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目光】

(一)
少女卡特琳娜•夏一走在華麗都市的大街上，立即引來眾多異樣的目光。斜對麵，正手牽手緩緩走過來一對年輕情侶，眼睛斜斜地射到她身上，從頭到腳上下來回打量一番，最後，目光停留在她的頭發上麵。從背後急步趕上的行人，也不失時機地轉回頭來，眼光仿佛像一對透過迷霧籠罩的夜色投射過來的探照燈光，終於捕捉到了目標一般緊追不舍地盯住她的臉上看。迎麵而來的人們更是索性幹脆地將他們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卡特琳娜，毫無謙遜躲讓的意思。異樣的目光來自男人，也來自女人。更多的是少男少女好奇羨慕的目光，卻也不乏老人迷茫和探詢的神色。

似乎是對於可能投射到自己身上來的這些異樣的目光早已做到心中有數，或許是本來就要對這種種眼神抱以歡迎無拒的態度，卡特琳娜視若無睹。她高抬著頭，挺著已然高聳的胸脯，眼睛平視著前方，繼續邁著輕快的步伐，毫無顧忌地在這東方大都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裏穿行。不過，這各種各樣奇異的目光聚焦在一道，頗有一番勢力，畢竟帶來一些焦灼的能量，讓這個十六歲的女孩無法不感受到。在她身邊從容走著的父親，也感覺到女兒不時地將她細嫩的胳膊挽進自己的肘間，還偶爾能體察到她捏緊自己衣袖時的些許緊張。他體貼地拍了拍她的手，還寬容地微笑了。

女孩終於憋不住內心裏的疑問，她很優雅地悄悄貼近父親的耳旁，輕聲問：“爹地，他們為什麽老是這麽粗魯地死盯著我看？”生澀的中文裏夾著純正的英文單詞。

父親聽後，轉過頭來，笑眯眯地輕聲答道：“因為你漂亮唄。”覺得自己回答的不夠齊全，便又將臉轉向另一側，也同樣笑眯眯地看著走在自己身邊的外甥魯新，說道：“這恐怕還得問問你表哥呢。”

“問我什麽？”大她三歲正在讀大學的表哥冷不防被舅舅問了一句，如墜雲霧般地問。

“你表妹想知道為什麽大街上好像人人都緊盯著她看。魯新，請你告訴她。”

“這個，這個嘛……”魯新吞吞吐吐，假裝糊塗起來，同時也再次用目光打量起自己的表妹來。

十六歲的夏小姐一看就是個漂亮早熟的女孩子，一米七二的個子，身材高挑苗條，皮膚雪白細膩。一肩金黃色的長發，在微風中輕輕舞動著，十分的迷人。短衣短褲穿著入時。好像嫌這還不夠，五官端正的瓜子臉上，鑲嵌著一雙水靈靈誘人的丹鳳眼，鼻梁的一側還金燦燦地打上一個鼻釘，與耳垂上懸掛的一對飾物遙相呼應，將這個來自大洋彼岸的少女張揚愛美的個性表露無遺。隻是她身體的輪廓，更重要的是，她雙眼中深褐色、幾近黑色的眼珠，分明在告訴人家，這是一個中國人血統的女孩。

“這個什麽呀？”表妹急急地問。

“這個嘛，這個得看你自己呀。”表哥還是不緊不慢地說。

“我有什麽特別好看的地方嗎？”她歪過臉來問。

“是呀。你看你，金黃色的披肩發，這麽性感的穿著，再加上你上上下下滿身的首飾，明明是中國人，卻要打扮成假洋鬼子，人家不看你才怪呢？”表哥不依不饒。

“我不是中國人。誰讓你說我是中國人啦，我明明是美國人嘛。爹地，表哥他欺負我。”女孩撒嬌地向父親討救兵。

然後，她又補充一句問道：“什麽是假洋鬼子？”

“你就是假洋鬼子啊。”父親和表哥齊聲說，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她把嘴噘得老高，自己一個人氣咻咻地徑自往前走了。

表哥見自己惹卡特琳娜生氣了，就笑嘻嘻地追上幾步，拉住她的手臂，賠罪似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跟你開個玩笑。”

見表妹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才一本正經起來：

“告訴你吧，在我們中國，在你這個年齡，女孩子都不能像你這樣打扮的。”

“為什麽呀？”

“學校和家長都不允許唄。”

“為什麽呀？”

