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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責備的迷霧,,人生容易麽

(2021-01-04 09:11:54) 下一個

第五章趙韞如:母女倆的情感坐標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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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裏,我的QQ中有一條留言:

屈,你是重慶人,能幫助查一查重慶的銀社劇場還在麽?另外,《兩麵人》是一出什麽話劇?

留言的是郝倩,一個三十出頭的女記者,除了那副眼鏡片外,形象上跟央視的柴靜差不多。那年,她來渝采訪那位西部紅歌王時,我偶爾認識的一位筆友。

不知道她尋找的那兩條信息有何用?我隻好打電話問詢,這一來,她打開了話匣子,同我聊了半天。

原來,她在北京的一家書店瀏覽圖書,偶爾翻到一本題為《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人物傳記,憑著直覺,覺得新穎有趣,立即買回家來,在書房裏細讀起來。

仿佛被書抓住一般,她被作者自述的悲慘而奇特的經曆吸引住了,竟然在兩個晚上一氣讀完!

1

郝倩對我說,書中記載的女主人公韓秀,出生在紐約,居住在北京,插隊在山西,回城在新疆。最後,靠了她本人的執著,終於爭得了一個美國人的身份,成了美國作家。

她下鄉的時間挺奇特的——1964年,比1968年那一撥,早了幾年;而且,她回城的時間也挺特別——1977年,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回到北京。總之,她就是由奇特鑄就的奇特命運。

回京來以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認領自己的“美國人”身份,因而引發了直闖美國聯絡處的事件,險些釀成外交糾紛。結果,那次她的硬撞美聯處之舉並不成功,自己卻遭了殃,下了獄,家又被抄;她母親說她應該再等等,太著急了,辦得太早了;她卻轉而冷嘲熱諷自己的母親……

讀到這裏,記者郝倩突然心有戚戚焉,心想,這成什麽話呢,別說她母親了,就是我這個局外人也覺得太不成話!有這樣跟母親說話的麽?她不分明是為你好麽?而且,如果認領“身份”辦不成,還要連累上許多無辜的的親戚朋友們!她為了她自己,就什麽也不顧了,難道別人的存在,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嗎?

郝倩的抱怨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想,還是應當先向讀者交待清楚韓秀的具體身份更要緊吧。

那是1970年代的事,作者還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但是,此前她已經從外祖母口中了解到,自己出生在紐約,是美國人,而且外祖母還把她的出生證明和護照給她看,此外,還有父親的一張照片。就是從那時起,她就千方百計想辦法用一切機會了解美國──她的祖國。

尼克鬆訪華後,美國在北京設置了個聯絡處,這使韓秀看到了希望。1977年2月的一天,她開始試著闖進美國聯絡處。她先故意向美聯處對麵的非洲某國大使館走,然後突然一轉身,徑直朝另一側的美聯處快步奔去。這時候,一名武警端著槍向她邊跑邊喝道“回去”。

“我是美國人!”韓秀站住了,她握自己的護照和出生證明,解釋自己是來更換新護照的。值班的武警嘲笑她似的:“凡是美國人都知道今天是假期,這裏根本沒人上班!”她愣住了,一時竟沒了主意。幸運的是,此時一輛小汽車忽然駛過,車上的美國人好奇地打量著她手裏的一本陳舊的護照。

此人叫萬樂山,他接過護照,再叫來同伴觀看,認定是真實的,隻是過期了,便要求武警放姑娘進去,於是,韓秀得以被請進美聯處,美國外交官們確認了她的美國公民身份。

然而,回去以後,韓秀卻被當局警告,不許她再以這樣的方式去美聯處,眼看到了約定的領取新護照的日子,她巧妙地利用一隻公用電話,同美聯處聯係上了。於是,第二天她佯作病人,到了日壇醫院,隨著看病的人進入到美聯處不無的地方,按照約定,她看到了一位外交官已經衝著她一手高舉起了護照。這樣,她便順利地被外交官迎進了美聯處大門。

簽名以後,那外交官告訴韓秀,“你現在是持有合法護照的美國公民了。我們要全力以赴,為爭取你的返國而努力。”

但是,中美兩國當時並未有正式外交關係,她隻得等待機會。到後來,知青返城,她被鄧小平辦公室批示“此人不宜留在新疆”,這樣得以回到北京;再後來,美聯處變成大使館,她得以正式辦理手續,回到夢牽魂係的美國……

故事很曲折,很好看,可是,再看下去,郝倩卻起了疑心:作者不僅不提自己母親了,反而帶著極其侮辱和嘲諷的口吻,去描述和評價自己的母親;與此同時,作者又用十萬分的言辭讚美自己的外祖母,將所有美好的詞匯堆在她頭上,偏偏對自己的母親不是不予理睬,不,簡直是不屑理睬。隻是字裏行間隱約地透露,她母親是北京人藝的演員。

郝倩看著,覺得很是悲哀。她和她外婆很好,她恨她的母親;而韓秀自己的女兒農農則生新疆,因為條件不好,被她的母親接到北京,以後又隨外祖去了美國。乍一看,這仿佛是一個牽涉幾代人悲劇。可是,為什麽作者又同自己母親那麽生分?

郝倩印象裏,這已經不是每一次了,一個人在自傳裏罵自己的老子,而一般在自傳裏很少看見罵自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有什麽錯,都是自己的好孩子。而晚輩對長輩卻不是這樣,孩子可能會恨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雖然在外人來看或者在一般的社會經驗來說並不至於這樣。事實上,那種隻看到長輩的不是,看到他們的特定的環境下給自己帶來痛苦的人,往往忽略了那個特殊的環境,忽略了這樣的環境下造成長輩特殊的性格弱點——或懦弱膽怯,或眼界狹窄,或處事猶豫,或畏首畏尾……這種情形下,若遇到兒女恰恰又性格剛強,敢作敢為,這就自然衍生出對父母的恩怨來了。但是,做父母還真是寫不出什麽說不出什麽,隻能把委屈往肚子裏咽,任憑作兒女的放肆地傾吐積鬱的怨氣,就形成了我們所看到的那種景觀。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又說,孩子是你作父母的讓要來到世間的,所以,人們才會認為:千錯萬錯,隻能怨你作父母的讓他/她來到世間!

事情真是這樣的麽?假如是真的,兩代人之間怨恨隻是上一輩人造成的,那不是真成了無解的死結麽?

