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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同一件事情的兩種不同說法,關於陳夢家自殺前幾個小時發生的事

(2023-11-18 13:25:14) 下一個

經曆過“紅八月”的人, 至少也都是近七十的人了,糊塗的不少, 但至少沒有全部離開這個世界。-轉載者

 

 

陳夢家之死的前前後後

                ·陳曉維·

  陳夢家(1911·4·19-1966·9·3),筆名陳漫哉,浙江上虞人。1927年入南京中央大學法政科學習,1931年畢業,次年入北京燕京大學宗教學院學習神學,1934年在燕京大學研究院開始師從容庚先生學習古文字學。1936年畢業後留校任助教。學習之餘喜作格律派新詩,為“新月派”成員之一。抗日戰爭爆發後,赴湖南長沙臨時聯合大學教授國文,1938年春天始,在西南聯合大學主講古文字學、《尚書》通論等課程。1944年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後赴歐洲考察,收集到大量中國古代青銅器資料,後據此編輯出版《海外中國青銅器目錄》一書。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1952年任中科院考古所研究員,並擔任該所學術委員會委員。曾任《考古學報》編委、副主編等職。一生著述頗豐,有《老子今釋》、《漢簡綴述》、《古字中之商周祭禮》、《夢家詩集》、《新月詩選》等書。

  寫陳夢家的文章不少。這位相貌英俊的考古學家和詩人自殺事件的來龍去脈,尤其受人關注,同時也存在著明顯的盲區。

  談論者大多以夏鼐——當時中國科學院考古所所長的敘述為起點。

  1966年《夏鼐日記》記載:

  八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下午所中成立紅衛兵,3時揪鬥“反動權威”蘇秉琦示眾,集中所中全體牛鬼蛇神,戴紙帽遊行,繞所中三匝。我打黑旗,牛兆勳、林澤敏打鑼,有:反動權威徐旭生(未到)……右派分子陳夢家……齊光秀等,共計26人。
  八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中午陳夢家被揪鬥,戴“流氓詩人”紙帽……
  八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上午赴所,見通告牌上有紅衛兵通告,謂我所右派分子陳夢家自殺未遂。聽說:昨天中午下班後,他到東廠胡同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於1963年,據雲曾於死前托孤於陳),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他自殺以抵抗運動,犯現行反革命的罪,還在遺書中汙蔑群眾侮辱了他,所以自殺。
  九月三日 星期六 聞陳夢家已於昨晚再度自殺身死。

  顯然,8月24日中午發生的事情,是導致陳夢家自殺的直接原因。讀者不禁會問,其中那位關鍵人物——蔡姓寡婦是誰?她和陳夢家的關係究竟如何?

  這個謎題,終於等來了收藏家方繼孝來破解。多年前,方繼孝從潘家園市場購得從陳夢家妻子——趙蘿蕤家散出的大宗資料(陳夢家夫婦無子女,趙蘿蕤晚年晚年與弟弟弟媳合住,據方繼孝披露,趙與弟媳關係不佳。)。其中除了書籍、照片,更有不少家人、朋友之間的通信。數年來,他一直埋首做著整理、考證的工作。終於,《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出版了。

  方繼孝沒有令人失望,他揭示出蔡姓寡婦名叫陳方,其夫是供職於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翻譯家芳信(蔡方信)。上世紀五十年代,蔡、陳兩家因選購明代家具結緣。由於住得近,走動方便,此後他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1957年趙蘿蕤患上嚴重的精神疾病,陳方就常常上門照料病人。而1963年芳信去世後,蔡家經濟拮據,也多虧了陳夢家的鼎力幫助。兩家人彼此需要,互相扶持。

  讓人驚喜的是,2015年,方繼孝想方設法找到了已經九十二歲高齡的陳方女士,並幾次走訪了她(當年年底,老人即去世)。於是,在他們百感交集的會麵中,我們得以聆聽當事人對曆史現場的第一手陳述。

  關於8月24日事件,陳方是這麽說的:

  8月24日中午,我剛吃過飯,陳先生就來了。看樣子他很疲憊,我讓他坐下,便去沏茶。陳先生剛端起茶杯,院子裏來了幾個人,大聲喊說:陳夢家是不是在屋裏?陳先生放下茶杯剛要起身,已有人闖進屋來。他們是考古所的紅衛兵。一個紅衛兵把陳夢家拽了起來,指著我問:你們是什麽關係?我靠著書桌,一言未發。其中一個人說得很難聽,陳先生就說,我們沒什麽關係,找她去我家照顧病人。紅衛兵根本不聽他解釋,嘴裏不幹不淨的,連拖帶拽地把陳先生從房間裏弄了出去。臨出門時,我看到陳先生的眼神裏充滿了絕望,他叫著我的名字說:“我再也不能讓人當猴子耍了。”

  作為讀者,我得說,我們何其“幸運”,可以同時看到關於這一場景的另一種描述。它來自當天闖進院子的紅衛兵之一——高天麟。高天麟的文章《也說陳夢家先生的最後歲月》(以下簡稱“高文”)發表於2016年《點滴》雜誌第一期。他的版本如下:

