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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王----作者:丁三

(2014-08-20 14:30:15) 下一個

1938年夏天,當“飛虎隊”指揮官陳納德上校開始長達七年的雲南生活時,昆明給他留下了奇異的印象。“一個沉睡、偏僻、四野莽莽的小城,並帶有一絲法國風情”,後來他回憶道:在昆明的石頭路上,馬車、水牛、奶牛以及一群群肥豬,“混雜在法國窄軌火車的汽笛聲,中國商販的叫賣聲和黃包車鈴的叮當聲中”(《陳納德回憶錄》)。
 


 

昆明的斑斕色彩,讓陳納德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在這個背景下,昆明城主、綽號“雲南王”的龍雲,也被他描述成一個“謎一般的人物”。


 

龍雲貌不驚人,“他矮小、瘦弱,瞎了一隻眼睛,並且是個鴉片癮君子”。然而,初見龍雲,陳納德仿佛麵對一個古印加國的帝王:“他很講究排場。……我們的汽車抵達五華山時,兩隊衛兵先是敬禮,隨後有人呼喊:‘報告衛兵長,陳納德將軍入府。’同樣的呼喊此起彼伏,一直傳進五華山深處。……經過許多崗哨,到達會客廳時,一個儀仗隊出現了,他們吹起了敬禮號。”


 

這個陣勢,讓陳納德哭笑不得。隨即,和所有來賓一樣,陳納德發現會客廳的牆壁、桌子和太師椅上,處處鋪著繡龍的紅黃兩色緞子,“以象征他是一個龍王”。據說1935年蔣介石視察昆明時,這些緞子也沒有撤換掉。


 

讓陳納德意外的是,與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做派不同,龍雲本人親切、隨和,“他的謙遜發自內心”。談起行將建成的滇緬公路,龍雲語氣沉痛,他說雲南人流的血汗,和挖出來的土石方“差相仿佛”;關於自己的幾個子女,龍雲認為有的還可以,有的不成器,至於外號混世魔王的三子龍純曾,“這個小畜生無法無天,我也拿他沒辦法”。當陳納德恭維他的書法時,龍雲坦率地承認,他少年時不愛讀書,直到四十多歲才有心學一點文化,“但是沒有多少時間,還差得遠呢”。


 

他的長者氣質無處不在,“如同漢族祠堂裏的族長,他是雲南全省的家長”;然而毫無疑問,他又真誠、血性,“有著草莽色彩濃重的義氣”。陳納德認為,龍雲的性格裏,至少混雜了三種角色,“土司”、族長和“地下幫會首腦”。


 

幾十年以後,對於龍雲,《劍橋中華民國史》則隻有一句簡短的描述:“一個漢化了的彝族人”。


 

戲劇


 

兩個細節很容易被研究者忽略:對自己的家人、親信,龍雲喜歡談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在敘舊的尾聲,他總喜歡感歎一句,“一切都是天意呀”。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往往包括1914年的那場擂台比武。


 

1914年,龍雲30歲,依舊一名不文。作為雲南講武堂的一名士官生,他的同學包括了後來的“紅軍之父”朱德。這一天,一個法國大力士在昆明擺下擂台,並先後打敗打傷了幾名雲南拳師。大約第三天,在大群同學的慫恿下,龍雲跳上擂台了。


 

作為龍雲津津樂道的事跡,這場比武當然是以法國大力士的铩羽而歸告終。然而龍雲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宣揚的不是勇武,而是際遇:因為這場比武,雲南督軍唐繼堯看中了他,不久後,他成為唐繼堯的一名侍衛,從此青雲直上。


 

另一樁舊事更富戲劇色彩。1921年,龍雲已積功升任為唐繼堯的侍衛大隊長,當年春天,雲南爆發顧品珍“驅唐”政潮,唐繼堯出走香港,龍雲也率領殘部流亡廣西柳州。“正當山窮水盡之際”,龍雲後來經常故作神秘地描述:在司令部的院子裏,一匹馬不斷用蹄子踢土,“踢來踢去,露出一塊石板來”。


