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菊石想讓父母過來幫忙，小紅從沒有見過公婆，頗為擔心能否跟他們搞好關係。小紅轉而一想，自己愛屋及烏，愛菊石，自然就會愛他的父母，因此不再擔心跟他父母搞不好關係了，有什麽呢，不就是添一雙碗筷嗎？
菊石很快給父母辦了來美的手續，但他父母很不願意來。他們擔心很多事情，擔心不適應美國的生活，擔心跟未見麵的兒媳搞不好關係，最主要的是他們覺得帶孩子太累。菊石一次一次地打電話催才使他們最終下決心啟程。小紅還未生，他們就過來了。對於菊石父母的到來，小紅高興萬分，家裏突然多了兩個幫手，菊石也有人照顧，小紅自然高興。然而好景不長，小紅很快發現公婆的到來絕不是添一雙碗筷的問題。婆婆不喜歡小紅，看不慣她所做的一切，嫌她懶、嫌她嬌氣。
父母沒來時，都是菊石回家做飯。父母一來，菊石就把擔子交給了母親。這一交不打緊，反而累壞了小紅。小紅吃飯很不定時，愛吃多吃，不愛吃則少吃。可菊石媽做飯很晚，有時餓得小紅翻江倒海。她隻好捂著鼻子自己下廚，等飯做好了，她已經惡心得快飽了。盡管小紅終於熬過了難捱的頭四個月，不象以前那麽惡心，食欲也有長進，但有時她還是聞不得做飯的味道。
以前老聽菊石說母親多好多好，小紅通過自己稚嫩的觀察發現婆婆是這個家庭的主宰，而且是絕對的權威，並不象菊石說的那麽好。每次做飯她都會征求小紅的意見，可小紅說了也等於白說，菊石媽最後還是做了她自己認為對的東西。小紅第一次懷孕，反應太厲害，有的東西吃上就吐，有時就是看上一眼或想一下就想吐。可婆婆認為她還是不餓，餓狠了什麽都吃了，小紅餓得不狠。她懷菊石時正趕上六三年自然災害，根本沒吃的，所以她認為小紅不餓。她無法理解小紅出身高幹家庭，從來不知道挨餓是什麽滋味，她老拿自己的經驗揣摸小紅。
小紅知道婆婆不理解自己，就想通過菊石解決問題。小兩口睡覺前聊天時，小紅就對菊石說，能不能讓你媽早點做飯？小紅的這一請求使菊石意識到母親做飯不是很及時。第二天，菊石借口帶母親散步把小紅的請求講了，並囑咐母親懷孕的婦女口味比較特殊，要母親多照顧點她。
菊石媽一聽，這還了得，告我的狀，從來聽不得別人說她半句不是的菊石媽又開始自豪地講起她懷孕的時候如何如何，根本不挑食，還給家裏十幾口人做飯，生產的前一天還下田收稻子呢。她對菊石說小紅太嬌氣了，母親太嬌氣對胎兒不好。
菊石雖說是個大男人，但他的耳朵軟，對他母親的話沒有免疫力，母親這一通娓娓到來使菊石覺得的確小紅太嬌氣了。人家鄰居周姐老公不在身邊，懷孕從頭到尾有誰照顧。生產時，老公沒能從外州趕過來，還不是自己去的醫院。現在小孩都有一歲了，她自己一個人帶著，白天上班，把小孩送拖兒所，晚上才接回來。
小紅本指望菊石跟婆婆講後，她能吃個好飯。她吃不好，胎兒哪有營養。哪想到菊石的一通話倒起了相反的作用。菊石媽看見菊石沒有站在兒媳那邊，心裏暗喜。畢竟是我兒，聽我的，更變本加厲起來。
菊石媽不願來美國是對小紅有怨氣的，菊石來美已有三年的時間，頭兩年菊石還給家裏寄錢，自從娶了小紅，菊石一分錢都沒寄過。他們認為是小紅阻止菊石寄錢給家裏，來到美國也把這個怨氣也帶了過來。其實呢，小紅還囑咐菊石給家裏寄錢，隻是菊石認為父母手頭已有不少的積蓄。小紅自費讀書需要錢，自己還沒有畢業，等畢業了再給也不遲，所以菊石沒有象以前那樣寄錢，他沒寄錢也沒有向父母解釋，造成父母認為這個未見麵的兒媳婦挺刁的，心裏就對小紅生出了諸多怨恨。這個怨恨從中國帶到了美國，現在氣就出在小紅身上。
最後的三個月，小紅行動更不方便了。一頓不能多吃，需要少吃多餐，可婆婆根本不配合，她認為小紅是裝的，她可沒有功夫一天做那麽多次飯。小紅向菊石訴苦，菊石就說你忍著點吧，我媽那麽大歲數給你做飯也不容易，散步回來的路上，小紅借口再走走，沒有回公寓。她其實已經走累了，很想回家裏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她隻是不想回去，她不想見婆婆那張總是拉得老長的臉。她看見前麵草坪上有一棵大樹便走了過去，費了好大勁才坐到樹底下的椅子上。
