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藏問題
和兩個藏獨(藏族)學生聊了兩個多小時,發現他們也和我們這裏的中國學生一樣,在對話前做很多 research ,收集材料論據什麽的,而且也指責我們從來不給材料的出處。我最大的感觸是,我們太像了,每個人都隻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所謂的事實,即使存在,也並不見得比虛構更有說服力。
聊完了我意識到,我對於西藏和海外的藏民的想法,也是想象大於實際,有的東西並沒想通,所以上一篇寫辭不達意,想了想,留著吧,讓我知道自己寫過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表麵上看,在美國,中國學生和海外藏人對話,很難。因為一上來他們就會說 1950 年,中國占領了西藏,然後中國學生會說,啊可是曆史上很久以前西藏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了,然後就吵起來了。我對他們說我不代表中國學生,他們說我們能看出來。
我聽了他們的想法和經曆後覺得,對話也很容易。和任何一個民族一樣,藏族並不是一個單一的整體,海外的藏民也不是一個單一的整體。譬如和我聊的這兩個主張藏獨的學生,在平靜的討論裏,他們很快就承認其實西藏不是一定要分裂的,西藏的人權問題可以做為中國做為整體的人權問題的一部分來解決。海外的藏人,特別是激進的分裂份子,雖然組織藏獨遊行很有章法和聲勢,但是對於西藏和他們自己的未來,其實空空地很沒底兒。所謂的西藏獨立,更多的是利用西方在中國的利益考慮和道德上的故作姿態來對中國間接施壓,通過改善西藏乃至整個中國的人權狀況來實現他們對自己故土的期望。
說到這裏,我必須糾正前一篇裏麵提到的一點,我說海外的藏人不能算是藏人,是很愚蠢的說法,必須改正。當然,我保留關於他們意識形態的描述,因為我雖然同情海外藏人目前尷尬的處境,卻並不認同他們對於人權自由民主這些概念的認同。從這一點來說,我們的對話不能止於表麵上達成的一致,即中國需要改善人權狀況,還需要討論人權這個概念所包含的悖論,大藏族主義和大漢族主義的內在邏輯的相通,和西藏的藏民的利益。
譬如奧運的事兒上, YY 一下,假如共產黨玩兒陰的,跟世界宣布,既然大家都不滿意中國的人權狀況,不樂意看到中國辦奧運,那我們就不辦了,取消奧運,閉門思過,把辦奧運的精力轉而改善中國的人權狀況和民族關係。請大家監督,並且以實際行動支持。既然奧運變成了籌碼,那我們就用它做籌碼,既然人權變成了籌碼,我們就用它做籌碼。
很顯然,這個玩兒不起來,也玩兒不起,因為人權啊,自由啊,民主啊,這些個東西,都已經有規則了,比如民主,那我們就得搞民選。大家都指責中國人愛內鬥,可是一說起民主改革有似乎對中國人的人性充滿信心。這又是製度拜物教,仿佛民主製連國民劣根性都能製約。製度是人來控製的,人民代表大會製弄好了一樣可以民主,多黨選舉碰到希特勒和小樹叢一樣可以集權。還有,西方一定會摻和,最後就把中國給選垮了。中國垮了,道德高尚的人們就會在乎西藏老百姓的死活嗎?啊呸,他們連自己老百姓的死活都看不見。
所以我不希望看到西藏獨立,就是這個原因,不是為了擁護中國共產黨,也不是為了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而是因為,那些占領了道德製高點拿西藏的人權說事兒的人們,說的是西藏,其實全都是關於自己。這讓我想起從前讀過的反麵烏托邦三部曲,集權統治有兩種,一種是奧威爾式( 1984 )的,也就是中國式的,沒有自由,不敢言而敢怒;另一種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式的,人們享受一切可能的幸福,唯一沒有自由,但是人們不知道自己沒有自由,不但不知道,還自以為很自由並陶醉地同情別人沒有自由,這是美國式的。我最見不得的就是一說中國不好,就一定要先默認一個美國好的不得了,或者反過來,批評美國就一定要把中國描繪得很和諧,批評就批評,就不能就事論事,老做雙麵人,看著累。總有人自以為很牛逼得問,你覺得美國這不好那不好,那你幹嘛巴巴地跑美國來,回中國不結了。對這種自以為是我常常被娛樂到不知道說什麽好,我隻能求他們理解我們變態人的受虐心理,就像他們需要理解那麽多自由世界的公民們要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到中國去不回來一樣。再說了,這裏是對敵鬥爭的最前沿,哪裏戰鬥最殘酷我就要到那裏戰鬥,這種博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的情懷那是井底之蛙看得懂的?
