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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人民大學教授蔣蔭恩之死,“那個家夥是誰”??

(2018-04-16 08:44:39) 下一個

”突然,一個家夥跑過來,嘴裏嚷嚷著,大特務,反革命,死了拉倒!他手裏拿著一根繩子,一下子就衝到屋裏,把繩子套在蔣老師的腳踝上,打了個結,就使勁往外拉。“

這個“家夥”, 如今也應該是七十開外的老頭了, 到底是誰?作者應該是知道的, 但不說出來,這就有點意思了, 好比打死卞校長的那幾位女紅衛兵, 就是沒人敢說出是誰。-轉載者

 

 

--作者:張寶林

 

張寶林,1947年出生,高級編輯,資深媒體人,殘疾人事業理論工作者,作家、書法家。先後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1970年)、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新聞係(1978年),文學碩士。曆任人民日報記者、人民日報市場報副總編輯、人民日報海外版二版主編、中國物資報社長兼總編、華夏時報社長兼總編、中國殘聯理事兼研究室主任。現任中國智力殘疾人及親友協會主席兼秘書長、法人代表。曾受聘擔任武漢大學新聞學院兼職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殘疾人事業發展研究院研究員。2000年後,從事殘疾人事業研究,參與中國殘聯重要法律法規、文件、講話起草,業餘撰寫大量論文、雜文、散文、詩歌及其他作品。著有雜文隨筆集、人物傳記、詩集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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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蔭恩教授。

 

(一)

 

1968年4月7日中午,我剛吃完飯回宿舍不久,忽聽得窗外一片嘈雜,不知出了什麽事,趕緊出去看個究竟。

 

新聞係宿舍在人民大學的南一樓。南字頭的樓全用灰磚砌成,兩層,好幾棟,一模一樣,後麵幾棟依次叫南二樓、南三樓……語文係、經濟係、黨史係的宿舍都在這裏。這幾棟樓離學校西門很近,南麵緊挨著大操場。

 

小樓樸實無華,東西兩頭和中間有樓梯,每個樓梯下的斜角,都隔出一個小雜物間,放些笤帚簸箕之類。靠南邊有寬大的走廊,隔三四米一根柱子。一層的走廊高出地麵一級踏步。二層走廊的外沿有半截隔牆,寬寬大大,中間還留著一排十字漏窗。

 

走廊的北邊就是宿舍,一間挨一間,每間有一窗一門,從東向西連續編號,總共大約二十間。房間不小,放四張雙層單人床還富裕,住八個人沒問題,但是隻安排五六個人,空鋪放箱子。中間一人一桌,對著拚成一個大長桌。

 

我的舍友有楊義、王漢文、薑文斌、鄔善康、李佳金。屋裏冬天燒煤爐,夏天穿堂風,住著還是很舒服的。樓中間,有廁所和水泥盥洗池。池子半人高,一圈水管子。

 

我從1965年考進新聞係,已在這個小樓生活了近三年。可惜的是,從1966年6月革文化的命起,我們就不上課了,整天“鬥批改”,瞎胡鬧。

 

我之所以這麽詳細地描述小樓的結構,是因為接下來要敘述的事,與這個樓的結構有重要關聯。

 

我當時住在二樓東邊,出門一看,走廊裏已有不少人,而且東邊的都往西邊走。

 

 

1960年代人大新聞係學生的討論會。

 

“誰啊?”“誰啊?”有人問。

 

“蔣蔭恩。”

 

我一聽,知道大事不好,又有人出事了。

 

文革以後,造反派鬧出了不少事。已有好幾個老師自殺,包括當過朱德秘書的副校長孫泱。

 

我擠到西邊,隻見大家圍在15號宿舍門口,從門縫裏和窗戶往裏張望。可是,門窗裏麵都貼了白紙,什麽也看不見。

 

互相打聽,終於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原來,就在前幾天,係裏專案組找係副主任蔣蔭恩談話,說他的曆史問題嚴重,還有人揭發他是“國際間諜”,要隔離審查。文革一開始,蔣老師已被打入另冊,經常和係主任羅列、總支書記洪一龍、“反動學術權威”甘惜分、方漢奇等接受紅衛兵的批鬥。有時鬥爭校一級的領導,他們還得陪綁。

 

不過,那時候,批鬥完了,還允許回家。這回,談完話,就把他安排在這間空宿舍裏,形同禁閉。

 

