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劄記之四: 二丫頭、鐵檻寺和饅頭庵
《紅樓夢》的前十幾回,時間變化得很快,到秦可卿死、賈元春封,行文就慢了下來,使得我們能夠細心地去揣摩那些小兒女們的心思情感。所以,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表麵上看起來是一段閑文,主題是在展現鳳姐才幹的同時,把她貪婪和自作聰明,被老尼姑玩於掌上而不覺,後來必會反被聰明誤的結局事先描了一筆。實在是此回乃本書的分水嶺,讀者也從遠遠地、籠統地俯瞰賈府,變成跟著曹雪芹的筆觸走到大觀園裏來了。
在這篇閑文裏,還穿插了秦鍾和智能的情事,更有一段田園風光的描述,使我們看到了曹氏編織故事的大才。我們先來抄一段書。
話說送殯途中,鳳姐要更衣,也就是要上廁所,帶了寶玉秦鍾離開大隊到了一處農村打尖,鳳姐方便,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鍾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遊頑。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見了鍬、钁、鋤、犁等物,皆以為奇,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麵說,一麵又至一間房屋前,隻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麽?”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隻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 “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 “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裏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隻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隻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隻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沒有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隻見迎頭二丫頭懷裏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哈哈,這更是閑文裏的閑文,可又是多妙的文章!一邊是紈絝子弟,一邊是大膽的農女,不會有什麽,也不可能有什麽,人生的分離相聚,莫不如此,多少偶然相遇,轉眼分離乍!各種脂批本在這段文字裏,有兩處值得注意的批語,一是在秦鍾暗拉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時,庚辰本側批:[忙中閑筆;卻伏下文]。另一處是二丫頭被叫走,寶玉陡然覺得無趣,甲戌本側批:[處處點“情”,又伏下一段後文] 。網友煙波畫船相問是不是八十回後的伏線,我認為這裏的所謂“伏”,就是後麵緊跟著的文字,不是什麽草蛇灰線,伏延千裏,批書的人看到這裏有點感慨順手寫了幾個字,是不能都當成一回事的。
寶玉之於二丫頭,是新鮮,還有那公子哥兒到處留情、覺得世人都會注目自己、為所欲為的紈絝習氣。所以秦鍾才會說:此卿大有意趣。可以想見兩人平常都幹些什麽,大鬧學堂時已經知道他們都在幹什麽了。那薛蟠,就是動了龍陽之興才去家塾畫卯的。那智能,也是跟著老姑子淨虛到榮府時被秦鍾哄上手的。
二丫頭之於寶玉,更是新鮮,沒見過世麵的人有的會靦腆,有的則大膽。二丫頭屬於那種敢逞能的人,大概長得有幾分辭色,小門小戶又早懂風月,看熱鬧之餘顯擺顯擺也是有的。
因有這一幕,寶玉就有點戀戀不舍,吃慣了山珍海味,窩窩頭有時也很有吸引力。也因為這一幕,更讓秦鍾按捺不住,當晚和智能通奸,氣死老父自己也嗚呼哀哉,一家子都完了。
賈寶玉和二丫頭的邂逅,寫了紈絝子弟一般景象,襯出了秦鍾和智能的奸情,這種事發生在饅頭庵裏,還是在姐姐送殯程中,尤具諷刺意味。寶玉和秦鍾一定也有同誌樣的曖昧,可惜書裏以石頭被鳳姐拿走不能眼見略去了,估計那夜兩人悄悄地算帳了,一地老婆丫頭,大概也沒敢幹什麽。不過,十五回寫的,一定實有其事,所以如此生動。寶玉和二丫頭之間大概不會有啥,隻從紡車也很難聯係到將來的巧姐。這段閑文就像是一股清風,顯現出賈寶玉喜歡自然風光,厭惡人力穿鑿,所以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對稻香村亂發議論,差點讓賈政給打了出去。
書中說道,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布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妙玉曾對邢岫煙說從古到今皆無好詩,隻有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才是好詩。鐵門檻以其不易壞,象征富貴繁華、風流奕世,然而終於逃不出大限,死後隻有一個土墳堆!王熙鳳嫌鐵檻寺不方便,到了就近的水月庵,而這水月庵由於做得大好饅頭,竟然就叫做饅頭庵!一個尼姑庵,供的是洛神,已經有點不倫不類,後文我們還知道賈芹也在這裏和一班小尼姑聚賭淫亂,看來是有傳統的,不知曹子建地下有知,會不會氣得再死一回。
饅頭庵裏,老姑子淨虛和鳳姐計議亂點鴛鴦譜,生生逼死了一對青年男女,還各自得了不少銀子。鳳姐的舞弊,證據都在別人手裏,機關算盡、逞才顯能,卻被淨虛的馬屁拍得暈暈乎乎,“這點子事,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麽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隻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聯想到她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今夜的馬屁就是後來的定時炸彈,最後也是一個土饅頭了事。
省親之前,該說的說完了,《紅樓夢》開始講述兒女情長,賈府也像回光返照一樣展現了一段短暫的輝煌。可以想象,金陵十二釵正釵之一的秦可卿,在原書中應該有更多的篇幅,那樣鋪墊的《紅樓夢》可能是另外一本書。然而,曹雪芹就讓她這樣匆匆忙忙地去了,作為長房的寧國府也變成了陪襯,這些都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著名小說家劉心武,就給可卿找了個新頭銜,是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康熙皇嫡孫弘皙的妹妹,雖是小說家言,也可備一說。作為書中的重要人物、寶玉性的啟蒙者、也是賈府淫蕩的象征的秦可卿,因為被刪除的太多,又死得太早,我們已無法知道其真實麵目了。
我在金陵十二釵詩評裏,對秦可卿的薄命有一番感歎,生活在那樣的社會裏,生性風流的她是不會得到允許的,隻好早早地回歸太虛幻境。
金陵十二釵詩評其十二 秦可卿
賈珍賈敬回首處,風流可卿春睡足。
秋波婉轉西子愧,椒乳半露太真輸。
豔冠兩府非己意,媚及三代怨時俗。
塵世非君久留地,何問榮華有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