小紅想到剛開始懷孕時多幸福啊，菊石每晚都把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跟未出生的孩子說話。自從父母來了以後，菊石每晚倒頭便睡，就象小紅懷孕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想到這，小紅就止不住地流眼淚。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掉到她越來越隆起的腹部上。小紅明顯感到眼淚一掉到肚子上，孩子就會動一下，想到孩子，小紅更加傷心起來，竟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菊石沒有走遠，聽見了小紅隱隱約約的哭聲，他馬上折了回來。小紅本想躲在菊石懷裏好好哭一場，她覺得自己太委屈了，然而菊石不僅沒有安慰小紅，反而冷淡地問小紅剛剛不是好好的，怎麽現在突然哭起來了。菊石嚴厲的聲音使小紅心裏咯噔了一下，她立即收起了眼淚，平靜地對菊石說，沒事，你走吧。菊石的實驗剛做到一半，他得趕快回去。菊石一走，小紅又哭開了。
菊石變了，他沒有意識到是父母的到來直接促成了他的改變，他不是變好了，而是變得粗暴了，變得無禮了，變得大男子主義了，以前那個讓人柔腸寸斷的菊石不見了。小紅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她不敢大聲哭，捂著臉，拚命把哭聲憋在心裏。那種拚命壓抑的不敢自由釋放的悲痛，使小紅渾身上下不住地劇烈地抖動著。終於哭夠了，小紅又傻傻地在椅子上悶坐了很久，她不想讓婆婆看到她紅腫的眼睛，但是當她回到家裏時，婆婆還是看出小紅哭過了。要是自己的母親，早就問孩子怎麽了，可是小紅的婆婆卻眯縫著一對小眼睛幸災樂禍地看著小紅。
趁小紅出去這工夫，婆婆把小紅的包翻了個底朝天。由於吃上就飽，過會兒就餓，小紅就買些零食放到包裏。她從不敢在家裏麵吃，她隻到學校吃。
就聽婆婆突然來了一嗓子，正經飯不吃，零食有什麽營養？
小紅知道婆婆翻過自己的書包了，但她不想爭辯，怕說什麽都不對，怕無意間說點什麽會傷害婆婆，所以對婆婆那一嗓子也就沒有理。小紅的無聲抗議顯然刺激了婆婆，她把嗓門提高八度，惡狠狠地說，簡直就是豆芽菜，還生什麽兒子。小紅不想跟婆婆發生正麵衝突，拎過包，啪地一聲把自己關在房門裏。婆婆就想衝進去，公公用手勢攔住婆婆，小聲說，你太過分了。老太太狠狠掐了一下老頭，就到廚房給自己熱奶去了。老太太睡覺前兩個小時要喝一杯奶。
小紅把自己鎖到屋裏就上了網，菊石囑咐她少上網，對胎兒不好。小紅心裏難受，去哪發泄呢？她隻好去瀏覽那些中文網站打發時光。今天就是不湊巧，一上網線就斷。小紅上了一會覺得很沒意思，就下了網，躺在床上休息。剛躺下，電話鈴響了。菊石媽想接，菊石爸攔住她說，小紅在家咱們不接，英語咱們也聽不懂。菊石媽狠狠瞪了老頭一眼喝奶去了。
電話是菊石打來的，幸虧他及時趕到實驗室，否則過了指定時間實驗還得從頭來。菊石抽空給小紅打個電話，他認為自己剛才有點粗暴。先是檢討了一下自己，就開始哄小紅，小紅又回到幸福的從前。跟小紅親密完，菊石又想跟老媽說話。小紅不想跟婆婆說話，就說跟你爹說吧，恐怕你媽睡了。
菊石媽正在這邊偷聽小紅說話，聽見小紅說自己睡了，恨得她牙根直癢癢，使勁咽了一口奶，沒有想到，打了一個大嗝。小紅知道婆婆在偷聽電話，然而菊石不知道，他就問小紅怎麽吃那麽飽，婆婆趕緊放下電話。聽見婆婆放下電話，小紅說，那是你媽打的嗝。菊石馬上說，不可能。小紅說，不信，你問你媽。
菊石沒有問他媽，他認為他媽不會做出這種事，是小紅對母親產生了成見，總看他媽不順眼。既然愛我就應該原諒我媽，小紅顯然做得不好，菊石對小紅開始不滿。
