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論

生活中有很多灰色地帶,但自己心中要黑白分明。
正文

母親

(2010-05-08 16:27:43) 下一個

每一個做女兒的都和她的母親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我和我母親之間也是如此。

對母親最早的記憶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兒時的記憶早就被反複重複的故事攪得模糊淩亂,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記憶哪是聽來的傳說。

我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那時她才十九歲。據說因為我的頭太大了,母親生我生了幾天幾夜。 從一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看不見了,一直持續到我滿月。每當我想象母親度過的那四十多天黑暗的日子,心裏總是會因為後怕而顫動不已。一個十九歲女人突然間就瞎了,身邊躺著一個新生的嬰兒, 每天自己一個人坐在無盡的恐懼之中,麵對不知的未來,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迷茫。父親那時早出晚歸走村串戶地給人理發,一分一分地掙養家糊口的錢。因為母親看不見,我每天隻能在一早一晚由父親給我換尿布,從此我的身上有了永遠的印記。  在上了醫學院後我才知道母親當時可能是患了妊娠中毒症,在今天這樣的孕婦應該在分娩前就住進醫院裏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護,在當了這麽多年醫生後每當想起我在那個小山村裏出生的情形,不禁為母親和我那時的處境捏把汗。 

我和母親從來未直接麵對麵地探討過我生命開始的那一個多月的情形,她最愛告訴我的是在我滿四十天後她第一次看見我胖乎乎的臉蛋兒和我燦爛的笑容時的心情,她驕傲地帶著我回娘家,向人們展示她健康,美麗和快樂的寶貝女兒。

每一個人都有他(她)印象中的母親的形象,當一個人在外麵闖世界累了,傷了的時候總是需要想起家和家裏的母親。深刻在印象中的我的母親永遠都是我對她最早的記憶,那時母親有著長長的黑得發亮的頭發,梳成兩條整齊的辮子, 在我眼裏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因為父親不在家, 家裏和生產隊裏所有的重活都落在了母親的肩上, 每當她背著很重的東西時,她的辮子就會在她的前麵蕩來蕩去,幼小的我不能分擔她肩上的擔子,但我總是愛走在她的身邊,手裏拿著她那美麗的辮子, 嘰嘰喳喳地分享我的一天。在童年無憂無慮的純真中,我並沒有錯過母親那太陽穴上鼓脹的靜脈,因用力過度而在她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分明。長年的戶外勞動把她的皮膚曬得黑裏透紅,亮晶晶的汗珠就像晶瑩剔透的鑽石,在太陽下反射出七彩光芒。沒有畫家的筆能夠描繪出我心目中的這幅母親的畫像,它隻能存在於一個女兒的心裏。

但那時的我和母親的關係談不上親近。更不知怎樣珍惜她為我和我們的家所付出的一切。我一直是父親的乖女兒,婆婆(四川人對奶奶的稱呼)的寶貝。對父親的尊重和對婆婆的愛都遠遠超過對母親的情感。母親那時很年輕,既為人妻,又為人母,還要做兒媳婦,更要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擔負起一家之主的重擔。生活的壓力是那樣的沉重,沒有留給她多少時間來和我們交流,在我們的印象中她總是試圖管我們,總是訓斥我們,總是不耐心,不溫柔,而父親卻是回到家就和我們輕鬆地開玩笑, 總是很耐心地聽我們匯報我們的一天, 有時他的口袋裏還會魔術般地跳出稀有的棒棒糖。因此從很小的時候,我的心靈深處就對母親產生了一種抗拒,那種抗拒漸漸地在我們之間形成了情感上的隔閡。 這種反叛心理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而變得強烈,在我大一的那年暑假達到了頂峰。

十四歲那年我真正地離開家到縣城去上高中。那在我家和家鄉村村鎮鎮都是一件大事,一個農民的女兒靠自己的本事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重點中學,在家鄉好像是前所未有的。雖然縣城離家不過二十多裏路,但那時通往縣城所謂公路隻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泥巴路,沒有固定的班車。多數時間靠走路,幸運的話能碰上到縣城拉貨的手扶拖拉機。 我當然隻能住在學校裏,開始時還每周六下午走路回去,星期天下午又走回縣城。我記得每當我離開家回學校時,母親總會哭,而我總是嫌她眼淚太多,常常是頭也不會地快步向村口走去。有時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但那也隻不過是掠過心裏的一絲陰影罷了。 很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