”因為他們要她們集中精力讀書。“

”打扮得漂亮，和好好讀書，不可以一起做嗎？“卡特琳娜嫌自己的破中文表達得不夠清楚，還專門用英文說了一遍。

”我自己也常常納悶。“

”那她們上學的女孩子什麽時候才可以像我這樣打扮自己呀？“

”上小學和初中肯定是不行。高二和高三或許可以。“

”可爸爸說過在你們中國高二高三要準備參加高考的，那允許她們打扮不是更不能集中精力了嗎？“

卡特琳娜在說準備參加高考這幾個字的時候舌頭有點打結，不過表妹的鑽牛角尖還是把作為過來之人的魯新給問住了。

”這個……這個……還真是的。可人家都是這麽做的。“

”中國真是個怪地方。“


(二)
當高照的太陽旺旺地曬在他們身上時，父親和表哥帶著卡特琳娜鑽進了繁華區廣告林立的商店群裏。商店裏涼爽的冷氣吹在身上，現在剛才如同是冰火兩個異樣的世界。

父親本來是先要帶著自己的外甥魯新到男生專櫃去給他挑幾件像樣的衣服鞋子或其它什麽他中意的東西。無奈，一鑽進商店便手舞足蹈興奮起來的女兒硬拉著父親和表哥的手，要往專賣化妝品和女士服飾的樓層跑。

商店裏的東西多得真是琳琅滿目，大大出乎卡特琳娜的意料。她在北美陪媽媽逛商店時能看到和能買到的東西在中國的這個地方不僅也能看到和買到，而且，還有許多東西她在北美連看都不曾看見過，價錢貴的出奇(當然，所有的價格，她都是要折算成美元才做出比較的。父親此時成了她的幫手。)

更讓她驚奇的不得了的是在這裏服務做工的年輕女店員殷勤的招呼和急切的目光。她們的年齡比自己大不了太多。她客氣地回應她們的招呼，在一個個開架櫃台上一個一個精心細致地挑選凡能跳進她深褐色眼球的物品，並不時有禮貌地向圍住她轉、期盼做成一筆或兩筆生意的女店員輕聲發問，不厭其煩。而父親和表哥這兩位男士隻有站在一旁耐著性子等待的份，希望她能快點成交一筆生意，好找個咖啡館或隨便別的什麽地方坐下，讓自己早已等得發酸了的腿緩緩勁兒。

終於，她滿懷地抱著一堆她喜歡上的女孩衣服出來，跟著她的女店員手裏也拎著一個采購藍，裏麵裝著好多件女用化妝品和兩雙高跟女涼鞋。她一臉的興高采烈，仿佛太陽剛剛升起。

”女兒，難道咱們還要在中國買進口的化妝品不成？“父親半開玩笑地說。

”店裏的人說這幾件化妝品是專門給東方女孩子設計的，她們說特別適合我的。爹地，你們男人不懂的。“她用英文回答。

”好，好，我們不懂，我們不懂，就你懂。“

付完錢，當父親最後說要給表哥買點東西、而表哥客氣地推讓時，她卻不容置疑地拉起表哥的手，蹬蹬磴地直往男士的樓層上跑，還裏裏外外當起了參謀，說這件不好看，那件穿上一定特COOL，美國好多男孩都這麽穿的。非要父親給表哥買下，表哥嘴上直說太貴了，太貴了，可心中樂開了花。

站在一邊伺候的店員也樂得滿嘴笑，給他們送上滿意的目光。


(三)
在星巴克裏舒舒服服喝了冷飲之後，父親提出要帶女兒去坐坐中國的地鐵。說在北美不是開車就是打的，現在在中國走過路了，要領領中國現代化大眾運輸工具的風騷。

大包小包拎著的表哥一聽說舅舅要讓表妹品嚐一下地鐵的滋味，便一下來了興致。他不請自來似地給表妹當起了講解員，話語裏透出不盡的驕傲：

”你知道嗎，卡特琳娜，這個城市的地鐵係統是全世界最舒服最整潔的，再過幾年，整個城市的市郊交通也將全部聯網，地上地下海陸空連成一片，四通八達。世界上沒有哪個城市的交通可以與之媲美。“

”吹牛吧？還能比我們美國好嗎？“表妹不服氣了。

”當然啦。我的一個中學同學說的，他在大學裏是專門讀地鐵運營管理的。“

在地鐵車廂裏，人們的視線再次投向這位打扮與眾不同的女孩身上。在臉微微紅了一陣之後，她也大膽地將目光反射回去，並在車廂各處來回掃來掃去。列車飛快地行駛，在自動廣播用柔和動聽的女聲中英文兩遍報出兩個站名後，卡特琳娜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小聲問表哥：

