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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華茂

(2013-10-25 20:35:05) 下一個

1995,冬。中國,南京。



那時候剛剛開始實行雙休日。十一月底吧,闊大的樹葉基本都落光了,廣玉蘭樹上不再有花的點綴。糖炒栗子混合著烤白薯的香氣,夜晚的餛燉攤子前聚合著更多的人,南京的冬天,讓你微縮著脖子抄起雙手,但是仍然可以在一片清俊疏朗的月光下麵走動。我家五樓的陽台正對著三小的大操場,兩個清瘦的人影,差不多高,差不多大,差不多的笑容和興致,他們挽著手敲響我家的門,坐了兩個小時,又挽著手離開。

離開的時候,華茂指著冬冬告訴我們:“她要去美國了,去舊金山工作”。

我們有點意外,還是禮貌的問了一句:“那華茂呢?”

冬冬站著真的和華茂一般高,她輕輕攬了下華茂的肩膀,側臉對著他:“希望他也能盡快早去。”----記得很清楚,話說完了,冬冬的眼光和笑容還定格在華茂的臉上。

挺般配的一對。我們私下裏都這麽覺得。盡管他們初始的交往,承受了父母輩很大的壓力。但是他們不懈的堅持,終於迎來了被接受。那個冬天,是他們可以一起從容的麵對所有認識的人,從容的公開一段親密美好的關係。

記得華茂曾說:“突然多出了一天休息,怎麽覺得不上班,就沒事幹呢?”----十四年後,當我們坐在舊金山他的家裏,他感歎說到矽穀的人,年輕的人,常常忙的隻有一天可以休息。

記得冬冬曾說:“我最喜歡看的電視節目就是教人怎麽做菜的,雖然我從不做菜。”----十四年後,當我們住在舊金山她的家裏,她用一隻鋼精鍋鹵出一鍋濃味赤漿的排骨。

歲月讓人作出的改變,在我們輕輕說著“再見”的時候,誰都想不到。

2006.夏,calgary。

華茂很快就去了美國。開始還有信來,慢慢的信就少了。我腦子裏的美國還是查建英《叢林下的冰河》裏的美國,我知道有困難,但是那總是一種有希望的生活吧。我知道我們已經處在生活的兩種常態裏了,對於他們的困難,我們的內心甚至有一點嫉忌-----那本身也意味著一種權利吧。

直到1999年底,我們一家無知無畏的在12月移民登陸到calgary,所有的挪移過後的困難,撲麵而來的時候,老爺在NE空曠的地下室裏給華茂打電話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終於,在某一個層麵,又,意外的相遇

2006年六月,他們夫婦兩人駕車從舊金山北上,來到calgary,來見我們,也來見見傳說中的落基山脈。這已經是我們分別十年後的頭一次見麵,其實已經越過了大洋在水的另一方了。我們已經由2變4,,他們依然是2個人,依然那麽鍾靈秀氣,簡潔苗條,一樣的語氣一樣的笑容,一樣的喜歡在說話的同時緊緊看著你的眼睛,一樣的身上還是存著某種學生般單純的氣質-----他們是我見過的夫婦中最相似的一對。


他們感歎的說:”banff真美啊,你們住在這麽好的地方。“

那次,他們告訴我們,來美國11年後,他們信主了,開始去教會。並不是多言的冬冬,說起這方麵的事情,突然間就熱烈起來。似乎可以一直說,滔滔不絕。而華茂,隻是笑著補充一兩句。




2009.夏,舊金山。

09年夏天,老爺在recession中下崗,七月中我們一家決定自己開車沿著西太平洋的海岸線南下,一路蜿蜒到舊金山。舊金山的山是黃的,房子是舊的,唯有冬冬華茂實實在在的歡迎,像新鮮開放的花兒,尚有露水滋潤的痕跡。


我們住下。孩子們特別的受優待,華茂家裏所有的電腦都對他們開放,孩子們稱呼他們“那個有很多電腦的叔叔家“----他們喜歡。盡管沒有孩子,但他們兩個是真正喜歡孩子的人,也許是他們身上單純的氣息,迎合起孩子們來,得心應手。

