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時候,我在《小說選刊》上讀到王朔的《橡皮人》。
那個時候很小,還有著對文字工作者的崇拜,看書不分好歹,是訂成冊叫書的印刷品開個頭就必須看完,看不下去就覺得很自卑認為自己認字兒太少思想太簡單。不象現在,半瓶醋可是臉皮厚,看著不爽就覺得作者有毛病。
那時候看書還帶一點兒勢利,除了文學史上出現過的名字,根本不去注意作者是誰。很多年以後有一天我才恍然大悟地說,噢~~原來我當時看到的是王朔的小說啊,招來一陣鄙視。
但是1987年看到《橡皮人》,我心想,靠,這是1949年後中國作家最好的一篇小說,套用一句被用爛了的話,沒有人這樣寫小說。
回想起來,寫《橡皮人》的王朔還沒有痞起來,大概處在從《空中小姐》到《頑主》的過渡階段,純情已然被扔進了垃圾桶,調侃還沒有達到九段,但是清醒的墮落,文字的暢快已然是清晰可見。不做作的姿態,使得王朔獨自深受大眾擁戴地遊離於主流寫作群體之外。在王朔作品裏麵所感受到的文字的速度和閱讀的快感,使得任何後來的以有趣為特征的作家難以在我心中引起同等程度的感應。
1988年被稱為王朔電影年,四部小說被拍成電影,《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輪回》,《大喘氣》。在當時的環境裏,中國電影的整體低靡和“炒作”的欠缺使得這幾部電影並沒有成為關注的焦點,在大眾中產生所謂哄動效應。但正是這幾部電影卻頗造就了幾個大腕兒:葛優引起了影視圈的注意,有了《編輯部的故事》和《圍城》的機會;張國立由四川到北京;梁天從配角到主角。還有葉大鷹夏鋼黃建新這些導演從中找到的底氣和方向。
真正讓懂點兒事兒的就知道有王朔這麽個人的,是電視,是1992年的《編輯部的故事》。王朔在頑主裏麵所表現的精神加之以主旋律的包裝,以溫情感人的調侃和暗藏不露的諷刺,在一夜之間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深夜的播出時間和偏遠地方台播出都不能掩蓋它的走紅,記得1992年的那個春節每碰到一個人,第一句話都是:看《編輯部的故事》了嗎?那之後,滿大街開始賣《王朔文集》。
喜劇要比悲劇難拍,《編輯部的故事》是王朔和馮小剛的編劇(那時候馮導也還沒有墮落),沒有情景喜劇式的背景笑聲提示,沒有任何媒體渲染,僅憑不動聲色地把故事講完就在老百姓口碑相傳中走紅,和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一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在我看來,王朔對馮小剛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後來的一係列賀歲片,《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都看得出頑主和編輯部的影子。而當馮小剛試圖擺脫王朔的影響的時候,他同時也脫離了喜劇,甚至脫離了一貫的戲謔下的誠懇,變得道貌岸然起來。喜劇本身是有道理在其中的,但是一旦淪為被用來講道理的工具,就惡心了,這也是之後的喜劇電影的總體問題。這一點,也適用於馬季和他弟子們的相聲。
我曾經說過政治上的幽默其實是一種生存狀態。從這一點而言,王朔在一個極端窒息的政治環境裏,給人提供了呼吸的可能,雖然也就隻有這麽一點兒。王朔的魅力,在於他的調侃,在於他提供了一種談論政治的方式,一種喜劇的方式。王朔後來不怎麽調侃政治了,因為這個任務已然完成,現在他的目標是裝逼的商業文化。在對目標的判斷上,王朔要高出李敖一頭,這個稍後再講。
這種調侃對象上的變換告訴我們,王朔所呈現的,不僅僅是具體的小說劇本隨筆的文字,而是一種精神狀態,脫離了這種精神狀態,不但馮小剛,連葛優都變得沒法看了。
