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滹沱河邊》

(2010-07-07 07:14:38) 下一個

一個民族的失憶,真的很悲哀,並不是去強調什麽仇恨,煽動什麽報複,隻是不要忘記。盡管有人有意去淡化這段過去,理由是要向前看。但一個民族不能沒有自己的精神,不能對過往的捐軀不敬,主義之爭的犧牲是為了各自的信仰,民族存亡的犧牲是真正的血灑疆場。靖國神社的參拜,強調的是那個民族自己的精神,也是那個民族傲視東方的基礎。我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打掉牙往肚裏咽。一個鷸蚌相爭的故事講了上千年,卻在近代上演了真實版。雙雙放棄自己應得的東西,換來的卻是更加的輕蔑,不知道維護應有的尊嚴,不知道如何才是代表百姓的利益,被別人輕看,那是很自然的。知恥而後進,忘記就是背叛,近代中國自1840年,被西方列強幾艘艦船上的大炮轟開國門後,幾遭屈辱,可是能有那段曆史,像這一段這樣的慘痛,這樣的貼近我們,很多親身經曆的人至今還好好地活在我們身邊。

 

母親的話我會謹記;“ 我一看到膏藥旗,渾身就哆嗦。” 這是中日建交後, 母親看到日本國旗時的感言。還是兒童的母親,親眼目睹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木棒下變得血肉模糊,擊碎的腦漿四處飛濺,那掛著頭皮,纏繞著頭發的木棒使母親渾身發抖。

 

父親的話我會謹記;“ 我們弟兄三個跟著部隊走了,回來時就剩下我一個,你二伯犧牲時才十七歲”。父親的爺爺,每到夜半聽到有部隊從村子裏經過,會一咕嚕爬起來,站在村口,不斷地在問;“你們認識XX嗎? 你們聽說過XX嗎?” 無冬無夏,一直到他再也爬不起來。這個我從未謀麵的老人,擔心孫兒的安慰,隻為了得到一個口信,寒風中,夜站村頭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忘不了,母親的二叔叔,被打得渾身是傷,又被扔在鹽水缸裏,由此受了驚嚇,一生不能自理,孤獨一人到死。每次見到他,總是拿著一個手鋤蹲在地下鋤草。

 

忘不了,一位至今健在的老人,脖子上那紅紅的傷疤,當我的手觸到那道疤痕時,心裏種下了一種使命,一種責任。老人被日本兵在後脖頸連砍四刀,倒在血泊中,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沒有留下任何毛病,自此人送外號“鐵脖子四”

 

忘不了,太多的忘不了,隻恨自己筆拙,寫不出心中想要說的東西……

 

《滹沱河邊》

 

二十三糖瓜粘,小年將近,家家戶戶都在忙碌著灶前的供品,有錢的沒錢的,都要在這天備一桌供果。麥芽做的粘糖是絕不能少的,一家大小要到灶前拜一拜,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地說吉祥。” 灶王爺吃了人們供的粘糖,自然是隻撿好聽的說,就是想說些別的,糖太粘也說不出口了。小孩子們拿著分到手的粘糖,邊吃邊玩兒,不時用袖子擦一下凍出來的希鼻涕。鼻涕粘糖在紅紅的臉蛋上劃出一片亮光。正趕上是個豐年,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冰凍的大地,陰霾的天空擋不住人們要過個好年的心願。

 

三寶一大早就起了身,將牲口結結實實地喂個飽,套好車。又將烙好的餅從瓦盆裏拿出兩張踹在懷裏,餘下的拿到娘屋裏,放在炕頭用被子捂上。三寶娘兩眼看不見,腿又不能動,隻能常年待在炕上。平時,若是天好,三寶會背娘出去曬曬太陽。今天是大集,三寶要盡早趕到集上好在天黑前將撚好的炮仗賣出去。

 

“娘,餅在盆裏捂著呢,餓了吃。俺日頭落了才能回來。下響小珍過來”聽到聲音,三寶娘轉過身來,仰頭“看”著三寶的臉。

帶著幹糧麽?“

“嗯” 三寶悶聲應道。

“你看娘這活兒還中看不?”

三寶娘邊說邊遞過來幾張剪好的窗紙,白質的臉上泛著慈祥的等待。空洞無光的眼睛並不令人可怕,彎彎的眉毛,寬寬的額頭,看得出三寶娘年輕時是個手巧人俊的好媳婦。

 

一張是“喜鵲蹬枝”,兩隻活靈活現的喜鵲翹著高高的尾巴,嘴對嘴地站在高高的樹枝上,親親密密地說著悄悄話,周圍是一圈小花。另一張是“花開富貴”,中間一大朵盛開的牡丹,八朵月季圍成一圈簇擁著中間的牡丹,花中間用枝葉相連。還有一張“金蟾戲錢”,四隻瞪著大眼的金蟾站在四個角落,後腿用力向上跳,四張蛙嘴叼著一隻大銅錢。

 

不知娘是如何摸索著剪出這樣精美的紙花的,在三寶模糊的記憶中,隻記得爹在時,娘的眼睛還是好的。每年一進臘月,娘就會剪出各式各樣的紙花貼在窗上。隻是那時太小,心思全放在與外麵的小夥伴一起野跑上,沒有注意罷了。現在看到瞎了眼的娘還能剪出這麽好看的東西,三寶深深地感到一陣惋惜,當時怎麽沒有認真看看娘剪的紙花呢。

 

“娘,這咋帖呢?”三寶問道。

“喜鵲貼你窗上,牡丹我這屋,金蟾放灶間。”三寶娘回道。

三寶呀,你說娘怎麽今天想起來剪窗花來啦。過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該有個屋裏人了。”

“娘,您就別操心了,競等著抱孫子就得了。”

 

三寶邊答應著邊用嘴咬了點兒餅,細細地嚼碎了當漿糊,一麵將窗花逐一貼好。三間不大但很潔淨的土屋立時現出一種溫馨,一種女人的味道。看著屋裏的變化,想著娘剛才的話,三寶不由得一陣臉紅耳熱,蹬蹬幾步出得門來,又看了看缸裏的水,一聲脆鞭,呼啦啦趕著裝滿炮仗的大車上了路。

 

臘月的冀中平原,一片蕭殺,空曠的大地灰蒙蒙地伸向遠方,溝邊地沿積著一些殘雪,偶爾會有幾棵忘了割的高粱玉米,枯黃的枝葉在寒風中瑟瑟地搖擺著。禿禿的白楊樹一排排刺向鉛色的天空,滔滔的滹沱河水,而今凍得嘎嘎炸響,如同一條無際的白帶飄忽不定。過河進城的唯一通道,是一架木石混搭的老橋。黝黑的橋身,鏽跡斑駁的大鐵釘述說著歲月的無情,橋麵上兩條深深的車轍格外地醒目。

 

莊稼人貪早,雖然天剛蒙蒙亮,遠處的村莊還模糊不清,橋上已顯得有些擁擠。挑擔的,推車的,趕著豬羊牽著狗的,你擠我抗地朝著縣城的方向湧動著。自打鬼子占了東三省,三五成群的關外人會時不時地打這裏經過。最近聽說鬼子在京城裏搞什麽名堂,但這些似乎和本地的百姓沒多大關係。人們的生活還是按著老輩兒人的規矩慢慢地流淌著。

 

三寶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一路脆鞭出了橋頭鎮。 上得橋來,不時地和相熟的人們打著招呼。車過橋中,人希了不少,開闊的河麵讓三寶更加興奮,緊了緊頭上的羊肚手巾,一騰身,雙腳踏在了兩條車轅上。揚手又是一聲脆鞭,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三九天那個寒那,

哥哥心裏頭熱。

村頭的那個妹子呦,

你可曾想哥哥。

日頭東邊出,

日頭西邊落。

何年何月,

能吃上

你親手做的饃……

 

唱著唱著,三寶真的熱了起來,索性解開兩個襖扣,讓清晨的寒風盡情吹佛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膛,在晨曦的紅光中透著莊稼人特有的英俊。

 

過了大橋就是縣城南關,城門早已打開,在晨曦的微光中,影影綽綽可以看到牆上貼著幾張發黃的告示和幾張日本仁丹的招貼畫,雖說日本人還沒到過深澤,但一些頭腦靈活,認錢財不認爹娘的商人,早就把日本的過期貨販到了縣城。

 

賣小吃的攤販順著城門,成八字型向外排成兩溜,高一聲低一聲地招攬著生意。新鮮出爐的肉糕,粘著芝麻散著麥香的燒餅,飄著大滴香油花的老豆腐湯,各種小吃的香味混在一起,饞得三寶直咽口水,由不得從懷裏掏出還有些熱乎氣兒的大餅狠狠地咬了幾口。穿過不寬的街市,來到一塊開闊地,這裏是專賣炮仗的地界。幾個好地方早有人先來支上了車,三寶懊惱地死勁墩了幾下鞭杆,真是,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今天又遲了一步。好在三寶心中有數,他做的炮仗遠近聞名,怎麽著都會賣出去,隻是早會兒晚會兒的事。

 

炮仗的好壞全在藥上,“一硝,二炭,三硫磺。”哪一樣也不能馬虎。藥勁兒的大小橫豎又在怎樣配份兒上,什麽炮仗配什麽藥,哪種聲響對哪個方。三寶做的炮仗絕就絕在大小一樣的炮,放出來卻是不一樣的聲響,三脆一悶,兩炸一刺花,五花八門變化多端,十分好看。

 

三寶支好車,將牲口牽到背風處栓好,抖開料口袋,向同行的幾個車主打過招呼,轉身來到一處豆腐攤兒前,要了碗豆腐湯,就著懷裏的餅蹲在地上吃起來。

 

天已完全放了亮,風也小了不少,天上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碰到人臉上有種燙燙的感覺,集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啪啪,啪啪啪……,” 真山東,假山東,買一掛,送一掛.” 有性急的人點著了炮仗,隨聲吆喝起來,挑起了新年鬥炮的大幕。每年春節前,大集上的鬥炮是小城特有的一景,也是趕集人最愛看的,光看不過癮,很多人都會掏錢買炮,加入到鬥炮的陣仗推波助瀾,賣的買的一起放,直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三寶趕緊三口兩口吃完餅,用袖口抹抹嘴角,來到自己的炮車前,用鞭杆在地上畫了個圓場,從車轅上搭著的布口袋裏掏出三隻通紅的鞭穗,在靠上的部位一抯一個係好,將鞭杆高高地舉起,掄圓了轉了幾轉。紅紅的穗頭在潔白的飄雪中煞是好看,沒有點炮放炮,三寶的出場已是與別人不同,出奇製勝,引來一片叫好聲。三寶隨後一聲呼嘯,鞭杆點地來了個“鷂子翻身”,躍到場子中央,跟著一個“猿猴攀枝”順著軟軟的鞭杆緊爬幾下,定在那裏待了一陣,引得周邊又是一陣讚歎,腳剛點地,順勢把長鞭往後一背,風火輪似的來了一圈飛腿,身形又飄又高,大紅的鞭穗上下翻飛,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身形篤定,一陣連聲的響鞭蓋住了幾個炮車的鞭炮聲。三寶人俊,鞭也耍的好,引得大姑娘小媳婦的紛紛往這邊看,鞭沒放,已有人開始掏錢買炮仗了。其它炮車上的,看在眼裏心裏不服氣,紛紛使出自己的絕活,一時間,鞭聲大作人影翻飛。 三寶不慌不忙收起紅穗,卷上鞭梢,用鞭杆挑起一串紅綠相間的山東鞭。一陣急促如機槍掃射般的炸響,立刻讓周圍的炮車靜了下來,這種短撚快引的炸炮是三寶今年的新作,一出手就讓三寶贏了頭仗。