想著想著,郝倩突然腦海裏劃過一首閃電,她們令人想起了李南央,想起了老鬼,想起了陳凱歌,想起了經濟學家李準的兒女們。他們都回憶過自己的母親或父親,寫過他們的缺點:或偏狹冷酷、刁鑽苛刻的性格弱點,或與年輕人格格不入的處事方式,而且他們往往都帶著十分憤恨的心情,給予自己的父母以冷嘲熱諷。現在,傳記堆中又出來一個韓秀,看來,這可真是個不一般的社會現象了!

這類情況的發展到極致,莫過於揭發父母是政治上的叛逆了。曾有一個16歲的兒子張紅兵,與父親一道,揭發了自己的母親方忠謀的“反革命罪行”,結果使得她的母親遭到槍斃的處罰。據說,類似的事情在特殊的情形下並非個案。如果說,上對下,還有虎毒不食子這樣的教導引導人心向善的話,那麽,人類社會除了“兒打老子天理不容”之類的詛咒外,就隻剩下空洞的道義譴責了。所以,我們很難見到父母公開表達兒女的“不忠不孝”之類,那些被迫走向法庭的老人,充其量也不過向兒女討一點贍養費之類而已;至於揭露子女的短處,哪簡直比登天還難。

嗚呼,代際之間的情感維係,可依靠的還能夠僅僅靠血緣嗎?郝倩著實心有戚戚焉。好奇心促使她要找出那個韓秀背後躲藏著的母親,一窺她的廬山真麵目。

2

中國有句俗語: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

郝倩在電話中對我說,當此話在她腦子中掠過時,她當即就聯想到了這位韓秀背後的那個隱身人——母親的角色。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確切地說,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或母親呢?雖然《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裏所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但多少是有些苗頭的,抓住這些苗頭,順藤摸瓜,想來是不難找到其答案的。

首先,女主角自稱是1946年出生的;按常理,那是抗戰剛結束的時候,內戰正在醞釀的特殊時刻,正所謂兩種命運的決戰前夕。這時候,一個混血兒悄然誕生了,意味著什麽呢?這其中是否在提示我們,那是某個頗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的傑作,某個不尋常的中國人與美國人共謀的一個非尋常的聚合之物——那一刻何苦神秘,或者是機緣巧合,或者是珠玉暗結,或者偷拋眉眼……總之,她的出身本身,就不那麽正常,那麽從容。

根據韓秀在書中的說法,郝倩認定,她母親是個大牌的演員,解放後曾被周總理說服從美國回來,成為一家劇院的名角。除此以外,以後書中每到一處涉及到她母親的地方,韓秀都故意不說名字,隻說到她的工作單位“那家劇院”,而且凡是關係她母親背景、家庭關係之類,下筆也格外謹慎,仿佛有意保護隱私似的。不過,這種保護顯得過分了一些,給人一種矯造、隱晦,故弄玄虛的感覺。

後來,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作者又提到了東城區史家胡同、幹麵胡同之在的地名,說是她母親劇院的宿舍……這時,郝倩心頭倏忽被閃電照亮了似的:在她的記憶裏,她去過那個地方,她還依稀記得,那一帶所有的演出單位總共就一家,不就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麽?

這一捉摸,郝倩憑直覺感到:隻要循著北京人藝的演員名單尋找下去,那麽,那位母親就會水落石出了!

好在五六十年代北京人藝的女名演員就那麽幾個,如果限定在有相當年紀的女演員中,除了舒繡文、葉子、朱琳、金雅琴之處,還有一個就是趙韞如。郝倩仔細看了一遍名單,再對照唯一的“線索”——韓秀書中的母親和她美國父親的一張黑白合影,她再三再四地左瞧右瞧,突然間晃然大悟,她母親不就是趙韞如麽?!

偏偏這時候,她偶爾看到了鳳凰網上一篇回憶人藝演員的視頻資料,口述者是一名姓梁的編劇,他的口中對那位姓趙的女演員佩服至極,誇讚之詞甚至都有些肉麻了;而他回憶的那個人,也正是趙韞如!

沒錯,這位作者韓秀故意隱藏起來的母親,就是人藝的名演員趙韞如!同作者本人的姓名——趙韞秀,僅差一個字而已。然而,那卻是咫尺天涯的差別,卻是一切愛與恨之源泉的差別!

更遇巧的是,通過網上搜索,郝倩發現,演員趙韞如也寫過一本名為《夢飛江海——我的戲劇求索之路》的作品,據介紹,內容大致為兩個部分:一是生活經曆與藝術經曆;二是戲劇藝術理論探討,包括經驗談、評論和散論。

這些發現,極大地激發了郝倩的興趣,她飛也似地從淘寶網上購了一冊趙韞如的自傳,然後津津有味地閱讀起來。

然而,她有些失望了,這本自傳其實說自己的經曆的地方很少,如果要說對破解韓秀之謎有幫助的話,最多的就是趙韞如對初戀的回憶了。郝倩靜下心去,就那本《夢飛江海》,對照著韓秀的那本自傳“同時”閱讀著,對照著,她的心頭油然生出一種被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撕裂開來的感覺。事實上,她被兩代人的巨大的心理鴻溝和連帶而出的事實鴻溝驚駭著,磨折著,困擾著,好不容易,她總算沉下氣來,一一捋清了母親的關係之因——正因為有了這個因,才有了女兒那樣的果,僅管它不那麽甘甜可口……

郝倩在電話裏說了半天,還未涉及到“銀社劇場”和《兩麵人》的問題,我不得不提醒她注意這點。

她笑了,不過,她說“下麵馬上會涉及的,隻是需要耐心。”

於是我們的電話交流繼續。

她說,那是抗戰初期的1938年,年輕的外交官謝偉思被派往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工作,在總領事高斯手下任副領事。高斯是資深的外交家,在他眼裏,謝偉思是整個美國政府裏研究中國共產主義的權威,這在當時無人能比。當然,這得益於他生於斯長於斯的生活環境。謝偉思的父親是浸禮會傳教士,1905年攜妻來到中國成都創辦基督教青年會,這樣,他便於1909年出生在成都,並在成都和重慶度過了童年——這一點,恰好與韓秀相反。青少年時代,他又隨全家返回美國,接受中學和大學教育;1933年通過國務院的資格考試後,成為一名正式的美國外交官,而且是美國外交界一名名副其實的“中國通”。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謝偉思被調往重慶任大使館三等秘書,不久升為二等。在那樣一個如火如荼的年代,在那樣一個五方雜處的山城裏,他竟然同趙韞如萍水相逢——奇怪麽,這種偶爾性,在郝倩看來,實在是太小,又不能不承認,完全是天作之合的一種因緣巧合!