”車廂裏為什麽都是年輕人，我好像看不見老年人？“

”啊，這是中國的秘密。在中國，年輕人忙，老年人不忙，閑著。“

”真的嗎？“

”有句笑話：年輕人忙著離別中年的父母，中年人閑著在家養老人，老年人抖擻著精神玩麻將瞌睡跳太極。“

父親笑著插話：”中國年輕人太多，都進城裏來找工作做，所以看上去哪裏永遠都是年輕人。年紀大的人反而顯得少了。這就是中國的活力。“

”舅舅說得對。考考你，卡特琳娜，你猜猜這車廂中十個人裏麵有幾個是外地人？“

”表哥，什麽是外地人？“

”你連這個都不懂啊？外地人就是本來不住在這個城裏是從外麵的地方移居過來的人。“

”你是說immigrants，中文叫什麽？“

”移民。“

”對，移民。是嗎？“

”差不多吧。那你猜猜這個地鐵車上移民有多少啊？“

”一個或兩個。“

”再猜猜。多猜點!“

”三四個？“

”至少一半以上。“

”啊？!“

卡特琳娜再次將自己不解的目光灑向車廂四圍。她的臉上露出了迷惑和驚奇。她無法想象有這麽多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她記得父親是這麽說的)生命在這個古老的國家(父親說是她的祖國)裏每天都在流動著。她想起坐美國飛機來中國時看見機艙裏的好些乘務員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有些還胖乎乎的差點要讓別人來服侍她們了，父親就說要是在中國的話，她們早該讓位了(她記得父親還為自己用靠邊站這幾個字向她作了解釋)，她說父親有歧視。

父親和表哥從卡特琳娜的目光裏看出了幾個驚歎號：“中國實在是個年輕奇怪的地方!看來，美國老多了!“


(四)
三天後，第九人民醫院整容眼科的手術病房裏。

十六歲的少女卡特琳娜正躺在手術台上。主治醫生和助手們正忙著為她包紮臉上的繃帶，他是這家以整容修複聞名於天下的醫院裏也是全城裏最好的眼科整容專家之一。他剛才在她漂亮的臉蛋上，確切地說，在她的上眼皮上動了一次人工雙眼皮的小手術。

這一次，輪到表哥魯新露出吃驚的目光了，而且連主刀的整容專家也頗為驚異，而且是相當地不解。即便在手術成功實施後、眼睛被蒙上一層厚厚繃帶的卡特琳娜被護士小姐攙扶著來到父親和表哥麵前時，醫生的目光裏仍然浸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迷茫。因為，一個多小時前，也就是說，在他的手拿起明晃晃的手術刀之前，他再次向他們爺仨表達了他專家的意見和詢問：

”你們確定要做這次手術嗎？因為，按照我們中國人對美的標準的理解，女孩子長著一雙丹鳳眼是最為漂亮的。而你們夏小姐已經有了一副這樣令人羨慕的眼睛，為什麽還要做手術呢？“

”我要做大一點的雙眼皮，這樣就可以和洋人女孩子一樣美了。“執著的語氣和大膽追求的個性讓美在這裏沾上了更多的份量。

魯新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不敢相信表妹說出如此勇敢的話。

父親寵愛自己的掌上明珠，他隻問醫生手術成功的風險和把握。醫生的權威讓位給了病人的堅持。現在，醫生出來說手術成功了，雖然他的眼神裏依然流露出不解，他看向夏爸爸的目光中仿佛在說：我已按你們的要求盡力了，可是你們外國人的美跟我們中國人實在是不同啊。

一周後，拆線。丹鳳眼不見了，換來一雙臃腫的眼睛。再一周後，上麵是深顯的漂亮的雙眼皮。卡特琳娜端詳鏡子裏自己的臉，尤其是那雙新眼睛，目光裏閃動著欣喜。

而站在一旁的表哥隻是搖著頭，一副無法理喻的神色。表妹見表兄搖動腦袋，便目光炯炯地逼向他：

”怎麽，我變得不好看了嗎？“

”好看，還是同樣好看。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我實在搞不明白你們美國人的思維邏輯：半斤換八兩。“

”半斤換八兩？你在說什麽？“

這次，兩雙陷入不解中的目光在中國濕潤的空氣裏相遇了。


(五)
曾經有聰明的人很哲學地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既然每個人都有眼睛，所以人人都有一扇窗戶。

《創世紀》裏也說到：當造物主用地上的泥土造男造女之後，便在所造的人的鼻孔裏吹入一口生氣，所以，被造的人便有了活的靈魂，可以自由交流了。

於是，生長環境不同不要緊，語言表達差點勁不要緊，甚至根本沒有語言上的溝通也不打緊，隻要你有一雙半對眼睛就可以，哪怕是像我一樣鼠一般小的眼睛(還是單眼皮)，目光隻要閃閃發亮，你便可以走遍天下，自由自在、自言自語地與人交通了。在美國，也可在中國。你可以借著這一切的目光，充分地發表感慨，羨慕，驚奇，不解，甚至嘲諷(包括自嘲)。

目光的背後，是無窮的語言意義，還有驚歎號。


寫於2011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