 

細細的雪粒變成了飄飛的雪花,遠屋近樹披上了一層白絮,寬闊的河道好似一條銀色的長龍在雪中飛舞。 三寶邊賣邊放,時不時地還要吆喝幾嗓湊個熱鬧,凡是買鞭的隨手都要送上幾隻雙響。

 

“俺也要掛快鞭。” 一串軟軟柔柔的語聲在震耳的炮仗聲中飄進三寶的耳朵。三寶尋聲望去,隻見一個紅襖青褲的姑娘手裏攥著錢,怯生生地望著自己,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媳婦,穿著一件藍地碎花的緊身小襖。在眾多圍觀的人群中,兩個人的穿衣做派完全不同,顯得格外的幹淨俐落,特別是兩張白裏透紅的臉,在莊稼人堆裏,分外好看。三寶的視線在和姑娘相遇時,莫名奇妙地來了一陣心慌,趕緊將視線轉向那媳婦。姑娘原本紅撲撲的臉更加漲紅了,一時攥著錢,顯得不知所措。旁邊的媳婦見狀,“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露出一嘴潔白細密的小牙,拿過姑娘手中的錢,緊走幾步遞到三寶手裏,接過鞭反身帶著姑娘走了。三寶呆了一陣,突然想起來還沒給人家雙響炮呢。放眼望去,二人已經走出老遠,藍在前紅在後,做小姑的似乎正在追打著嫂子。三寶攏回神,再回到炮車前,總覺著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心思怎麽也回不到賣炮上,姑娘攥著錢的樣子,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

 

“嗵— 啪—,嗵— 啪-”,別的炮車放起了雙響炮。三寶聽到響聲,努力定了定神,這炮還是要鬥得,不能不應。伸手從車上拿過一捆雙響,打開後一個一個地放了起來。一捆炮放完,三寶似乎找回了自己。重新抿了抿襖,紮緊腰布,一手提鞭一手拎著炮站到了場子中央。熟悉三寶的人,知道又有好戲看了,人群很快圍了個風雨不透。

 

隻見三寶抽出一隻炮,單手握緊上半頭,點著後,不撒手,反手將炮倒過來,一聲悶響,炮在三寶手裏炸開了花,三寶略待片刻,使勁向天上一扔,紅紅的炮仗在飄雪中翻著跟頭,急促地向地麵墜來,人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隻見三寶鞭杆一搖,“啪”的一聲,炮仗隨著鞭梢,在距地麵丈吧高的地方炸得粉碎,紅紅綠綠的紙屑隨著飛雪一起飄落下來,就好像是三寶一鞭打碎了炮仗。三寶緊接著又拋起了一根炮仗,這一回是先響鞭,再響炮,雙響炮變成了三響炮。再看三寶又把兩個炮仗的引錢擰在一起,同時在手上炸了,再拋向天空,但不是很高,落回地麵時,又被三寶一個利落的倒踢,飛向更高的天空,三寶就勢在地上一滾,抄起地上的鞭杆,左右一抖,“啪啪”一個連響,引得天上“啪啪”兩聲,也是一個連響,這手絕活,讓人看得驚心動魄,叫好不斷。又見三寶一字排開十二根大炮仗,每根的引線各不相同,最長的足有二尺多。三寶逐一的點燃引線,所有的炮仗冒著白煙,嗤嗤作響,人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三寶下一步要做什麽。隻見三寶抄起引線最短的一個,“ 嗵“的一聲巨響,三寶騰起來有二尺多高,一個麻利的淨空翻,手中的炮仗打著旋兒飛向了天空,腳尖剛一點地又拿起一根炮仗,隻見三寶連拿,連翻,連甩,一時間,天上地下,手裏手外響成一片,三寶滿場翻轉,上騰下挪,舞成一團。在場的誰也沒有想到,一個人放雙響,能夠放成這樣,張大了嘴巴隻顧呆看,忘了叫好。

 

炮聲響罷,三寶一個翻身回到場中央,向圍觀的人群抱拳一笑,臉不變色心不跳。突然抬頭,隻見遠處一掛大車,上麵一紅一藍兩個斑點兒,正慢慢向大橋走去。三寶一陣失神,回到車邊不知做什麽好。定神想了想,將準備收攤兒時才放的炮匣子抱了出來,放在場子中央放了起來。三寶知道自己不會有什麽心情再鬥炮了。炮匣子是將五百個雙響紮成一捆,引線連著引線,點著頭一個,會連續炸響一直到完。一聲聲震耳的炮響,更讓三寶覺著心裏空落落的。

 

“娘說的對,是該找個屋裏人了。”

 

突然三寶感到右手一陣疼痛,側頭一看“呀, 壞了!”剛才點完炮,心神不定的三寶忘了將燃著的香滅掉,順手將拿香的手拄在炮車上,香火燒透了包紙,引燃了裏麵的炮撚,劈劈啪啪炸了起來。三寶的炮藥好引子快,瞬間炸成一團,想救是來不及了。

 

“大挑兒,車上還有兩包大挑兒!”想到這兒,三寶驚出一身冷汗。 那要是炸開了,會出人命的。顧不得多想,三寶一個縱身跳到車上,對著煙火亂竄的炮堆連踢帶踹,將半車燃炮蹬到雪地上。三寶眼快手更快,疾手將兩包大挑兒扔出仗多外。多虧大挑兒的引線全是向裏捆紮的,每一支都有孩子胳膊粗,外皮是用細麻加鐵皮捆紮的,後一響的藥,用的是最有勁的橫藥,炸開了,支支都有小手榴彈的威力。剛才圍觀的人群早已躲得遠遠的,這時是小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了,整車的炮同時放,還有什麽比這更過癮的呢?炸炮車年年大集都會有,但三寶是個細心人,沒想到今年也輪到自己一回。看著自己起早貪晚的辛苦瞬間灰飛煙滅,三寶並不覺著有多心疼,心思忽忽悠悠又飄到那一紅一藍兩個斑點兒上,她們過橋去哪兒呢?

 

“寶叔,寶叔,放個大挑兒吧。”

 

半車炮,隻剩點兒餘灰冒著青煙,小孩子們已圍了過來,想撿些沒響的炮仗,一個認得三寶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拉著三寶央求著。

 

“對,放個大挑兒!”三寶一拍地,跳了起來。“自己這是犯的哪門子傻呀。” 順手抽出一根大挑兒,想找兩塊大磚把炮夾住。孩子們高興得又跳又蹦。

 

“放大挑兒嘍,放大挑兒嘍!”, 手快的孩子已抱來四五塊磚。三寶小心翼翼地將炮夾好,生怕傷了人,又轉圈招呼人們躲遠點兒。彎腰從餘灰中扒出半截冒煙的炮,點著了大挑兒,後退幾步,看著引線吱吱響著。膽小的已將兩耳捂得嚴嚴的。一聲悶響,伴著火光,尺來長的大挑兒瞬間鑽入天空看不見了。人們摒住呼吸,仰頭觀望,靜等著那一聲震天動地的裂響。十幾秒的時間,讓人覺著像有半個時辰,終於人們看到雲端處一道白光,空中傳來“嘎嘎啦啦“的雷聲,左近的窗紙也隨著雷聲嘩啦啦地抖起來。

 

三寶仰天出了一口長氣,大手一揮,向空炮車走去。

 

自從父親被日本人抓走,幾經打探杳無音信,據說可能是抓到日本做苦工,生還的希望幾乎是零。母親受到打擊一病不起,家裏斷了生計。萬般無奈,秀秀隻有帶著弟弟和病重的母親,隨著逃難的人群一路南下,在眾多難胞的幫助下,幾經周折,回到了母親的老家,暫時在舅舅家落了腳。舅舅自己家開著藥鋪,是祖傳的郎中,由於樂善好施,醫術高明,救急救窮,善名遠播,在地方上是很有威望的人物。

 

入關三個多月,在舅舅的調養下,秀秀娘的病已無大礙,隻是身子骨還有些虛弱。原承想這次回來能見到姥姥,母親對姥姥有一種深深的愧疚感,當時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秀秀娘不顧家人的反對,隨著秀秀爹跑到大東北,誰也沒有知會,隻是悄悄地打個包袱自己走的。這一走就是將近二十年,惦念老人和懷戀鄉土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濃烈,無時不刻地煎熬著秀秀娘,沒想到姥姥卻在三年前過世了。

 

時逢大旱,冬麥顆粒無收。姥姥起早去打野菜,一陣風過,吹斷了頭上碗口粗的枯柳,正正地砸在頭上。舅舅風風火火趕到時,就是華佗在世,也回天無術了。

 

小年祭灶,母親也自感身體好些,想去姥姥墳前添把土,磕個頭,讓舅舅給勸住了。秀秀自告奮勇去看姥姥,舅舅怕秀秀人生地不熟,女孩子家一個人出門也不方便,就讓表嫂陪秀秀一起去。來到舅舅家幾個月,全憑表嫂忙裏忙外的照顧,兩個人更是處得像親姐妹。表嫂大秀秀兩歲,十八上過的門兒,表哥原在保定念書,後來偷偷地北上投了部隊,由於識文斷字兒,很得重用,現在京西一帶駐防。表嫂年紀輕輕,一個人守個空屋子,自是不大容易。有秀秀過來也算是有個說話的人。姑嫂二人拾掇利索,出南門路過集市,下車想給姥姥買些平時喜愛的吃什,正趕上炮市鬥炮鬥得熱鬧,就住腳看了起來。沒想到秀秀會突然掏錢買回一掛鞭來,讓表嫂好一陣嬉笑。

 

姥姥的墳在李莊,過了大橋還要走二十幾裏地。一路上雪花飄飄,行人漸行漸少,路麵顛簸得厲害,坐久了兩人都感到有些累,於是背靠著背,相互依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路無語,隻有車老板時不時地吆喝幾聲。車到李莊,已是晌午,家家戶戶正在忙著做飯,到處炊煙嫋嫋一片祥和。街麵上一個人也沒有,僅有幾條狗在東遊西逛地四處溜達。

 

表嫂也是頭一次來,隻知道有位同族的大爺住在村東。車子進了村,左拐右拐轉了幾個彎兒,車老板有些轉向摸不著東西,下雪天沒有太陽,方方正正的土坯房外麵看都差不多。正不知如何是好,隻聽“吱”的一聲響,一扇木門縫裏露出兩個帶鼻涕的小腦袋。表嫂像得了救星似的,一蹦跳下車來,衝著兩個孩子就過去了。還沒等開口,“砰”的一聲木門關了個嚴絲合縫,跟著“哇”的一下,孩子們在院裏哭上了。表嫂先是一愣再一看秀秀自己也樂了。坐車天冷,二人都用頭巾將臉包得嚴嚴的,一路坐車半天沒動。現在連眼睫毛都是白的,毛茸茸的像隻大熊。這時隻聽院裏有位中年婦女在招呼孩子,表嫂提高嗓子招呼道:

 

“她嬸子,跟您打聽個道兒。”

 

木門嘩啦一聲開了個滿,一位大嬸,雙手帶著麵,冒著熱氣,站在門洞裏。

 

“李滿堂,李滿堂家咋走呀?”表嫂問道。

 

“是不是他兄弟在縣城看病的李家呀?”