那天早上,沒人注意他起沒起床,中午才發現他半天沒露麵。專案組的人敲門,也無人應。這才急了。消息傳開,係裏係外,好多人都跑來了。

 

沒人敢輕舉妄動。忙亂一陣後,有人從門上氣窗爬進去,開了門。我看見蔣蔭恩老師掛在北邊窗戶的把手上,頭歪著,身子還是站立的。人們把他放到地上。下午兩點多,警察來了,拍了照。

 

蔣老師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大著膽子,進屋看了一眼。老師的臉色有點發黃,舌頭堵在唇間,並沒有吐出來,顏色已經發紫,眼睛微張,不肯瞑目。我心裏一陣陣發緊。

 

這事該怎麽辦,好像都不知道,也沒人管。蔣老師就這麽在地上躺著,忘了是誰,在他臉上蓋了一塊白色的手帕。

 

 

北大燕南園55號,這裏曾是前北京大學總務長、新聞學教授蔣蔭恩居所。

 

(二)

 

這件事,頓時成了南一樓議論的焦點。我回到宿舍,發現屋裏多了好幾個外係同學。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有個同學看得比較細,說蔣老師是把被單撕開,擰成繩子上吊的。有的同學說,人死不能複活,不管有多大罪過,也不該自殺,家人怎麽辦啊。

 

我心裏放不下,又出來看看這事究竟怎麽了結。突然,一個家夥跑過來,嘴裏嚷嚷著,大特務,反革命,死了拉倒!他手裏拿著一根繩子,一下子就衝到屋裏,把繩子套在蔣老師的腳踝上,打了個結,就使勁往外拉。

 

幹嘛?拉哪兒去?大家都很吃驚,但誰也不敢吱聲。牛鬼蛇神、國際間諜,畏罪自殺,死有餘辜,這些都是現成的詞兒,誰敢表示一點同情?

 

這家夥一邊拉,一邊繼續罵罵咧咧。遺體本來頭朝著門,他一拉,就轉了個,變成腳朝門了。腳拉出來,腿拉出來,上身也拉出來,再拉,兩隻胳膊卡在門框上,拉不動了。隻見這家夥一使勁,哢嚓一聲,一隻胳膊折了,整個身體也拉出來了。我真想罵一句“畜生”!但還是沒敢。

 

遺體被拉到中間的樓梯口,這家夥猶豫了一下,自己先下了幾級台階,再一使勁,蔣老師隨著被拽下樓。這時候,蓋在臉上的那塊手帕掉了,老師那顆清臒瘦削的頭顱,一顛一顛地磕在台階上,頭朝下被這個王八蛋拉到一樓。

 

我和幾位同學跟著下了樓。蔣老師的衣服已經被拉得卷了起來,露出了肚子,斷了的那隻胳膊,誇張地張揚著,搖晃著,像是在抗議。蔣老師的身上、臉上全是土和劃痕,頭發披散著,也沾滿了土,慘不忍睹。

 

誰知事情還沒完。這家夥竟拉著屍首一路往操場方向走。他大概是要把蔣老師扔到操場去。        

 

這時候,樓下已聚了不少同學。大家都親眼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生前掛黑牌,戴高帽,低頭彎腰,遊街示眾,受盡侮辱,死後遺體還要被喪盡天良的狂徒如此作踐,天理何在啊!

 

我心裏正罵著,王八蛋又轉回來,把遺體放在樓前,繩子一扔,走了。

 

蔣老師的遺體,後來被暫時塞在東邊樓梯角落那間裝掃帚簸箕的小屋裏。我似乎記得方漢奇老師也幫助抬過屍體。那間小屋,歸方老師分管,因為掃帚簸箕都是他的部屬,幾間廁所也是他精心照管的領地。過了好長時間,他家裏才來人,把屍體運走。

 

這個罪惡的場麵刻骨銘心。49年過去了,隻要回憶起這件事,一幕幕恍如昨日。我也不會忘記那個喪心病狂的家夥。但是,非常奇怪,我十分清晰地記得他那些暴虐粗魯的動作,但卻回憶不起這個家夥究竟是誰,腦海裏是脖子以下清晰,脖子以上模糊的怪物。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是係裏某個年級造反派的一個小頭頭。那幾年,這樣的人隨處可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口號喊得最響,打人出手最重。

 

是什麽樣的魔障進入他的心靈,讓他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是什麽樣的“信仰”扭曲了他的理智,讓他成為撒旦而不自知?他一定覺得自己特別勇敢、特別正義,是最最純粹的革命戰士,正在以實際行動捍衛心中那輪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吧!

