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為了方便洛紅的治療,州醫院決定把洛紅轉到哥城的地區醫院,其實是醫院擔心洛紅付不起那麽多的醫療費把她轉走的,還有一個原因是醫院把洛紅大腿接錯了,盡管重新接了一遍,但肯定會落下殘疾,讓洛紅換個地方好掩耳盜鈴,可是哥城地區醫院也不想接受洛紅,兩個醫院推來推去,最後,州醫院搬出了冗長的法律條文,哥城醫院終於就範。洛紅在地區醫院呆了近半個月的時間就出院了,在美國住院,如果不感染、或者沒有生命危險,醫院會馬上讓你出院,療養與身體恢複都在家裏進行。美國的住院費太昂貴,一天一千美元算是便宜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母愛是一支神奇的藥方,洛紅能這麽快地出院跟母親的嗬護是分不開的。自從母親來到身邊,洛紅不僅能睜開雙眼,而且開始會說話。奇怪的是,洛紅不會用漢語說,都用英文說,洛紅失去了漢語能力。大夫說,洛紅大腦受損後,由於她主要在英語環境中進行恢複和治療,所以洛紅的漢語能力就喪失了。為了能聽懂女兒的話,洛媽媽開始學英語,堪培爾夫婦派人天天到洛紅家裏教她。
出院的時候洛紅的身體都達到了正常指標,隻有智力還停留在小學二年級的水平。除非是在醫院見過的人,過去的好朋友、老熟人她一概忘記了,見麵象陌生人似的,更不提打招呼了。
住院期間洛紅沒有見過虎子,但虎子是她唯一記得住的人。回到家裏,天天虎子、虎子地叫著,到處找虎子,還假裝跟虎子捉迷藏,洛媽媽看了直揪心,讓牛鋒看了也動了惻隱之心。牛鋒天性屬於善良之輩,他決定幫助洛紅把虎子要到手,因為他知道洛紅需要虎子,虎子的出現也許會幫助她恢複記憶。為了能夠贏得虎子,牛鋒決定替洛紅請律師,功夫不負有心人,虎子最後判給了洛紅。
跟龔斂打完了官司,牛鋒接著替洛紅再跟醫院打官司。牛鋒哪有本事當庭辯護,他還是請了律師,狀告醫院把大腿接錯了,法院判醫院賠償洛紅一百萬。洛紅的保險最高賠償額隻有十萬,去掉還債的,給律師的,隻剩五萬多塊錢。牛鋒見洛紅日益好轉,應該到了離婚的時候了。洛媽媽堅持讓牛鋒把五萬塊都拿走,牛鋒說什麽也不要,後來說拿一半,牛鋒還是沒有拿,最後牛鋒勉強拿走一千,用來還洛紅生孩子的欠款。牛鋒搬出去的時候,洛紅什麽話都沒有,也沒有一顆一顆地掉眼淚。最後告別洛紅時,牛鋒拉著洛紅的手,輕輕地對洛紅說,這個地方不屬於我,知道嗎?洛紅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虎子判給洛紅最讓王倩心痛了,相處這幾個月,王倩已跟虎子產生了感情。虎子送給洛紅那天,王倩買了很多東西,吃的、穿的,虎子也阿姨、阿姨地叫著,依依不舍。
龔斂是個聰明人,他不象王倩那麽痛苦,他最初的要求非常簡單,帶孩子給母親上個墳,然後再把孩子送回去,他的目的早已達到,他已有了兒子,還有比這個更令他幸福的事嗎?但他沒有想到這麽簡單的事情卻被搞得那麽複雜。打官司有輸有贏,尤其是在美國這個國家,如果母親想要孩子,一般情況下,法院會把孩子判給母親。即使母親不夠撫養資格,如果母親願意要,就沒問題。所以,人們會經常看見敗訴父親抗議法庭執法不公在街上遊行、示威的新聞報道。
沒有要到虎子,龔斂心裏也不好受,但不好受也沒有辦法,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已經帶虎子上過墳了,可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了。既然虎子屬於洛紅,那麽他得接受眼前這個現實。唯一使他擔心的是,洛紅的智力能不能恢複到受傷前水平。如果不能,洛媽媽不能跟洛紅一輩子,那麽虎子怎麽辦。
龔斂爹是江湖郎中,手藝遠近聞名,到哪都受尊敬。年少就很懂事的龔斂決定學父親這一行,因此,上大學時他報了中醫。由於平時耳濡目染,他學了不少門道,幾年大學下來,更使他如虎添翼,水平遠遠超過同學的水平。到了美國他又拿到了中醫執照,很快開起了自己的診所。
自從虎子歸了洛紅,龔斂就一直琢磨怎麽配藥治洛紅的病,既然要不到虎子,那就治好他媽媽,這樣虎子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顧,雖然龔斂有探視權,但是撫養權在洛紅手裏,所以,治好洛紅是上策。聽說洛媽媽要回國的消息,龔斂下班也顧不上休息,為洛紅配藥,他配了好多包中藥,把一個特大號旅行袋塞得滿滿的,足夠半年的療程。