 

“是呀。”表嫂點點頭。

 

“往前直走,別打橫,看到並排三顆大楊樹,就是他家。”

 

沒想到大爺家這樣好找,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幾個人已經坐在大爺家的炕頭兒上了。在大爺家吃完飯又歇了一會兒,秀秀起身要去上墳。大爺說:“今天天不早了,上完墳趕回去,天就黑了。最近路上不太幹淨,過了起莊常有胡子劫道。不如就在這兒歇一晚上,明天早起去上墳,下晌就到家了。”秀秀想,出來時沒和娘說要過夜,抓緊點兒,趕天黑還是能回去的。轉頭問嫂子,嫂子也覺著趕回去好。大爺無奈,便讓大孫子靜濤領路,帶她倆去村外上墳。

 

秀秀長到十九歲,從來沒有見過姥姥,隻是從母親嘴裏零零碎碎聽到一些姥姥的事。可能受世代行醫的家風熏陶,姥姥是個極愛潔淨,對人對己都十分認真的人。

 

必定是頭一遭返鄉拜祖,秀秀全身都在緊張。緊緊跟著靜濤,一步不落地低頭走著。靜濤十二,三歲,正是好問好動的年齡,今天突然來了兩位年輕漂亮的親戚,顯得格外興奮,一路上不停地問這問那,特別是聽說這位小姑是在關外長大的,更是覺著新奇。秀秀心情本來就緊張,再加上腳下路滑,隻能有口無心地支應著。

 

李家墳瑩坐落在一片沙土崗上,大大小小數十個墳頭兒,周圍密密匝匝全是棗樹,黑壓壓的有好幾畝。地上的積雪已有一紮來厚,老天爺還是沒有要停的架勢。在靜濤的帶領下,幾個人來到姥姥的墳前,秀秀雖沒見過姥姥,可在母親的不斷描述中,秀秀心裏也有一個鮮活的姥姥,眼前這個白雪覆蓋的土堆下,躺著的就是那個帶給自己母親生命的人,這種血脈相連的重負,讓秀秀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不自主地雙膝跪地,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秀秀規規矩矩地給姥姥磕了三個頭,將帶來的吃食擺好,掏出紙錢慢慢點著,一麵燒一麵在心裏默念著母親交代的話。燒完紙,秀秀起身退後兩步,又給姥姥磕了三個頭,送上自己的孝願,這才起身,圍著墳看了看。墳塋蓋著一層白雪,圓圓尖尖的,看不出有什麽地方需要修補,就用袖頭將石碑上的雪撣了撣。仔細想想還有什麽要做的,突然想起籃子裏還有一掛鞭,連帶想起早上的事兒和嫂子說的話,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要不算了吧,鞭就不放了,但心裏又委實有些不甘。自己頭一回給姥姥上墳就帶那個人的鞭來,這似乎預感著什麽,秀秀心裏絲絲意意地猶豫著。靜濤發現了籃子裏的鞭炮,高興得一把就提了出來,也忘了這是在給祖奶奶上墳。秀秀也就勢順水推舟,由著靜濤將鞭掛在一個樹杈兒上放了起來。

 

清脆的鞭炮聲震得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一群避雪的老鴉呱呱哀叫著飛上了天空,秀秀心裏默默地祈禱著……。

 

三寶收拾好車馬準備往回走,拉著馬韁才走了幾步,轉念一想,這麽早回去,娘準會問的。娘雖看不見,但什麽事也是瞞不過娘的。逐掉過頭來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城裏走。雪越下越大,路上的雪已積有一寸多厚,飄舞的雪花在街巷口打著旋轉,小風吹在臉上有些寒意,但這點寒雪怎能擋住豐年裏人們趕集的熱情,街上依然是人來車往好不熱鬧。三寶一路走一路看,難得有這麽悠閑的心情。雖說經常到城裏來,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辦完自己的事掉頭就回去,從不耽擱,心裏總是惦記著瞎眼的娘,最多也就是在南關集上轉轉,買點家用添補,順手給小珍梢上一件小喜歡或是可口的吃食。三寶三看兩看,拐了幾個彎兒,不覺來到了城東,猛抬頭看見一間很大的藥鋪,青磚灰瓦,黑門黑窗,高高的五蹬台階,透著莊嚴,門柱兩邊刻著兩幅長聯。

 

上聯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救人救己空對空。

下聯是:聚也多多,散也多多,重情重信多又多。

中間一道橫批: 心靜無疾

 

三寶早就聽說過城裏有位李郎中,把診斷脈十分了得。想必就是這家不會有錯了。娘最近長鬧心窩痛不愛吃東西。不如進去問一問,給娘抓副藥帶回去。三寶一麵想著一麵將馬車拴在門旁的拴馬樁上,抬腿進得門來。但見滿牆全是中藥匣子,中間櫃台上有三個夥計正忙著抓藥配方,銅秤,銅臼,磕碰得錚鏘有聲,一位歲數大些的先生,一手指著藥方一手捋著配好的藥,高一聲低一聲地在唱藥名兒,邊側櫃上坐著一位賬房,低著頭在劈裏啪啦地打算盤。三寶正不知問誰才好,一位夥計開了口:

 

“您是照方抓藥,還是要看先生?”

 

三寶一想,這兩樣我都不是,就說:

 

“俺是想給俺娘抓副藥,她走不了路,人沒過來。”

 

夥計聽了忙說:“這個要等先生回來才行,單憑問症開方,我們還沒太大把握,先生也不讓這樣做,這是這裏的規矩。您要是不急,先喝杯熱茶等一會兒。”

 

事倒是沒什麽事兒,茶也確實想喝,可坐這兒,中規中矩地喝茶,三寶實在是受不了。就說:“那俺過一陣再回來。”話音未落,就聽後麵有響動,轉頭一看是位五十開外的老先生,長棉袍,羔皮坎肩,白淨麵皮,慈眉善目,十分的儒雅。後麵跟了一位小夥計,手裏提個診箱。賬先生起身迎過去,幫老先生把坎肩退下,指著三寶說:“這位先生想給他娘抓副藥。”先生衝三寶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說了聲:“跟我來。”逕自向後堂走去。三寶緊隨其後,穿過一道角門,來到後麵一間側室。房間不是很大,但屋裏布置得十分典雅,清一色的黃梨家具,座椅上放著織錦軟墊,靠窗一個高架花幾托著一盆細葉幽蘭,幾本藍色封麵的線裝書放在台案上,座椅後麵一架四開的山水屏風,將屋子隔成兩半,屏風後麵是一張窄床,看樣子是病人需要臥珍時用的,門邊側首燒著一盆木炭,融融的熱浪讓人感到很是舒服。先生脫下棉袍,折疊好放在一邊,同時示意三寶就坐。這是三寶有生以來頭一回進這樣的房間,渾身上下那兒都覺著不對勁兒,硬著頭皮坐了下去,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就好像當女婿的頭一回見到老丈人。費了十二分的牛勁,總算將娘的病說清楚了。先生攤開紙,刷刷幾筆開好了藥方,讓三寶到櫃上去拿藥。先生看病,頭一副藥是從來不收錢的,病人服後見好,再抓藥時才用付費。

 

三寶從櫃上拿了藥,出得門來,覺得鬥了一上午的炮也沒這麽累,心裏直罵自己沒用。

三寶牽著馬車順原路慢慢往回走,雪似乎小了許多,街上行人也有些稀落。眼看著就到了晌午,三寶覺著肚子咕咕直叫,就勢找了個小飯館兒,進去靠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熱麵湯,掏出懷裏的剩餅,慢慢吃起來。正趕上飯口兒,七八張桌子擠得滿滿的,看模樣兒,吃飯的都是十鄉八裏進城趕集的莊稼人。滿屋子彌漫著濃濃的煙草味兒,半熟不熟的人湊到一起,挑起了話頭兒,各自都要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有的在講哪村的寡婦如何不守婦道,和小叔子搞到了一起,京城日本人給小孩子的糖裏麵放了什麽什麽藥,有的在講土匪劫道劫了丈人的娘舅,亂亂哄哄好不熱鬧。

 

“不知你聽說不,趙家墳圈小樹林裏鬧鬼的事兒。”一位閑散打扮的漢子問他的同桌。

 

“聽說鬧得厲害,有兩個大頭鬼。”答話者象是一位在城裏混飯吃的老鄉。

 

“我要說的就是這大頭鬼。我有個遠房叔叔在李莊,從來就不信這個那個的。上個集回去,有事兒在城裏耽擱了。趕到趙家墳時,天就大黑了。”    

 

看著周邊的人都被他的話吸引了,閑散漢子坐直了身子,把嗓門又提了提:

 

路上一個人沒有,周圍的樹影墳頭兒,枝丫八怪,小風兒一吹,唰唰啦啦像有無數生靈在說話,我叔挑著一付空籮筐,深一腳淺一腳地緊走,再膽大,心裏也是發毛,又怕鬼又怕人。那個地方除了鬧鬼,也經常有人劫道。我叔正一個人尋思的時候,就聽前麵不遠的草棵子裏嘩嘩直響,借著幾個星星的亮兒,我叔看到有兩個二尺來高的怪物一搖一擺地晃了出來,白森森的一張臉有麵盆子大,中間刀砍了似的一道裂縫兒,眼睛一睜一閉,嘴有一紮多長,耷拉著一條肉舌頭。我叔一見,頭皮立時砟了起來,收住腳,不知是跑還是站。這時候,一個大頭鬼開口說話了:

 

“識相的,趕快把錢放下!”

 

我叔雖說害怕得不行,可還是沒被嚇住。心想,這鬼要人間的錢有什麽用。想到這兒,心裏也就定了許多。邊想邊順了扁擔在手裏,看著兩個鬼還會幹什麽。那兩個鬼說完話,等了一會兒,沒見有什麽動靜。就一左一右地向我叔近前晃,同時發出“撕拉,撕拉”的怪聲。我叔一看,這鬼也沒多大本事,這樣的晃法兒,比人走還慢,打了他就跑,也不會被攆上。想到做到,我叔一個箭步竄上去,照準前麵一個鬼的臉,掄圓了就是一扁擔。就聽“哎呀”一聲,前麵的鬼給打得一溜滾兒,後麵的鬼忽悠一下長了半截撒腿就跑。我叔走近一看,隻見地上趴著一個人,褲子褪到腿根兒,捂著屁股直哼哼,這一下兒怕是連骨頭都打碎了。這兩個大頭鬼,原來是趙莊的兩個二混子,在自己屁股上畫上鼻子眼,用那爛屌當舌頭,倒退著走,專在天黑沒月亮時出來嚇唬人。一般人路過墳塋地,自己先就嚇得不行,突然見到兩個這樣的怪物,都是扔下錢物就跑。”

 

那你聽沒聽說過拐子劫道的事?” 旁邊一位帶著護耳,滿身肥肉的老哥兒插話道。

 

鐵杆鎮有個拐子,從小兒落下的病,兩條腿麵條兒似的,隻能在炕上癱著,聽說劫道容易弄錢,就讓自己兄弟每天背上自己到中央和成馬之間那塊樹林裏,快天黑人少的時候爬出來,坐在路中央,沒有槍就用個掃帚疙瘩纏塊紅布。見人來了就把紅布裹著的掃帚槍舉起來:

 

識相的,趕快把錢放下,不要等我起來,我起來就麻煩了。”

 