回到自由民主平等,這些詞匯,代表著一種曆史悠久的複雜關係和權力結構,以全人類代表自居的道德規範,無一例外的來自於特殊的政治經濟文化需求,後來的,隻能按這些既定的規則玩兒,這一點,可以參考前麵的一篇 The Protestant Ethn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那些凡是一提自由就要支持凡是一提民主就要支持的兩個凡是的人,隻看到這些詞匯的解放性而看不到它的壓迫性。我覺得很窩火,人一說你不自由,我們沒別的話,隻能說我們是有的,或者我們在改進。我們明明有自己的語言,可是不能用,因為不是國際標準,不符合普世道德規範。小時候讀楊練的詩裏麵寫“我創造自己的語言”讓我熱血沸騰,現在想來,何其幼稚,我哪裏有自己的語言。
2.資本主義
再說得更具體一點兒,1950年以前,西方的中國地圖上,西藏都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是沒有人指責西藏沒有人權雖然那是個政教合一老百姓窮的要死還沒得選隻能信一種教,也沒有人吵吵西藏應當獨立雖然中央政府也很操蛋也殺了不少人。等到1949年以後共產黨上了台,解放軍進了西藏,西藏忽然間沒有了人權,西方忽然覺得西藏應該獨立了,顯然人權隻是反共的一種表達。
這種對共產黨的恐懼可以說已經深入骨髓變成了本能的習慣,舉個例子,和藏獨學生聊天的時候,一個韓國裔的學生在場,我說我們中國人從來不說自己是共產主義國家,這種說法是西方才用的,我們稱自己是社會主義國家。這個韓國學生這時候說,不對吧,你們應該是共產主義國家,因為社會主義是理想中的社會形態,當社會主義沒有走對的時候,就變成了共產主義。我噴了一口水以後,問他,你從那兒聽來的這種說法?他說,我們課上就是這麽講的,我是學Political Science的。後來的聊天,就變成了藏獨學生試圖教育支持藏獨的韓國裔學生什麽是共產主義的課堂。
我今天看到芝加哥一個會議的海報,會議的主題是Socialism 2008,我看了一下內容,其實他們應該用Communism 2008,但是措辭處處小心,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使是談論理想社會的形態,共產主義這個詞,都已然成為禁忌,並被自覺的屏蔽,這種自我審查,實在要比中國政府的關鍵詞過濾要高明有效的多。
很顯然,這些堅持把斯大林和毛澤東說成是純粹的馬克思主義者把他們統治下的蘇聯和中國說成是共產主義國家的人,他們根本就不關心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或者共產主義是什麽意思,共產主義或者恐怖主義,他們需要的,無非是一個對立麵,而已。
問題是:除了黨的名字以外,如今中國已經堅定不移地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西方國家為何仍然緊咬住不放呢?那麽多集權國家都被所謂的“自由世界”接納了,憑什麽啊?
中國政府經常說,經濟發展才能社會穩定,社會穩定民主才能跟得上,我認識的一些入了美國籍和將來會入美國籍的愛國青年也頗為讚賞這種說法,西方也有學者用韓國台灣智利來說明民主必須在經濟發展了的國家才可能實現。很顯然,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不僅沒有成為經濟發展的阻礙,反倒恰恰是西方眼裏的集權統治成為遏製向資本主義過渡期間成本過高的工具和保證經濟發展所需要的穩定的主要原因。
但是,假如,在中國,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必然來到的民主製度,最終不會到來呢? Zizek有一個說法比較有趣,中國的這種集權體製下的資本主義所呈現的,並不僅僅是讓西方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即野蠻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段,而是預示了西方的未來:一個已經證明了的比自由資本主義在經濟上更充滿效率和生機的體製。中國真正令西方感到恐懼的地方是,假如西方所理解的民主,不再是經濟發展的前提和動力,而是它最大的障礙,怎麽辦?