在縣城讀書住校,夥食是在食堂裏搭夥,因此要自己帶糧。我回家返校時如果能碰上拖拉機,就順便帶夠一周的糧食。更多的時間是母親用背篼背到縣城。兩年的時間裏背篼都背爛了幾個。記得那時鄰居開玩笑說:看你現在給她累死累活地背糧,等她將來工作了,到了大城市,恐怕會嫌棄你土裏土氣的農民樣。母親總是一笑置之,不知她當時心裏有沒有同樣的想法?我想即使有,她也從未後悔,從未遲疑。她和父親對我的期望隻是一心一意地讀好書,別的事他們從未讓我擔心。

很多年後,我去拜訪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師,她對我說:你的母親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當年我見到你的母親之後就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有成就。我不知道她確實有先見之明呢,還是事後諸葛亮。無論如何她說的有道理。另一位很了解我和我母親的老師也曾對我說,你應該感謝你母親,因為你從她身上繼承了很多東西,例如你的聰明才智,你快捷的反應能力和你吃苦耐勞的毅力。他說的一點也不錯,但我自己對此的認識還是在離家多年以後。

母親十幾歲的時候喪失雙親。那時她經常在我們麵前提起的傷心事。我的外婆和外公死於大躍進時期,實際上就是餓死的。關於中國曆史上那段讓人心酸令人難堪的經曆曆史自會作出公斷,而千千萬萬個餓死的農民的幽靈和我的外祖父母一樣都是曆史的見證。母親那時不過十幾歲, 沒有了父母隻好和她的小妹妹寄人籬下。舅舅是一個好男人,但正是因為他太善良,他的兩個小妹妹才會在自己的家裏受盡歧視。讀書當然是不可能的了,回到家裏承擔起最重最髒的農活, 穿著最破爛的衣服。十九歲嫁到我家,忍氣吞聲地做小媳婦,經常受到婆婆的嗬斥。尤其是她連著生下兩個女兒以後。父親那是每天早出晚歸地掙錢,家裏的農活和孩子全留給了母親。

母親的聰明能幹遠近聞名。她可以和男人一樣地幹各種農活,她每年都被挑選為撒種的人,因為沒有人能比她撒的勻淨。除此之外她還養了很多雞和豬,別號“雞司令”。那時的農村是以生產隊為單位,計算工分。因為我父親不在家,隻有母親一人掙工分,加上有四個小孩和一個老人,到了結算時總是“超支戶”。但即使如此,因為母親的能幹,比起別的人家來,我們的超支基本算不了什麽。她很看低那些她認為懶惰的女人,尤其是那些為了自己的舒適而讓年幼的兒女過早地從事繁重勞動的人。因此她那時的朋友很有限。我想母親是孤獨的。 好在在生活的重壓之下不容任何人有顧影自憐的奢侈。在我的同齡人中我是最幸運的,不但可以一心一意地上學,還能每年兩次地穿上新衣服和媽媽親手做的布鞋。 那一針一線裏傾注了她多少心血,熬幹了多少燈油!

當我終於有能力在經濟上幫助家裏的時候, 母親已經50歲了。他和爸爸從那以後再也不需要為生活早操心, 並且成了人人羨慕的“福老太婆”。為了方便,我將他們安置在成都,臨近我曾經工作過的醫院和我的朋友們的家附近。一切都為他們安排好了,希望他們在辛苦了多年以後能夠真正地享福。但是2005年春天,父親腦溢血,從此需要二十四小時護理。母親堅決不讓我們請人幫忙,因為她信不過出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在母親的精心護理下,父親終於能夠生活自理, 而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有很多年我和母親的關係都不算親近。我曾經很煩她總是抱怨,總是幹涉我的生活。記得我曾在電話上對她說:你知道什麽?我是如此獨立的一個人,我認為我的生活中已經不需要來自父母的管教和寵愛,離家這麽多年我不是都走過來了嗎?可是無論我怎樣對待她,她總是一如既往地愛我關心我,為我感到驕傲。

但我真的就不需要父母的關心了嗎?曾幾何時,在我因心碎而醉酒的時候,夢囈的是“媽媽”。在哭泣中懷念媽媽的懷抱,想告訴媽媽我的心有多痛, 多麽需要她的撫慰。有時半夜打越洋電話,卻不敢告訴她真相,更不敢盡情地哭。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背叛你,但父母卻不會。 在自己做了母親以後才明白,母愛是最無私,最無條件的。 雖然愛的層次由於受教育的程度有所不同, 但愛的深度和廣度卻一樣無邊無際。

我的母親,她幾乎不識字,她無權無勢無錢,不高貴,不漂亮,她做的飯經常不很可口,她的家不是常常一塵不染。她很愛叨嘮,情緒化,有時還發脾氣。但是她在我們的眼裏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因為她將她的全部都貢獻給了她的兒女們和她的家, 從而永遠得到了兒女們的尊重和敬愛。

2010年母親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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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腳梅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頂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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