就這麽著,這個拐子還真劫了幾個人。可是這天正趕上個不信邪的。拐子舉著假槍,還是那句老話:

 

不要等我起來,我起來就麻煩了。”

 

那個人看出他是個癱子,就說:

 

“我這個人就不怕麻煩,你起來我看看怎麽個麻煩法兒。” 

 

拐子聽了,一時也不知道怎麽答話兒,跑又跑不了,幹舉著掃帚疙瘩發愣。那個人走過去,把拐子的槍一把搶過來,掉個頭兒,結結實實地揍了拐子一頓,把他前麵劫道的錢也拿跑了。”

 ……

 

秀秀幾個回去的路上,天有些放晴,風也小了許多,西邊的天上,好似扯開個口子,一縷陽光穿過黑雲灑向潔白的大地,橙色的光線給這片寒寂的大地蒙上一層溫暖,遠村近樹也清楚了許多。

 

吃飽喝足又歇了一覺的車老板哼著小曲兒搖著鞭杆,喂飽草料的大青馬知道是要回家,跑得十分帶勁。秀秀做完了該做的事,心情舒緩了許多。隻是那個紅紅的在雪花中飄舞的鞭穗兒,那張棱角分明紮著羊肚手巾的臉,像紮了根兒似的,不時地在眼前晃動,驅也驅不走,讓人覺得心裏空空落落,茫然不知所措。

 

車過趙莊,天色已暗了下來,四周空空蕩蕩沒有一點兒人氣,刺骨的寒風颼颼地飄起了哨音,得得的馬蹄聲更是敲得人心發顫,想起大爺的話,秀秀和表嫂都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往一起湊了湊。車老板的酒勁兒也全醒了,不敢吆喝牲口,隻是掉過鞭杆兒,用力在馬屁股上使勁兒地抽打。一陣緊趕,看看拐過了彎兒遠離了小樹林,沒遇到什麽麻煩,再前麵到大橋是一片開闊地,看樣子今天不會出什麽事兒了。

 

“秀兒” 表嫂捅捅秀秀。

 

“剛才害怕不?”

 

“嗯。”秀秀應道。

 

“要是他在就好了。”

 

秀秀不應聲。

 

“他身手那麽好,碰到幾個劫道的,我看也能對付。”

 

表嫂見秀秀就是不應聲,便貼到秀秀耳根上說。

 

“這事兒你不說話,就算應下了,回去我找你娘去說。”

 

天雖有些暗,可表嫂還是看到秀秀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看樣子秀秀是真動心了。突然間,表嫂“啊呀!”一聲,欲說什麽又把話吞了回去。表嫂心裏猛然想到“我這一勁兒逗秀秀,她現在真動了心。要是人家已經成了家,這不是害秀秀嗎。”想到這兒,表嫂心裏急成一團又不敢說出口。這時就聽“哢嚓。”一聲響,車猛地一歪,車老板一個趔趄向前栽了下去。秀秀和表嫂先是向前一撲,跟著就被掀到了車後。馬兒猛地一頓驚得前蹄騰空,噅兒噅兒地叫了起來。三個人蒙頭糟腦地爬起來一看,隻見右邊車輪著著實實陷進地裏,卡在那裏不動了。

 

來時走的也是這條道這道輒,看樣子這是有人新挖的陷坑,可能天還早,挖坑劫道的人還沒出來。三個人誰也沒顧上說話,七手八腳地想把車扒出來。可天寒地凍土凍得梆梆硬,單憑手是扣不動的。馬受了驚,車老板怎麽吆喝也不聽使喚。三個人隻好鉚足了勁一起往上抬,見有點兒縫隙就踹些雪進去。這時就看林子那邊過來四五個黑影。不好!劫道的來了。人一急,不知那兒來的那麽大力氣,砰的一聲竟將車抬了出來。三人急忙上車,可馬怎麽打也不走,幾個黑影眼看就到跟前了。車老板一急竄上前去,對著馬耳朵就是一口,馬疼得全身一顫,呼的一下拉起車就跑。要不是秀秀和嫂子眼疾手快,死活將車老板拖住,車老板就被碾在車輪下了。來的劫匪看馬車突然跑了,嗖嗖地打過來幾隻鏢,有一隻正插在馬脖子上。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馬一下驚了車,撒開四蹄狂奔起來,馬蹄刨起來的雪塊帶著濕泥,漫天也似地砸了過來,車老板顧不上滿嘴的泥土,使勁拽緊韁繩,馬頭都被拉得橫了過來,可車是越跑越快。劫匪是甩掉了,可這車一翻,三個人誰也活不了。轉眼間馬車衝上了大橋,馬蹄踏在橋釘上踩出道道火星。姑嫂兩個人全然不知東南西北,嚇得臉色慘白,匍匐著身子緊緊抓住車幫隨著車板上起下落。車老板趕車多年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隻是死死地拉著韁繩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要是對麵再來輛車,那肯定是車毀人亡。怕什麽就來什麽,黑影中,一輛大車正從橋那邊嘩嘩地趕過來。

  

三寶吃完飯又到集上轉了轉,看看天色黑了,就捎了幾個鄉親一起往回走。晃晃悠悠地來到橋上,三寶正在想心事,就聽車上有人喊“前麵的車好像馬驚了!” 三寶抬頭一看,有一輛馬車正狂奔亂跳地壓過來。來不及多想,三寶趕忙緊靠橋欄停下車,讓所有的人都下來躲得遠一點兒。自己一個人站在車上等著車過來。就在兩車相錯的一刹那,三寶一個縱身跳到驚車上,搶過車老板手上的韁繩,鬆了開來,同時用手使勁拍了拍馬屁股,嘴裏駕,駕地叫了幾聲。說來也怪,你緊拉韁繩讓它停下,它一個勁地跑,現在三寶鬆開韁繩催它快跑,它卻緊蹘了兩步,慢了下來。三寶又使勁拍了幾下馬屁股抖抖韁繩,見它還是不跑。就趁勢輕輕地給它在屁股上抓癢,看到馬慢慢地步子穩了下來,耳朵轉了幾轉,打了一個長長的響鼻。三寶一聲“喻—”,馬車停了下來。這時三寶才注意到車上還坐著兩個女人,一紅一藍,不由得心裏咯噔一聲,趕緊將臉轉了過去再也不敢往後看了。三寶怕再有什麽閃失,自己拉著韁繩在車老板的指點下,一路走去。七拐八拐地,車老伴說聲到了,三寶一看車正停在早上抓藥的那間店前。怎麽會是這麽巧呢?想著自己在店裏的窘像,心中不覺一陣懊惱,趕緊將馬脖子上的標拔了下來,一股黑血娟娟地流了下來。這馬好像和三寶有緣,轉過頭來在三寶手上聞著,三寶拍了拍馬頭,囑咐車老板進去抓把灶灰給馬的標傷捂上。轉過頭衝車上的女人支吾了兩聲,拔腿緊忙就走。這時後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大兄弟,你是那個莊的?”

鎮上的” 三寶隨口應道。

“趕明讓我爹去家裏謝謝你。”表嫂回過神來,衝三寶大聲喊著。黑暗裏的三寶心裏像有塊石頭落了地。

 

 吃了李先生的藥,三寶娘這幾天感覺好多了,吃飯也香了。這天頭晌,正和小珍在院子裏剝棒子粒,忽聽門外車響,不像是三寶的車。三寶娘讓小珍出去看看。小珍順門縫一看,隻見一匹棗紅大馬,皮毛梳得溜光水滑跟緞子似的,大車也是新漆的,清清亮亮十分潔淨。車上下來一位長袍短坎,白淨麵皮的老先生,還有一位夥計,手裏提著藥箱。又見車老板正從車上搬一個很大的禮盒。車邊已是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有個小孩兒指著大門說“這就是寶叔家。”先生衝小孩子微微點點頭,示意夥計上去敲門。沒等夥計敲大門吱第一聲開了道逢,小珍探身問道:“ 你們是找三寶哥嗎?”先生上前一拱手說:“我們要找做響鞭的李三寶,李先生。 我是來給他娘診脈的。” 小珍吱的一聲開了大門,把一夥人讓到院裏。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潔,柴草秫秸規規正正,一絲不亂,陽光下,幾隻雞在悠閑地散步啄食。猛見窗戶上鮮紅的紙花,先生的心一下抽緊了。紙花似乎在窗戶上跳躍著,活靈活現,這花兒除了她還能是誰剪的呢?這幾朵花兒和自己珍藏二十幾年的花一摸一樣。視線轉到東牆下,隻見一位老婦人依牆坐在一堆棒子後麵,手裏拿著個撚了一半的棒子,正在側耳聽著什麽。“沒錯,就是她!” 先生恨不得一下就衝過去,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夥計。先生接過藥箱,示意二位跟隨的放下東西出去。小珍則是早跑到三寶娘身邊,大聲喊著:“嬸嬸,有先生來給你看病來啦。” 三寶娘聽說有看病的先生來,神情顯得有些慌亂,無奈下身動不了,掙紮了一下也就安靜下來。先生看到三寶娘雙眼看不見,下身又動不了,不禁悲從心中來,雙眼含淚,強忍了幾忍,還是掉下來幾大滴。小珍看到先生進到院裏手提藥箱站在那兒半天沒動,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就近前走到三寶娘跟前說道:“我去叫三寶哥回來。” 說完衝先生點點頭出門找三寶去了。

 

三寶娘聽到來人進來半天沒有動靜,就已猜出是誰來了。剛才有些慌亂的心情,現在已平複如水。三寶回來什麽也沒對娘說,隻說今年年景好,炮也好賣,抽功夫抓了副藥。三寶娘也沒多問,藥吃了很快就舒坦多了。三寶娘就知道,除了李家,別人的藥不會有這樣靈驗,心裏已有了很大的滿足感,把喝剩的藥渣子晾幹了放在一個瓦罐裏撂在炕上,沒事撚著藥渣放到鼻子下聞聞香味兒。

 

三寶娘用手撚一撚鬢角,兩眼“看”著來人的方向,輕聲問道:

“是念慈嗎?”

 

先生見老婦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使勁點點頭,幾步走上前去,貓腰坐了下去。拉起三寶娘的一隻手,輕輕拍打著,搖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連連地歎氣。三寶娘輕輕抽出手來,在先生臉上摸了摸,突然止住,說道:

 

你還是這樣,孩子們好吧!”