 

石板底下,是足足25萬元現大洋。正是依靠這筆款項,龍雲才率部打回雲南,擁護唐繼堯重新執政,他自己也由此升任第五軍軍長。他的一個朋友後來寫道:“在重慶,講完這段往事以後,龍雲如他經常論判事物時一樣,加上一句唯心主義的論斷說,‘很多事情都是天意呀!’”(劉宗嶽,《龍雲的家世》)


 

類同通俗小說的情節,折射了龍雲內心的戲劇化傾向。即使在充斥著陰謀與血腥的政變中,這個色彩依舊揮之不去。


 

唐繼堯主滇後期,“任用宵小”、“昏聵日甚”。在胡若愚的策動下,幾大鎮守使策動“倒唐”,而政變的關鍵在於龍雲的響應。這一期間的龍雲姿態,頗有可把玩之處。


 

一開始,龍雲以“深受知遇之恩”的理由反對政變。他主張唐氏有過,“大家可以勸告,一次兩次不行,再動手也不遲”。任憑胡若愚如何勸說,始終不肯入夥。當最親信的夥伴盧漢也出麵遊說時,他終於鬆動了口風,提出效仿古代“清君側”,以“驅逐宵小”的名義實行政變。


 

1927年2月上旬,唐繼堯被迫改組省政府,是為“四鎮守使之變”。三個多月後,這個執掌雲南大政十四年的老牌軍閥含恨去世了,龍雲在許多場合對人談到,臨終之前,唐繼堯曾含淚囑咐他,“你就好好維持吧”。


 

這些姿態和說法,毫無疑問是自欺欺人的表演。和龍雲一生交好的實業家繆雲台,晚年曾在《回憶錄》裏談到,“早在昆明任衛戍司令時,(龍雲)便有意出長省政,並已留意人才”。由此可見,“清君側”、“臨終托政”一類的說法,既是當年的政治手筆,也是後來混雜人生與戲劇的固有習慣。


 

在接踵而至的另一場政變中,龍雲的靈感,更完全來自《三國演義》。


 

唐繼堯去世後,四大鎮守使為爭奪雲南大權勾心鬥角。當年6月,胡若愚先發製人,將龍雲囚禁在一個大鐵籠裏,“連眉毛內都長滿了虱子”,一隻眼睛也因此失明。而當盧漢率部救出龍雲時,軍閥混戰開始了。


 

勢力單薄的龍雲用上了“反間計”。他寫了一封信給昭通鎮守使孟坤,“使之誤投胡部”;他又以孟坤名義寫信,離間胡若愚與另一鎮守使張汝驥……種種手筆,幾乎全盤模仿了曹操在潼關之戰中的計謀。令人驚訝的是,如此拙劣的伎倆竟而大見奇效,在胡若愚遁逃、另兩名鎮守使亡命之後,他開始了十八年的雲南王生涯。


 

《雲南通誌》記載:執掌雲南之後,龍雲大力扶持滇劇,並以省主席身份自任滇劇改進社社長。


 

竹王


 

1935年春天,蔣介石視察昆明時,曾經再三感慨:“雲南政府全體成員的精誠團結,是四川無法比擬的”;他進而高調宣稱,雲南是“自然資源的大寶庫”,是“有著光明前途的省份之一”(《大公報》,1935年5月15日)。


 

他們的交道,始於1928年。這一年,龍雲向比自己年幼兩歲的蔣介石俯首稱臣;次年,他又以一種古老的、屢試不爽的方式,來表達雲南對南京的態度。在盧漢的陪同下,龍雲長子龍繩武前往奉化溪口鎮,以蔣介石“義子”的身份進行認親。即使如此,在“四師長嘩變”事件之前,蔣介石對龍雲幾乎一無所知。


 