牛鋒也沒有忘記洛紅,這位在自己生命中譜寫過一小段篇章的女人,他知道太極拳練好了也能使洛紅的身體得到複原,至少智商可以得到改進。他設計了幾套益腦拳路,並搬到了網上,把網址給了洛媽媽,讓洛媽媽幫助洛紅練。
洛紅、虎子、洛媽媽回國的時候,龔斂和牛鋒都來送行。龔斂說他會不時打電話回去,如果見效,他就再配中藥,然後寄回中國或讓人把藥捎回去。王倩的藥店主要經營西藥,否則龔斂也不會覺得那麽費勁。牛鋒也表示他會不斷修改套路,貼到網上,讓洛紅強身健體。
快上飛機時,虎子看見龔斂在那光擺手再見,沒有上飛機,他也賴著不肯上飛機。他掙脫姥姥,跑到龔斂懷裏要爸爸一起走,小手緊緊箍住龔斂的脖子不肯放開,龔斂的眼睛開始潮濕,再堅強的漢子也受不了那嫩嘟嘟的小手緊緊摟著你和那稚氣的喊你爸爸的聲音。龔斂帶著變樣的聲音說,你們等一會登機吧。飛機快到起飛的時刻,洛紅他們才上飛機。龔斂騙虎子說給他買糖,但虎子必須在飛機上等,否則不給買,虎子這才高高興興上飛機。到飛機起飛那一刻,虎子也沒有等到爸爸,他嗷地一聲哭了起來,把不遠處正在睡覺的小孩也嚇哭了,兩個人的哭聲連成一片。
送別了洛紅他們,龔斂一身的沉重,虎子那胖嘟嘟的小手和稚嫩的聲音在他心頭不斷地縈繞,怎麽也揮之不去。相比之下,牛鋒頓感一身輕,洛紅的事情解決了,他可以自由翱翔了。他想盡快畢業,學生的生活太苦了。
牛鋒早已修完了博士生規定的課程,早就應該進行博士候選人資格考試。牛鋒中國名牌大學計算機碩士畢業,腦袋靈光,在中國學的大部分計算機課程都已經轉到美國的課程裏麵,因此不用修滿三年的課就滿足了計算機博士學位對選課的要求。博士資格考試他一點都不害怕,有的委員會甚至考試前把題給了他。牛鋒考試地點是在一個沒有人監考的小屋子裏麵,所有網絡聯係都屏掉了,考試前五分鍾院長助理發給考生考卷和一個小盤,考生就把答案寫在院長助理給的小盤上。
牛鋒答辯委員會共有五個成員,因此,牛鋒一共要考五天。牛鋒偷懶,他把委員們事先給的考題都寫好了答案,拷進事先準備好的小盤裏。第一天考試,他就把小盤帶到了考場,考了三個小時,他睡了三個小時的覺。連考五天,天天如此。第一天牛鋒交卷後,院長助理就去小屋刪除牛鋒寫的東西,可是她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刪除的東西,她把問題向院長做了匯報,於是院裏就請了院辦一個係統管理員每天檢查牛鋒電腦使用情況,並做了記錄,他們連續監視牛鋒五天,每天都發現電腦沒有牛鋒答題的曆史記錄,隻有拷貝記錄。
考完試後,牛鋒並沒有覺得輕鬆,反而晚上老做惡夢,他夢見一條又大又高的黑狗追自己,他到處跑,還是甩不掉。考試後第二天,院長把電話打到牛鋒家裏,讓牛鋒去他辦公室一趟。問院長什麽事,院長神神秘秘地不說,說到辦公室牛鋒就知道了。去學院的路上,牛鋒心裏很不安,他知道等待自己的不是好事,但又琢磨不出是什麽?他絞盡腦汁地想,還是想不明白,車開到了學院也沒有琢磨出來。當他推門走進院長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導師凱默龍教授也在場,院長正跟他聊天,見到牛鋒,院長便停下來,招呼牛鋒坐下,簡單說了找牛鋒過來的原因,並拿過來一張係統管理員整理出來的電腦使用記錄,問牛鋒為什麽考了五天的試,連一天答題記錄都沒有,而沒有答題記錄卻能交上洋洋灑灑二十幾頁的東西。礙於凱默龍教授在場,牛鋒不好說委員們包括自己的導師把題事先都給他了。聰敏學過電腦的牛鋒早該意思到這一點,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沒有想到每天院秘書會到電腦那去查他的答題記錄。
牛鋒好一陣沉默,不知道怎麽回答院長的問題。凱默龍教授說如果你想得到寬大處理,就應該說出事情真相。牛鋒認為怎麽著也不能說委員們把題給我了,我事先做好了答案,那不是忘恩負義嘛。凱默龍教授一再催促他說出事情真相,這樣好得到寬大處理,牛鋒隻好把不是都編排到自己身上,說自己把材料帶到了考場,但他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電腦上他一個字都沒有寫,而小盤上卻有二十幾頁的答題記錄。院長記錄下牛鋒說的話,會麵結束後院長說此事必須上報學校,相信學校會秉公處理。