作為話劇劇壇上的活躍分子,那時的趙韞如恰如一顆明珠冉冉上升;就在這種背景下,她與謝偉思在一輛公共汽車上遭遇了——須知,謝偉思本來有自己的車,很少乘坐公共汽車,但偏偏那次是他少有的乘坐公共汽車,兩個人就這樣相遇了,能說不是天作之合嗎?

關於這次巧遇,趙韞如在《夢飛江海》一書中有著細致的描述。

1938年的一天,年輕的話劇女演員趙韞如坐上了公共汽車。她是去一個法國老先生那裏,教他學中文的。由於缺油,公車也隻得燒木炭,所以開得很慢,名副其實的老牛破車。女演員注意到,在小什字車站,上來一位年輕高大魁梧的外國人,女演員隨後又埋頭看起報紙來。誰知,剛上車來的那個老外,突然讀出了她攤開的報上一篇文章的標題來:《鐵石心腸》。

女演員回過頭,驚訝地道:沒想到,先生你的中文這麽漂亮!

燒木炭的公共汽車裏,爐炭正熾熱地燃燒,而韞如的心,也著火般燃燒起來。這名外國人似乎會意了,朝這位女演員窺了一眼。於是,打那以後,兩人開始了交往。

以後,接連兩次在同一輛公車上不期而遇。第三次,外交官走到她麵前,故意說:

“對不起小姐,那個位子是我的。”

趙韞如愣住了,怔了會兒才回過神來:那不是好萊塢電影《一夜風流》的經典台詞麽?

令謝偉思意外的是,一張戲票塞到他手中,那是在道門口的銀社劇場的一場話劇演出,戲名叫《兩麵人》。

接受了她的好意,謝偉思果然來觀戲了。在幕間休息時,他托劇務遞給趙韞如一張卡片,上麵有兩行英文:“I’mtheguyyoumetonthebus.Iwishtoseeyouaftertheshow.(我就是你在公共汽車上見過的那個人。我希望演出結束後能見到你。)”落款是“Jack(他的乳名)”。趙韞如將卡片反過來一看,上麵印著“美國大使館二等秘書”等字樣。這時候,趙韞如寫道:

我想想他有正當工作,不像是隨隨便便的人,又這麽執著一定要認識我,就見他吧。

演出結束以後,我們來到了銀社斜對麵一個湯圓店吃醪糟湯圓。兩個人一談起來,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對方聽,毫無顧忌。這才發現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當談到自己的工作,他告訴我他是哪兒的,他原來曾是史迪威將軍的秘書,後來因為將軍回國了就來到大使館。他隻說了這些,我也沒有多問。

以後,趙韞如應邀到各地去巡回演出,謝偉思問清了每站的演出時間,趙韞如每走一個地點,謝偉思就每天寫封信去那裏問候祝賀。但當時條件差,交通不方便,往往是信到的時候,人已經到另一個地方去了。謝偉思的信也跟在身後追,從江津到樂山,再到瀘州……在川內繞了一大圈,最後在內江集中,趙韞如也收到了一大摞信。

謝偉思對趙韞如很真誠,他說:“你是我愛的人,希望你能分享我的生活。”後來,謝偉思去了延安,1945年奉召回美國,一下飛機就被戴上了手銬。趙韞如不明究竟,一氣之下,打掉了肚裏的孩子。

這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何等殘酷的事!郝倩心想,難道男性注定是薄情寡義的麽?一時間,她竟陷入迷惘之中……

3

郝倩心下捉摸,那趙韞如初次相識,贈送的戲票是話劇《兩麵人》——哪是出什麽樣的戲呢,究竟有何魅力,將遠隔千萬裏的年輕人掇和在了一起?

好奇心促使郝倩動了念頭,要找出這出戲的本來麵目,在她眼中,似乎那戲真有什麽神秘的潛力。

可是上網一查,令人大失所望,這出戲名不見經傳,網上全是千篇一律的話:《兩麵人》是對國民黨假抗日的一出諷刺劇。真的就如此簡單麽?乍一聽那戲名,似乎不是直接表現抗戰的題材,倒像是在鞭撻人性的兩麵三刀見異思遷之類的醜態。可是,戰時的特殊背景下,為什麽當年的陪都重慶的話劇熱潮中,會出現這麽個“怪胎”呢?

郝倩很不理解,於是開始了新一輪的東查西尋,依舊是一無所獲,隻知道該劇是劇作家陽翰笙1943年的作品,是一出四幕的諷刺喜劇,又名《天地玄黃》,它深刻地批判了抗日時期國民黨當局的階級利己主義雲雲。百度上查不了什麽,穀歌又打不開,她真的泄氣了。萬般無奈之際,便想到了僅有一麵之交的我。

現在,我可以回答她了,但在電話中恐怕口音會有問題,我特意寫成文稿上傳給她——

郝倩:

你提的兩個問題,關於銀社劇場,就在重慶市中心的下半城,一個叫道門口的地方,過去那算是一座“豪華”的高級劇場了。以後經過火災之類劫難,已無存。

至於《兩麵人》,我幾乎跟你一樣,對它兩眼一抹黑。但所幸的是,今天斜躺在床上讀閑書,順手拿起一本書評集來,說來也巧,《兩麵人》的名稱竟像劃過一道閃電,幾行文字跳入眼簾。下麵作一回文抄公給你抄去吧,興許有些用:

一次葉挺將軍來重慶,翰笙陽邀請他在中國電影製片廠觀看他們製作電影。看罷影片,這時恰好敵機來襲擊,翰笙陽陪同將軍在製片廠附近的防空洞躲避。在躲避的時候,翰笙陽請將軍就重慶電影和戲劇的創作提出意見,“當時他(指葉挺)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責問我:為什麽這裏戲劇電影所弄的題材不是前方就是後方,而敵後人民的英勇鬥爭,為什麽一點也看不到反映?自然我當時對他也有一些解釋,但他聽了卻並不滿意。正當敵機淩空的時候,他卻還在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敵後鬥爭的實際情況,要我趕快動員人去注意敵後、關心敵後、描寫敵後。到了今天,我可以坦白地說了,我後來所寫的《兩麵人》的題材,就是那次防空洞裏葉希夷將軍提供給我的。要是沒有他那次熱情的啟示和殷切的期待,我那個劇本是沒法子寫出來的。”