1931年3月,以盧漢為首,滇軍的四名師長密謀“倒龍”。一時之間,“四鎮守使之變”的舊事、以及荼毒眾生的三年軍閥混戰,似乎又要重演了。然而,龍雲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僅沒有派兵彈壓,相反,他以“回鄉祭祖”的名義,離開昆明抵達昭通。“這麽一來,盧漢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表兄、從小到大的夥伴和政治上的引路人”,在幾天的痛苦反思之後,他也前往昭通,將龍雲迎回昆明並主動裁撤了自己的兵權。


 

政變與私人情感的這種轉變,讓剛剛經曆下野的蔣介石感歎萬千。他並一下子洞悉了雲南政治的秘密:當他的侍從報告,龍雲僅僅囚禁了一名師長時,蔣介石反問:“是張鳳春吧?隻有他是漢人。”


 

龍雲事業的關鍵之一,正是“建立在彝族人對滇軍的主導地位之上”(霍爾,《雲南地方派別》)。此外,二十年代後期曾秘密活動於雲南的“竹王會”成員,也成為他的主要依靠力量。


 

所謂“竹王”,即以“夜郎自大”典故著稱的夜郎王。對漢族人來說,它是狂妄、自大、可笑無比的象征,然而,對彝族人、苗族人乃至侗族人而言,竹王時代的強盛與獨立,卻是千年不變的內心情結。即使是祿國藩、陸崇安、隴體要……這些“竹王會”的創始人、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彝族人,也同樣如此。


 

祿國藩曾經留學東洋,是雲南最早的同盟會員之一;陸崇安畢業於北京法政大學,是有名的財政專家;隴體要則畢業於複旦大學,並加入過CC係。當龍雲和三大鎮守使角逐雲南權力時,他們似乎意識到,“竹王”出現了,他們為此糾集成團並毫不猶豫地倒向龍雲。


 

就這樣,以龍雲、盧漢為首,包括祿家、隴家、陸家以及安恩溥家族在內的“彝人六大家族”出現了。六大家族的成員,大約有46人擔任過縣長以及團以上軍官職務。正是這種強烈的認同感,以及千絲萬縷的私人關係,即使在盧漢、安恩溥參與“倒龍”的微妙時刻,陸崇安依舊不憚嫌疑,以這樣的話語勸說盧漢,“你們是兄弟,兄弟一體”,以及“不要讓外人利用”。


 

那麽,漢人呢?雲南的一千二百萬人口中,畢竟有六成左右是漢人。畢竟,竹王時代是一去不再複返了。龍雲明智地“保留了漢族人在地方政權中的優勢”(霍爾,《雲南的地方派別》)。


 

幾乎剛剛執掌雲南,龍雲就下令解散“竹王會”。龍雲說,竹王會的名目,是同為竹王後人、追本並且溯源的用意,然而,倘若這個會社繼續存在,不僅南京會疑心雲南的離心傾向,“本省同胞也會疑心彝族人排擠漢族人”。


 

雲南的族群不能分裂。倘若分裂,雲南“永無安寧之日”。為此,地方民政應盡量交給漢族人,在“縣長培訓班”中,漢族人應當保持三分之二以上的比例。


 

龍雲大聲反問:我們這幾個彝族人,“哪一個不是讀漢人的經典過來的”?彝族地區落後、蒙昧,“有幾個識文斷字、能辦理錢糧的人”?民政不交給漢人,難道就能放心地交給那些熱衷於“打冤家”、爭地盤的彝目?“他們是大老粗,在軍隊裏有用,民政方麵派不上用場”。


 

如果說,在個人風格方麵,龍雲有著戲劇化的傾向,那麽,在政權經營上,和任何軍閥沒有兩樣,他有著人事平衡方麵的天然精明。這就是他們那一代強人的特點:他們在動蕩、混亂的時世裏,多少有些僥幸地獲得了權力,他們戰戰兢兢地與別人分享著權力之藕,又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藕絲的連接。


 