他們抽出一個兩天都休息的周末,又單請一天假,陪著我們在舊金山到處轉。花街,漁人碼頭,金山大橋,藝術博物館,stanford,yahoo總部,nasa,開車至高處眺望灣區。我們什麽都不用操心,舊金山是我們唯一自己一點路都不認識的地方,GPS在舊金山也下崗了。




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之後,我們坐在living room靠近後院的門口,院裏的草坪被華茂扒了,幹硬的黃土裸露著,可是院裏照樣姹紫嫣紅,沉甸甸的橙子掛在枝頭,碗大的玫瑰怒放,一院子半人高的玫瑰叢啊,再簡陋也掩不住國色天香的資質。

我也由衷的說”華茂,冬冬,你們住在一個多好的地方啊“。

我們互相羨慕者,互相承諾著以後多走動,旅遊不就是你從自己住厭了的地方到別人住厭了的地方去嗎?



我們談到深夜,穿堂過的風帶著海的氣息。不經意的就說道他們剛來時的情形。

被老板壓榨著的工作,身份,壓力大的無以遁形的矽穀生存。華茂第一份工作是跟著一個台灣人去賣電腦器材,跳蚤市場上羞得一句話不敢說不敢抬頭看人。開一輛老舊車子,雨刷子壞了舍不得還,下雨天一邊開車一邊開窗,伸頭出去探路。為了省錢自己修屋頂,爬到屋頂上,不小心一腳踩空,直直從頂上直落家裏頓在地上,把坐在一邊的冬冬,看傻了眼,隨即大笑不止。而一腔書生氣的華茂,突然就,悲憤、氣餒、自憐,所有的負麵情緒像火山爆發,開著破車跑出去,冬冬旋即追上。

家裏亂成一團,開門敞戶的,兩個人坐著車,一個氣的要死,一個笑的停不掉。

舊金山是個好地兒,溫暖濕潤。他們聖誕節被朋友領著去參加大型私人party,到了地兒見人一堆一堆的,看著都很怪。末了才知道主人是北島,到場的多是畫家之類的。華茂說,怪不得看著就不是正常人。

他們年輕好玩,偶爾有人搭車,就一起去了,玩完送人到機場回國,才知道那是高曉鬆的前妻。

我們四個人在穿堂的風裏坐著說著,笑著,常常到了12點以後,才收場。

過往種種,辛苦和悲傷,貧窮和掙紮,努力和挫敗,如今都成了笑談。

時過境遷,恍惚之間,怎麽覺得跟十幾年前,沒多大區分,這十幾年哪兒去了?

舊金山,山色景致,四季如春,海水湛藍,棕櫚搖曳。然而沒有人,這些都是死的。我記住的是華茂冬冬二人風裏圓潤的笑聲,風鈴一樣清脆單純,合得上那美麗的地方。



2013,春,calgary。

2009年唯一的一次全家自駕遊,去的時候充滿幹勁。從舊金山回程的路上,突然就有了一種急迫感-----忙著回家。長途旅行,其實是要有一種隨處是家的安逸感,然而,從華茂冬冬家啟程後,那種自己家般的舒適,打破了我們的平衡。

對我來說,風景大不過人去。尤其是故人,尤其是在我們慢慢上了年紀之後。

可惜的是因為電腦故障,我們一路南下北上拍的所有照片,統統丟失了。唯有舊金山的。我發了一個email過去,華茂馬上分四次sent照片過來。每年的聖誕過年,都是他們主動打電話過來,哪怕是一句留言,那種聲色口氣,一聽就親切的仿佛華茂近在咫尺。華茂幼年在蘭州長大,他的普通話裏總有些西北氣息。其實他是個地道的南方孩子,爸爸是浙江麗水人,媽媽是上海人。