我過去倒是翻看過此書,近日重新瀏覽它,才注意到它出自雜文家薑德明的回憶錄《故人的往事——讀〈四八被難烈士紀念冊〉》。

郝倩看了以後,異常高興,連續幾個“感謝”。我不無得意地說:朋友麽,盡地主之誼啊。我也沒想到,隻以為《兩麵人》是偶爾得之,沒想到它竟是一部奉旨而作諷刺劇呢,而且是典型的奉命之作,雖稱不上傑作,但距離“大作”之稱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不知郝倩怎樣想,我是很留意這出戲誕生的環境和條件的,因為,它可以幫助我解開心中的許多謎團,例如:抗戰的緊要關頭,作家為何也並不是一窩蜂地去描述正麵抗戰作品的,也是可以打開視野自主選材的;1949年以後,為什麽那樣多的作家、劇本家,主動地奉命寫作,過去那種自主選材的興趣和習慣哪兒去了呢?比如老舍、曹禺他們,是不是都同陽翰笙這種情形相類似呢?比如《龍須溝》《李自成》《王昭君》之類……

閑話休提,回到幫助郝倩的考察上來吧。

陪都重慶,那時確實是一個相當不一般的創作環境的時期。由於敵機轟炸,陽翰笙當時常住文委的住地西永的賴家橋;也由於事務性活動特別多,他常常淩晨五點就出發,有時遠至北碚,深夜才能回到賴家橋。貧困、工作忙,生活條件的艱苦導致健康急劇惡化,他一家四口,經常被瘧疾、肺炎、胃病折磨。他的父親患病,寄來藥單,但他已經買不起整副藥,隻好買半副帶給父親。甚至,父親死後,他隻能賣了衣物舉債才應付了喪事。這種情況下,直到他連續寫了《兩麵人》《天國春秋》《草莽英雄》等戲以後,才靠微薄的稿酬解了燃眉之急。

在《兩麵人》一劇中,陽翰笙隻能閃爍其辭,借江浙半淪陷區的茶山主人祝茗齋,在遊擊隊與敵偽之間周旋,表現出自己的動搖性和兩麵性。他為了保護自己經營多年的一座茶山,使他對待抗戰采取了兩麵派的態度。他既不甘心投敵,做敵人的工具和傀儡,但又不願意抗日,怕抗日會把他的茶山變成一座戰場。於是,他在抗日與當漢奸兩條道路中間搖擺不決,穿插空隙,“東敷衍,西繁衍,東利用,西利用,東打擊,西打擊,東拉西扯,東倒西歪”;結果弄得兩麵碰壁,險些自殺拚掉老命。顯然,祝茗齋這個“兩麵人”是有一定的典型意義的,通過對他的刻劃和嘲諷,劇作指出了騎牆的道路是走不通的,隻有抗戰才是出路。這戲的演出,對於教育中間派,爭取中間力量有著積極的意義。可見也從一個側麵表現的抗戰的內容。可惜的是,這樣一個以寫“陰陽界”上的投機政客行徑式的作品,雖有深刻警策的現實批判性,但卻失之多有佳句而未能成連綴成為佳篇之敗筆,顯示出作者的個性局限——不擅長於創作喜劇風格的題材。

《兩麵人》問世以後,1943年4月,《家》在重慶道門口銀社劇場演出,此後共在重慶演出86場,近9萬觀眾觀看了該劇,場次和觀眾都創下重慶抗戰時期劇場演出最高紀錄。而當時重慶的人口隻有94萬,即近十分之一的觀眾都看了《家》,因此有了“轟動重慶第一《家》”之說。這在當時確乎一個奇跡的了。

由於《兩麵人》題材的敏銳與另類,郭沫若受到了極大觸動,他立即在報上發表詩作加以讚美,使《兩》劇演加了若幹場,幾乎場場客滿。

觀<兩麵人>作者:郭沫若

天地玄黃圖太極,人情反正有陰陽。茗齋不為茶山死,畢竟聰明勝知堂。

死守茶山事可嗤,道窮則變費心思。陰陽界上陰陽臉,識向還如風信旗。

品罷茶經讀易經,頓從馬將悟人生。東西南北隨風轉,誰識牌牌一色清。

道原是一何曾兩?白馬碧雞不是雙。識得此中玄妙者,主張窮處不慌張。

在生活上,當陽翰笙因為父喪經濟拮據苦惱時,郭沫若又動員朋友們給予幫助,並勸他為安全計,最好不要急於趕去奔喪。陽翰笙生日之時郭為其做生日宴席,並且親自下廚。這一切,都使陽翰笙深受感動。他在1942年11月24日的日記中說:

午後,郭、杜(杜國庠)、鄭(鄭伯奇)、馮(馮乃超)、何(何成湘)諸兄為我做生,小於(於立群,郭沫若夫人)便添燒了幾個菜。大家很高興,一直鬧到晚十時。

1949初,郭沫若、陽翰笙先後抵達北平,和周揚、茅盾一起籌備全國文代會。從此,陽翰笙跟定了郭沫若,成為他的左右手。

不過,許多人都回憶到:《兩麵人》並非隻是應景之作,而是做了充分的案頭材料的準備的,隻是寫作時間較為倉促罷了,不然,哪有什麽一揮而就的神思?陽翰笙就回憶說,想寫《天國春秋》是他早有的心願,也曾做了充分的資料積累工作,但一直沒有時間寫;當“中藝”把《天國春秋》列為當年霧季演出計劃的時候,該劇還沒有動筆。和《天國春秋》的出現比較相似的還有陽翰笙的另一部戲《兩麵人》。據《陽翰笙日記》載:《兩麵人》是他應“中藝”劇團所請而寫的,因為“他們(陳白塵和陳鯉庭——引者)都很擔心,下半年中藝的劇目較弱,請我和老夏多在劇本上下點工夫。”當時,為了早日拿到劇本以便上演,應雲衛曾多次催促陽翰笙,搞得陽翰笙也頗為著急。作為劇社的實際幕後指揮者,陽翰笙對劇團的演出是時時關心的,在劇團出現劇本荒的情況下,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觀。後來,夏衍的《法西斯細菌》也是在這種劇本荒的困境中被“逼”出來的。

由此可見,《兩麵人》的成功,實則是一種必然,葉挺將軍的提示,不過是一種催化劑罷了,加速了它的誕生而已。

4

“我們叫做玫瑰的這一種花,要是換了一種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

她既要花的名字,也要它的格式化的內容——色香美。隻是,她得到了麽?至少從韓秀這方麵來看,她是失敗的。

據說,趙韞如年輕時,曾在張駿祥導演的《北京人》中扮演曾思懿,她因傾慕張駿祥導演的才情和形象,向他主動求愛。不料,遭到張導的一口回絕:“我本人是留學生,我也要娶個留學生!”趙蘊如因此而深受刺激,所以,在重慶時期她拚命追尋美國人,先是謝偉思,繼而是譚恩,而且還真的跑到美國留學去了。——暴這料的人自稱是“八卦”,我倒覺得比較符合實際呢。1949年以後,在美國的趙韞如聽信了周恩來的話,和譚恩離了婚,帶著在美國出生的女兒——韓秀回來了。母女二人回國後受了很多的苦。有人說,現在人家的女兒可有出息了,大作家,還嫁給了派駐中國大使館的一個美國外交官……

大作家,外交官夫人,這樣的韓秀,離她年輕時當知青、下山西和到農墾兵兵團時,所期盼的“夢想劇場”有多遠呢?