3.Monolingualism
接著前麵的繼續。我說過,批評必須同時也是自我批評,做為中國人,批評西方的過程中最大的問題,在於常常假設一個中西內外的對立,並想象壓迫僅僅來之外部。
我一直以批評殖民主義為樂,現在我發現,真誠的批判,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反對藏獨於我意味著對抗我自己對於殖民主義的強烈惡感,批評別人容易,批評自己難,我難以和自己妥協。
西藏事件中的兩個不太容易回答的關鍵問題:一是為什麽不去批評中國政府;二是為什麽西藏會有人抗議 -即便是被煽動,為什麽會有人被煽動起來?
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二而一的,或者說,第一個問題必須要問的,是怎樣批評和批評什麽,而第二個問題提供了答案。
如果在內地,漢人的地區,煽動一下,我敢保證也可以整出上千號人來打砸搶,對政府不滿的何止西藏。那麽,什麽人會去參加呢?很明顯,失地的農民和下崗的工人被包工頭拖欠工資的民工,可能加上被開發商黑了一道的小業主和想致富去炒股結果賠了的工薪族。當西藏逐漸地建立地方的經濟體係時,不可避免得會和其它地方一樣,產生貧富分化官僚腐敗和保障體係的滯後,用很多孩子的話講,這是向資本主義過渡的必由之路。當中國政府封鎖新聞的時候,我不認為僅僅是因為西方記者會歪曲報道西藏的民族矛盾,雖然他們肯定會這麽做而這個肯定是原因之一。打個比方,美國的中餐館,最怕客人去某個部門投訴,因為經不起檢查, 並不是因為(或不僅僅因為)食物本身有什麽問題,還因為他們雇用著大批的非法移民,一查一個準,這裏沒事兒但是沒準兒哪裏會出問題。諾大個西藏,想找到個把窮的不能再窮的藏人來揭批共產黨的惡行,還不跟玩兒似的。那樣一來,外交部的發言人,不但要駁斥西方對我民族關係的歪曲,還要駁斥其對我經濟建設成果的抹煞,多年經營那裏經得起這通埋汰,不如索性擔個惡名,沒有新聞自由就沒有新聞自由,老生長談,也聽著耳熟,不用另準備稿子去駁斥。
再次展現我的粗鄙的經濟決定論,西藏的問題,實際上是一個經濟的問題。
但是為何如此多的中國人和海外的中國人忽然關心起政治了呢?
三表有一段話說得好,“那些在SMN上麵點亮紅心的人們,未必就是個政治觀點明確的人,甚至他們根本不懂政治。相反,使用SMN的人,恰恰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的人,所謂“兩手準備”,我的意思是:這些人都是接受中國式教育和西方文化影響的一代,涵蓋50年代到90年代這50年出生的中國人。他們不單單懂得愛國,也懂得“賣國”。在東西文化交融下長大的中國人,不管是愛國還是“賣國”都充滿了激情。換句話說,這種貌似政治立場的體現很多時候更像是功利主義的體現,政治正確和排隊正確已經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體位如何,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三表的話,恐怕要傷愛國青年們的心了。
我看到,大家的願望都是中國強大了,這些白種人就不會對我們指手畫腳了。其實這是對我們而言,中國真強大了,事兒還在,不過是我們找別人的碴兒了。永遠的利益啊。火炬為什麽在阿根廷成了節日?兩年前我有一個阿根廷的朋友給我發email說要學中文了,因為中國已經把阿根廷給買下來了,她這是跟我逗悶子,但事兒就是這麽個事兒。
再譬如在展現愛國熱情的過程中,王千源被當作漢奸賣國賊聲討這件事兒。我覺得王的做法相當地弱智,年紀輕輕,還沒開始玩兒政治呢就先被政治給玩兒了。我倒是相信這慫孩子真的是想故作獨立思考狀地居中調停,問題是你得先居中然後再調停,你混在藏獨人群裏又寫標語有舉旗子,還居中個屁啊,調停得先把兩邊的觀點搞清楚了,還不知道人說什麽就上竄下跳地。獨立思考得有思考能力的人才談得上,裝獨的人在這種亂哄哄的局麵裏就隻能是個攪屎棍子,給CNN和大紀元這些超級攪屎棍子提供素材。當然杜克出這種事兒我一點兒都不奇怪,杜克的CSSA從現場到被訴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不奇怪。
王千源好說,罵王是漢奸的人們呢?祭出人肉搜索引擎的人們呢?