他們這一代強人,大多是在1927年前後登上曆史舞台的。這一年如此風起雲湧,段祺瑞、吳佩郛、張作霖、孫傳芳,以及廣東的李濟深、廣西的陸榮廷、貴州的周西成、雲南的唐繼堯……他們大多在此前後謝幕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包括張學良、李宗仁、白崇禧、陳濟棠、王家烈,以及雲南王龍雲在內的“新軍閥”。甚至後來逐鹿中原的南京和延安,也是在這一年選擇了自己的道路。


 

軍閥混戰的年代,也因此大致過去了。包括龍雲在內的大多數地方軍閥,紛紛承認了南京的正統地位。他們的努力中,從此很少縱橫吞並,“守成”開始成為主流。


 

龍雲的守成手段,是所謂“新雲南”建設。


 

新雲南


“新雲南”建設的第一階段,是所謂“四大要政”,剿匪、禁煙、修路和清丈田畝。


 

唐繼堯年代,雲南窮兵黷武。為吞並川黔、兩廣,雲南出兵大小凡十餘次,“流落到民間的槍支,多達約七十萬支”(《雲南抗日戰爭史》)。擁槍的武裝,平時為匪,招安後則搖身變為地方保安團隊。執政之後,龍雲頒布嚴令,限期不肯投降的土匪,“一概隻剿不撫”。短短兩年時間,雲南全境的土匪被大半肅清。


 

“早在1931年,龍雲就萌生了全麵禁煙的構想”(《雲南鴉片問題和禁煙運動》)。然而,財政、邊疆和“倒灌”三大難題,使全麵禁煙遲遲難以推行。


 

鴉片稅入高達政府財政六成之外,邊疆民生也主要依賴鴉片。更要命的是,禁煙是全國性問題,倘若雲南一省單獨禁煙,川黔等地的鴉片勢必流入。正因此,直到三十年代中期,在全國性禁煙運動的大背景下,雲南才從產、銷、吸食幾個環節同時著手。1937年抗戰爆發前後,雲南鴉片產量依舊達到禁煙初期的六成左右。


 

如果說,禁煙不過百步而行五十步的話,那麽,修路表現則可圈可點。在幾年時間裏,雲南同時修建滇西、滇東、滇東北和滇南四大幹道,“蜿蜒達六千六百華裏有餘,路麵貫通人來車往者三分有一”(《雲南簡誌》)。而與剿匪、禁煙、修路相比,清丈田畝不僅持續了整整六年,更是整個“新雲南”建設的基礎。


 

清丈田畝之前,雲南財政瀕臨破產,“月月赤字,滇幣貶值而五不當一”。財稅問題嚴重影響了幾大要政,以及對地方軍閥而言至為關鍵的練兵組軍。1929年,與胡若愚的混戰還在持續,龍雲就開始了轄區內四十二縣的清丈田畝工作。


 

大片瞞匿土地被重新登記,“僅昆明一縣,在冊田畝由一萬七千有餘而增至三萬八千有奇”(《雲南簡誌》)。到1935年底,四十二縣納稅土地從343萬餘畝變成了1070萬多畝,幾乎翻了兩倍;而雲南全境一百一十二縣,“田賦則由每年1310萬滇元左右,增加到2844萬餘元”(《團結抗戰》)。


 

在巨額賦稅的支撐下,“新雲南”建設進入了第二個階段,包括金融、外貿、廠礦和現代教育在內的係列建設,以及練兵整軍的非凡努力,雲南漸漸彌漫起了新氣象。


 

負責金融和外貿的,是大實業家繆雲台。幾十年以後,在《回憶錄》裏,繆雲台不吝筆墨地描述著龍雲的“識大體”、“以身作則”和“濃厚的民族主義思想”。他談到,改組舊富滇銀行、建設新富滇期間,發行的舊鈔票一律收回,並以低價折換成新滇幣。民間怨言四起時,龍雲拿出全部積蓄,帶頭兌換,新滇幣發行因此得以順利進行。


 

