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元好問 《摸魚兒 雁邱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這首詞有一個故事,作為序寫在詞前:“太和五年乙醜歲,赴試並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地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邱。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邱詞》。”這裏的太和五年,應為金章宗(完顔麻達葛)泰和五年(1205年),歲該乙醜。當年,元好問去並州赴試,途中遇到一個捕雁者。這個捕雁者告訴元好問今天遇到的一件奇事:他今天設網捕雁,捕得一隻,但一隻脫網而逃。豈料脫網之雁並不飛走,而是在他上空盤旋一陣,然後投地而死。元好問看看捕雁者手中的兩隻雁,一時心緒難平。便花錢買下這兩隻雁,接著把它們葬在汾河岸邊,壘上石頭做為記號,叫作“雁邱”,並寫下了這首《雁邱詞》。
元好問(1190~1257)金代作家、史學家。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縣)人。元好問出身於一個世代書香的官宦人家。他的祖先原為北魏皇室鮮卑族拓跋氏。相傳,他的祖先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兒子,後來的祖先又隨北魏孝文帝由平城(今大同市)南遷洛陽,並在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中改姓元。五代時期以後,又由河南移家平定州(今山西省平定縣)。他的高祖元誼,在北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225年)官忻州神武(虎)軍使。曾祖元春任北宋隰州(治今山西省隰縣)團練使,又從平定移家忻州,遂為忻州人。祖父元滋善,在金朝海陵王正隆二年(1157年)任柔服(今內蒙古土默特右旗托克托附近)丞。父親元德明多次科舉不中,以教授鄉學為業,平時詩酒自娛,著有《東岩集》。
元好問出生後七個月,即過繼給他任縣令的二叔父元格(後元好問稱他為隴城府君)。元好問生活的時代,正是金元興替之際,金朝由盛而衰被蒙古滅亡,在這樣的大戰亂大動蕩的社會環境裏,元好問也經曆著國破家亡,流離逃難的痛苦煎熬。年輕時,他過的是優裕生活,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很早顯露出文學才華,8歲即因作詩而獲得“神童”的美譽。我們要評的詩就是他16歲時所作,而為千古名篇。青年時期,由於科場挫折和遭受戰禍、家破人亡,由山西逃難河南並在豫西逐漸定居。元好問35歲時中博學宏詞科入選翰林院,他因不滿史館的冷官生活,很快辭官回豫西登封家中閑居。後被薦舉出任鎮平、內鄉、南陽縣令,再調金中央政府任尚書省令史,移家汴京,經曆蒙古圍城、崔立叛降、汴京城破、被俘囚押的惡夢般的生活。他痛心金國的淪亡,奸賊的誤國,並為了以詩存史,勤奮編輯金國已故君臣詩詞總集《中州集》。元憲宗蒙哥七年(1257年)九月初四他68歲時在獲鹿寓舍逝世。
元好問是金末元初最有成就的作家和曆史學家,是宋金對峙時期北方文學的主要代表,被尊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其詩、文、詞、曲,各體皆工。詩作成就最高,“喪亂詩”尤為有名;其詞為金代一朝之冠,可與兩宋名家媲美;其散曲雖傳世不多,但當時影響很大,有倡導之功。
這是一首詠物詞。正如詞前有小序所說,十六歲的元好問與人結伴去太原趕考,正是意氣風發之時,看見如此真情的大雁,少年情懷更加想要抒發。應該說大雁殉情的事強烈的震撼了他,所以在詞的開篇,便陡發奇問,破空而來。作者本要詠雁,卻從世間落筆,以人擬雁,想象新奇。“情是何物”,這是亙古以來無數人問過,但無人能解的千古之謎,由此把讀者引入一種思索之中,也為下文寫雁的殉情預做張本;古人認為,情至極處,“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死相許”是何等極致的深情!
遙想雙雁“天南地北”,冬天南下越冬而春天北歸,“幾回寒暑”中雙宿雙飛,相依為命,一往情深。既有歡樂的團聚,又有離別的辛酸,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們分開。“歡樂趣,離別苦”,隻可惜歡樂之趣轉眼被離別之苦替代,捕雁者生生地拆散了它們,天雁永隔,悲傷之情,如何言表?如同人間的癡情人一般,雁兒也是情深如許,一隻既亡,另一隻也決不獨活。上闋最後一部分可以看作是殉情之雁的內心獨白,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獨存於世,今後千山萬水,終究是形單影隻,獨活無趣,不如隨你而去,從此便可以天上地下,永不分離。
下闋是詞人吊雁之言,他想象當年雙雁曾經共同遊玩過的地方,如今恐怕早已失去了熱鬧的景象,隻剩下一片荒涼淒然,以此烘托出雁亡之悲涼。在孤雁長眠之處,當年漢武帝渡汾河祀汾陰的時候,簫鼓喧鬧,棹歌四起;而今平林漠漠,荒煙如織,簫鼓聲絕,一派蕭索。古與今,人與雁,更加感到鴻雁殉情的淒烈。但是死者不能複生,招魂無濟於事,山鬼也枉自悲鳴,在這裏,作者把寫景與寫情融為一體,更增加了悲劇氣氛。詞人接連化用了《楚辭·招魂》和《楚辭·九歌·山鬼》,來說明雁兒已死,魂不可招,唯有一片悲苦之情縈繞心頭,無法揮去。 “天也妒,未信與”,連上天也嫉妒它們的情意,所以才讓它們有這樣的結局。詞人似乎嫌這樣還不夠,又用鶯兒燕子來作對比,鶯兒燕子死後化為黃土,無人過問,而這一對雁兒,我將它們埋在這裏,終將千古流芳,為後世文人所讚頌憑吊。詞人還沿襲《詩經》傳統,采用了托物比興的手法,從表麵上看,這隻是對雁兒的讚頌,但從深處挖掘,這更是對人間的愛情的讚美。
全詞行文並不複雜,而騰挪多變,用事實回答了什麽是至情,寄人生哲理於淡悟之外。元好問生活的時代,南宋、遼、金、蒙古、大理,戰爭不斷,百姓生靈塗炭。特別是黃河以北,拉鋸式的戰爭造成了無數家庭妻離子散,多少戀人終生分離。所以本詩雖是詠物,實是對人間悲歡離合,萬物之情的悲歌,感染了很多後人。整闋詞是淒苦的,卻寫得悲壯,和婉約派橫行的宋代詩壇大象異趣。開頭兩句尤為感人,直為真愛之寫照,所以很多現代作家常常引用。武俠大師金庸在他的《神雕俠侶》中,把這首詞的上闋作為一個主旋律來貫穿全書,兩隻雁變成了一對白雕,最後的結局也極為相似。金大師肯定覺得此詞如此感人,當時就應傳唱南北。因此讓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江湖女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在臨死時也高唱著開頭的警句:
眾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隻見李莫愁霎時間衣衫著火,紅焰火舌,飛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眾人無不駭然……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按照《神雕俠侶》的時代背景紀年,李莫愁死時距離元好問寫這首詞已經過了三十年左右,這樣一首好詞,一旦傳世勢必引起騷客們爭相傳詠,也可能是逃難的百姓們把它帶到了南方。不過,這首詞是否紅極當時以致連李莫愁這樣的殺人魔鬼也為之著迷,大有商榷之處。小說家言,本不必認真。
2010/5/4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