辦,再後來是因為沒有了她的消息。她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吧,他猜想,那些小鎮上咖啡屋裏的相守,在她的眼裏也許頂多就算是少女情竇初開時曾經有過的一段朦朧的回憶。也許在她的眼裏,他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要好的同學,一個兩小無猜的朋友,一個內向的靦腆的會煮咖啡會畫畫的男孩子。

十年過得很快,隻是一眨眼,他已經二十八歲了。想想過去,他都覺得奇怪,怎麽就一下過來了。做咖啡。畫畫。期待。十年來他的生活可以凝縮為這短短的幾個字。他有一個簡單的生活,簡單得幾乎不能再簡單了。他從來沒有走出過小鎮。他沒有去過外麵的世界,遊客卻把外麵的世界帶到咖啡屋裏來。他們有的有教養,說話安靜而有分寸。有的粗俗,在咖啡屋裏不自覺地大聲喧嘩。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在咖啡屋裏談論著德國的啤酒,摩納哥的賽車,英國王室的婚禮,上海的房價和北京的霧霾。他們爭論著紐約的哪個餐館最好,這個季節巴黎在流行什麽款式的衣服和手包。他漫不經心地聽著,好像他們談論的是另一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對於那些聽上去很美妙的他從沒見過的東西,他既不羨慕,也不遺憾。對他來說,再美妙的東西都隻是紙上的一幅畫,你隻能看看,卻無法留住。豈止是物品了,即使是幸福的時刻和痛苦的經曆,也隻不過是人生這幅畫卷上的一幅畫罷了。

二十八年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小鎮。今天,他要離開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那裏找到小鎮女孩,他甚至都不知道小鎮女孩現在還在不在那個城市。他隻有她過去的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她應該早就不用了。海那邊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如果她的名字沒在電話號碼本上,找到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即使能夠找到她,他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也許她早已經成家了。也許她有了孩子。也許她都不怎麽記得他了。無論怎樣,他會把放進行李箱的那十幾本日記親手交給她。他會把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想法告訴她,讓她知道,他一直在等著她。她也許會感動,也許會茫然不知所措,也許會笑話他。如果可能的話,他會跟她在一起,無論在哪裏,做什麽。他後來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大城市裏全無生存技能。他可以去教畫畫,教一些小孩子畫畫,或者給一些雜誌社和網站做美編,或者到中學裏去做美術老師。也許他也能在大城市裏生活下去,同時還能繼續畫自己的畫。當然,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更好了,他會好好愛她,把十年積攢下來的愛,都加倍給她。

 

站牌下麵的旅客都已經陸續回到灰狗上了。灰狗司機站在行李艙前,在等著他。他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拉著行李箱走向灰狗。他把行李箱交給了灰狗司機,跟司機說去海那邊的城市。司機點點頭,接過行李箱來放進行李艙裏麵,把艙門關上。

上車吧,過幾個小時就到了,司機說。

五百公裏。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他要去那座城市了。鎮長曾經在咖啡屋裏跟他感歎過,世界上什麽都在變,城市在變,朋友在變,工作在變,前天的陌生人變成昨天的戀人,昨天床上的人變成遙遠的身影。他知道有什麽一直沒有變。那是存在他記憶裏的那個小鎮女孩。那個跟他一起坐校車去上學的女孩。那個總在咖啡屋裏做作業的女孩。那個十年前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女孩。那個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在做作業時總是時不時看他一眼的女孩。十年了,在他的記憶裏,她的眼睛還是如當初一樣的明媚和純真。

司機在他的前麵上車,坐回到座位上等著他。他踏上灰狗的台階,抓著扶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咖啡屋。那間像是擱淺在沙灘上的海盜船一樣的咖啡屋。那間他從小沒有離開過的咖啡屋。那間母親在裏麵操勞過的咖啡屋。那間小鎮女孩做過作業的咖啡屋。那間他畫過無數張畫的咖啡屋。雖然在幾十米以外,他依然聞到了屋裏飄逸出來的咖啡的香氣,感受到橡木門後散發出來的神秘的氣息,看到一排橢圓形的像是船上的舷窗的窗口,看到垂下來的桔黃色的燈罩,看到櫃台後擺放的一排排發光的玻璃杯和閃著柔和的褐色的光的咖啡豆。他看見了二樓的窗口,那是他的臥室的窗口,前麵帶著一個圓圓的舵輪的窗口。無數個繁星漫天的夜晚,他的目光曾經越過紅褐色的沙灘,越過海邊的暗綠色的蘆草,越過黑褐色的礁石,越過廢棄的漁船和上麵垂掛的破舊的漁網,越過墨翡翠一般的海麵,眺望著海那邊的看不見的城市。

 

他走進車廂,看見她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眼睛正在看著他。

這裏坐吧,她指著身邊的空位說。我們正好一路上可以聊聊天。還想聽你講講他們為何管你叫小鎮上的莫紮特呢。

他點點頭,把行囊放到頭頂上的小件行李艙,彎腰坐在了她旁邊。

司機把車的引擎發動了起來。引擎隆隆地響著,車身顫抖著,他似乎能夠感到灰狗底下的排氣管在嘟嘟地響著,連續不斷地噴出細長的黑灰色的煙霧。他扭過頭看著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看見燈塔上麵覆蓋了一厚層雪,像是一隻站立起來的毛茸茸的白熊。陽光照在燈塔的玻璃上,像是狗熊在不斷眨眼一樣。他看見一群海鳥無聲地飛過天際,好像聽見了一陣清幽的琴聲,微微揚起隨後轉入低沉。這琴聲漫過他的心裏,像是帶著細細的訴說和憂傷,讓他的心裏湧過一陣惆悵和失落。

灰狗開動了,小鎮從他的身邊向後倒退,退出了他的視野。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從此永遠離開小鎮,從此踏進一個未知的陌生的世界。一個從來沒有去過,也沒有靠近過的世界。他有些恐懼,但是也帶著興奮和渴望。她的一隻胳膊肘靠著車窗,眼睛在好奇地看著他,在等待著他給她講故事。至少,這一路上,有她在身邊,他不會感到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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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姐' 的評論 :
謝謝老姐。
這麽長時間的感情,這麽重要的一件事,見麵好好談談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老姐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這女主角還不甘心,還要找男的談談。還好他是個西班牙的,咱不了解。碰上美國的,人家早逃之夭夭了。她憑什麽要改變對方。

寫得很美,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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