回到家裏,牛鋒的腦袋大大的,嗡翁作響,渾身象發燒一樣滾燙,從頭到腳,立即出滿了密密麻麻的紅點子,小小的,象小米粒那麽大,不疼不癢的,他病倒了。這種醜事牛鋒無顏告訴家裏,也不能告訴同一學院的任何同學,太丟麵子了,隻能埋在自己心裏。牛鋒直恨自己太輕狂,快到手的學位就這樣象煮熟的鴨子飛了,為什麽不嚴肅對待考試這件事呢?那些考題自己閉上眼睛都知道答案,為什麽要事先準備好答案呢?院裏有一個美國考生,有一道題隻寫了半頁的紙,不是照樣通過博士候選人資格考試了嗎?委員們問他怎麽寫那麽丁點,他說這麽點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牛鋒出事無法跟人說,憋得非常難受,憋得渾身都要爆炸了,這個橫空出世的災難快把牛鋒壓垮了,他必須找個人述說一下,必須找個人交流一下,除了找雨鵑還能找誰呢?他想到了雨鵑,告訴雨鵑會使他心裏好受一些。然而雨鵑那裏也不是風平浪靜,她被鄺野兒子的事整得焦頭爛額。自從報紙登出雨鵑跟牛鋒的大幅照片,鄺野便不象以前那樣對待雨鵑。他不打工的時候照樣給雨鵑準備飯菜,照樣把水果準備好了放到水果盤裏,但就是不象以前那樣給雨鵑以夫妻融在一起的感覺,沒事做的時候也不主動湊到雨鵑跟前喋喋不休個沒完。隻是有生理要求的時候才跟雨鵑親熱一番,如果有免費姑娘,恐怕跟雨鵑親熱都免了。
牛鋒給雨鵑打電話時沒說自己出事了,而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雨鵑來一趟。雨鵑一聽,肯定牛鋒出了大事,因為他從來不用這樣的口吻跟她說話,牛鋒的口氣不容得雨鵑回絕。
牛鋒打開門的時候,雨鵑嚇了一跳,他的神態象足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雖然牛鋒並不十分英俊,樣子也不威猛無比,但因為長期練太極拳,他的神態好過雨鵑見過的任何一個保養很好的男人,但現在他就象換了一個人似的。
進了屋,雨鵑就想聽牛鋒說,可牛鋒低著頭,一句話都沒有。雨鵑細聲細語地問怎麽了,家裏出事了?牛鋒搖搖頭;跟人家撞車了,牛鋒又搖搖頭;雨鵑想家裏沒出事,也沒撞車,那能是什麽事?雨鵑突然想到牛鋒前一陣子跟她說過博士生資格考試的事,還說考完了請她吃飯,也許考試沒通過,又接著問,考試考砸了?牛鋒這才點點頭。不允許重考嗎?雨鵑問,牛鋒搖搖頭。接著牛鋒才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雨鵑不斷地驚呼,天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你想怎麽辦?雨鵑問牛鋒。“我能怎麽辦,還不得聽人家的擺布。如果處理不公,我會上告。反正我有技術,我不怕,但人活到這份上真沒有意思,”牛鋒雙眼黯淡無光地說。雨鵑有課,著急走,臨走時她說有空再來看牛鋒,還囑咐他想開點。牛鋒第一次把自己手機號給了雨鵑,他想讓雨鵑給他打電話,這個受傷的男子漢需要安慰。
第二天,牛鋒收到了雨鵑的一封電子郵件,上麵沒有同情的話,沒有安慰的話,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但是雨鵑卻寫了牛鋒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段話:你不能胡思亂想,更不能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你必須活下去,因為隻有活下去才能證明你在常人不可想象的空間裏和常人無法忍受的痛楚裏創造了生命的奇跡,你的痛楚和你的期待演繹著你的存在。生命不應該這樣沉重的,痛苦隻是短暫的,讓夢的翅膀去飛翔吧。
牛鋒也回了一封電郵,也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他寫道:我不怕狂風亂作,電閃雷鳴,因為我知道狂風亂作、電閃雷鳴後必然會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我更不會去死,因為我知道遙遠天邊出現的那抹彩虹會給我從石縫裏艱難生長的希望,人可以沒有一切,但人不能沒有希望和夢想。希望和夢想能使靈魂插上翅膀,能使生命之樹結出沉甸甸的果子。盡管這果子有時候會有些苦澀,但享受果子的時刻仍然是美麗而愜意的,所以我要等待,要等待狂風亂作後雨過天晴那一刻,要等待享受生命之樹碩果累累那一刻。我會有一番作為的,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