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秦觀 《鵲橋仙》
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個係列本來是學習古典詩詞中描述愛情的名篇,秦觀的《鵲橋仙》當在首選,就是說這首詞太有名了,也就難以評述。《鵲橋仙》原來就是為詠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而作的樂曲,以此為詞牌名又直詠牛郎織女的悲歡離合,可謂千古絕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千百年來那些愛情伴侶們哪個不為這天長地久、至死不渝的真情而感動?這首詞的結句驚世駭俗、震聾發聵,使全詞升華到一個新的思想高度。
秦觀(1049—1100)字少遊,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揚州高郵(今江蘇)人,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合稱蘇門四學士,是婉約派集大成者。他的詞藝術成就很高,當時即負盛名,如陳師道《後山詩話》譽之為“當代詞手”,葉夢得《避暑錄話》則說秦觀“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他是北宋以後幾百年被視為詞壇第一流的正宗婉約作家。評者認為,秦觀的作品,風格淡雅輕柔,平易含蓄,辭情俱勝。就題材來講,秦詞大部分抒寫的是男女戀情,離別相思,春恨秋悲,基本上沒有突破花間派的藩籬,但在思想深度上卻有了發展。他極善於把男女的思戀懷想、悲歡離合之情,同個人的坎坷際遇自然地結合在一起,運用含蓄的手法、淡雅的語言,通過柔婉的樂律、幽冷的場景、鮮明新穎的形象,抒發出來,因而情韻兼勝,回味無窮。這與柳永的俚俗、白描和講求鋪敘曼衍有所不同。
秦觀一生的遭遇坎坷。史載:他自少才華橫溢,年輕時候“強誌盛氣,好大而見奇”,是很有抱負並熱心於宦途的。元祐初年,“(蘇)軾以賢良方正薦於朝,除太學博士…而複為兼國史院編修官。”由於追隨蘇軾,秦觀成為早期黨爭的犧牲品,他的命運也由此走向悲慘結局。“紹聖初,坐黨籍,出通判杭州…徙郴州,雷州…。”流放生活的辛酸,功業不就的感傷,異地思鄉的苦痛,知音阻絕的寂寞,使秦觀承受著遠非一般人可比的精神折磨。因此,他的詞自然充滿著非一般傷春悲秋的作品可比的深厚情愫,因而讓人掩卷沉思。下麵我們來欣賞他的這首《鵲橋仙·纖雲弄巧》
這首詞寫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讚美久長不衰的愛情。借牛郎織女的故事表現人間的悲歡離合,古已有之,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隱的《辛未七夕》等等。宋代的歐陽修、柳永、張先等人也曾吟詠這一題材,雖然遣辭造句各異,卻都因襲了歡娛苦短的傳統主題,格調哀婉。相形之下,秦觀此詞堪稱獨出機杼,立意高遠,最為膾炙人口。
詞的上闋,作者先以空靈之筆為牛郎織女的會合渲染氣氛,來暗喻他們久別重逢的欣喜,急切而又無不驚悸的心情。起句的纖雲弄巧的巧字多義,既以輕柔多姿,優美巧幻的雲霞,來顯示織女手藝的精巧絕倫;又通過七夕乞巧的傳說點出主題。飛星傳恨,寫心急如焚,所以才有銀漢迢迢徑自渡。正因為是一年一度的相逢,才更彌足珍貴,無數柔情都要在秋風白露中傾訴。作者以議論的筆觸點出自己的愛情理想:他們雖然難得相聚,卻心心相應息息相通,一旦得以重逢,對訴衷腸,就知道離別雖久、情愛尤濃,豈是人世間那些平凡庸俗的男女情愛所能比擬的。
詞的下闋以眼前景道心中情,似水柔情、如夢佳期,多麽令人銷魂。然相聚苦短、歸期在即,又豈不傷心百倍?秦觀僅用了“忍顧鵲橋歸路”六個字來寫牛郎織女臨別前的依戀與悵惘。在鵲橋中間會麵的兩人還要踏橋而歸,這裏不說忍踏而說忍顧,委婉的思緒更進一層,看猶未忍,遑論其他?真是一步淚兩行。然而深愛著的兩人,並沒有因此而萎靡不振,而是更加體會到愛的價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全詞結束於這高度凝練的名句,既指出了牛郎織女的愛情模式的特點,又表述了作者的愛情觀,同時給後人提供了愛情價值標準的典範。是啊,隻要對愛情忠貞不渝,又何必貪求卿卿我我的朝夕之歡呢?當你獨處逆境時,想到遠方有一顆堅貞的心始終以同樣的頻率伴隨著自己的心跳動時,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秦觀這首詞將抒情、寫景、議論融為一體。意境新穎,設想奇巧,獨辟蹊徑。寫得自然流暢而又婉約蘊藉,餘味雋永。同時這首詞也告訴我們,相愛的男女,不能隻是一味地互相依賴,而是要在深厚感情基礎之上,彼此給對方保留一個寬鬆的空間。隻有這樣才能心意相通,心靈默契,彼此深深地眷戀對方。也不隻是戀人,茫茫人海裏,芸芸眾生中,人們的相逢相遇,離合悲歡,都是值得珍惜的緣分。
居士學淺識薄,老是覺得牛郎織女的傳說和天仙配同出一源,不同的是前者為民間傳說,後者是文人加工的佳話。牽牛織女的記載最早見於《詩經 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這裏的“織女”和“牽牛”二星不過是高居天空之上的星神,還沒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到了秦漢時代逐漸形成故事的基本框架:無限愛情、天河阻隔、每年七夕始一會。有上述古詩為證:“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其中愛情主題的注入是關鍵,它使本來毫不相幹的兩個星座具有了人性,從而後來演繹成為更加豐富動人的神話傳說,牽牛由天上的星神變成了人間父母雙亡的放牛郎,最後因追趕織女才成為天上的星神;天上的婚姻變成了人間的姻緣,這段姻緣最終被王母娘娘劃下的天河隔絕,每年隻能在七月七日相會一次,還有賴於天下喜鵲拔掉羽毛來架橋,這就是現在世人皆知的牛郎織女愛情故事。而天仙配可能與由漢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滿世界找人舉孝廉入仕有關,由文人們演繹出一個孝子董永,織女由鬥牛宮的第七位仙女變成了玉皇大帝的第七位公主,還把他們生得半仙半人的孩子說成是那個提倡儒術的董仲舒,也不知道是罵他還是讚美他。
民間相傳,每逢七夕鵲橋相會之時,天下喜鵲脖子上的羽毛都拔光用來架橋了,當天夜裏織女的眼淚會化為細雨,那時在葡萄架下避雨就能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那些未出嫁的少女們,可以從心靈手巧的織女那裏偷聽到女紅的訣竅,名為乞巧。另外七夕也是情人約會的好日子,台灣把它定成了情人節,媲美於二月十四日的西方情人節,算是中國特色,最近在大陸也漸漸開始流行了。本來,本文既然在探討愛情,應該在結尾時祝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無奈,去年七夕,居士感歎那些為別人的愛情搭橋鋪路的喜鵲們的偉大,曾經寫了一首《七夕喜鵲讚》,錄在這裏作為此篇的結語。
七夕喜鵲讚
拚卻頸上三寸羽,架起銀漢百丈虹。
葡萄香飄秋雨細,天上人間喜相逢。
2010/4/27 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