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地上,兩條腿伸的老長,肩背穩穩靠著一棵叫不上名來的大樹。我將左手拇指與食指之間夾著的煙卷習慣性地送到嘴邊。一陣藍色的煙霧頓時輕盈地飄拂在我眼前,與這秋天淒涼的氣息攙和在一起,毫無人情味地讓我的心也跟著漂浮迷朦起來。偌大的一個地方這麽安靜。靜得好像這個世界上隻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無聊地坐著吐故納新,漫無邊際地飄遊於這個自由寬敞的時空。
偶爾,幾隻小鳥飛來,追逐前麵一隻嘴裏銜著食物的同類,留下一串嘰嘰喳喳不滿的喧響。之後,一切便重又歸於寂寞。大地已經綠中泛黃,好像它的生命力正漸漸枯竭,與命運要做垂死的拚搏。周圍好些大樹,悉悉嗦嗦正落下枯黃的葉。隻有遠近幾棵楓樹還在極力地散發出狂盛的紅,似乎不願與這必然要逝去的季節告別。但最後硬是抵擋不住,樹上的紅葉終於也不甘心的飄零下來,鬆鬆軟軟地在青黃交錯的草上躺了一地。淡淡的陽光照射到前方一個冷清的湖麵上,折出幾多斑斕的光彩。一隻郊狼一蹦一跳,若無其事地從我麵前不遠處經過。
一爿葉子從我頭頂上墜下,落到我的臉頰,滾進我的衣領,傳遞給我一種寒意。我懶懶地不情願地將它拿掉。我舉起一隻所剩無幾的酒瓶,將它喝幹個底朝天,然後扔在一旁。我順勢將身邊一頂破舊的寬邊牛仔帽扣在頭上,擋住了臉龐,於是世界便昏暗下來。在這寧靜與無奈的黑暗中,我那疲憊的肌體也想趁機休息休息。
從遠處的什麽地方,突然傳來一個小男孩銀鈴般清脆響亮的叫聲,像是在激動當中呼喚著父親幫他捕捉飛在天空中的蝴蝶。果然不久,我看見絢麗多彩的蝴蝶來到我的麵前舞動。我也激動起來,手舞足蹈。我聽到了男孩高興的笑聲,大概已有一隻漂亮的花蝴蝶被掌握在他手中。然而,這種欣喜的笑聲沒有能持續太久,就轉變成一陣急促的哭喊聲和父親寬厚的安慰聲。我不及聽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便被另一種劇烈的吵鬧聲給吸引住了。
這種鬧聲異常燎亮,響徹天空,刺入我的耳朵,將我的耳膜震得發痛。我靜心屏氣,仔細用耳朵分辨聲音的來源,也想用迷茫的眼睛看清楚為甚麽有人這麽吵鬧。我終於搞明白了。有一群孩子原來正在柳葉底下玩耍,樹上的知了扯著嗓子,使勁跟著這些打起架來的孩子們叫喚。一個孩子突然被打倒在地,他的哥哥不甘心弟弟被欺負,從地上拿起一塊磚頭朝著打人的那高個男孩的頭上恨恨砸去。於是,我看到了殷紅殷紅的血從那男孩的頭頂噴湧出來,如同一個忘了被關掉的水龍頭,伴隨而來的是呼天搶地的哭聲。有一個孩子像一隻狂奔的野狗,急跑回去叫出大人來。我的心忽又突突直跳,跳得我手足無措直犯惡心。我感覺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錯,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舉起那塊石頭,我頂多應該撲上去用赤手空拳跟那個欺負人的高個男孩拚個高低。我低下頭來,準備著挨一頓大人的訓斥,甚至挨一頓棍棒,倏然間──
嗚……!一列長長的火車轟鳴著駛離。站台上,一對穿著樸素、頭發有些花白的中年夫婦,眼中噙滿了淚水,舉起手,向正在離開他們遠去的列車緩緩揮手,嘴裏囁囁諾諾聽不見在說些什麽。車裏的小夥子也是一副激動的樣子,使勁忍住才沒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我已淚眼模糊。他將自己的身子從車窗裏探出半個來,一邊揮動著手向父母告別,一邊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他熟悉但一直沒有露麵的身影。火車毫不留情地在加快速度,他搜尋的力度也急促地加大起來。他開始有點失望,卻沒有放棄。終於,在站台那個被漆得綠不綠藍不藍的柱子後麵,他看到了一張俏麗的臉和上麵猶豫不決的眼睛。他快速跳動的心髒與我快速跳動的心髒融為了一體。
我扭動肢體,翻了個身。又點燃一支煙。煙霧嗆了我一下,讓我稍微清醒一些。