台灣作家董橋對她有個外在的形容:

認識韓秀很多年了。不說話是個亮麗的西洋女子,一說話就聽到北京國語飄起胡同口五月槐花的香韻,誰聽了都驚羨。住高雄那幾年,林海音先生早上一到辦公室就愛給韓秀打電話,聊上幾句高興極了:“聽到你這一口京片子,整個兒一個大晴天!”……

姣好的相貌和可人的京腔口音,無可辯駁地表明,她的經曆來自特殊的母親,特別的家庭。可見,父母饋贈給她的禮物其實不少,尤其那先天的良好可人的五官、嗓音之類。

趙韞如的女兒也你母親一樣,追求著人生的這兩種東西——愛,包括親情與事業成功,並且她都似乎等到了。但是,她所獲得的親情卻是不完全的,有太多的來自母親的缺失,關於母愛的傷害。這一切,似乎都源自母親與兩個美國男人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

1999年,《參考消息》上登載了美聯社加利福尼亞奧克蘭2月4日電訊:曾在麥卡錫時代被清洗出美國務院,後來又被恢複名譽的中國問題專家謝偉思,昨天在加利福尼亞州去世,享年90歲。

謝偉思去了,但他對中國、對成都、對重慶的感情,卻長留不衰。

趙韞如回憶,她為打掉了他的那個孩子,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真有一種李清照式的“尋尋覓覓,淒淒慘慘切切}那樣的感覺,但我相信,那更多的心靈深處的一種痛楚:

去延安前,謝偉思讓F轉交給我700美金,讓我準備我們結婚用的家具。他在延安給我寫信時也談到,他一定會盡快離婚,和我結婚。

兩個多月後,他從延安回來了。可是到了重慶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很快就要回美國了,讓我到他弟弟家去等他。我很納悶,他為什麽不回自己家,要在弟弟家見我?等見到他時,他的情緒有些異樣。他說他第二天就要走,但很快就會回來。看他那麽忙亂,我也沒有多問。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有了孩子。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好朋友F。F知道後很吃驚,先是暗示我,謝偉思的家庭問題似乎很難解決,這樣有幾天後,看我隻當沒有這回事,就鄭重地對我說:“你是個好演員,在藝術上有很大前途,我們很愛你,我們也很愛我們的朋友謝偉思,他是個非常出色的外交官,很有才幹,也很正直。可是美國在1935年有了法律規定,外交官是不能和外籍人員結婚的。”他這麽苦口婆心地勸我,我卻不為所動,對他說:“可是Jack告訴我,如果大使館不允許他和我結合,他可以離開大使館,當新聞記者,他本來就是學新聞的。”這時候我對他依舊充滿了信心。

終於,趙韞如接受了女士們朋友的勸告,同F一道,去到南岸做了流產手術。術後,回到住處,見物思人,一種悵然若失的痛悔又湧上心頭。其實,謝偉思回國,是接受審查,之後他隨赫爾利去延安,卻出人意料地卷入到SIXCASES——“六人案”中。就在她萬分痛苦的時候,1945年秋,她遇到了一個美軍少校——韓恩(WilliamsHanen),趙韞如在他身上寄托著一種幻想:他能讓她忘掉謝偉思。於是,另一場與美國人的戀情開始了。

以後,她有機會去到耶魯進修,促成她成行的,除了韓恩,再一個原因就是一心想要再見到謝偉思。趙韞如說,這是她心底的一個秘密。雖然當時他已懷上韓恩的孩子,而且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她心裏仍然裝的是謝偉思。這時,她將自己的遭遇和打算對曹禺講了,這位戲劇家對待生活可不那樣富於戲劇性,他極力勸她不該要孩子:“孩子長大了怎麽樣還不知道呢,可是現在就有一連串的問題。”但是沒想到趙韞如固執,硬是堅決生下孩子。即使如此,她也無法見到謝偉思,他已經去了新西蘭。她說:

但從此以後,說是痛苦也好,淡淡的哀愁也好,這一生,它們就永遠地陪伴著我,如影隨形。

這就是韓秀的母親,一個美國混血兒的來曆。她可曾想到過,她的出生,竟然摻雜了太多的政治考量,個人恩怨,私人情感、隱私計量和路徑盤算等等,一切仿佛就在那一閃念之中,又在她那曲折複雜曆經坎坷的前路之中;甚至,冥冥之中,上蒼已經和地上的生靈作了一個共謀:共同勾畫出了她那不堪命運的輪廓……

趙韞如是坦誠的麽?或許是吧,也許在與美國人謝偉思的情感問題上是如此;那是在幾十年的漫長歲月之中,形成的一種“剖開肝膽與人看”的刻骨銘心的情感。我不想贅述那些回腸九轉的細節,作為讀者我感謝這位老人呈獻給人類社會一顆赤誠的心。我想,本來,作為不同傳統和不同精神的兩個年輕人,盡可能書寫一曲超越地域國界、超越時序紀年的偉大的愛情,然而,事實卻變成悲劇,不止的同代人的,同時也是跨兩代人的。那出美妙可人的“魂斷藍橋”隻能存在心底,而留下給幸存者咀嚼的,卻是無心的哀傷。

趙韞如曾同記者談起過演員與作家的關係。她說,我要演到這樣地步,作家看了演出後會說,我寫的正是你演的這樣!她在書中也談到演員的“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命題,洋溢著對作家文本的尊敬之情。她是一位深知文本價值的真正的演員,而不是那種把文本當作素材的“大藝術家”。據趙韞如自述,她父親當年為她起名“韞”,是因為想到那位吟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才女謝道韞。“如”,作助詞同於“然”。八十多年的履曆表明,她確實是一位了蘊含了美與才的不凡才女,同時也是一位逃不出命運枷鎖的命運囚女。