王千源這件事,無疑被西方媒體在這個混亂的時刻借機炒大了,這種互相扣屎盆子的破事兒,在網絡的虛擬世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不過就是總有人太把自己當根兒蔥了。可是當這件事兒被放在愛國的語境下審視,居然放大了我們不曾留意的一個環環相扣的邏輯:西方用他們的標準來要求中國人,中國人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王千源,每一次,每一個人都被要求使用同一種“語言”,解放的語言變成了壓迫的語言(注意,這個被壓迫者,不見得一定是王千源)。那些網絡上的暴力的語言不一定會轉換為現實生活中的暴力,但是它的確代表了一種很暴力的邏輯。
這是民族主義令我不安的地方,因為它沒有留出自省的空間。象王千源這樣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儼然成為中國人民的公開對立麵,這個局麵,與其說是王千源的極端言行的結果,不如說是民族主義話語的內在需要,民族主義決不僅僅隻是關於領土主權問題,王千源用一種略為扭曲的方式暴露了民族主義情緒中始終存在的暴力傾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想三表說的那樣,其實隻是關心體位之舒服與否而並無原則或政治立場;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其實對鬧運會和所謂的“聖火”並沒有太大興趣,不過是因為西方媒體欺人太甚才開始支持奧運的;我猜想還有很多人,仍然對鬧運會不感興趣,甚至很反感,不過因為貌似舉國上下都在支持,他們也就不說什麽了。無論哪一種情況,現在說不支持奧運和聖火,大概可以算是不愛國了的。但是我看到奧運聖火登頂珠峰的時候,想起了白鹿原裏麵的一句話:折騰到什麽時候才算完啊?
德裏達有一本書叫做The Monolingualism of the Other,關於母語的,但是適用於一切主導性語言和話語的確立,他說:I only have one language;it is not mine. 這句話說得真好,又讓我脊梁骨一陣發涼,是以作文以注之。
嗯,是很長,最近一直在想,也並沒有想通,所以寫這個題目的兩篇都很不順暢。
那個藏人說的漢人永遠不懂少數民族的話,很讓我觸動,其實真正的問題並不是不懂,而是不懂裝懂或者不懂但是很真誠地相信自己懂了。那個蒙古人挺逗的,很多時候,大多數人想說又礙於政治正確不敢說得東西,隻能由少數民族說出來。
是啊,意識形態的統一是不會真正實現的,我想,所謂的反麵烏托邦,就是這個意思吧。
奧運火炬在法國的時候,有一天我去法蘭克福,結果嗓子快啞了才回來,說話太多了說的,一般我不集中說那麽多的話。那天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一個北京的朋友,還有一個西藏人,一個蒙古人,一個日本人。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個場麵:))
嘿嘿,我們可沒動手,不過彼此都說了好多。
日本人總的來說比較克製,後來我覺得這大概是因為麵對中國人的事情,不是他們自己的事兒,所以容易冷靜。他主要說日本人(他了解到的)對中國奧運的看法,也承認日本人有些幸災樂禍,隔岸觀火的意思,看這次中國人怎麽辦。
蒙古同學說中國人不行,思想上容易著火,但心靈裏沒力道。他說每次聽見中國人說起成吉思汗,他就老大不樂意----那是我們的大汗!不是你們中國人的!他嚷嚷。說到奧運和西藏,他說如果現在還是蒙古人在中國做統治者,絕對不會出現被人搶火炬的事兒。日本人馬上問他為什麽,他說蒙古人有本事讓西藏人住口,就象從前滿族人讓漢人住口一樣。
氧化鈣啊,西藏人不幹了,那一分鍾差點兒打起來。
西藏人說,你們漢人永遠不懂少數民族的心,很簡單,就因為你們是多數。
表麵上看是這樣的討論,但實際上就如你開頭說的,他們並不是光憑血氣之勇說話的,我能感覺到他們也做了不少的功課,有理論上的,也有外在的比較。其實我們的思路真的很相似。
意識形態很奇妙,在我看來,它是一個永遠不會被真正統一的東西,即使在1984裏麵,或者美麗新世界裏麵,甚至在動物農莊裏麵,都不可能。這個“統一”的平衡,遲早要被打破,被雙方打破。西方人的暴力思維,和我們的暴力思維,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回事兒。
你說到王千源的那段有道理,如果已經占在某個立場之上了,再貌似公允狀,是比較可笑的。但我對這個小女孩並無大的反感。
“民族主義”是最後的一麵大旗,動輒拿出來晃悠,不是什麽好事。
有點說亂了,你湊合看。
假設沒有這些詞匯的存在,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形態應該隻能屬於從一個封建社會到資本社會轉變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