不知為什麽,我的眼前出現了零落的雪花,燕山淩厲的北風呼呼地在我臉上使勁地吹,凍得我隻好將衣領扣緊,將帽沿壓低,最後把兩隻好像要凍僵的雙手縮進衣袖裏。我冒著北方的嚴寒,走在這淒涼的路上,向著收發室所在的位置走去。這是我今天第三次去那裏了。我在等待她寄來的信。按約定,這封信早在前天就該到了。過去一年半,我們之間的通信時續時斷。每次接信後,我都是趕緊寫回信的,在上班的時候我會溜出去,為的就是在郵差來收信之前,將我的回信及時送到收發室老張那裏。但她的信常常姍姍來遲。最後,我跟她約定,每周至少一次,在周六的黃昏到來之前必須將信件寄出。現在,我正在等著她發自星期六的來信。呼嘯的冷風將收發室門前的簾子吹打得一通亂響。我的腳剛踩進門裏,直爽的老張心急口快的就直嚷嚷:小王,你的信。這一天,我像過了一次節日。可不是過節嗎,哪裏似乎有鑼鼓喧天的熱鬧聲音?我側耳傾聽:
春節啦! 唐人街上鞭炮齊鳴,熱鬧非凡。在鑼鼓聲中,由習武者開道,妙齡女孩擎著燈籠,舞著花束,來了一群舞獅的隊伍。路上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白人,黑人,棕色人,黃種人。唐人街大路小巷上,商家擺出好多免費贈送的食物,以招徠路人,也以此恭賀新禧。一位名叫漢斯•王的孤苦老人,一副乞討者的模樣,腿腳不靈地奔走於攤位之間,忙不停地往自己的塑料袋裏裝滿能食用的東西。他的老臉布滿滄桑,酒精的效果明顯寫在臉上。他偶爾掙紮著擠進慶祝春節的歡呼人群,舉起一隻手,用嘶啞的嗓子也猛喊幾聲:過年啦! Happy Chinese New Year! 我看到他舉起的手上有幾隻被香煙烤焦的指頭,跟我的一模一樣。他的神情裏透徹一種深深的哀傷,仿佛曾經被命運狠狠捉弄過一番,也跟我的一模一樣。我正要上前跟他說久違了,我看見他困難地抬起頭來,凝望長空──
遙遠的地方傳來飛機的隆隆轟鳴。一片湛藍的天色中,飄浮幾朵白雲。一個移動著的小小銀白色的東西,在我頭上幾萬尺的高空飛快掠過。這是飛往太平洋上空的航班。我看見我坐在機艙內,一副不安分的樣子。
先生,您有什麽需要我可以幫忙?一位金黃頭發、笑容可掬的乘務員小姐走近我的座位問道。
沒有。我回答,但仍舊是神不守舍的模樣。
您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我隻是太興奮了。
太興奮?是因為要回到您的祖國嗎?
是,也不是。我要回去結婚了。我們已相愛九年了。我這樣告訴她,歸心似箭,溢於言表。
啊,那真是要恭喜您。您等著……
等她回到我身邊時,她帶給我一瓶香檳酒和一盒包裝精致的巧克力。
城市繁華地帶一處老式的天主教大教堂,老得跟我曾祖父的爺爺年紀相仿。今天,它裝扮一新。一場婚禮正在這裏舉行。新娘身穿潔白的婚紗,在父親的攙扶下,緩緩步入教堂大廳的中央。她那張俏麗的臉和上麵猶豫不決的眼睛,我是多麽熟悉,熟悉得就如同長在我自己的身上一般。她笑得多麽開心,多麽迷人。等了這麽長久的時間,她終於等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等來了她一生中最重要最幸福的時刻。賓客們起立鼓掌致意。新娘走到了新郎邊上的位置。神甫在他們麵前主持婚禮。我的心情……哎,我的眼淚掉下來了。神甫的許多話我都沒有聽清。我隻看到新娘與新郎互換婚戒,然後在神甫“我以……的名義宣布你們為夫婦”的莊嚴宣告中,新郎溫存地親吻了新娘。隻到此時,我才如夢初醒。那站在新郎倌位置上的不是我,不是我這個與她相戀相愛九年之久最後被拒之門外的傻瓜,而是那個我根本不認識、不曉得從哪片地裏冒出來的幸運兒。我感覺地震了,教堂大廳的屋頂塌了下來,地昏暗極了。我來不及哭出來,我昏厥在地上。
此時在遙遠的地方一棵久遠的秋樹下,剩下不多的煙蒂突然燙到了我。我本能地將它扔在了地上。“嗨,該死的。”我輕輕罵了一聲。罵完,我站起身來,兩手拍拍身上,要抖掉沾滿在衣服上的樹葉青草,也同時將兩隻麻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腿一前一後來回踢著。我戴上我那頂破舊的牛仔帽,從破舊的褲袋裏掏出煙盒,又重新點上一支。我顫顫巍巍,柱著一根拐杖,艱難地離開了公園。我的肚子餓了。
我得去街上要點吃的東西。
2011年深秋於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