 

看著三寶娘無神的雙眼和平靜的微笑,先生喉頭一熱,咯出一口血來。

 

三寶娘家原在保定,本家姓梁,為躲兵亂舉家遷到深澤縣城。三寶娘的爹是晚清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到縣城後以教書為生。書教的好,人又和善本分,很多大家子都將子弟送到先生門下讀書。先生當時也是梁老先生的門生。先生膝下無子,隻有三寶娘一個女兒,視作掌上明珠,從小也教些文章。先生家源好,人又聰明好學,在十多個學生中最受老先生喜愛,每每單獨授課教些較艱深的東西。因是在家授課,經常是三寶娘在一旁,邊替父親研墨邊聽父親講學,雖說聽不大懂,但看到先生的回答,經常讓父親點頭讚許,也自是心中喜歡。久而久之,少男少女之間難免滋生愛戀之情。先生是位克己知理,緊偱古訓的守舊之人,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自然是懂得的,隻是當時認為二人尚小,不諳人事,愛女愛得太切,由此鑄就了一個大錯。等到發現已為時過晚。先生的父親早在先生出世前,就與故交好友定下了親事,隻要兩家生的不一樣,就要結為親家。所以先生的終身大事是早就定好的。若是無故悔親,是有違大禮的,無異於自辱家門。這個禮數,先生是再清楚不過了。當發現無可挽救時,先生當即決定帶著全家人遠走。先生曾冒險找到三寶娘,要帶她一起私奔。三寶娘那時雖然年輕,心裏是一百個想隨心上人天涯海角,但想到自己走了,爹娘怎麽辦,肯定是活不成了。而先生也是家中單傳授業的人。三寶娘在百般猶豫中,被爹娘帶去了大西北,人是分開了,可這心中的傷口卻永遠也合不上了。

 

先生來到梁家,不見了人,曾瘋了似的到處尋找,而後大病一場,三年不與任何人說話。三寶娘當時隨手剪的幾隻窗花,成了李先生寄托思念之情的珍藏,每當心裏過不去的時候,拿出來翻看翻看,權當是見到了三寶娘。雖說先生後來也娶妻生子,但夫妻間始終是相敬如賓,客客氣氣,不紅臉不吵架,日子過得如一潭靜水。

 

三寶娘一家到了西北,因不服水土,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雖然心中的思念,常令三寶娘痛不欲生,時時生出跑回冀中,去見心上人的想法,但又怎忍心丟下病弱的爹娘不管。有時也想,為了爹娘,為了活命,找個人家算了。三寶娘人生得俊手又巧,來提親的不乏有很多好人家。可每每事到臨頭,三寶娘怎麽也答應不下來。先生知道是自己一時不慎害了女兒,這怨不得閨女,也就沒有對女兒要求什麽。閨女不願意,什麽也就不說了,一來二去,三寶娘也就過了好時候,提親的人漸漸冷落下來。這一年先生終於病倒不起,拖了幾個月,帶著滿腹的愧疚離開了人世。一家人斷了最基本的生計,三寶娘無路可選,隻有帶著體弱多病的老娘,又回到了冀中。當時家中的親戚,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幾個親戚,臨時幫一下可以,誰也無力長期收留這對落難的母女。三寶娘思前想後無路可走,鬼使神差地來到深澤。一打聽,先生已是成家有子之身,不由得心中大痛,跑到滹沱河邊想一跳了之。但死了容易,娘怎麽辦。

 

幾經摔打的三寶娘忍著人生的大悲,在靠近縣城的橋頭鎮,匆匆找了個人家。男的大她十五歲,家裏除了三間土屋,一對癱倒在床的爹娘,別的一無所有,全靠做炮仗的手藝糊口。人老實得發乜,常受人欺負,所以一直也說不上個媳婦。斷了念頭兒的三寶娘,心漸漸地靜了下來,特別是有了三寶,就一心撲在這個家上,過起了日子。短短幾年,把個家搞得紅紅火火,做的炮仗遠近聞名,四鄉八鎮但有紅白事,都要買三寶家的炮仗。家裏添了騾馬置了地。

 

日子過好了,難免遭人嫉妒,特別是誰都可以欺一腿的三寶爹,讓人恨得牙癢癢。怎麽這麽個窩囊廢,偏偏攤上個好媳婦。一次夫婦倆趕集,圍上來幾個潑皮找茬兒挑事兒,圍著三寶爹,又吐口水又踹腳,嘴裏不幹不淨,連損帶挖苦,還有兩個衝著三寶娘動手動腳。一向老實的三寶爹這次不知中了什麽邪,抄起頂車用的大木杠,橫著就掄了起來。潑皮們躲閃不急,一下就倒了好幾個。畢竟潑皮們人多勢眾,三寶爹也不是慣於打架的人,幾番爭奪木杠到了潑皮手裏,三寶爹挨了幾下重擊,口中帽血倒了下去。

 

回去後,沒過一個月,三寶爹就撒手人寰一命歸西。三寶娘生活剛剛穩定下來又遭此重擊,急火攻心眼上蒙了一層膜,看東西模糊起來。但此時的三寶娘已不比當初,生活的磨難讓她堅強起來,天塌了,扛起來,再苦再難也要把老人送終,把三寶拉扯成人。為了不受人欺負,三寶娘讓三寶去宋村拜了當地最有名的武師學武,自己一個人獨撐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當時隔壁小珍的父母還在,時常過來照顧一下,並攔下了全部地裏的活,兩家人過得象一家人一樣。三年前發大水,小珍娘不慎掉進水裏,小珍爹下水去救,兩人就再也沒有回來。留下小珍和爺爺奶奶,三寶當時已是近二十的大小夥子了,自此兩家的事就都落在三寶一人身上。

 

經曆了人生大悲的初戀之人,幾近三十年後突然相遇,讓先生久鬱心中的悶痛,化作一口黑血咯了出來。血出來後,先生感到心裏舒服了一些,慢慢拉起三寶娘的右手開始為她診脈。三寶娘的臉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看不見,未嚐不是件好事,腦子裏的那個人,永遠都是那個模樣。”三寶娘尋思道。診完脈,先生的心情也平靜下來。輕聲對三寶娘說:“我明天趕早把藥拿過來。這兒現有一副,你今晚先吃。”

 

先生要走,三寶娘也沒說什麽挽留的話。

 

“你要忙,讓三寶去拿也行。”三寶娘邊說邊揮揮手,示意先生可以走了。先生三步一回頭地出了大門,上得車來,一路無語,隻是不時地用袖子擦擦眼角。

 

三寶見娘吃了藥見好,本有心再去給娘抓一副去了病根。況且先生看病頭一副藥是從來不要錢的,現在見好理應再去抓藥,看病總不能不付錢啊。但一想到那個地方就是紅衣女孩的家頭皮就發麻。現在去了真不知會呆成什麽樣。三寶自己生自己的氣,“真是沒用啊!” 大雪過後,地裏堆的柴草都要翻曬一下,要不然進了水會爛的。三寶揮著木叉呼呼地翻弄著柴草堆,用自己的身子出氣,大冷的天幹得頭上直冒熱氣。

 

“三寶哥,三寶哥。”

 

三寶抬頭一看,見小珍順著田埂,氣喘籲籲地邊跑邊叫。三寶是看著小珍長大的,兩人雖說不是親兄妹,可在三寶眼裏,小珍就是自己的親妹妹。

 

“城裏的大夫到家給嬸子看病來啦。”

 

“什麽,李大夫親自到鎮上啦。”三寶顧不得多想,扛起叉跟著小珍就往回走,心裏有些發怵,可這也是躲不過的事兒。人家是客,你總不能不見吧。二人急急忙忙地趕到家,推門一看,隻見娘一個人坐在東牆根兒下守著一推玉米,臉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紅光,像是遇到了什麽大喜事。

 

“嬸兒,城裏的大夫呢?” 小珍急急忙忙地問道。

 

三寶娘聽到小珍問,並不急著回答。招手讓兩個人過去。抬起臉來問小珍:“你看到大夫啦?”

 

小珍“嗯”的一聲算是回答。

 

“那你說說大夫是什麽樣個人,穿什麽,戴什麽。”

 

小珍心裏奇怪,嬸嬸是個從來不多問的人,今天怎麽問起人家大夫啥模樣來啦。細細回想,隻知道來的人是個大夫,啥模樣還真沒看清。就說:“像是穿個長袍兒。俺慌著去叫三寶哥,別的也沒留意。”

 

三寶娘像是有些失望,“噢。”了一聲,便讓三寶背自己進屋。小珍抬頭,這才看到進門處放著一個三層的大禮盒,便跑過去挪開讓三寶將娘放在裏屋炕上。回轉身來打開禮盒看,第一層是各種剝好炒熟的幹貨,第二層是精美點心,打開第三層,隻見一對雕刻精美的玉獅子活靈活現地臥在盒龕裏。小珍一人搬不動,就叫三寶出來一起搬進去叫三寶娘看。

 

三寶娘聽小珍細數了送來的禮物,轉頭問三寶:

 

“你和娘說說,這先生咋頭一回來,又是給我看病,就送這麽大的禮呢?”

三寶有什麽事是從來不瞞娘的,現在見問,就支支吾吾地將攔驚馬的事說了,隻是自己心裏咋想的沒有對娘說。三寶娘聽後,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揮手讓二人出去,說自己有點兒累想睡一會兒。

 

先生回到家可沒象三寶娘那樣輕鬆,看到眼瞎身癱的三寶娘,低矮簡陋的小土屋,先生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覺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一種永遠都無法彌補的罪過。三寶娘表現的越平靜,先生心裏反而愈加疼痛。三寶娘的靜,分明是大悲過後的空無。醫道高深的先生,自然通曉一些黃老之道佛家理學的道理。心緒煩沉的先生正自呆坐著深思,“嗒嗒,嗒,”有人輕輕敲門,來的是媳婦文慧。文慧進來給公公換上一杯熱茶,站在一邊問道:

 

“爹,您這次去,看到那位大兄弟了嗎?”先生“嗯。”了一聲回過神來。

“我到時,就他娘一人在家,還看到一位小妹子。”

 

文慧的心裏咯噔一聲,“小妹子,有多小?是後生的親妹子還是他屋裏人。”想到這兒,文慧到嘴的話又收了回去,說道:

 

您要是不想吃飯,俺這就給您做點兒稀的去。”

 

文慧邊說邊退了出去,輕輕地掩好門。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三寶娘就將三寶叫了起來,而往常三寶娘總是希望兒子能多睡一會兒。三寶娘讓三寶院裏院外收拾了一個遍,自己也摸索著將窗台炕沿兒掃了一個淨。並囑咐三寶換身幹淨的衣服,說先生頭晌會來。從不注重衣著打扮的三寶,聽說先生要來,不由自主地走到水缸前,看看自己是啥模樣。水影裏飄著一個俊俊朗朗的後生,看到自己,三寶不好意思地一掌拍下去,打得水花四濺。

 

娘兒兩剛忙活完,還沒等喘氣的工夫,就聽門外車響,三寶娘趕緊叫三寶去開門。就見先生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長袍,早已下了車。身後跟的是那天穿藍襖的媳婦。先生這次沒帶夥計來。三寶衝先生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緊忙領二人到了屋裏,轉身出來安排好車老板,再次走到門口不知是進去好,還是在外麵等著。這時就聽先生在和娘說話。

 

一夜過後,先生心情也平靜許多,當著晚輩,先生不知如何稱呼三寶娘,隻有直述其事,話聽起來就有些別扭:

 

“你這眼,聽說在京城開刀還能治。這眼有幾年了?”

 

三年多了。是一天早上突然就站不起來了。”先生替三寶娘把完脈,讓媳婦扶三寶娘趴好。順著腰腿按了一遍,說:

 

“我給你紮紮針,在用艾草灸一灸,看能管些用不。”先生邊說邊打開了針盒。

 

“俺這個樣,也多少習慣了,就是拖累了三寶。你要是忙,不看也罷。”

 

三寶聽娘這麽說,心裏不由得有些發酸。娘帶著一雙病腿,裏裏外外一個人把三寶拉扯成人,還將二位老人送了終,除了手藝,又讓三寶學了一身好功夫。忙裏偷閑,三寶娘還把自己識得的字都交給了三寶。三寶忘不了小時候貪玩兒,忘了娘留得功課,遭娘狠打的情景,娘是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打的,狠鐵不成鋼呀。現在娘累得一身是病,成了這樣,想的卻是拖累了自己。三寶一聲歎息,轉身拿起了水桶,就是一輩子不娶媳婦又怎麽樣。真是沒用…

 

三寶挑水回來,不知是否要留先生用飯,也不便進去問,就轉身出來,又去橋頭打了幾塊豆腐切兩斤肉。回來時,先生已收拾好藥匣子來到院裏。三寶拱手問道:

 

“先生吃了飯走?