  24日上午陳先生等與夏鼐等所謂“走資派”、“保皇派”,在所內掛著黑牌參加建房的體力勞動,中午11點半他們結束勞動後,技術室有位同誌向紅衛兵負責人報告,說陳夢家進到東廠胡同某號院,那家主人是個寡婦……。紅衛兵負責人聽說後,把陳夢家先生的這一串門造訪當成是不規矩行為,即帶領三四名紅衛兵(當時本人也在其中),趕往東廠胡同東口路南的某號院(現已拆除)。進到院中,見陳先生確在院內東廂房的一位中年婦女家中,紅衛兵負責人即聲色俱厲地喝令他出來!我們和陳先生從東廠胡同那家人出來以後,他推上那輛從美國帶回來的自行車,紅衛兵前後押解著走出胡同東口……

  兩個版本看似相近,實際上是強度完全不同的兩種敘述。在高天麟的版本裏,他們這四五個紅衛兵隻是在院子裏喝令陳夢家出來,沒有“闖進屋來”“拽了起來”“指著我問”一係列驚心動魄的動作,也沒有提及“說得很難聽”“不幹不淨的話”,而是巧妙地用了個意味深長的省略號一筆帶過,“那家主人是個寡婦……”在這一段裏的“略”,絲毫不影響緊接著的“詳”。他特意提到出了院子後,陳夢家還可以推著他那輛美國帶回來的自行車。仿佛在當時的情形之下,陳先生受到了某種尊重,在行動上還有著一定的自由。

  我們回過頭,繼續往下看陳方怎麽說:

  陳先生被押走後,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總覺得陳先生找我有事還沒說。更不放心的是,紅衛兵會把陳先生怎麽樣,於是我就到考古所找我的老鄉齊光秀詢問。齊光秀走出考古所,到一個沒人處悄悄告訴我,陳先生被紅衛兵押到考古所技術室門口,強行給他戴上“流氓詩人”的紙帽子,站在凳子上示眾。當時正值中午,在烈日的暴曬下,陳先生汗流滿麵,有人路過,紅衛兵便散布陳先生與某寡婦如何如何。

  高天麟則是這樣寫的:

  把他帶到考古所西北隅技術室門口北側的空地,令他頭戴寫有“流氓詩人”的紙帽子站在凳子上,對他進行批鬥。此時正是中午下班開飯時間,因為當時院子那邊有考古所和科學院圖書館兩個食堂,所以有不少人過往,但圍觀人數不是很多,主要有扈俊明、馮普仁(後二人均調離考古所,馮已故)發言“批判”、責問。這樣,在中午的烈日之下,陳夢家先生的確汗流滿麵,一副屈辱和不堪承受的神態,因為大家要去食堂吃午飯,對陳先生的批鬥持續時間不長,前後不到半小時。最後由紅衛兵把他押回考古所的“牛棚”(“走資派”和“右派分子”等集中學習的屋子),開門把他推進屋子。整個批鬥過程我都在場,並未發生往陳夢家先生身上吐唾沫、扔髒東西,更沒有從凳子上摔下來和癱倒在地的情形。

  從文中措辭“圍觀人數不是很多”“持續時間不長,前後不到半小時”“並未發生……更沒有……”,高文的用意,我們心知肚明。我無意在此繼續鋪陳此種“對照記”,浪費大家的時間,所以就此打住。但仍要提一下高天麟文章的結尾,他這樣寫道:據報導,社會上有些名流、學者在“反右”和“文革”中所受的迫害可能較陳先生更烈,然而那些先生能夠忍辱負重與轉彎,因為當時政流弊得到糾正以後,不乏有人出山擔任要職,在政治上和學術上煥發青春,為人民的事業作出重要貢獻。——似乎有責備陳夢家過於軟弱,沒能像其他名流一樣“轉彎”,從而煥發第二春之意。

  統觀“高文”,通篇意在為己方開脫、辯護。比如他把陳先生第一次自殺未遂後,所裏派人去錢糧胡同陳家值班,稱為“保護”“看護”。我不知道陳先生在天之靈是否能夠認同考古所紅衛兵住進自己家裏是一種“保護”。高先生當然有權利為自己辯護,然而麵對逝者,除了他長文中蜻蜓點水般的一句“本人曾錯誤地參與8月24日的揪鬥活動,回想起來,深感內疚”,是不是更應該鄭重地道個歉,比如:“陳先生,我傷害了您。我錯了,對不起。”

  我總是忘不了陳方女士對方繼孝說過數次的那句話,“一閉上眼,就會出現陳夢家最後一次離開我家時的那充滿屈辱和絕望的眼神”。

  除此之外,陳夢家寫給她的那封絕命書我必須在此全文照錄:

陳方:
  十年以來,家中之事多承關懷照料,十分感謝,今後仍希如舊。雖有閑言,請不要介意。我是心胸坦蕩,毫無掛牽。好好扶養汀、沛。別矣。
     陳夢家 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四日晚
新自行車送芳沛。

  文中的汀、沛為陳方的兩個孩子。

  方繼孝的書使得陳方女士在生命終結之前得以接過話筒向公眾訴說這段曆史,也使得高天麟的文字沒能成為親曆者最後的總結陳詞。在我眼中,這是它最大的意義。

□ 來源:《錢鍾書研究》微信號,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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