當然,人們讚揚她的,隻是更多的是演技,提到最多的是,從耶魯進修進來以後,她所飾演的“蝴蝶夫人”一角;而回國後,更多的卻是諸如王昭君等角色。她夠得上一流的巨星標準麽?巨星至少應當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可趙韞如呢,她有什麽?而且奇怪的是,國人對其人其作的讚譽之聲,其中一篇評論最為肉麻:

我讀過許多國人寫的傳記,早就厭讀了。無論自傳,還是“他傳”,大多吹噓傳主如何“過五關,斬六將”。一個二三十歲的“星”,可以寫出幾十萬浮誇的文字,唯一“新鮮”的是一個包裝醒目的半通不通的標題。搞戲的人深知,倘把一個人的美點集中起來,即便這些美點真實、不虛妄,也是個假人;須知沒有“走麥城”,就不是關羽。其實,那些自傳或“他傳”,往往已經露出麒麟袍下的馬腳,欲狀其神而近妖,欲彰其誠而似偽。

世人大都秉求全之心,追尋完美,趙韞如的這部書差近總結了。我想說,《夢飛江海》讓我看到一個藝術家人格的魅力。一個人向社會敞開自己的胸襟,陳述自己的經曆,目的不在揚己,而在礪人,必具二層麵:一曰批判的層麵,二曰自省的層麵,前者為表層,後者為深層。國人的傳記至多隻及表層,鮮有直達深層奧室者!千百年來,我看到西方一位盧梭,有《懺悔錄》,東方一位巴金,有《隨想錄》,今天,我欣喜地看到“半位”,趙韞如!

這裏,誇讚者並沒有舉出哪怕一出可稱之經典的名作,也沒有列出她飾演過的經典藝術形象。難怪,我同許多人一樣,議論起這類讚揚來,感覺多麽蒼白,何其廉價,十分反感,一位評論家聯係到趙韞如以後在遭遇,不無調侃地說:

也許,有的確是作者真誠地追求的寫實。不過,看她此後的種種,似乎更多地是一個慣常見過的那種角色——一個“記吃不記打的主兒”。

倏忽之間,她的女兒之所瞧不起她的原因,如同漫天烏雲籠罩,突然一聲霹靂聲給撕開一條大口子,天際之間,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平時不易覺察到的東西……

5

郝倩告訴我,她同趙韞如的那本書相遇,頗有些奇妙,是一次在夢中相遇的:

那天晚飯後,郝倩覺得有些困,便一頭睡去。醒來後,她非常驚訝地發現,自己手中果然有一本書,連名字也跟夢境中契合——《夢飛江海》。她打開書瀏覽了幾頁,原來那竟是人藝的名演員趙韞如所作,她簡直又喜,連同韓秀的書一起,對照起來一看,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即刻想起了在友人處見到過的一本書,那書有一個很優雅的名字:《夢飛江海》,實際上半是傳記半是評論文章,記得好像是人藝一個演員寫的。她怕記憶有誤,便再度找到那個好友家,一見麵就問:“我見到過的那書,不在麽?”友人見她這麽衝,就開玩笑答道:“書又沒死,怎麽會不在了?”

現在,郝倩無論如何想不出來,那書是怎樣“從江海中飛入夢中”的,可能是在朋友處給“汙”來的吧,誰知道呢。起先,隻是迷迷瞪瞪地瀏覽著,繼而才想起,是該認真地將這本趙韞如寫的回憶錄,跟韓秀的那本作一番對比了。

慢慢地,郝倩總算明白過來:兩位作者果然是母女倆!奇怪的是,母親將自己的感情,甚至是火辣辣的毫不掩飾的感情,一股腦兒傾注到孩子身上;而女兒呢,卻拚命躲避,生怕沾著了什麽。就說她母親有對不起她的地方,至於在自己的回憶錄裏繞這麽大彎子麽,而且感覺她母親所在的單位有多麽見不得人似的——原來是北京人藝!這麽偉大的一藝術單位,別人甚至拉大皮作虎皮要借“人藝”這塊金字招牌呢,她卻躲閃,生怕它玷汙了什麽無瑕美玉似的!真不明白這個韓秀心裏有什麽鬼呢?

然而,郝倩說,她越是對照閱讀,越是感覺兩本傳記太南轅北轍了。在郝倩看來,《夢飛江海》和《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擺在麵前,竟然如同看一出愛恨錄和一出偶像劇的差別,二者毫無共同之處,它們兩本自傳體自詡卻以截然不同自嘲,而不同的麵貌、內容和心態,也透露著母女兩代人的得失、笑淚、甘苦和心思。奇怪的是,讀完了之後,反而讓郝倩更加糊塗了:這母女之間的那麽深的隔膜、衝突和怨恨,究竟是什麽造成的呢?顯然,隻用“代溝”二字,是無法自圓其說的。

母親,不用說,是一個有愛國心,有藝術造詣的名星;在愛情上也敢於追求自己所愛,兩次追求的美國人,也無可厚非。她的追求似乎可以用兩個“夢想劇場”來給予概括:夢想愛情與夢想親情的兩全齊美!女兒,她也追求夢想,不過是自己身份帶來的夢想——但是,她前半生隻能身負洋女孩之名受人歧視、猜忌和冷漠,以到為改變命運,不惜在下鄉時貿然嫁給好成分的男人以圖一逞;後半身返回北美了,又長住台灣,以女作家和外交官夫人自居,總算實現了自己一半的美國夢。

夢想,就這樣萬花筒般交叉地在母女身敷衍,總上人覺得,暗中似有一雙手,在掌控著那“身不由己“的命運之輪。

我對郝倩建議:自個猜不透某些道理時,何不看看別人的評論?

她“喔”地一聲,讀懂了我的意思,立即打開網絡,瀏覽起有關“命運捉弄人”的網頁來。

百分之百的偶然,她打開一個論壇時,竟有了一個意外的而且挺有意思的發現:有兩位網民——“不屑於隱”和“隱於市”,竟形成“褒趙派”和“貶趙派”,一個站在母親的角度,一個站在女兒的角度,在一個自由論壇中打起嘴仗來!