“不用了,我隔天再來,不要讓你娘的腿受了涼。”先生也拱手回道。

 

先生身後的媳婦,看著三寶一個勁兒地笑,搞得三寶不知自己又出了什麽洋相,騰地一下臉紅到了脖子根。送走了先生,三寶拿著肉進了屋。見娘躺在炕上雙腿壓上了棉被。

 

娘,覺著好些不?”

 

三寶娘點點頭,開口道:

 

“三寶呀,娘這輩子不饞嘴,今天高興,想喝點兒酒弄點兒葷腥。”

三寶舉著手裏的肉說:“ 娘,肉俺買了,是想先生吃飯的。”

 

三寶娘見說,就想起身來拾掇。三寶一看趕緊將娘按住:

 

先生說你的腿不能受涼,你躺著別動,你說俺做。”

 

娘兩個一說一合地,越說越高興。三寶按著娘的說法,一一操持,不大工夫,一盤大蔥肉絲端到了桌上,小小的土屋裏飄起了少有的肉香。三寶找出多年陳的半壇山藥酒,給娘倒了小半碗,自己也把麵前的碗滿上。三寶娘喝了幾口酒,一臉的興奮,開口問三寶:“你說娘為啥要喝酒呀?”

 

“興許是先生針紮的好,你覺著腿輕快了吧。”三寶娘聽說,咯咯地笑起來。

 

“俺今天了了個大心願,姑娘俺雖說沒見過,可衝先生的為人,這事兒錯不了。”

 

聽三寶沒動靜,三寶娘知道兒子是在發愣。便將先生有意將外甥女許配給三寶的意思說了出來。三寶見說,全身的血熱得都要鼓脹出來,憋得更說不出話來。三寶娘雖說看不見,可三寶的一舉一動就像在眼前,母子連心嘛,便又咯咯地笑起來。笑過後,對三寶說:

 

先生說了,麵你們是見過的,要是願意,就找個人過去提一下。那邊的事,他可以作主。”

 

原來媳婦文慧,作為過來人,是太了解秀秀的的心思了。三寶人俊心底又好,要不是自己已經嫁了人,也會動心思的。天亮時,公公叫文慧收拾了,一起去給三寶娘看病。文慧心想這正是個機會。隻要三寶沒有成家,這事兒就一百一的成。出發前,文慧就把事情的前後和秀秀的心思對公公講了。說到時看情景,對機會就可把事兒說開了。先生是見過三寶的,對他娘又有一份兒歉疚,當然十分願意促成這件好事。就過去問了秀秀的娘和秀秀,並說還想請三寶來鋪裏幫忙,先學學藥名進進貨,然後慢慢在學些醫理方劑方麵的東西。

 

 這飛來的喜事,讓三寶由不得多喝了幾杯。平時不喝酒,今天猛然一喝,一會兒工夫,娘倆都醉得呼呼大睡起來。醒來時天已擦黑,炕上的飯菜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小珍坐在炕沿上剪剪紙。見三寶醒了,便問,什麽事這麽高興,喝成這樣。三寶見問,不知說什麽好。隻是臉又有些發熱。三寶娘這時也醒了,就接過話兒說:

 

今天給你三寶哥訂了門兒親。”

 

“訂親?”小珍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也天天嚷著要個嫂子嗎。現在訂了,你不高興?” 三寶娘問道。

 

小珍丟下手裏的剪紙,站起身來說道:“不高興。” 轉身就出去了。

 

過完春節,三寶娘托了個媒人到李家正式提了親,下了聘禮。說好了,過了麥收就將秀秀娶過來。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三寶娘整天樂嗬嗬的。先生隔天來給三寶娘紮一次針。雖說還不能走路,但腿不疼了,身上也輕快許多。三寶也隨先生到藥鋪幹活,隔三差五的會和一個張姓夥計到安國進貨買藥。和心上人定了親,三寶自然是滿心歡喜,幹活也特別的上心賣力氣。隻是原本歡蹦亂跳的小珍,雖然照樣天天過到三寶家幫忙,隻是見了三寶話不像從前多了。三寶正在熱頭上,自然沒太注意小珍的變化,隻道她這又是在和自己使小性。

 

時間一晃已是到了麥子灌漿的時節,三寶已能獨自進貨買藥了。這天傍黑,三寶趕車來到固莊,離安國藥市還有不到十裏的路程,是三寶每次買藥留宿的地方。這地方人少清淨,飯菜做得也不錯。吃飽喝足睡一覺,第二天趕早去藥市,辦完貨當天就能返回深澤。像往常一樣,三寶將車馬交給店老板,自己要了一盤兒煮花生,一盤兒肉糕,端著一碗散酒,慢慢地喝起來。小店不大隻有四五張桌子,除三寶外,還有一老一少在靠門邊的桌子上吃自帶的幹糧,兩人要了一碗老豆腐湯。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八成也是來安國買藥的。正在歇息間,忽聽外麵吵吵嚷嚷地進來一夥人,一共五個,有戴墨鏡的,有叼著洋煙卷兒的,一看就不是正道兒上的人。進得屋來,幾個人就將兩張桌子一並拉過條櫈,橫七豎八地亂坐了。有個頭頭兒模樣的家夥扯開嗓子喊道:

 

“掌櫃的,掌櫃的。”

 

聽到喊,正在後麵忙活的店老板趕緊跑了出來。

 

“哦,是常大爺,您怎麽有空兒,噢,這麽晚了,還沒歇呀?”店老板顯然有些慌神兒,話也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先弄點兒什麽吃的來,趕了一天的路,弟兄們都餓壞了。”

 

姓常的邊吩咐,邊從兜兒裏掏出幾塊大洋來,嘩地一下撒在桌子上。店老板見狀趕緊將錢收了起來,穩了穩神兒,一連聲地說道:

 

就去,就去。”趕緊抽身退了出去。

 

門邊的一老一少,見店老板出去,也緊忙跟著站起來要走,可能是心裏有些害怕。

這夥兒人進來時沒注意到這一老一少,現在兩人往起一站,引起了幾個潑皮的注意。一個帶墨鏡的看到二人桌子上的熱湯還沒怎麽動,顯然是為了躲他們。就起身過去橫在門口,指著桌子上的湯對這一老一少說:

二位湯還沒喝,就走。是不是嫌這湯不夠味兒呀? 我來給你們加點兒佐料。”

 

墨鏡說完,端起碗來嘿兒嘍一下,咯出一口濃痰來,啪地一聲吐到碗裏。然後笑嘻嘻地衝老的說:

 

“坐呀,坐呀,喝完再走。”

 

老少二人顯然被眼前的陣仗嚇傻了,站在那兒渾身直打哆嗦。其他人見有好戲看,個個轉過頭來。墨鏡見狀更是得意,將老少二人按到座位上:

 

“二爺今天高興,不會難為你們,但這麽好的湯不喝,實在是可惜了。來,喝! 喝完湯馬上讓你們走。”

 

墨鏡說著,又順手掏出一塊大洋,吹了一下,放在老者耳邊,又在手上拋了一下,然後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推到老者臉前。老者臉色青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碗帶濃痰的湯,一隻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來。其他人見狀樂得前仰後合。

 

“二哥,有你的,好,好!”旁觀的叫起好來。

 

老者顫巍巍的手剛剛伸到碗邊,準備端起來喝,卻被一隻大手按在了桌子上。

 

我說這位爺,人人都有父母,還是讓他們走吧。”

 

原來是三寶坐在角落,實在看不過,走過來將老者的手按住, 複又抱拳對墨鏡說道。

 

叫二哥的墨鏡,正為自己找的樂兒得意,突然被人擋了橫。其他人這才注意到,屋裏還有一位大漢在。墨鏡愣了一下神,剛想發作,見眼前的漢子比自己高大許多,就是仗著人多有撐膽的,但眼前動起手來,鬧不好會吃虧,於是抽身一步退到門外,也衝三寶抱了一下拳,問到:

 

這位兄弟怎麽稱呼,那個路子上的?”

 

墨鏡邊問邊向裏麵的人遞了個暗號。三寶剛要回答,就聽耳後有風聲,一條板凳衝著三寶的後腦砸了過來。三寶一側頭,順勢接著板凳往門外一送,就見墨鏡抱著板凳幾個跌且翻了出去。三寶一個箭步也跳了出去。屋裏的人手裏抄著各種家什,跟著竄了出來。幾個人圍著三寶連拍帶紮一通猛掄。三寶抄起地上的板凳左推右擋,很快占了上風。幾個潑皮打了一會兒,見占不到便宜,打聲呼哨跑了。三寶收勢凝神才要回屋,就見老少二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給三寶磕頭。三寶緊忙將老者扶起來說:

“你們這是去哪兒? 趕緊走吧,說不定他們還會回來。”

老者此時才有了些神色,不僅淚水漣漣,說是打山西趕來的,到安國去找藥。家裏老伴兒已病得不起,現在天這樣晚了,人生地不熟的能上那裏呢。三寶想想也是,就說:“我也是去安國,不如一起趕個晚兒吧。”逐回屋付了飯錢和草料錢,套上馬車帶著老少二人一起往安國趕。

 

車行出去約莫四五裏,就見路上橫著一段大樹幹,擋住了去路。三寶不由一驚,心想是遇到劫道的了。這時就見後麵影影綽綽上來一撮人馬,如隻是自己到也無所謂,現在帶著一老一小,不能無所顧忌。三寶趕快撥轉馬頭,使勁抽了兩鞭子狂奔起來。後麵的人都是單騎單馬,很快就趕了上來,一夥人將三寶的車團團圍住。三寶看看突不出去,也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了。抄起支車用的大杠站在車上,等著來人上來。圍上來的人馬卻不動手,就見一個頭領樣的人物,騎著馬圍著三寶的車轉了兩圈,三寶手握大杠,也盯著他轉了兩圈。就見來人突地一揚手,三寶聽聲辨器,舉起大杠一擋。就聽“啪啪”兩聲,兩隻鐵鏢一上一下釘在木杠上。就聽對方一聲“好!”,翻身下了馬衝三寶的車走近兩步,高聲喊道:

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你今天打了我的人,是我的人多,這事兒我認栽。弟兄們有得罪的地方,我這裏給陪個不是。我常某願交你這個朋友。有話下車過來說。”

 

三寶疑心有詐,提著心握著大杠不出聲。來人連說了兩遍,見三寶不應,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帶著這樣一彪人馬,在膽大的人也是不敢下來的。就轉身吩咐讓所有的人都撤回去,他要單獨留下與三寶說話。有兩個小頭頭兒還想說什麽,被這個為首的吼了回去。就見一幹人馬掉過頭去,撒開馬朝來的方向退了回去。三寶見狀不禁對來人的義氣心生敬意。剛才接的兩隻標,也是很有分量的,沒有深湛的功底是打不出這樣的標的。三寶想到此不覺收起了手中的木杠。來人複轉過身朝前邁了兩步,說道:

 

在下姓常,常勝,人稱“ 常矮子”,想必你應該是聽說過的。”

 