對軍閥而言,地盤即私產,因此,兌換鈔票的“識大體”,隻能聊充談資而已。然而,在外貿特別是關稅問題上,龍雲的作為遠非其他軍閥可比。


 

《南京條約》簽訂以來,大約一百年的時間,中國海陸各關,西方貨物的進口稅一律值百抽五。雲南的三個海關,蒙自、騰衝和思茅當然也如此。1933年,在龍雲的支持下,繆雲台開始推行“分別關稅”。對雲南匱缺、民間需求旺盛的大宗商品如棉紗、布匹等,海關依舊征收百分之五的稅率,“以免水漲船高、嫁移平民”;對於洋煙、洋酒、花旗參一類的暴利商品,以及鍾表、首飾等奢侈品,則斷然增加到百分之一百乃至二百,“開源之外,兼有劫富濟貧之意”。


 

法國人暴跳如雷之際,一小群土匪出現了,他們綁架了滇越鐵路雲南段總辦巴杜,以及東方匯理銀行的買辦梁子惠。“龍主席表示,‘我估計法國人是不敢輕舉妄動的’。”繆雲台在《回憶錄》裏寫道:“……不久後,他們果然一改驕橫之態,轉而懇請龍主席協助救人。龍主席很快救出了人質。”


 

分別關稅的法令,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通過了。繆雲台談到,“在當時的中國,隻有雲南省是第一個這樣做的”。


 

關稅之外,舉凡煉錫、辦廠、開礦,龍雲無不全力以赴。他創辦雲南大學的努力,更被譽為一生的主要善政。而他投入最多心力的,還是練兵。到1936年前後,雲南已編練成全副法式裝備的新軍六個旅,三萬六千餘人。後來在昆明駐防了三年有餘的杜聿明,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龍雲部隊的情形:“軍容甚盛,中央軍似有遜色。”(杜聿明,《蔣介石解決龍雲的過程》)


 

潮流


 

如果說,1935年視察雲南時,蔣介石強調的是雲南政治生態的話,那麽,與他同行的宋美齡,則對昆明街市印象深刻。她說,“昆明街頭的行人已分為左、右兩邊行走,並以最有秩序的方法往返”;她還說,“昆明城的街道十分幹淨整潔,建築物都是同一色彩,和我們在其它地方見到的那些雜亂的建築物相比,使人感到更舒服”(《大公報》,1935年5月15日)。


 

在陳納德眼中,昆明偏僻乃至蠻荒;在宋美齡看來,它精致而井井有條。無論哪一種看法,昆明的節奏是靜態的、舒緩的。然而,1938年,昆明驟然雜亂、熱鬧起來。


 

百餘萬戰爭難民湧進這個邊陲省份,其中包括西南聯大的幾千名師生。短短幾個月時間,昆明人口從十四萬暴漲到了三十餘萬。一張房屋租賃海報的邊上,往往擁擠著十幾個外省租客,他們爭相“揭榜”。而在文林街、龍翔街一帶,大批掖下夾著書本的青年學子出現了,汪曾祺後來談到,要研究西南聯大的校史,“不能不了解聯大附近的茶館”。


 

難民、學生之後,則是大批來自長江流域乃至西方的軍人。


 

1940年9月,“為保衛雲南大後方及滇緬公路”,三萬餘名中央軍首次開進雲南。龍雲如坐針氈,而又無可奈何。通過與法國維希傀儡政權交涉,日本人已經進駐越南了,倘若他拒絕中央軍開進的話,不僅要遭受輿論的譴責,更重要的是,誰能擔保日本人不會對雲南發動襲擊呢?在盧漢率領七萬餘人出征之後,雲南已經沒有力量抵抗日本人的進攻了。


 