盧華茂,刀條臉,五官清秀,眉疏目朗。經常貼身白T恤,牛仔褲灰色hoodie,細條條的一站,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如果你看過90年代流行過的《東京愛情故事》,裏麵的三上君,活脫脫的就是華茂的翻版。特別是那種神態的相似,那份清雅和跳脫,那種聰明和義氣,在人群裏,有著天然的出眾和不俗。

然而接觸起來,最給人印象深的是他的善良和無微不至。

經曆過不順,內心始終陽光。遭遇到不幸,寧可不以苦瀆示人。

矽穀的生活壓力之大,我們也是09年到過舊金山才稍稍體會。華茂的頭發兩鬢已有灰白。冬冬錯過生育最佳時機,是否能有自己的孩子都兩說。然而,他們臉上心裏的陽光,溢滿了自己,也歡快地送給了別人。

有朋友去舊金山出差時,細心的華茂刻了一張CD,囊括了所有的照片,甚至有我說過的舊金山獨有的一種像葉子的花,他們家院裏碗口大一年四季盛開的玫瑰。我收到CD時很高興,順手丟在書架上,落滿了灰。我想著日子久遠,著什麽急?華茂一直在那兒,我一直在這兒。被人顧念到,就足夠了。

我們的email時斷時續,他家的電話號碼無論怎麽變化,即使是電腦這麽普及的世代,我依然用手抄了。貼在我家廚房櫥櫃的背麵-----那裏麵都是我記憶裏永遠不願丟掉的故人,我們每挪動一處,不再更多來往,卻始終在記憶裏溫存如家人的人。

我以為這就是日子,這就是生活。有多少突發事件和生離死別,讓人每天柔腸寸斷呢?

我以為想念可以放在心裏,掛懷可以不說,而疏忽----就這麽過去吧,歲月靜好日子長久,順其自然不好麽?

五月底還是六月的一天,周五,老爺不上班,外麵的陽光已經熱烈了。孩子們上學,我們開車去mall裏,路邊一處是車行,緊挨著車行的是一家殯儀館,生死的生意這麽密實的挨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國人是不會這麽樣的,他們像我一樣,下意識的把死推得很遠,仿佛不存在。

華茂的電話就在這陽光特別燦爛的時候進來,老爺用的是車載的免提。---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有權利可以逆轉,我永遠都不想聽到那個電話。

華茂的聲音一如往常。他說他去年得了胃癌,切除後今年體檢又複發,且已擴散。他說醫生說短過三月,長過半年。他說他不想治療了,枉受痛苦。他說他必須通知我們一聲,又問了mark的電話,那是他在calgary的另一位朋友。

忘記了老爺當時時怎麽應對的。因為意外,我們都有些措手不及,轉不過彎來。隻記得老爺初接電話時愉快的笑容,一時間不能收放自如。我們無心於所做的事,匆匆回家。再尋時間打電話過去。

我始終不相信這是個事實。

2013.秋,calgary。

七月的時候,我們計劃著和mark去趟舊金山。心裏常常想著,卻不敢常常打電話,不知道說什麽好。有一次恰好是冬冬在,她說華茂已經放棄化療,他們多方打聽的結果是準備回北京,試試中醫。在華茂臨行前一天晚上,我跟華茂通話。

我說我不相信你會死,我說我感覺事情會有變化的。許許多多的人不都是活過來了嗎?我說你要禱告。

他說他其實不怕死。他怕的是父母怎麽承受得了?他怕的是冬冬以後怎麽辦,房子已經很舊了,少不了修修補補,那些冬冬是幹不了的。他說他相信神,但是他的信心總是很小,他沒有感覺他可以度過這一劫。他說但是冬冬說過和我差不多意思的話。

這樣硬著心腸的電話,老爺從來不能,他隻是不斷提醒我打電話。

我問去北京都安排好了嗎?他說都安排好了,很多親戚朋友幫忙。

我說你總是有好些朋友的。他笑說,你知道我上大學時替同學出頭打架,還被處分過呢。

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次在人間,聽我們親愛的華茂弟弟,一如既往的講話,至始至終,你的語音語義聲腔聲調都沒有異樣過啊,華茂,你是怎樣做到的,在生死之間,出示的是這般的理性從容?以至於,我從來都相信這些都不過是苦難的過程,你會再度好起來,你能夠再去你喜歡的大阪箱根,和我們一起做我們的向導,你會計劃一切的事情周周到到。