菊石父母的到來攪亂了菊石和小紅幸福、平靜、有序的生活。一次菊石媽問他啥啥公園是啥地方，鄰居馮大媽剛去過，說很好玩，還說馮大媽是故意顯擺，好玩能好到哪裏去。剛開始菊石沒有在意母親的問話，可母親老是說馮大媽去了這地方又去了那地方玩。菊石就問母親是不是每天呆在家裏太悶了，想出去散散心，母親卻極力否認。菊石說，再隔一個禮拜他的實驗就告一段落了，那時候就帶他們出去玩。等菊石做完了這段實驗，真的要帶母親出去玩的時候他媽卻怎麽也不肯去。說什麽我和你爹是來幫你們忙的，不是來玩的。菊石相信了母親的話，也就不再提出去玩這事，可母親還是隔三差五地提鄰居馮大媽的事，這致使菊石意識到母親不是不想玩，而是內有隱情，經過菊石再三追問，菊石才明白他母親不想出去玩，是因為小紅沒有邀請她，小紅不發話，他們就不出去玩，菊石勸他媽說，家裏凡事都是兒子作主，你們盡管玩，小紅不會說什麽的。勸完母親，菊石又過來勸小紅，小紅為了不傷害菊石，就答應邀請婆婆出去玩。
菊石每天做實驗很累，就盼著周末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如果出去玩，就會很累，身體會吃不消，想到這，小紅跟婆婆說自己帶他們出去玩，菊石媽聽後老大不樂意。菊石媽認為小紅怕花錢，並非真心想陪自己玩，於是她要治治小紅，你小紅怕花錢，我非得讓你花不可，菊石媽拒絕了小紅陪他們出去玩的想法，非讓菊石帶他們出去。她不想想，小紅的錢是誰的，還不是菊石的，可菊石媽就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渴望周末能好好休息的菊石自從陪父母出去玩以後，再無一個寧靜的周末，每次都累得頭昏眼花的，有一次開車差點撞到路障上，菊石感到父母來了以後，他的擔子沒有減輕反而重了。菊石媽比較會保養自己，除了做飯，她什麽都不做，摘菜、洗碗、收拾灶台都是老頭的事。所謂做飯就是炒炒菜而已，花的時間也不多，吃完飯她就上網看中文雜誌。看完了雜誌，她就去馮大媽那聊天。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漸漸地老太太過點有些不耐煩了。她想幫人家帶孩子、想去撿易拉罐掙錢。因為孩子馬上就要生了，菊石強烈反對，小紅什麽都不敢說，怕讓菊石媽抓住把柄，說自己不孝順、不理解人。菊石媽認為小紅什麽都不說，其實私下裏肯定跟菊石講好了，讓菊石出麵反對，這個小賤貨。菊石媽把怨氣都撒在小紅身上。不讓掙錢絕不是兒子的主意，肯定是那個小賤貨的主意。菊石媽罵小紅是小賤貨，起因於小紅與菊石未婚同居，在她那年代搞對象連正眼都不敢瞅對方一下，這都上床了還不是小賤貨嗎？菊石媽暗地裏稱小紅為小賤貨。
最後一個月，小紅一周一去體檢。菊石父母沒來時都是菊石請假陪著去，現在則由菊石媽陪著去。看著別的孕婦由丈夫陪著，自己卻由婆婆陪著，小紅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營養補充不足，小紅根本胖不起來，超聲波顯示小孩隻有四磅多，而她還有一個月就生了。
小紅不想讓菊石把孩子小的事告訴他父母，菊石想到他們是過來人，也許懂得多，吃晚飯的時候就說了。這一說不打緊，心想肚子裏的孫子跟著小紅受罪了，菊石媽的眼光利箭般地射過來，小紅馬上低下頭，她懼怕婆婆那沒有同情與憐憫之心的眼神，草草吃了幾口飯就告退了。
菊石媽一心想要孫子。菊石弟弟菊鋼結婚比菊石早，生了一個女孩就宣布再也不要了。菊石父母怎麽勸都不管用，他們甚至搬出小兒子最敬、最怕的二叔來都不管用。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菊石身上。
小紅懷的是個女孩，可每次做超聲波檢查時，小家夥動也不動，大夫根本看不到那個部位。菊石媽每天就孫子孫子地叫著。小紅恐懼極了，生怕是個女孩。心裏十分緊張。