“常矮子”,這三寶聽得是太多了。在這左近三縣四鎮,誰沒聽說過“ 常矮子”呀。他手下有四五十號人,打家劫舍,攔路綁票,什麽樣的事兒都幹。常矮子自稱是殺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可手下這些人,很多是雞鳴狗盜之徒,搞得這一帶是窮人富人,好人壞人,誰提到常矮子都會頭疼。家裏小孩子哭,大人嚇唬小孩子的話都是:“再哭,常矮子就來了。”小孩兒見說,嚇得也不敢哭了。三寶也沒想到,今天自己打了常矮子的人。這個過節是沒得過了。可眼下看這矮子,真的是一個人留下了,不知他肚子裏賣的是什麽藥。不管怎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仗著一身功夫,三寶也就把心放了下來。翻身跳下車來,衝常矮子一抱拳:

 

我叫三寶,深澤橋頭鎮的。”

 

常矮子見三寶開口,就回道:

 

“這麽說,我們就算認識了。剛才我的弟兄攪了幾位的飯局,這麽著,我做東,咱們到城裏述一述。”

 

三寶見說,連忙打揖道:

 

謝了,我明天還要起早趕市,今天手重打了你的弟兄,我這裏也陪個不是。 改日,我在深澤請你和幾個弟兄,謝謝常兄的標下之情。”

 

常矮子見說,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知道三寶果然是行內人,明白自己發標時留了情麵,不禁心中大快,衝三寶一抱拳:

 

那就一言為定。”雙手一拍馬背,利落地縱身跳上馬鞍,雙腿一夾,一陣風似地消失在黑暗中。

 

自打定下了親事,秀秀心裏就像吃了蜜似的,經常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想著三寶賣鞭炮時的傻樣,偷偷笑出聲來。打三寶來到店裏,秀秀雖不怎麽出大門,但多少總會碰到麵的。隻要是兩個人的眼光一碰上,秀秀立刻就會羞紅了臉低下頭去。三寶更是不知往那兒看好,如讓嫂子碰到,回去後難免又會挪揄一通秀秀。秀秀雖然總會表麵惱一惱,但心裏是及希望嫂子說一說分享一些自己心中的快樂。

 

河北農村,姑娘定下親一般要給男人做雙鞋,以示自己的手巧會做活兒。這事兒放在別人身上,托媒人去男家要個鞋樣就行了。可這邊嫂子不張羅,秀秀娘在關外這麽多年,一時也沒想起這件事兒來。總不能讓秀秀,一個姑娘家的自己去開口要吧。這事兒一來二去,成了秀秀心裏的一塊病。男家雖什麽也沒說,但秀秀在出嫁前是極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女工的。眼看就要到麥熟了,秀秀時常為此事兒想得唉聲歎氣。遇到三寶時會偷偷察看三寶的腳。三寶的鞋大都是娘做的,最近兩年也有小珍做的。三寶的鞋前後還另有包頭護著,針腳細密整齊式樣大方,真是一頂一的好女工。秀秀看在眼裏抿著嘴想,一定要做得不比三寶娘差。夜深人靜時常常自己一個人在燈底下練做鞋。不知不覺做好的鞋已有了十幾雙,但不知道那雙適合三寶的腳,細細和三寶娘做的鞋比起來又都有些不盡人意。這天秀秀找到一塊靛青的進口洋布,布料又細又密十分結實,秀秀喜歡得不得了。心下想這塊料一定要比著三寶的腳做,及到做好了也就過了麥了。

 

說來也巧,這天雨下得水潑似的,三寶出車回來一腳的泥水,怕進院子把地髒了就將鞋脫在了廊子裏,恰巧又讓秀秀看到了。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飯後歇晌時,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還不時響著炸雷,秀秀平時膽小,可今天秀秀顧不得害怕,悄悄來到廊前抄起一雙帶泥掛水的大鞋就往回跑。到屋後趕緊找張紙將鞋樣拓好,心裏慌得不行就根做賊似的,越慌越亂弄了自己一身的泥水。

 

三寶吃過飯也尋思著雨天沒事可以睡會兒覚,可是翻過來掉過去怎麽著也睡不著,就又翻身起來,想去牲口棚看看牲口。來到廊前卻不見了自己的鞋,低頭一看地上一溜泥水印兒,滴滴答答的往後院去了。是不是讓狗叼去了呢?三寶順著泥印兒往前找,剛轉過一個角就見秀秀提著他那雙大鞋正往這邊趕。秀秀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生怕有人看見。沒承想,一抬頭正和三寶撞了個麵對麵,下意識地用沒拿鞋的那隻手捂住了臉。三寶猛見是秀秀轉身也想躲,可一想自己是來找鞋的,鞋在秀秀手上,不能讓她提個鞋跟在自己後麵趕呀。就又轉過身,一看秀秀,“嗤”地一下笑出了聲。秀秀剛才這一捂,搞了一臉的泥水。聽見三寶笑,再一看剛才捂臉的手,什麽都明白了。丟下三寶的鞋轉身就往回跑。

 

秀,秀秀…” 三寶壓著嗓子低聲招呼著,這是三寶頭一回叫自己心上的人。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仍然沒有要晴的意思。眼看到手的麥子再不晴天都會爛在地裏。滹沱河的水也呼呼猛漲,河邊的地已經全部泡了湯。

鄰近的無極縣已經跑了堤,淹了兩個村。進了關的日本人聽說也已到了保定,眼看著就會來到深澤的地界。才舒了一口氣的莊稼人心裏頭愁得比這連雨天還要陰。

 

連天下雨,店裏沒有什麽事兒,三寶惦記著娘,請了假頂著大雨回了家,半路上拐了個彎兒,買了些娘和小珍愛吃的東西。車過大橋時河水漲得直頂橋板,遠遠看去整條河已是平了槽,再這樣下去非要發水不可。三寶到得家來,小珍正和娘說話,見三寶進來小珍也不說話,抄起三寶娘手上的活兒低頭做起來。三寶叫聲娘,從懷裏掏出買的東西遞到小珍鼻子底下。

 

“你猜我這裏包的是什麽?”三寶看著小珍問道。

 

早時,小珍會一把搶過紙包,一邊扯一邊說:“俺才懶得猜呢。”,要不就是調皮地胡猜一通,逗得三寶娘笑個不停。可今天小珍頭都沒抬,哧了一下鼻子:“是啥,俺也不稀罕。”

三寶自討了個沒趣兒,還不知為啥。便趕緊討好,自己把包打開讓小珍看。

 

你看,最好的芝麻粘糖和一口酥。”, 邊說邊拿了一塊遞到娘手裏,其餘的就往小珍手裏塞。三寶娘見小珍半天不說話,就說:

 

“你不是來找你三寶哥的嗎?”

 

小珍這才猛地想起是爺爺叫過來看看三寶在不在家的。幾天的大雨,家裏東山牆裂開了一道大縫兒,有水已經滲道屋裏了。三寶見說,趕緊抄了家什來到小珍家。小珍的爺爺奶奶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子骨還是很硬朗,一般的活兒還都能自己幹。可這壘牆和泥的活兒是幹不動了。三寶進到屋裏一看,隻見東牆上順著棚頂濕漉漉的陰下來一大片,轉到院外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整個東山牆有些往下陷,牆與排架的橫梁拉開了一道口子,雨水是順著縫口灌進去的,如再往下沉牆都會塌跨的。老房子地下難免會有老鼠洞,有的洞很大,一灌水土一鬆,房基就會下沉。三寶緊忙找了幾段樹幹連鋸帶砍地把牆支好了,又找了些茅草和上泥將裂縫堵上,看了看還是不怎麽牢靠,又找了塊破席子將東山牆苫上,這才滿身泥水地回到屋,囑咐小珍的爺爺奶奶晚上睡覺時驚著點兒心,要是聽到房架有動靜,趕快跑出來過到這邊來。這牆,等不下雨了,要拆了從壘才行。三寶回到家,小珍已做好了熱湯。淋著大雨幹了這半天活兒,三寶也著實餓了,端了一大碗,蹲在灶邊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小珍給三寶娘盛了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找個小櫈兒,坐在三寶對麵。灶膛的餘火照得小珍兩個眸子黑亮黑亮的。

 

“三寶哥,過了麥,你是不是就將秀姐接過來啦?”

 

小珍輕聲問道。這麽久了,小珍頭一次問三寶有關秀秀的事。三寶喝了一大口湯,抬起頭看著小珍,點頭“嗯。”了一聲。

 

“那到時候,你是不是就不吃俺做的飯了, 也不用俺陪嬸嬸說話了?”小珍瞪著三寶問到。

 

從小到大,三寶第一次覺著小珍這麽認真地說話,那哀怨的眼神讓三寶感到一陣心慌。那是一個女人的眼神,從這裏一直通到心裏。三寶瞬間清醒過來,小珍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自己滿心歡喜和秀秀訂親,現在突然覺著像欠了小珍什麽似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三寶端著碗張著嘴,半天不知說什麽好。小珍歎口氣,站了起來,說道:“ 俺要是早生幾年就好了。” 順手拿過三寶手裏的碗,將鍋裏剩的湯通通刮到三寶碗裏,遞到三寶手上,推門披上雨披,噠噠地走了。

 

一夜的風雨,三寶娘聽到三寶一個人在那邊不住地翻身歎氣……

 

日本鬼子終於來到了縣城,一個中隊,百十號人,為首的鬼子叫三井。縣裏成立了治安隊,大街小巷到處貼著中日親善的標語。

 

秀秀自打有了三寶的鞋樣,高興得什麽似的,細針密線地做出了一雙精致的布鞋。鞋做好了,人又開始發愁了,怎麽送給三寶呢?叫表嫂吧,肯定又會被她取笑一番,想來想去,還是自己送好。可這大雨一下就沒個完,三寶回去已經好幾天了,秀秀覺著就像有半年似的,天天驚著心聽著門外是否有馬車響。第六天頭上,雨住了,天還是陰沉沉的,黑得像鍋底。約莫著該是三寶回來的時候,秀秀抱著做好的新鞋,像做賊似的,在前後院廊裏轉悠,準備瞧機會,把鞋給三寶。

 

想著轉著,就聽門外有馬車響,秀秀怕人進來後屋裏人多沒機會,就抱著鞋推門出去了。人走得猛又是低著個頭,正和下了車剛上台階的人撞了個滿懷。秀秀抬頭一看,來人是個留著小胡子帶著一副金絲眼睛的日本人。後麵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當兵的打扮另一個是文人穿戴。突發的事故,讓秀秀抱著鞋不知所措,瞪著來人不知如何是好。

 

留小胡子的人正是日軍中隊長三井。自打進了城,為了搞中日親善,三井經常帶著翻譯和副官便服探訪城裏的鄉紳名流。今天雨一停,三井趕早來到先生家,就是想把先生堵在家裏,前麵也曾來過幾次,都未曾見到先生。卻沒想到,一下車和秀秀撞了個滿懷。看到秀秀俊俏驚恐的模樣,三井覺著像是在做夢。在中國這樣的鄉村小城,怎麽會有這樣漂亮的姑娘呢。三井由不得退步走下台階,摘下眼睛擦了擦,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再把眼睛戴上。沒錯,姑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回過神來的三井衝著翻譯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話,翻譯官走上一步,衝秀秀說:“ 這是日本中隊長,三先生,剛才衝撞了姑娘,十分對不起。請姑娘原諒。”平時就不大和生人說話的秀秀,一下麵對不會講中國話的日本人,不知是走好,還是回話。翻譯官連說了兩遍,秀秀還是沒有反應。這時大堂上的賬先生聽到門外有人說話,卻半天不見人進來,便推門走了出來。秀秀聽到後麵有人來了,真是來了救星,低頭撤步回到了屋內。

