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中學畢業紀念冊上,有一個朋友這樣寫道:“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我常常被自己的謊言感動得熱淚盈眶。”
最近我常常會想起這個中學朋友的這句話。
好像是2003年吧,一個十二歲的中國女孩和很多其它孩子一起到美國參加夏令營。可是到了加州某城市的機場,這個女孩就失蹤了。這件事還上了NBC和ABC的新聞。就在各方麵的人們心急火燎地時候,這個女孩兒出現在了Massachusetts的一個小鎮上。原來是她的叔叔把她從機場偷偷地接走,然後這個女孩兒申請避難,最後留在了美國。這都是早就設計好的步驟。
我所在的學校的中國學生們相當地氣憤,氣得不行。不難想象人們對於以這種不擇手段隻為留在美國的人是怎樣的口誅筆伐,並由人格上升到國格,似乎所有中國人都因為她一個人的做法而被抹的很黑。
我不是很同意這個女孩兒和她父母親戚的做法,我也不覺得應該一定把子女送到美國。但是我沒有發言,因為很慚愧,我覺得我沒有資格指責這樣的人,我也沒有資格去寬容她。我甚至覺得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沒有幾個有資格指責她,因為我們為了來美國,都曾經撒過謊。這裏向那些在簽證時說自己畢了業會回到中國並且畢了業真的回了中國的留學生們表示一下敬意,誠實的人有福了;也對那些說自己要回去而沒有回去還指責別人撒謊的人們表示一下感謝,你們的義憤填膺讓我想起了老朋友,往事,以及遙遠時代的一句話:我常常被自己的謊言感動得熱淚盈眶。
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歎一口氣,最近變得頗為神神道道,腦子裏噌噌地冒聖經的泡。想我這種什麽亂七八糟都信一點兒的,最後結局很有可能象李敖說的,沒有上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
靠,扯遠了,打住,必須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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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8日,立秋。風已略有寒意。
再說前兩天提到過的杜克大學的女生。終於看到這件事公開化,petition發到各校的cssa,買賣提,波士頓生活網,等等等等。
看了兩頁買賣提上的留言,文學城上的留言,自己學校論壇的留言,支持的人占大多數。反對的人有兩三種,一種說證據不足不好判斷,一種說很正常沒什麽,都是這樣的,是這個女生有問題;另一種說學中國曆史的跑美國來幹什麽?
我為多數的支持感到欣慰,但是小部分人的話還是讓人忍不住歎一口氣。
說起來很簡單,這件事要看態度,要看一個人的基本正義感。畢竟杜克不會自己舉證自己,所以證據隻能來自這個學生,也就是所謂的one side story,需要判斷鑒別。但是,判斷是會有結果的。如果一個人對權威的迷信使其麻木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那麽無論證據多麽充分客觀,都可以輕飄飄地轉過身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他們不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因為他們一向都會把不公轉化為自責而更加“上進”。我從來不會指責忍氣吞聲的人,他們中間不乏我尊敬甚至佩服的。但是看到真正相信了自己的借口並能夠推己及人地認為他人也應該把壓迫變動力的人,我隻能相信,受虐其實是很有快感的。而麵對認認真真地放棄了自己發言的權利,誠懇地遵守著自己幻想出來的法律,並為自己的考慮周全揚揚自得的人,我不得不承認,謊言,真的可以非常感人。
聽到那些按專業來劃分該不該來美國的理論,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道德水準是和他/她學的專業連在一起的,來美國學工科的是可以道德上譴責來美國學中國曆史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是抱著立誌科學探索的抱負來到美國的,我隻知道多數人畢業後進了公司留在了美國,無非是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生活。自從1620年的May Flower起,有哪一個來這個國家的人不是為了一種更好的生活,無論這個人對於“更好”的定義是什麽?我在文學城看到一個留言把來美國學中國曆史和一個人的品格聯係起來並口出穢言,真是大大地開了眼界,何以一個人的專業竟然可以使其儼然置身於道德製高點而能夠指點他人的人格呢?
讀到graduate school,科學的訓練,居然對思維能力全然沒有影響。學什麽專業,從那裏來,其它留學生的受虐經曆,都可以作為這個女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和歧視的理由嗎?
可以嗎?
我現在相信,當有人在不停地指責中國人的不團結的時候,他們其實壓根兒不是想要實現團結。他們的快感來自於聲討中國人時的虐待心理和忍受自己所受不公的受虐心理。我們在bbs上麵看到的出口成髒或是大話連篇,無非是潛意識裏的SM在公共論壇上的急切表達而已。
對於時常被自己的謊言感動地熱淚盈眶的人們,我隻能說:
Enjoy your symptom!
捫心自問,自己也不是一個高尚的人,甚至某些方麵比大多數人還要醜陋,但是一路走來,自覺在大是大非麵前我至少還有基本的立場,至少我還能分辨是非曲直。人在許多方麵都是經不起推敲的,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能夠做出起碼的道德判斷,而這和我們所擁有的教育水平無關。
人類社會進化到了今天,每個人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發展出非常精致的個人理論去正當化他自己的非正當行為,一些善於詞藻的人甚至相當雄辯。這當然已經是普遍的現象。中國曆史上那些殘暴的瞬間在我們的集體無意識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一個知識分子已經成為我們社會(是否在國內還是國外)中占據所有有力的話語空間的時代,這些烙印便會間歇性地發作起來,小到對於同類的摧殘,大到整個社會的搏殺。
盡管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盡管我甚至比其他人對痛苦更加敏感,然而這次的事件卻讓我從那不斷湧現的簽名以及許多人理智的抗爭方式中看到未來中國的一絲希望。
詞不達意,隻是用你的博克澆自己胸中的塊壘。不當之處,一笑置之吧。
謝謝你把這句話重重地列出來,讓我們都有一個警醒回首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