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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新垛誌》-----回國見聞之二

(2013-01-31 20:39:55) 下一個

對地域的興趣抵不過我對人的興趣 , 沒有老爺落生於那片土地 , 我大約不會花半分功夫去 它 ---- 水鄉興化新垛 , 在蘇北偏東 , 那兒五裏一橋 , 十裏一垛 , 家家有一隻船泊在屋後港汊裏。 

                                       

 94 年我隨老爺第一次去他家 , 正是十月國慶 , 扁豆花開 , 紫色繞梁 . 老爺騎車載我去看附近的施耐庵故居 . 出門便是橋 , 橋有三尺 , 無欄無杆 , 無遮無掩 , 懸於河上 . 兩塊石板 , 石板之間 , 尚有空隙 , 低頭一望 , 河水搖晃 . 行人車輛皆穿梭而過 , 神態自如 . 唯有我 , 見橋如同見了皇上 , 早早下車 , 畢恭畢敬 , 恨不能爬行而過。 
                                             
施公之墓 , 真假難辨 . 然而人喜歡故事 , 尤其是發生在相同地域的人的故事。 老爺家的故事聽著傳奇 , 然而苦難大於傳奇。

婆婆不識字 , 她是遺腹子 . 她的父親黃秀山是私塾先生 , 開館講習 , 解惑授業 , 是新垛村上最早一批辦學堂的人之一。

公公一生不得意於自己的生活 , 他甚至沒有自己的具體生日 . 據說生到他時 , 母親正與妯娌不知為何勢不兩立 , 扯得兩家兄弟也撕破了臉 , 於是徹底的忘了他的生日。公公的父親劉開誼 , 曾做過保長 , 村裏最好的青磚碧瓦之屋曾是他的,在他身後 , 分給了別人居住。

蘇北是革命老區 ,1943 年劉開誼的長子劉悠成參加了新四軍 , 剛剛成婚的妻子住在家裏 , 老爺子心急抱孫 , 毫不猶豫的也把媳婦送到了部隊上。回家安心等待 , 安心過自己的日子。秋收時節 , 地裏的活得靠長工 , 好的吃食得留給他們,做客他人家 , 光著腳板走路 , 快到人家門口時才舍得穿上鞋。 

                                    

錢 , 是牙縫裏省出來的 , 倒也不怕。偶爾喝喝小酒 , 從沒提防窗戶後頭有人窺竊。 1946 年的 10 月 , 也是秋高氣爽吧 , 風裏飄著扁豆花的清香。劉開誼 , 據說長的很溫文爾雅 , 和二叔劉勇極其相像。

那個窺竊的小丫頭正是劉開誼的侄女 , 兩兄弟勢不兩立 , 然而那也還是他的親侄女。她受命而來探風 , 私仇公報 , 劉開誼的死起於此時 . 盡管她隻是引子 , 線 , 或許早就鋪好了 , 然而 , 又哪裏那麽容易看到操縱之人呢 ? 如今 , 人們所知的不過是哪個 " 引子 " 。

1946 年的 10 月 , 和 1994 年的十月有多少不同呢 ? 不同的是那一天 ( 哪一天也不知 ) 發生了大事 , 對老爺的人生來說 , 曲裏拐彎的軌跡起始之點 , 如今我們可以查詢到的就是那一點了。

                                         

劉開誼或許是五花大綁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 1946 年 10 月的某一天 , 革命老區新垛 , 處決了三個人 , 一個是劉開誼 , 另一個是黃秀山 , 再一個不得而知 . 處決的名目是 " 鋤奸 ", 當時的興化縣委布置的任務 , 或許還有名額的要求 , 至於是誰 , 他們到底做了什麽以至於 " 死 ", 那都不重要 . 總要有人頂這個名頭 , 就看誰更倒黴了。

這次回國 , 無意中在老爺家翻到一本 < 新垛誌 >, 內中記述了這件事 , 給出的結語是 " 這處決的三人並無罪行 , 鋤奸運動中有擴大化的傾向 " 。

不知道劉開誼的親侄女是否想到過她會送走人命 , 並扭轉了這兩個家族的幾十餘口的命運 ? 那或許是個風清月朗的夜晚 , 窺視也是短短的一撇 , 這個大義滅親的女人如今還活著嗎 ?

沒有太多的後人關心那件事的細節 , 人們更記得的是那件事的後果 , 貧窮加上屈辱 , 被欺負變得理所當然 . 忍著吧 , 你總得活著。

同赴黃泉的劉開誼 , 黃秀山生前有沒有交情 , 不得而知 . 他們再也想不到 ,20 年後會成為兒女親家 . 這樁親事和他們的死有著很大的關係 , 如果他們都活著 , 說不定怎麽也扯不上關係 ---- 同被打入另一階級的人結姻 , 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據說那天行刑的時候 , 有一個人自告奮勇上前 , 指著劉開誼說:“大伯,我來” ---- 這個畫麵特別容易被想象,因為他們描繪的人基本上和《芙蓉鎮》裏的王秋生契合。這個人後來在村上掌權,胡吃海喝,媳婦死了,留下兩個癡傻的兒子,如今就住在老爺老家的前一個院落。院落破敗的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回老家時約了親戚們一起在外吃飯,餐畢婆婆所有剩下的都打包帶回來了,我們都說不必,婆婆堅持。後來才知道,她是帶給前院的傻兒子的,說他一個人,平時也沒啥好吃的。
 

回去天冷,時常是一屋子人聚會著坐在空調房間裏,他們攀談全部用方言,那天說到這些細節,我的思緒忽然就越過了那些我隻能聽到十之六七的方言,不知為何就想到 《聖經》曾有言“ 為 千 萬 人 存 留 慈 愛 , 赦 免 罪 孽 、 過 犯 , 和 罪 惡 , 萬 不 以 有 罪 的 為 無 罪 , 必 追 討 他 的 罪 , 自 父 及 子 , 直 到 三 、 四 代 。 ” 。

人到老了就喜歡留意家譜,想知道這一脈打哪兒來。比起“到哪兒去?”,這個問題容易些。然而,既有“打哪兒來”還躲得過“上哪兒去”嗎?



有天下午忽然來了一個 93 歲的老太太,自己溜達著來的,輩分上是老爺的大媽,正是她的小姑子或者大姑子 1946 年的 10 月探風報信,讓人帶走了劉開誼。她的老公公正是劉開誼的親兄弟。老太太的唯一的兒子劉安民,領養了一個女兒後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一脈就到此了。老爺家人都殷勤招呼著她。恩怨情仇,真是看不出一絲的痕跡了。時間,不也修正著人麽?

2012 年 12 月 30 號早晨,極冷,地裏有薄冰。我們一行去爺爺的墳上行禮。旁邊是劉開誼,安全的爺爺的墳,再旁邊是劉開誼的勢不兩立的兄弟的墳。眾墳墓都掩在一片蘆葦蕩中,不遠處就是別人家的院落。





臨走之前的一個下午,老爺忽然說帶你去看看我爺爺以前的房址吧。再好的房子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襲,誰住都一樣,早就扒了,隻有遺址。我們在夕陽寒風裏,轉到哪裏。很奇怪,他怎麽記得這麽清楚?包括誰誰,在前在後,做什麽的。


我記得的隻有故事,和故事裏的人。他們有一種觸手可及的親切,讓人在一聲慨歎之後,想起,且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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