[不屑於隱]我記得我喜歡看自傳,別人嘲笑過我,說自傳太主觀,作者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想,這個人說的有一定道理。而且就我總結,就我看的自傳來說,都是誇自己的,把別人罵得體無完膚,看到現在還沒罵自己的,把別人誇成花兒的。不象這本書,她母親的自傳裏有大量的照片,裏麵有很多她女兒的照片,如果說她母親也可以胡寫,那照片為證,她確實有一女兒,她70年就生下了她——在山西插隊時——當然是結婚生子,後來離開中國之前又因性格不和,與自己的老公離婚!我想如果你不想寫,可以,誰沒點隱私,但是你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而且你寫的就是《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你寫的就是你在中國的一切,你從書的中間就在刻意回避一個事實——你右國的失敗的婚姻!所以才造成了你書中那麽多的自相矛盾。

[隱於市]自傳本來就很主觀麽,算你說對了,唯其主觀,取舍才會隨意,愛看不看,拉倒又怎麽啦?她願意隱去一些事實,那是人家的自由,礙你麽事?

[不屑於隱]大家已看出,她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且姓趙,她姓哪門子韓呀?從趙韞如的書中知道,韓秀原來是姓趙的,小名小慧,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把自己的中國名字改成韓秀了,但是姓的哪門子韓?她非常喜歡她的外婆,她外婆姓謝,她母親在中國時也沒再結婚,看到後麵我才明白,而且我覺得也很好笑—因為她父親的英文名字的中文翻譯是韓恩?威利,真繞!我到是建議她即然那恨她母親,不想姓她母親的姓兒,幹脆從百家姓裏再挑一個好聽的姓罷了,何必這麽繞。

[隱於市]自己取“韓”姓,那當然是源於她父親的譯名,你讓她隨便在百家姓裏挑個“好聽的”姓,難不成你也可以這樣?

[不屑於隱]再有,她的書寫了文化大革命裏的一些人的悲慘遭遇,尤其是後半部分,看得我直掉淚。這是其他書裏很少有的。不有她返回北京,受到的不公證待遇。看是我看到的都是作者滿眼的憤恨,不滿,甚至是討厭中國北京,還說去了台灣(後來她嫁了個美國外交官,八十年代回到北京後又到台灣)才知道中國的文人的骨氣,我的脊梁骨直冒涼氣。難不成,在國內的全都是騙子虛偽的文人?

[隱於市]還有她母親寫信騙好友回國的事,雖不能要求常人寫信據實相告,但恐怕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完全可以不寫,她母親的行為,實際是一種“積極表現”。

[不屑於隱]最後,我想說說她和她母親外婆及女兒的關係。我覺得大家真的有機會可以看看這本書,從這本書的背後能夠看到很多東西。她和她外婆很好,她恨她的母親,而她的女兒農農(以趙韞如的回憶錄裏的稱乎為準,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有個指代)生在新疆,因為條件不好,被她的母親接到北京,她的女兒在北京和外婆也就是作者的母親(還是一個繞)生活了長達十年之久,後來趙韞如及農農都來到了美國,從趙的書中可以看出,農農比和作者在一起的時間長多了,所以我猜測,難不成這是幾代人的悲劇?都是被外婆養到的外孫女,同樣恨或者說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如果這個推測成立,就明白為什麽趙的回憶錄裏有很多農農的照片,而韓秀同誌的書裏不僅沒有,連這個人都為她的光輝形象“犧牲”了。

[隱於市]傳主的那個神秘的女兒問題,出於隱私或別的什麽考慮,她不樂意說出又怎麽著?倘若關於這個孩子乃至那段婚姻,你可以說出子醜寅卯加以評論倒好,可惜也是半瓶醋晃悠。

[不屑於隱]從她的書我感覺她和她的母親性格差異很大,希望這是她不喜歡自己母親的原因。在趙的書裏,趙說小慧是她的驕傲(大概這個意思,最後一直很忙,晚上在家看完了書再寫這個讀後感,實在是有點累了),而且也寫到韓後來再婚的美國老公對農農也很好。而在韓的書裏,盡是對母親的挖苦諷刺。我看著很覺得悲哀。這已經不是每一次了,我在一個人的自傳裏看到罵自己的老子,而一般在自傳裏很少看見罵自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有什麽錯,都是自己的好孩子。而長輩不成,孩子會恨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雖然我們從外人來看或者說從自身的社會經驗來說並不至於。他們隻看到長輩的不是,給自己帶來有痛苦,但是他們往往忽略了這些長輩的不是,往往是因為在那個特殊的環境所造成的,往往是因為長輩的性格有些柔弱,往往又因為做兒女的性格又很剛強,所以很多很多說不清的對父母的恩怨就產生了。但是做父母的真寫不出來,做兒女的卻是能一一股腦的寫出來。

[隱於市]不錯,作者母親也遭到許多不公,甚至是殘酷的打擊。傳記將全部過錯歸咎於他確實有失公允,但母女兩代人的關係很複雜,說白了,對她的母親,以及她對她自己母親的評價,那人家家裏的事,你個局外人竟然比她更有發言權?至少不該替人下結論吧

[不屑於隱]韓秀貿然去撞美國聯絡處,險些釀成外交事故,畢竟有損於中國的形象……

[隱於市]至於闖美聯處那個事,這是人家的人權,好像沒做錯什麽,中國人要不是個個唯唯諾諾(如她的母親),反右、文革一係列暴行何以落實?

[不屑於隱]傳記寫了很多可怕的經曆,有無編造的痕跡呢,很是令人生疑,至少對真實性造成一定損害……

[隱於市]韓秀文中種種可怕的經曆,很令人震撼與憤怒,但作為自傳,其真實性的確可以商榷,好在她文中人物多有姓名(這是國內其他回憶錄所不具備的,往往隱諱),對於具體的事件,有能力、同經曆的人可以進行證偽或辟謠,真理越辯越明。

[不屑於隱]恨她母親的什麽?恨她從美國把她給帶回來嗎?她怎麽知道以後中國會經曆那麽大災難,她還不是因為愛國才回來的嗎?恨她母親已經身在困沌之中,還要寫信把在美國的朋友“騙”回國嗎?她那個時候敢不那麽寫行嗎?說中國形式不好,你千萬不要回來?她寫出去,能寄出去嗎?她不要命,自己的老媽女兒怎麽辦?恨母親在她已經下鄉了,還要在北京做樣板,宣傳上山下鄉,拿她做自己的資本嗎?

