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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裏的遊戲(六) 夾在書中的記憶

(2009-11-20 15:11:48) 下一個
我呷一口茶,仰靠到沙發上,在柔和的燈光下,捧起一本泛黃的舊書,翻開了第一頁。

這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用過的數學書,第一頁上赫然寫著:“四則運算”。我饒有興趣地往後翻去,讀著 “先乘除,後加減……”,想起了當時年輕的女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情景:每次低頭看完備課筆記,轉過身去寫板書之前,她總會很優雅地向後甩一下烏黑的長頭發…… 正想著,突然從書裏掉出一張紅紙頭。我撿起一看,啞然失笑:這是一張拆開後壓平了的“中華牌”的香煙盒子。

收集香煙盒子曾經在我們的弄堂裏大大地流行過一陣子(這又是男生的事,我記得女生是收集糖紙頭,最好要玻璃紙的)。根據香煙的檔次,我們有一套計分的係統:最最蹩腳的 “勞動牌” 是 2 分,“飛馬” 是 5 分,“大前門” 10 分,“牡丹” 25 分,“鳳凰” 50 分,“中華” 100 分,“紅雙喜” 200 分。高檔牌子裏還有大小之分,“小牡丹” 和 “小中華” 是不帶過濾咀的,“大牡丹” 和 “大中華” 當然就是帶過濾咀的,得分要高出不少。這是我們做遊戲的 “貨幣”,根據這個計分係統,我們可以 “公平交易”,比如 4 張牡丹可以換到一張中華。

我們在弄堂裏打彈子(玻璃球,marble),打象棋(不是下象棋,而是拿了象棋子在地上打),輸贏經常是香煙盒子。打中一 “槍” 是 5 分,要付一張“飛馬”,一個下午打下來,進出可以上百,經常會有人會輸得一張不剩。如果我們知道他老頭子抽好煙,就讓他欠著,下次再付。贏到一張品相好的高級煙盒,就會把它擼平了,夾到書裏作收藏。偶爾,我們中會有人拿出一張很稀奇的香煙盒子,比如藍色的牡丹煙盒,於是大家傳看著,熱烈地爭論它應該值多少分。最後,我出價兩張 “小中華” 換來了這張稀有的 “藍牡丹”,把它夾進書裏,也許就在這張“大中華” 的後麵……

我把 “大中華” 夾回原處,繼續向後翻過去,尋找著那張記憶中的 “藍牡丹”。快翻到一半時,我感覺到下一頁裏又夾著什麽東西,翻開一看,不是“藍牡丹”,而是一隻紙折的“田雞”。我把它輕輕取出,放到案頭,從後麵吹出一口長氣,田雞上下跳動起來,發出啪啪的響聲……

折“田雞”和折飛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都要左右對稱,先折出一條中線,然後將頂上的兩個角斜折至中線,再將兩條斜邊也折至中線,形成一個尖銳的角, 然後折出個各種各樣的田雞頭。兩者還都要講究頭和身子的比例,紙飛機的比例失調,肯定飛不好;如果田雞的頭和身子的比例失調,就跳不好,鬥起來也容易翻,成了別人的 “戰利品”。

田雞的跳動,可以用簡單的空氣動力學來解釋。從斜上方,向擺在桌麵上的田雞吹氣,因為空氣流速的不同,田雞的上下兩麵會有壓力差,加上往下的重力,就一上一下地跳起來了。我們鬥田雞的時候,把各自的田雞在桌麵上頭對頭擺好了,中間隔幾寸,然後一起從後麵吹氣。兩隻田雞同時向中間跳動,頂到一起,若是其中之一翻了身,就算輸了,歸對方所有,否則重新來過。我不記得有什麽太多的技巧,誰的氣足,誰就占便宜。

課間的十分鍾,我們抓緊時間在課桌上鬥田雞。輸了田雞,下一堂課當然要再折一隻,我正專心欣賞著剛完成的作品,沒想到女老師已經走到我的課桌前,伸手把田雞抓了過去,捏成一團。我抬起頭,看見她又習慣性地向後一甩頭發,我覺得很難看,一點也不優雅,原本很和善的麵容怎麽也變得這樣凶狠,“放了學到我辦公室來。”她丟下一句話,回到前麵的講台繼續上課。什麽小括號,中括號,我全沒聽進去,做練習的時候顛來倒去,小測驗差一點就開了 “紅燈”……

我把田雞也夾回到書裏,快速地翻過那些講括號運算的章節,翻到了最後的綜合練習,整頁都是梯等式,越來越長。在長長的算式裏,竟有一隻小狐狸衝著我做鬼臉。我揉一揉眼睛:哦,原來是一張刻紙。

刻紙當年在上海的弄堂裏叫 “刻花樣”。先要找人 “印花樣”:在朔料墊板光潔的一麵上放一張刻好的花樣,再覆蓋上一張平整的紙(寫過的也沒關係),然後用鉛筆(最好是扁寬的繪圖鉛筆)塗勻了,下麵刻紙的花樣就“印”在紙上了。把墊板翻過來(保證另一麵光潔),放上印好的花樣,用一把小刀片,一點一點地把花樣刻出來。這是一件很細心的活計,一不小心就會把刻紙弄斷,前功盡棄。好在印花樣很容易,刻壞了再印一張繼續刻。關鍵是刀片要鋒利,刻痕就很整齊,也不容易刻斷。我用過很多種,削鉛筆的小刀片最不靈,沒刻幾下頭就鈍了。最好用的是醫用的手術刀,鋼柄握著很順手,換刀片又方便,而且經久耐用。弧形的刀頭可以用來刻長線條,尖頭的用來刻細節,比如人物的臉部。我們相互間比誰刻得細,誰的水平就高。

沒多久,我們就把弄堂和學校裏流傳的花樣都刻了一遍,沒有新的花樣可印了,大家就開始在小人書裏找那些可以刻下來的畫麵。第一張總是挺花功夫的,一般舍不得直接把書頁刻下來(紙質也不夠好),所以先要花功夫把圖案描到紙上,還要把眼睛鼻子等細節都連好了,才能開始刻。那時我有一本動物畫參考資料,所以專攻動物花樣。因為描圖不能改變大小,後來我就幹脆自己照樣子畫,豺狼虎豹,一應俱全,但大多畫得不太像,不是很成功,唯獨這張小狐狸,活靈活現的。為了保護獨此一家的“專利”,我一直不讓小朋友印我的小狐狸。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忍不住,拿出來 “紮台型”,結果被老師逮個正著。

眼看僅此一版的傑作要毀於一旦了,我急得麵紅耳赤,緊張地看著老師。這實在是一隻很可愛的小狐狸,老師伸到一半的手停在了空中,臉上竟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很和氣地輕聲對我說:“快把它收起來,好好聽課。”  然後又是一甩頭發,轉身向講台走去。刹那間,我覺得她的那一甩竟是如此的好看,我趕緊把我的小狐狸夾進書裏(從那天起,誰都可以來印我的小狐狸。),開始認認真真地聽她講四則運算。學期結束時她給我打了個“優”,盡管看到括號我還是有點煩……

這是我記憶的書,夜深人靜之時,慢慢地打開,總能在夾縫中尋到些將要失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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