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王安石的幾首詩
王安石,字介甫,號半山,北宋臨川(今江西省東鄉縣)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同時代的歐陽修稱讚他:“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有《王臨川集》、《臨川集拾遺》等存世,所以後人又稱之為王臨川。宋神宗時,王安石任宰相,提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推出了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和募役法等新法,有“千古一相”的美譽。他的變法後來雖然被推翻了,對他的評價也毀多於譽,我們回頭再來看這段曆史,還是不能不為他的遠見卓識所震驚。再聯想起去年南方五省幹旱,雲南有八百三十萬人麵臨吃糧困難,地方當局竟縱容奸商搞囤積,還美其名曰市場經濟。要是王安石再世,恐怕要祭一祭狗頭鍘,鍘一鍘那些貪官奸商的頭了。
王安石既是北宋的大散文家,也是北宋革新詩派中最優秀的詩人。他繼承和發展了唐代詩人杜甫、韓愈、張籍等人的詩風,反對西昆體,力主文學創作“有補於世”,“以適用為本”。其為文邏輯謹嚴、風格雄健、修辭精煉;其賦詩雖尚議論但能獨樹一幟,格律謹嚴、屬對工穩、用語精警,被人稱為“王荊公體”。後人一提煉詞造句就不能不提起王安石,其詩的文學價值可見一斑。像這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上過中學的都會記憶猶新,因為那時老師曾經不厭其煩地講過“到、過、綠”的區別,說是綠字多麽生動活泛,乃是詩眼。可是記得這一句的人雖多,能隨口說出下一句的人就要減一半了。全詩是這樣的: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北宋神宗熙寧元年,也就是公元1068年,在江寧養病、時年47歲的翰林學士王安石,奉召赴東京汴梁越次入對,從此開始了他政治生涯上的輝煌時期。他從江寧乘船沿長江順流而下至京口,也就是現在的鎮江,北渡長江準備溯運河而上。時乃仲春,明月照江,夜泊瓜州渡口的王安石知道自己這一去任重道遠,不知何時才能功成業就回歸林下,說不定這一把老骨頭要拋在異鄉了。他所看重的是如何為天下的黎民百姓謀福利,至於自己的榮華富貴是沒有放在心頭的。所以他在離開家鄉的同時就已經有了歸隱的念頭,那句“明月何時照我還”,才是這首詩的詩眼,也是詩人想要表達的心胸。多少年來,這首詩的後兩句都傳成:“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但從季節上來看,江南早已是春滿大地,生機盎然,北方的汴梁也柳綠花開了,所以“春風自綠江南岸”,更接近王安石的本意。江岸自綠,明月自明,而我要投身到殘酷的政治洪流裏去了。這首詩表達了王安石的勇氣、達觀和奮進的精神,不是傷春的無病呻吟可以比擬的。相反,這首詩後兩句若是寫在為政失意之時,又會有另一番解釋,又綠兩字可能就切切了。
送戰友,踏征程,任重道遠多艱辛,耳邊響起駝鈴聲。山疊嶂,水縱橫。頂風逆水雄心在,不負人民養育情。待到春風傳佳訊,我們再相逢。
這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歌曲,能讓我們多少領略一下王安石的心情。此歌乃送人,王安石是自送,兩樣送別一樣情。
王安石詩的特點可以用意境空靈、造語新奇而且饒有畫意來概括。楊萬裏曾形象地說:“讀半山絕句可當朝餐。”但是,王詩的特點還在它的思想深度,不單單是文辭之美。這和那些陳腐守舊的酸才腐儒蘇東坡、隻會砸缸的司馬光之流不可同日而語,也是王安石後來備受詬病的因素之一。我們這裏來讀一讀他的《明妃曲二首》: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隻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裏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兩皆胡姬。
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王昭君美冠漢宮,隻因不願賄賂畫工毛延壽而不被漢文帝寵幸,反而被用來和番以公主身份嫁匈奴呼韓邪單於為妃,呼韓邪死後,又按胡俗嫁了他的兒子。所以,王昭君的故事成了曆代文人寫詩作賦的素材,而美人薄命就是那千篇一律的結論。比如杜甫的: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在文人們看來,漢高胡卑,就算是留在後宮當一個不知何時被寵幸的宮女,也比下嫁胡人好得多。王昭君的琵琶聲聲,分明充滿了對漢廷的怨恨。王安石反其道而行之,認為就作為女人來講,王昭君是幸福的,是“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是“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除了哀怨,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比起“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孰好孰壞,一目了然。金屋藏嬌,比不上男女知心。一千多年以前就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怎不令人敬佩。
《紅樓夢》裏,林黛玉也寫了一首詠王昭君的詩《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關於此詩寶釵有一段點評:“做詩不論何題,隻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麵了。”林黛玉在這裏並不認為君王是輕顏色,她是在慨歎人的性命竟然可以如此被踐踏,懷古追今,詩意就出來了。
王安石的詞,數量不多但都是精品,往往夾敘夾議又讓你感覺不出用典的生硬,居士最喜歡的是他的《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金陵,六朝古都所在。從公元222年東吳在此建都起,先後有東晉、宋、齊、梁、陳在此建都。到北宋時,這裏依然是市廛櫛比,燈火萬家,一派繁榮氣象。同時金陵素稱虎踞龍蹯,雄偉多姿。大江西來折而向東奔流入海,秦淮河如一條玉帶橫貫全城,玄武湖、莫愁湖恰似兩顆明珠鑲嵌兩側。王安石正是麵對這樣一片大好河山,想到江山依舊、人事變遷,懷古而思今,寫下了這千古傳唱的名篇。王安石這首詞全篇意境開闊,把壯麗的景色和曆史內容和諧地融合在一起,自成一格。《曆代詩餘》引《古今詞話》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為絕唱。”
有宋一代,四麵受敵。王安石居安思危,勵精圖治,為宋朝後來的繁榮發達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當蘇大胡子、司馬砸缸擁爐吟詩、抱妓狎酒的時候,王安石在連夜趕寫上仁宗萬言書,針砭時弊、要求改革,“因天下之力以失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他的新法特別是兵荒戰亂災荒年的救濟措施,直到南宋末年尚能生效,讓人們怎能不緬懷他,讓那些無能的官吏怎能不汗顏。
馬上就是辛卯春節,窗外的梅花已經在悄悄地綻放,春回大地,萬象更新,我們也要抖擻精神,像王安石的詩裏所寫:
爆竹聲中一歲除,東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爭插新桃換舊符。
華夏五千年,宰相以千計,王安石無疑是這宰相群星中最燦爛的一顆。特別是作為太平宰相,無人能比。他不但文采超人、誌向高遠,人品更是令人稱道。連列寧也稱讚他為“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家”, 梁啟超評價王安石是“三代以下唯一完人”,不為過譽。看看當代,幾十年來命相數輩,一蟹不如一蟹,更讓我們懷念王安石,期待有像他那樣的大政治家出現。王安石有一首未完的絕句,用來稱讚他本人,十分妥切,且搬來用作本文的終篇。
萬緑叢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
2011/1/25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