有一天wechat上老爺遇到冬冬,才知道她也在北京陪著你。偶爾會有你的信息,說治療很痛苦,你已經瘦到極限。希望這一切快快過去,你能慢慢的恢複。華茂,我跟你一樣信心弱小,可是這一段,我謹守禱告,哪怕是一個意念的默想,我也馬上安靜下來,求神讓平安進入你心。

幾天之前,我們還在說不知你怎麽樣了。十月的北京,香山紅葉,遊人如織。華茂,我們相信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十月二十四號,淩晨。華茂你還是走了。時年四十三歲,無子無女,有父有母有妻。

你抓著一段夢想,抓著一段愛情。但願,你走的時候也緊緊抓著了你的信仰,你的神。

華茂,你安息吧。世間的痛苦你領受了,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我們在禱告裏,為你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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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誠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見微' 的評論 :
感人的好文章!
其實冬冬,茂茂在舊金山灣區有許多愛他們的弟兄姐妹。
轉錄一斷教會姐妹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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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在查經小組裏認識茂茂。茂茂不僅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年青人,更是很有愛心。聚會後,常常看見他耐心地幫助組裏年長的弟兄姐妹們解答各種電腦,手機的問題。為家裏有需要的年長的姐妹修理電腦,修水籠頭,甚至爬到高處擦天窗。就是在病中,茂茂還期待著病好後能更多的被神使用,幫助別人。我在茂茂的身上看到耶酥的舍己的愛。
親愛的茂茂安息吧,我們會看顧冬冬的,在屬靈的家裏,她就是我們的親姐妹。
信耶酥的得享永生,我們今天的道別是短暫的,我們還要在天家相聚。

見微 回複 悄悄話 我是華茂的堂姐,也是華茂在美國除了冬冬以外唯一的親人。謝謝蔡田田寫了這篇非常感人的文章。我已將文章和評論都發給了國內的親友。有你這樣一位朋友,我相信華茂會在天上感到欣慰的。
coach1960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朋友間點點滴滴的美好情誼躍然紙上。願冬冬節哀順變。
balangyu 回複 悄悄話 神仙眷侶啊。 讀著讓人哀傷,又有溫暖。親情愛情友情流淌, 人生如此足矣。冬冬要保重。作者寫得很好。
蔡田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欣心媽媽' 的評論 :

"她心裏有他,一定能挺過去吧。"

是的,我相信。

有你我這一刻同悲的心腸,會讓冬冬知道,她不孤單。
欣心媽媽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啊!溫存的筆下流露出真誠的哀傷。她心裏有他,一定能挺過去吧。
蔡田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國嚴教授' 的評論 :

同悼念。也為冬冬和華茂父母祈福。

你們大家的意外出聲,讓我們替華茂詫異,感動。謝謝。
美國嚴教授 回複 悄悄話 文章真摯動人,文筆非常優秀,華茂有你這個朋友也值了。請向冬冬捎去我們網友的悼念之情。
蔡田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水印' 的評論 : 你話讓我再一次流淚。雖不知你是誰,但有人記得他,關照他,甚至他院裏的花,真是,,,生,有多麽的美好。

謝謝你。
大水印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文章,把茂茂寫得這麽生動,讓我們感到茂茂就象在我們眼前一樣。

你文中提到他家的玫瑰花仍然在開放,我13日把照片發給他,他還在感歎好想家呀!

願他在天堂也有鮮花相伴!
在水一家 回複 悄悄話 文章寫得很好,讓我這素不相識從未蒙麵之人,也不免為之動容和惋惜。斯文幹淨書卷氣挺濃的一對夫婦,相親相愛相依為命二十餘載,自此天人兩隔,斯人已去,一路走好!冬冬和我們應是同齡人,希望她不要過於悲哀,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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