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酒坊
我欣喜地看著萬家燈火，知道自己回到了人間。
電視劇《天道》（原著《遙遠的救世主》）中最震撼，也是最讓人不解的情節，是曉丹的自殺。
她不是一個怯懦的人。偶遇特大案件的逃犯，她作為一名外地警察挺身而出，單獨麵對幾個亡命之徒。她也不是一個魯莽的人。她客觀地分析了所處的形勢，意識到此行的危險，打電話給愛人告了別。她是一個頭腦清醒並且槍法精準的人，卻輸在了自己的一絲悲憫之心，麵對受傷的歹徒放鬆了警惕，被自殺式炸彈炸去了雙腳，散彈嵌入了半個身體，包括她美麗的臉龐。
在這種情況下，她所做的，仍然是爬到更近的射擊距離打破越野車的輪胎，斷掉歹徒的後路。在救援隊伍快要到來時，她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臨死前，她的腦海裏浮出的是愛人扛著方便麵的情景。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乖，我以後不能再疼你了，自己去找吃的吧。”
是的，經過十多年了，這仍然是讓我心痛流淚的情節。
哭過之後，我還是想說，這樣的行為與中國的社會觀念嚴重不符。
按照這個社會的“正常程序”，如果她沒有自殺，她將會立刻得到救治。作為在編警察、名導的女兒和資本大佬的女友，她會遇到最優秀的醫生，來盡最大的努力恢複她的身體和容顏。之後，按照“正常程序”，她會被授予幾等功，戴著大紅花球、掛著獎章，用平整的製服和蓋帽遮擋著她累累傷痕，坐在主席台上講述她的英雄事跡。
然而她沒有那樣做，連一絲思考和猶豫都沒有，果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後來，她的好朋友亞文曾經問過她的愛人丁元英，曉丹為什麽自殺？丁元英說，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用了。亞文說，沒用就自殺，一般會被認為是踐踏生命的尊嚴。丁元英的回答是：
“言說尊嚴，還有尊嚴嗎? 能被踐踏的尊嚴就不是尊嚴，是禮貌。可以言說的尊嚴，是相對有尊嚴，畢竟無尊嚴。”
看到這裏，真的是感慨高山流水遇知音。惺惺相惜的基礎是靈魂互通，你的心思我懂。因為尊嚴她犧牲生命，因為尊嚴他賣心愛的唱片維持最基本的生活。
可惜，我不是他們的知音。有的人注定成為傳奇，有的人留在凡間穿梭。
在澳洲度過了一年多自由自在、毫無約束的生活後，我回了北京。今年以來，家裏幾位老人的身體一直不太妥當，我的假期該結束了。
去年底的新冠病毒對我家老人的身體還是有影響的，今年以來，遍布幾個城市的老人家們幾次進出醫院，一時間，我們這幾位“年輕人”有點不夠用。那天，我扶著俺娘上樓梯，她皺著眉頭說：“沒用了，現在沒點兒用了。”
這話很像我老家的二大媽的口氣。她今年已經85歲了，其實還很勤勞。上次回老家時，她還幫著做飯。剁不動鹹雞，她就和二大伯兩個人合作，一個用刀放在該砍的位置，另一個用錘子剁刀，這樣鐺鐺鐺切下去。
他們這輩人總是在忙忙碌碌。我們擔心出意外而阻攔他們做事，但他們似乎忙著才心安。即使這樣，我的二大媽也常對我歎息說：“寶寶，大媽現在沒用了。”每到這時，我總要作出很誇張的驚訝表情，說：“啊呀大媽，你別這麽說，我看你比我們還凶些呢。”凶，就是猛、有力氣的意思。二大媽聽見這話會很開心，然後跟我回憶她年輕時有多“凶”，低落的心情可以告一段落。
因此，當我媽也感慨她自己“沒用了”時，我也是要想盡辦法去哄她。
然而，年輕時常給別人做思想工作的俺娘顯然比二大媽更難哄，無論我從哪個角度論證她不是“沒用”，她也隻是聽聽而已。她那顆向往獨立自主的心無法麵對走路都需要人扶的現實，即使這種狀況是暫時的。
有一天，我幫助她睡下後出門，走在安靜的樓梯上，我心裏湧上這句話：你還需要有什麽用呢？你在這裏就足夠了。
不久前我帶了一袋水果去看父母，臨走前俺娘非要將那袋水果每樣都分出一半來讓我拎回家，俺爹和我都攔著，她幾乎急了，說“帶回去給孩子吃啊！”她顯然已經忘記水果是我帶來的，也忘記我的孩子已經去上大學了。但她卻沒有忘記愛我們。