 

秀秀回到自己屋內,才感到有些害怕,小鬼子三井鏡片後麵那雙直勾勾的眼睛,讓秀秀心驚肉跳,就像剛才撞到的不是人,而是狼。正想間,就見窗紙一亮,跟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雷轟轟隆隆地響起來,嚇得秀秀全身一抖,懷裏抱著的鞋,一下掉在地上。

 

黑沉沉的天猶如拉開一道口子,嘩嘩的大雨傾盆而下……

 

幾天沒有回店,三寶惦記著自己的事,早晨起來看看雨住了,套好車準備進城,又不放心小珍家的房子,便過到小珍家,又鋸了幾塊木頭把牆加固了一下。進去又囑咐了一陣,這才出來往城裏頭趕。行到半路上,大雨就嘩嘩地下了起來。等拐進藥店的街巷,就見一輛帶棚的馬車在藥店門口正要起步。三寶心想,什麽人在這大雨天還來看病呢?待到了門前,那輛車已拐過彎兒去,不見了蹤影。三寶滿懷狐疑地栓好牲口,來到自己的小屋,推門進去,但見搒門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整齊的小布包,不知是什麽。三寶想,既是放在自己屋裏必定這包是給自己的了。包打開,一雙新做的細布黑鞋,無論式樣針腳,都透著做鞋人的細心和巧手。除了娘做的鞋,還沒見有誰能做這麽好的,三寶正滿腹狐疑拿著鞋發愣,就聽有人在輕輕地拍打窗紙,接著一串軟軟的語聲飄了進來。

 

---,寶哥,鞋是俺做的,你試試合腳不?”

 

話說完,就聽到一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三寶猛然醒悟,這鞋是秀秀送過來的,不知她為了等自己在門外站了多久。想到此,三寶趕緊打開房門,除了滂沱的大雨,院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三寶不無惆悵地關上門,坐下來想試試鞋,才抬腳,看到自己沾滿泥水的腳,再看看簇新的鞋,三寶搖搖頭,起身找個瓦盆就著屋簷流下的雨水,狠著勁兒把腳洗了又洗,待認為差不多了,才回到屋裏,小心翼翼地將鞋套在腳上在屋裏走了一小圈,不大不小剛剛合適。三寶重又坐下,脫下鞋,拿在手裏左看右看,裂開嘴嘿兒嘿兒地笑出了聲。

 

眼看就要麥收,過了麥就是秀秀出嫁的日子了。盡管連日的大雨,今年的麥眼看是沒什麽指望了,可是定好要辦的事,總還是要辦的。為秀秀的終身大事,最忙的就屬表嫂了。秀秀的陪嫁全是嫂嫂一手張羅的,裏外三新的棉被,繡花的枕頭,秀秀身上穿的帶的都是表嫂看好樣子,買回料子,在和秀秀娘,秀秀三個人一起做的。沒人的時候,秀秀有時會偷偷穿上新衣服在鏡子前照照,看著看著,自己會羞紅了臉,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刮臉蛋吐舌頭。

 

為了三寶的喜事,三寶娘將平生的積蓄全拿了出來交給先生,讓先生看著操辦。先生深知三寶娘的性格,原想自己全部包辦的意思也就沒對三寶娘說,怕傷了她的自尊心,接過錢悄悄地替三寶存了起來。因三寶一直在店裏,就是幹完活兒回到家裏也是天黑了,沒有時間修整新房。先生出錢請了外麵的工匠將三間小屋修整一新,就等著過了麥好好辦一辦。一是先生卻是很喜歡三寶,這件事,即幫外甥女找了個可托付的人,了確了妹妹的心事。二也是對三寶娘的一些補償。雙方家人都在等著喜日子的到來。三寶娘還親自做了兩壇酒,讓三寶埋在地下,到時刨出來好招待客人。

 

連日的大雨,讓所有的人都愁得什麽似的,河麵上已不時漂過來一些家具什物。上遊近河邊的人家已是讓水淹了。先生想著,水要真發起來過不了河,三寶娘人走不動,沒人照應可不行。就囑咐三寶,這段時間可先在家不用來店裏了,就勢好將辦喜事的事安排一下,並囑咐三寶捎一袋白麵回去。這天雨稍小一點兒,三寶披上雨披,再找個半大席子將麵蓋好,趕著馬車出了縣城。一路無人,踏著泥水來到了大橋邊,隻見河水已飄過了橋麵,河道比平時寬了幾倍,浩浩蕩蕩地奔湧著,大橋吱吱作響,人站上去覺著整個橋在晃。河裏橋上不見一個生靈,平生膽大,從未怕過什麽的三寶,此時也是膽戰心驚。

 

三寶趕著車,小心翼翼地在橋上走著,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快走到當中腰時,就聽車下哢哢的斷裂聲,越來越響,三寶覺著情形不對,使勁抽了一下馬想趕快跑,可事不由人,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大橋被從中間衝開了,三寶連人帶車翻到了水裏。經過一番沉浮,三寶浮出水來,穩住了神,馬車是木製的,早已漂浮在水麵,順水流往下移動著,馬通水性也在自己撲騰著,隻是被韁繩牽著不時會被馬車撞著。三寶遊過去用身上帶的小腰刀割斷了韁繩,讓馬自己去遊。那馬脫了韁繩,幾個撲騰就遊遠了。三寶試著想把馬車往岸邊拖,可水流得太急了力道非常的大。在這樣下去不知會漂多遠。三寶看看沒辦法,隻得鬆了手,自己才遊了兩下,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回頭看到馬車上的一袋麵,就又遊了回去,想試試看能否拖到岸上。三寶遊到馬車邊用刀割了一段繩子,將麵口袋捆在自己背上,掙紮著往岸上遊。仗著自己水性好,三寶硬是將一袋麵拖到了岸上,可人已是累得站不起來了。歇息了一會兒,三寶扛著麵口袋往家走。大雨又瓢潑似地嘩嘩下起來,一代麵浸透了水,扛在肩上好像有千斤重,三寶一路蹣跚,搖搖晃晃地回到家,天已完全黑下來了。三寶把濕透了的麵袋放進工具棚,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看天色,已是很晚了。想著娘已經睡了,三寶沒敢推屋門,怕把娘驚醒,摸黑進了東邊的柴草房。三寶的肚子咕咕直叫,四處看了一下,隻見唯一可吃的就是幾辮大蒜和兩串紅辣椒,一陣困倦襲了上來,三寶連著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氣,困勁兒超過了餓勁,三寶緊忙抓了幾把草鋪在地上,躺下身就呼呼地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三寶猛然被一種野獸般的嚎叫驚醒。就聽黑暗中轟轟隆隆的響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 不好,是水來了。”三寶驚得一下跳起來,顧不得許多,直接衝到娘的屋裏,“ 娘,娘,水來了。”三寶手忙腳亂,將還沒明白怎麽回事的娘背起就走。才到院中,大水已衝破院牆湧了進來,一下水就到了腰深。三寶背著娘,找到靠牆的梯子,將娘送到屋頂。囑咐娘千萬不能亂動,緊忙從房上跳下來就往小珍家跑,水已到了脖子,打著旋轉還在往上漲,三寶費力地遊到小珍家,借著水麵的一點兒光影,就見小珍在前,爺爺奶奶在後,每人都隻剩了個腦袋,看似小珍在拖著爺爺奶奶往外拉。三寶看到房子已然在搖晃,趕緊喊到:“ 小珍,快,快點兒!” 話音還沒落,房子就轟地一聲塌了下來。三個人在三寶眼前一下沒了蹤影。三寶瘋了似地撲過去,摸到了小珍,奮力將壓在小珍身上的門框推開,讓小珍的頭露出水麵。幸虧有水的浮力擋了一下,小珍人沒傷著,出了水麵吐了幾口水就好了,兩人急忙又去摸爺爺奶奶,房子塌下時,兩位老人還在門裏,被房子壓了個正著,三寶仗著水性好幾次三番地潛到水底,借著水勁,將葦席加泥草的屋頂掀了開來,等三寶小珍使勁渾身解數將人摸出來,兩位老人早就斷了氣。

 

小珍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風雨中聽起來格外的淒涼。

 

水來的快去的也快,三天不到水又退回到河槽。被洪水卷過的大地一片狼籍。小珍沒了爺爺奶奶,沒了棲身之地,隻得到三寶家住。小珍的爺爺奶奶在三寶眼裏也就是自己的爺爺奶奶,這麽多年的互幫互扶兩家早就是一家了。悲痛欲絕的三寶,再想早些把秀秀接過來,此時也沒了心情,想著自己怎麽就沒有把牆支得在牢靠一些,怎麽就沒想到會發水呢。深深的自責讓三寶一下瘦下去許多。一家人原本歡天喜地要辦的喜事,現在變成了大喪。

 

大水過後,地裏的麥子顆粒無收,莊稼人紛紛在地裏搶種秋糧和青菜,否則會餓死人的。三寶自然也要先將地裏的活兒搶完。三間裝修一新的土屋大水泡過要重新整修整修,屋裏的土炕也要扒了再盤。秀秀天天盼望的喜日子,雙方商定推到大秋以後。

 

自打三井見了秀秀,經常會找些理由到藥店來找先生,說自己祖上也是世代行醫,自己也略通醫道,找先生是來討教醫理,切磋醫術的。經常與日本人來往,在外人眼裏無異於漢奸。先生經常是算著三井要來時,外出行醫幾天,以避人言可畏。無奈三井神出鬼沒狡猾至極,會讓人事先打探。這天,先生在家坐診,又讓三井逮個正著。

 

清晨起來,先生套上一身白棉大褂,踏上一雙軟底兒細麵的黑布鞋,像往常一樣來到後院天井間,微閉雙眼,定神凝氣,先行了一套吐納氣功,然後打起了自編的李氏慢拳,一招一式頗見功底。不多時,先生定氣收功,慢慢踱到自己平時應診的東廂房,叫夥計提來開水壺,自己慢慢地將平時喝的大棗砂仁沏好,坐在硬木椅子上,靜靜地翻看著醫書。不一會兒,夥計過來說,“三井,又來啦。在外麵侯著那。” 先生見說,皺了皺眉頭,無奈地起身來到堂屋。隻見三井今天沒穿軍裝,罩著一件中式灰布長衫,挽了兩挽的袖子露出雪白的裏子,腳下一雙黑布鞋,見先生進來,起身拱手相迎。先生心裏納悶兒,不知三井今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雙方落座後,三井開口又是講了一通日本來中國是幫助中國共榮共富的。還講了日本要幫亞洲國家趕走西方列強,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好遠景。最後話題轉到了縣城要成立維持會的事,希望先生能出任深澤縣的總會長。先生除了行醫救人外,是個與世無爭的人,這出任日本人的維持會長,無異於欺祖罵宗,當的是漢奸,是個萬人唾罵的差事。先生自然是百般推諉。看到一時不會說服先生,三井隻好收回話頭,讓先生從容考慮後再說,逐又說道自己的家世。三井講自己有一妻一子,隨軍在中國東北駐防,在一次火災中,被雙雙燒死。這次來深澤駐防,也是與先生有緣,自打見到秀秀後,終日思念,希望先生能成就這件好事。並一再保證,若娶得秀秀,待任務完成後,一定帶秀秀回日本。先生若願意,也可以到日本行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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