菊石老板一年前申請下來的一個重大課題需要匯報實驗結果了，匯報結果的那個月正是小紅要生產的那一個月。菊石已跟老板講好，小紅生產那天，他要告假一天。老板已經同意了，可菊石媽卻不允許兒子告假，她不想讓兒子耽誤工作，就對菊石說，我們來幹啥？還不是幫你解憂的？你盡管去工作。美國大夫都是一流的，不會有差錯。經母親一說，菊石還真動搖了，小紅此時此刻徹底絕望了，她恨大使館的官員為什麽不給她父母簽證而偏偏讓公婆簽上，換成她的媽媽，絕不會讓菊石去上班而讓她一個去生產。
小紅宮縮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她開始給菊石的實驗室打電話。菊石正好出去取樣，沒有接到電話。到後來，小紅疼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也就沒有再給菊石打電話。小紅生產的醫院就在她住的公寓對過，五分鍾就到了，這五分鍾如同五個世紀，讓小紅永生難忘，每挪一步，她都倍感艱難，淚水禁不住地流了下來，菊石媽在旁邊直笑小紅嬌氣，她又想起生菊石那時候上午還下地勞動呢，下午就把菊石生下來了。
小紅滿臉淚水汗水走進醫院，護士一檢查，馬上讓小紅進產房。菊石媽看見小紅宮縮特興奮，終於要見到孫子了。小紅骨盆屬於狹窄型，生了半天孩子都不露頭，大夫決定給她做剖腹產手術，可是大夫卻怎麽也止不住子宮流血，隻好摘掉了小紅的子宮。
菊石媽不知道大夫給小紅摘除了子宮，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她特別想知道小紅是不是給她生了個孫子，由於聽不懂英語，不知生的是男是女，大夫把孩子遞給護士的時候，她老眼昏花也沒看清，於是當護士們手忙腳亂地收拾嬰兒的時候，她就急著湊上前去看，護士就用英語告訴她等一會把小孩抱給她。盡管菊石媽不明白人家嘰哩呱啦說了一通什麽，但是人家的臉色和聲調多少讓她懂得現在不是她靠前的時候。
小紅知道自己生了個女孩，由於失血過多，生完孩子後她就開始昏睡，她不知道奶奶是多麽粗魯地對待她的孫女，否則她會多麽心疼與難過。當護士把孩子抱到菊石媽跟前的時候，她腦海裏想象的是她得了個孫子，因此她是那樣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過來，她又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打開寶寶身上的毯子。當她哆嗦著雙手解開寶寶尿不濕時，她一下子愣住了，怎麽是個女孩。寶寶的尿不濕半天她也沒扣上，她帶著一臉不便發作的怒氣把寶寶又塞給了護士。一個護士對另外一個護士說，她來自中國，小心點她，當心她把嬰兒害死。
菊石聽說生了女兒，還是很開心，但老媽臉拉得好長，弄得菊石好像也覺得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菊石想馬上去看小紅，菊石媽說睡覺了，一再阻攔，不讓他去，還說這樣會打擾小紅的。小紅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她麵無血色，嘴唇幹裂。她先是喊媽媽，後來又喊菊石。護士看見她身邊沒一個人陪著，就給小紅家打電話。菊石一接，是醫院打過來的，他馬上跑過去看妻子。
來到小紅身邊，看著小紅蒼白的臉，菊石心裏如刀割般難受，知道小紅受了苦。護士聽說是小紅的丈夫來了，趕快去嬰兒室把小孩抱過來，菊石笨手笨腳地接過乖乖，護士說小寶寶長得特象菊石，第一次當爸爸，菊石幸福得不知所措。
不時沉浸在新婚幸福之中的小紅由於生了一個女孩，她的幸福與命運也因此徹底改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