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年
對麵是何人
2018年底一個同事向我推薦了電影“The Leisure Seeker”，她說看完了這部電影，她下決心兩個月後退休。同事是個西人老太太，人很好但並不好相處，她的退休一說竟然讓我欣喜，我趕緊的找來電影看。
看完我就明白了。
幾天之後是12/31號，舊年的最後一天，我們家邀請了幾乎所有的朋友～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城市裏認識的、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老朋友，開一個盛大的Party，因為我們決定在不久的將來離開這個城市，那個Party實際上是個告別的Party，雖然我們並沒有明說。
大家都很盡興，沉浸在一種老關係的穩妥與自在裏，甚至有人微熏之餘躺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我們是計劃當天一起跨年的，我看看尚有時間，便提議一起看那部“Leisure Seeker”，我說這是一部好片子。有人問講的什麽，我便概括的說了一下：講一對夫妻，丈夫得了老年癡呆，凡事依賴妻子，偏偏妻子查出來癌症晚期不能醫治，於是妻子便慫恿著丈夫開著自家的房車上路，最後在一個他們曆年都去的海邊，引爆房車煤氣……
我話音剛落，便有一人跳出，堅決的表示不看這種電影，絕對不看，新年即將到來，晦氣！影片的題頭已經出現在屏幕上了，又硬生生的被掐斷了。
就這樣失去了一個機會。轉年我們按照計劃賣了房子離開了居住了許多年的城市，然後全世界範圍內的大流行病，斬斷了一切人們之間本應該有的關係，今年年底的假期，我窩在新搬的家裏，看了一部北野武的“花火”～～這使我突然想起來當年我應該那麽介紹那部“Leisure Seeker”：當一對年老的夫婦駕著他們閑置許久的房車，輕鬆上路的時候，過去的時光突然全部回來了，他們煥發了久違的興致，做著自己熟悉的舉動。老年癡呆的丈夫不僅記得房車裝卸的全部流程，安全操作到位，而且邊開車邊吹著口哨。妻子剛剛得知自己的絕症，她沒有告訴別人，她盤算著怎麽用掉這最後的時間。房車停下的第一站正是他們以往常常停靠的那個小鎮，他們走進餐館，丈夫熟練的點出菜單，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妻子既驚訝又高興。
晚上在露營營地，妻子用幻燈片播放他們家庭的照片，像以前那樣鍛煉丈夫的記憶，試圖喚起他愈發沉睡的腦部神經，這一回，丈夫表現的相當出色，他幾乎認得照片裏的每個人。他自己也很興奮，恰恰此時，他們的女兒打電話來，他衝口而出女兒的名字，說出女兒小時候的許多事情，末了還說自己為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兒驕傲。
電話那頭握著手機的女兒早已淚流滿麵……
這對老夫妻駕著房車，在路上遇到了許多事，甚至陰差陽錯的解開了一個多年的心結，重溫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如果我當年這麽說，那部電影不會被斃掉的。我錯在先說了結局。其實所有的結局都是被過程導向的，我應該從過程開始。
花火是北野武自導自演的電影，花火就是煙花，煙花的品質就是一閃而過的絢麗，然後歸於寂莫。電影在最初的十幾分鍾內，幾乎沒有台詞～同事的刑警說了幾句話，點出北野武也是警察的身份，點出他女兒車禍致死，妻子又患血癌，偏偏工作忙的要死甚至沒時間去醫院看老婆的窘境。北野武作為男主，自己一句話都沒有。
可是他有姿態！那種走路的步伐，那種臉上的表情，那種四周的氣氛，一下子什麽都交代了。這種表演，真是高級！讓本來躺著看的我，一下子坐起來。
有一種電影是那種浮雕式的，它凸出它想說的部分，其餘的觀者自己腦補～～北野走進醫院，醫生特別找他談話，他戴著墨鏡，口鼻紋絲不動。醫生的意思很明顯：你應該帶著你的妻子去旅行，放鬆心情，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
北野武和妻子在醫院裏共處一室，妻子勾著頭坐在病床上，側臉對著鏡頭，北野武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兩個人無話。這樣的畫麵持續了幾十秒，然後北野武掏出香煙，點上。
我很震撼於這樣無聲無息的畫麵，什麽都沒說。你卻什麽都知道了。為什麽呢？因為生活中，本來就是這樣子的。長久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北野飾演的警察是個刑警，在一次抓鋪疑犯的時候，一個同事替代他被疑犯打死，一個多年的老搭檔腿部受傷，從此隻能坐輪椅。北野去看望搭檔，一個人住在海邊的搭檔漸漸的生活能自理，卻仍然企圖自殺，被海岸巡邏隊救回。北野聽到這個消息時，一如既往的無語無表情，良久，他墨鏡下右部臉頰抽搐了一下。
然後他出現在咖啡館裏，出現在便利店的櫃台前，麵對的都是同一個年輕的女人～被打死同事的太太。年輕的太太在說著什麽，北野依舊無語，前驅著身子，頭微微下垂，墨鏡後麵的眼睛看不清，但是從嘴角的弧度，能夠判斷得出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
他的歉意痛徹心扉！雖然一個字沒說。
擅長演戲的人，都是大膽的一張臉直麵鏡頭，大膽的以身體的姿態訴說著他心裏的情緒，不是用舌頭不是用台詞不是用強調。
然後北野飾演的刑警自己改造了一部假的警車，穿上真的警服，搶劫了一家銀行。然後他和妻子就出現在一個地方，一抬頭，妻子就看見白雪皚皚的，圓滿的富士山。同時，便利店的太太收到一份禮物，海邊居住的搭檔收到畫具和帽子，那是他上次見到北野時提到的東西。
北野夫婦在外旅行，警察也在慢慢的靠近他們。他們去了北海道，在雪地上放煙花，煙花點燃了卻沒有反應，北野便上前去看，將將湊近，煙花突然大放，一株衝天的異彩，光芒四射！北野嚇得一退跌倒在地。妻子開心的笑出來～不是對著煙花，是對著丈夫。
回到旅館時，北野洗澡出來坐在飯桌前，食物擺放停當。妻子卻在塌上睡著了，眼窩處有一片淚漬。北野盯著妻子，右臉頰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
這是一部需要安靜觀看的電影，極少的台詞。影片中的妻子，從頭到尾隻說過一句話，那是最後他們在海邊，追來的警察也在海邊，妻子對著丈夫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真的謝謝！然後依偎在丈夫的懷裏，海風鼓起來衣裳，背後看上去，似乎就是一個人。不遠處有一個女孩跑來跑去的放風箏，青混色的海水一漾一漾。
如此貫穿的世界，如此安靜的時光。可是總有人被生活重重的擊打，被逼得喪失了生的意誌。他們認真的履行了過程中的美好，然後決不妥協的自己選擇了結局。
海邊接連傳來兩聲槍響。放風箏的女孩愣住了，沒有轉身，風箏不見了！隻有海水，波瀾起伏。
而北野武式的電影，濃厚的北野武式的溫情，正如海邊的石雕～有殼，夠硬，卻是溫情脈脈，洶湧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