所謂“時也勢也”,即是潮流。抗戰軍興之際,一夜之間,一個古老國家就實現了它偉大的精神複興。李宗仁慷慨表態,把桂軍打光“也在所不惜”;劉湘在成都拍著胸脯說,四川一省願“出兵三十萬、征用民夫五百萬”。地瘠民寡的雲南也不甘落後,它先後輸送兵員二十餘萬人。然而,這是潮流的一方麵。另一方麵,蔣介石的勢力,也因此彌漫進了西南四省,因為外侮而致內政的統一,在曆史上從來不是什麽孤例。這,似乎也是潮流。


 

到1941年,“雲南與重慶的關係幾乎接近決裂程度了”(易勞逸,《蔣介石和蔣經國》)。殘餘滇軍與幾萬中央軍頻頻摩擦,開槍走火的事件不絕於耳;與此同時,“人們可以隨時聽到龍雲罵蔣介石是獨夫”。為防止肘腋生變,龍雲製訂了異常苛刻的條款:中央軍軍營必須離城二十裏;士兵不得攜帶一槍一彈入城,“違者格殺勿論”;借道過境,必須遠離城區……


 

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一年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迅速席卷了東南亞、緬甸,並兵逼泰國,雲南更加岌岌可危了。遠征軍開進雲南,滇緬公路沿線駐軍開進雲南,一時之間,昆明成為一座孤城了。


 

龍雲開始尋求自己的同盟者。他允許共產黨派出代表常駐雲南;他與西南聯大的師生打得火熱,以至於昆明被稱為“民主堡壘”;他秘密加入了民主同盟,羅隆基等人為此認為,“滇軍就是民主同盟的武裝”;最後,因為相似的處境,他與一小群西南軍閥如劉文輝、鄧錫侯等人締結密約,“日後被蔣解決時,應互相支援”……


 

可怕的是,對他的一舉一動,蔣介石洞若燭火。在雲南,戴笠的幾千名特工無孔不入,以至於他前腳剛剛與西南實力派簽訂密約,幾天以後,蔣介石就半是勸告、半是威脅地發電報給他:“川事複雜,望勿與介入。”


 

在蔣介石麵前,他處處落於下風。他的脾氣日漸暴躁,講求了半輩子的禮儀風度開始蕩然無存,三天兩頭,他的家人、衛士總能聽到喃喃的咒罵聲。他的鴉片越抽越厲害,並且不時地醉酒。他經常哼一句戲詞:“龍困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


 

然而他自己知道,他是龍,蔣介石卻不是蝦。


 

落幕


 

六十多年以後,接連幾個下午,在貴州省修文縣的一處農家院子裏,我傾聽著盧興才老人對往事的回顧。那時,他還不過二十出頭的年齡,正是龍雲警衛營的一名士兵。老人說,“因為是昭通老鄉,龍雲蠻照應我”。


 

他不時抬起白濁的眼睛,呆呆地出神、回憶。他的西南口音如此濃重,他的表達又如此纏雜不清,以至於我判斷不清哪一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一些是他自己的臆想。


 

最大的收獲,是他對龍雲被圍困的那個晚上的描述。


 

“半夜三更,槍說響就響了……”他談到。當我插話說,我查了史料,杜聿明發動昆明事變的日子,是1945年10月3日,時間是淩晨五點時,他又翻起了白眼,呆呆出神半天後,他揮了揮手:“你知道什麽!”


 

他說,杜聿明部隊包圍了龍雲的威遠街公館,然而,龍雲出演了仿若戲劇人生的又一幕:他化裝逃出公館,逃上了五華山。他說,當他們把龍雲接上五華山時,黑壓壓的中央軍又撲過來了,而他們隻有兩百來個人。他說,在被圍困的三天裏,龍雲好幾次唾沫橫飛地講起他的那些戲劇往事,甚至有些神采飛揚……


 

講述往事時,或許,龍雲是在盼望著又一個戲劇化的奇跡發生?盧興才隻是淡淡地說,山窮水盡了,龍雲隻得答應離開雲南、前往重慶擔任虛職軍事參議院院長時,“我,還有好幾個兄弟,都在燒毀著文件。我們都看見了,他,流下了兩顆眼淚”。


 

轉自《東方曆史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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