 

不知道這段曆史後來有沒有得到清理,也不知這個造反派小頭頭有沒有受到懲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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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蔭恩擔任最後一任係主任的原燕京大學新聞係所在地。

 

(三)

 

我們這屆70屆學生,是文革前最後一屆,1965年入學,隻念了一年書。我們上麵最高的是66屆,隨後的67屆沒有招生,下麵是68屆和69屆。我和係裏的很多老師都不熟悉,因為沒有機會上他們的課。但蔣蔭恩老師,我還算熟。

 

1965年夏天,我剛入學沒幾天,突然有位戴眼鏡的老師到我的宿舍,一進門就問,哪位學生叫張寶林啊?他一口江浙口音,我聽著很親切,因為我是上海考來的。

 

但是,他怎麽會認識我呢。我問他。他說,我叫蔣蔭恩,蔣介石的蔣,樹蔭的蔭,恩情的恩。我看過你的試卷,你的字寫得很漂亮,小時候練過吧?我喜歡寫毛筆字,練過幾年,還參加過上海青年宮舉辦的青少年書法訓練班,這些,我都告訴他了。

 

他對著我和其他幾個同學說,把字寫好很重要,現在人們不太重視書法,其實這是中國的國寶,要多練。他還說自己也是書法愛好者,以後多交流。

 

這是我第一次見蔣老師,當時還不知道他是我們係的副主任。他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給我的印象很深。後來,我見到的蔣老師,總是衣著得體,舉止端嚴,說話不緊不慢,有一種貴族氣質。

 

文革中,哪怕是上台挨鬥,他也不卑不亢,我從未見過他頹唐的樣子。也許,正是這種高雅的氣度,潔身自好的秉性,才讓他就毅然決然拒絕更加屈辱的“隔離”待遇,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我後來才知道,蔣老師其實大名鼎鼎。

 

蔣老師生於1910年,浙江慈溪人。早年就讀於北平燕京大學新聞係, 1935年畢業後,因成績優秀留校任教。1936年初到天津《大公報》任編輯,後來還到《大美早報》《大公報》桂林版當過編輯和編輯主任。1942年起,投身新聞教育事業,先後擔任燕京大學新聞係主任,副教授,教授。

 

1948年,蔣蔭恩赴美國密蘇裏大學新聞學院從事研究一年。1949年10月回國,擔任燕京大學新聞係係主任、教授。1952年院係調整,蔣蔭恩先後出任北京大學總務長、校辦主任,兼中文係教授。1958年北大中文係新聞專業並入人民大學新聞係,他任係副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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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大並入人大的部分新聞專業老師,包括方漢奇、甘惜分等知名教授。

 

蔣老師年輕時是名記者,撰寫並翻譯過大量新聞、通訊、評論。他還得到過中國報業的宗師張季鸞先生的親傳。他到天津大公報工作的第一天,張季鸞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辦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沒有信仰和熱情,斷不能成功。

 

他回憶上大學時見張季鸞的情景:“百十個青年圍坐在燕京大學臨湖軒的大廳上,除掉陽光透過樹葉射到地板上的一點閃爍外,空氣靜肅得幾乎聽到各人的呼吸,大家似乎在等待什麽。忽然,門呀的一聲,走進一個人,矮小、瘦弱,不使人感覺什麽。坐下了,開口了,可不同哪,健談、淵博、誠懇,而且精神煥發,態度閑逸。五十幾分鍾的話,大家聽完了還想聽。可是,門呀的一聲,這位矮小、瘦弱的人,又走出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季鸞先生。從此,他的神逸、瀟灑的風度,精邃風趣的談話,就深深地刻畫在我印象上了。”

 

一個成功的報人,為了培養後進,毅然投身新聞教育事業,除了行政管理工作,他教過新聞理論、報紙編輯、新聞采訪與寫作、廣告學等許多課程,可謂新聞領域的全才。他培養的學生,許多成為名編輯、名記者。可是,在新聞係,蔣老師卻從不張揚,許多學生甚至不知他這段曆史。

 

文革後,蔣老師獲得平反。他的名字列入《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中國新聞界、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新聞事業的後繼者,不會忘記這位先驅,不會忘記這位殉道者。

 

(2017年2月18日)

 

 

轉自《新三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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