她還瞧不起她母親寫檢查,批判自己,在文革說充分認實到自己的“錯誤”了嗎?她母親也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家不知抄了多少次,單獨關起來,扣工資,不許回家,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子,上有老下有小,又是從國外回來的,還嫁過美帝國主義的丈夫,生了一個混血女兒,還是一個名演員,她能不表現自己麽,她沒有瞎寫別人的不是,隻是一味的寫自己的不是,我覺得她已經非常偉大了。

[隱於市]這決不至於怨恨母親,至少不那麽簡單。看看她(韓秀)回國後所經曆的一切,如何讓她對這個祖國產生感情?那是她所真實經曆的生活,旁觀者隔靴蚤癢,怎麽會理解當事人的心態。好比說吧,朝鮮祖孫兩個,如果被送往平壤,那就是死路一條;送去韓國又沒建交,然後就困在這裏,讓人家入中國籍,人家又不認為是中國人,為什麽要入籍?結果,也就這麽悲慘地活著。這樣的一個人遇見了博主,可能又會被施以一番愛國主義教育了。——那麽,他能做什麽?又敢做什麽?人,總是生活在具體環境中,不像博主那麽超脫,那麽優越,板凳還是調頭坐的好……

看著看著,郝倩自覺倦了,便心安理得地關上電腦。夜已經很深了,一片漆黑,她也很快進入了夢鄉。

後來她對我說,這一回,在夢中她看見自己步入一處幽靜的所在,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她不由有些恐慌地問道:

Whoareyou?

I’mTide。

No,youareJoshDuhamel。

Ifyouloveme,pleasecomehere!

Oh,Ican’tgo……

Why?

正在這時,另一個磁性的聲音響起:

Rosaly,comeback,!

她回頭一看,天啊,那不正是她的Piter麽?

Piter忽然掉過頭去,衝著Tide。笑嬉嬉地用中文解釋道:你知道JoshDuhamel有六種微笑嗎?一種是遇到了真正好笑的事。一種是當她有所計劃的時候。一種是她不顧禮貌的放肆大笑。一種是當她感到不舒服的時候。一種是她在自娛自樂的時候。還有一種……當她說起她朋友的時候。

這時候,扮演Tide的人忽然變了臉,竟然成了JoshDuhamel,滿麵春風地笑起來,徑直朝對麵招手,而對麵的姑娘也在瞬間變成了演員KateBosworth。Tide。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尷尬地笑了。而此刻KateBosworth衝著他用中文說道:TopherGrace謝謝你揭穿我笑容之謎,你不知道,此刻我正為自己的笑有著多重的涵義而困惑著哩。

Rosaly突然振振有詞地說起來:那很好呀,人家東方的中國人就喜歡這樣——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麽,這就是生活的藝術,兩麵人的藝術。你知道吧,有人還說成大隱於市小隱於床呢。

聽到這話,郝倩不由偷偷地笑了。正沉醉於笑意中時,有人塞給一本天書——她打開一看,不知為什麽,滿篇畫的是一些花瓣,隨風搖曳飄零……

隨著花瓣的飄落,遠遠地,她看見花海中漂來一隻船,船上也盛滿鮮花,上麵坐著一個小姑娘和老婆婆。郝倩問:這船要上哪兒去啊。

小姑娘不言語,老太婆說:到上海啊,東方的伊甸園呢。小朋友,你想去哪兒嗎?

郝倩回答:想。

於是她隨這對祖孫一起搭了上去。

這時候,她才知道,她們是被孩子的母親,從美國托人給送到中國來的;而她已經先行一步來中國了。女孩子名叫特蕾薩Teresa,她跟隨著外祖母,從此要在上海孤獨地生活一輩子。

“你怎麽知道孤單地生活一輩子呢?”郝倩好奇地問,“你媽媽是還在中國麽?”

“我媽媽死了。”女孩哀戚地說,“我也死了!”

郝倩驚呆了:“難道,你不是人?”

女孩子淒慘地笑了,越笑越可怕,最後竟露出猙獰的骷髏麵目來。

郝倩被驚醒了,滿頭是汗水,定睛一看,手裏正拿著《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呢。

她定了定神,發現翻著的一頁上麵寫著:

在登船前,他們就知道那個中國女子並不在乎她的兩歲女兒,隻想盡早甩脫這個包袱;而Teresa的外婆是否還會留在戰火中的上海,等待自己的小外孫女,他們更沒有把握。直到上中學後,Teresa韓秀才從外婆那裏知道,自己出生在紐約,父親韓恩(WillieHanen)是一位高大、英挺的美國外交武官。1943至1945年,他曾被派駐重慶,協助中國抗日。母親是留美的中國學生。父親隻在紐約的醫院中匆匆看過她一眼,之後母親便和他離異。而在****即將取得大陸政權之前,韓秀外婆原本要隨國民政府去台灣,卻為了要等她而留在了上海,於是一生再不能離開……

看來,故事不僅要從46年她的出生以前追溯起來,而且地點就是戰時中國首都——重慶。那本來就是一個盛產故事的年代,尤其是在風雲聚集之地的戰時陪都,產生更多的人世悲歡離合,更多的出人意表的奇情絕戀,也就毫不奇怪了。

1949年,謝偉思在美國的家中終於又見到了趙韞如——自然,是她離開北美前的一次造訪,預定的造訪。趙韞如這才知道,謝偉思對她的感情還是那樣真誠;提到那被打掉的他倆的愛的結晶孩子,兩人不禁相視而泣。這一次見麵匆匆別去,直到1978年,兩人又才在北京重逢。當然,這已成為絕唱,從此兩人天各一方,再未見麵。

郝倩定定神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拉開窗簾來——

“我醒了,終於醒了,”她對我講,“隻看見窗外朝霞滿天。”

我問郝倩:“那麽,你說,趙韞如與謝偉思的相擁而泣,隻是為著失去的孩子嗎?”

郝倩想了想,卻不正麵回答我,隻說:“那麽,韓秀更有資格哭泣——為她消耗掉了前半生。”

我明白了:“一代人有一代的失落與補償,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憂傷與快樂,甚至,被拿掉的,不在世上的,也可能帶給人缺失或遺憾。這種感情的密碼,是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對嗎?”

她點點頭,補充了一句:“說出來的不是禪,同樣,隱匿起來的是密碼,這就是叫一報還一報的感情密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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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作者做了很多功課,故事比較接近事實。母親是我朋友,她對政治不敏感,一生兩個夢,演戲,謝偉思,晚年心心念念的是小慧和農農,坦率真誠。可惜母女都是生不逢時,女兒的心靈裏仇恨多了一點,難免不近人情。
文中有些虛構小細節,不過不影響故事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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