每次我打網約車回家，她總要步履蹣跚地送我到車邊。一次不知是我的操作失誤還是係統定位有問題，車停在了一百米之外，偏偏還是個單行線，司機不願意繞回來。我苦勸俺娘不要送過去，然而她還是步履蹣跚地跟到了車的旁邊，認真地跟司機打好招呼“辛苦你了師傅，謝謝你啊師傅”才肯離開。
我常常提醒俺娘，我已經五十多歲了，言下之意北京這塊地上沒有人會圖你閨女點啥。然而自己覺得不值錢，在娘眼裏就是寶。她在這裏，我就是有娘嗬護的孩子。她還需要有什麽用呢？她還在這裏，這就是她的價值。
太要強的人，被人照顧也會有心理負擔。我嫂子的母親今年身體不太好，為此我嫂子不得不多次飛到南京照顧父母。有一天，老人家從南京打電話過來，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我就跟著嗯嗯啊啊了半天，直到掛了電話也沒有明白她要表達什麽。之後才突然明白，老人家是有心理壓力，害怕成為孩子們的負擔，但又不能直說。
可是她的女兒怎麽會把她當負擔呢？很多年以前，作為獨生子女的嫂子跟我閑聊的時候就說，她希望這樣靜逸的時光可以永恒下去，可是一想到她的父母有一天會離開她，她就難過極了。如何選擇合適的醫生和合適的治療是她的負擔，父母永遠也不是負擔。
我又想起我的大伯和大媽。大媽在七十多歲時因為中風而癱瘓，脾氣倔強又古怪，堅決不要保姆照顧。我那白發蒼蒼的大伯真的就照顧了她十幾年。等她離開時，我們都以為是大伯的解脫，然而他難過地說：“她走得太早了，我還想照顧她十幾年。”
這位大伯，年輕時帥得像費翔，九十多歲時走在街上，也仍然精神矍鑠、英氣逼人。一位癱瘓的老太太還能有什麽用呢？然而她的愛人不需要她有什麽用，隻想好好照顧她。生命最後的十幾年，大媽放心地將自己的尊嚴交在愛人的手裏，直到離開。
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在愛麵前，我們根本不需要做個有“價值”的人，我們隻需要存在就可以？
我其實也是一個要強的人。我曾信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世界那麽大，何必消耗在家長裏短。然而隨著年齡增長，我的觀念好像有些改變了。
有一個晚上，我和先生從醫院回家。坐在車裏，我問他，如果有一天我老得動不了了，怎麽辦呢？他沒有猶豫地說：“我照顧你啊。”我又說：“我給你的愛，能支持你照顧我幾年？”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一輩子。”
每一個被愛過的女人，都會聽到過情話一籮筐。身邊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我女兒的父親，我在二十二歲最美好的年齡遇上了他。他此刻或許在說情話，或許在表態，也或許隻是闡述一個事實。餘生還很長，或許有一天他煩了我，或許有一天我煩了他，又或許有一天我們都被生活壓得疲憊不堪，再也不想走下去。
可是我們不是活在“或許”當中，我們的人生是一個一個真實發生的事件構成。“假設”不是真實的人生。人性本就是充滿複雜，可是如果連考驗的機會都不給，又怎麽品嚐到真實的酸甜苦辣呢。
我自己是從雲端回到了人間，做一個庸俗的中年婦女，活躍在超市、醫院、美團買菜app和網約車之間。我曾經被周圍的人疼愛、嗬護過，我相信，我的愛也曾溫暖別人，這樣，我們都享受對方的存在。此刻，我隻希望的愛的人都在，在就好。其它的，留給歲月。幾十年後回頭看，不曾錯過世間冷暖。
曉丹，如果你可以選擇，你會改變心意，去做一回“弱者”，在愛人的麵前當個“沒用的”存在嗎？
（不定時上網，不能及時回複請諒解。願城裏的dxjm平安）
Celine Dion有一首叫Nature boy的歌，就有這樣的歌詞，
“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Is just to love and be loved in return“
這段話隨著我的年齡增長真是越來越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