因為王朔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他的文字準確有力度有趣的前提下,就是他不裝。
不假裝高尚,調侃政治的同時卻並不給自己背上政治任務:“當然有顧忌了,別抬我,當然有顧忌了。你看政府我敢罵嗎?不敢罵”。比較而言,這種以“不裝逼”來標榜自己,要比那些靠裝逼來標榜的高明一頭。
不聲稱要教育人,或者要改變什麽。王朔對於想要教育別人的人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裏麵就有這樣的台詞:他媽的膠鞋腦袋,長得跟教育似的,還演講呢。這一點,十幾年後仍然沒變。
譬如複出後在新浪接受采訪,主持人一上來就稱王朔老師,我當時就想完了這主持要丟人了,果然,後半段王朔說,“你們要是自己能控製住自己,最好別叫我老師。說實話,我們小時候說“老師”是罵人的話。這人得裝孫子裝成什麽樣才能叫老師,而且我對老師的印象都不好,基本都是騙子”。
韓寒評論王朔說,他老是自稱沒文化,那就跟劉翔跟我們說自己跑得慢一樣,那是罵我們呢。把自己放在低處,是為了往上了罵方便,大家都摔下來的時候他肯定摔得最輕。
王朔說,“大師那是中級職稱,那叫罵人”。
王朔的作品,用今天的話形容,是真正的草根。所謂的“文學界”從來對其保持沉默。還有明明下流偏偏自詡上流的社會稱之為“痞子文學”和“痞子精神”。這些人們更多的把王朔做為一個社會現象而非文學現象來對待,這一點頗有趣味,可能是因為他對“上流社會”不怎麽待見的緣故。倒有點兒象西方把中國當代的東西當成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課題研究,而不是文學或文化來研究。
及至王朔挾《千歲寒》複出,仍然被當作一個社會學的研究課題,盡管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王朔為新書炒作,但是竟然很少有人說一說王朔的新書的具體內容。或許王朔真的是摸透了這個新的環境的規律?
王朔這個人是怎麽成為作家的,這一點,和魯迅是怎麽成為作家這個問題有一點兒相似。沒有什麽具體的描述,譬如書香門第幼時愛好讀書常年筆耕不輟之類的俗套都沒有出現過,仿佛從來就會。
反正結果就是這樣,王朔碼字兒很成功,還特愛損作家:“聽說全市流氓都改行當作家了,我能落下嗎?”
王朔出來冒泡,我是很高興。很久沒有看王朔的東西,也很久沒有說見到話說得這麽利索的人了。尤其王朔說張藝謀是一搞裝修的,很是過癮,我寫一千字批張藝謀都沒這一句話說得到位。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詞現在很流行,還有人說孔子是搞裝修的,嘩眾取寵的人多了,這個詞的力度似乎減少了很多。
我從前說話刻薄噎人,自覺不夠厚道,所以努力克製自己,要做溫良恭儉讓的典範,但是攢了一肚子的腹誹其實很難受,偶爾憋不住冒個泡也又走樣的厲害成了四不象。所以每看到言辭犀利又及其到位的人,我心裏都異常興奮。我喜愛王朔,其實主要的原因,是有人替我刻薄。
王朔由文字而影視又回到文字,一個輪回下來,物是人非,可是又透著眼熟。
《頑主》改編成電影,裏麵有一個場景:頒發三T文學獎之後的舞會,農民和地主,紅衛兵和資本家,。。。曾經的死敵如今共同翩翩起舞,在閃爍變換的舞池燈光裏滿麵的光彩和興奮。那個場麵,現在想來,相當寫實,而且富有預見性地描繪了若幹年後“喧囂的大多數”共同狂歡的網絡時代。
那也就是1988-1989年吧,回想起來,那一年的喧嘩與騷動,原來卻是一場狂歡的序幕。
我看得笑岔了氣.
小米粥寫出了我想說卻表達不出來的感受,
謝謝!
我覺得你媽媽防王朔而不妨張愛玲,不能算是很警惕。
我本來是很喜歡王安憶的,但是長恨歌最後一章把我狠狠地惡心了一道,實在是難以為繼了。
千歲寒我沒看,估計是本令人便秘的書,不看也罷,聽他說話也就差不多了。
這種文字特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