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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自行車

(2009-05-10 05:27:17) 下一個
    在我記事的時候,媽媽就有了自己的自行車,“永久”牌的。從我家到媽媽的工廠騎車要大概40分鍾,我的小學就在她工廠的附近。從我家到工廠,從工廠的宿舍到學校,我的一整個童年,多數時間都晃悠在了媽媽的車上。

    媽媽喜歡唱歌,唱得很好聽,她說她年輕的時候還曾是文工團的骨幹。每每坐在她車上犯懶的時候,我就說媽媽你唱歌給我聽吧。她便笑笑,就會輕輕地哼“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雲繞山間、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一陣陣歌聲隨風傳…”,那時的我,靜靜趴在她的車龍頭上,歌聲在我的耳邊隨風繚繞。我便得意地四處望望,看那一路黃黃的油菜花,那一天散漫遊蕩的雲朵,再蜷著身子往後靠靠,體會媽媽那散發了一懷抱淡淡香味的氣息。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安靜得隻剩下媽媽和我,還有那條路,那些黃黃的菜花和白白的雲朵一樣。

    在我還沒有學會自行車之前,大多是媽媽接送我上學放學。夏天的時候天黑得晚,偶爾媽媽不巧趕不上接我,我便跟小夥伴們一走回去。有一次我走到了工廠門外的不遠處,發現裝了一車廂蘋果的卡車停在了路邊。最外麵的幾個裝蘋果的蘆葦框破了好些洞,一些蘋果已經滾了出來。小夥伴們立刻決定爬上去弄些蘋果下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經得起誘惑,便也爬上去拿了兩個蘋果下來了。我的腳剛著地,便看見媽媽騎車過來。她顯然看見了我,下車停住。她也顯然看見了我手裏的蘋果。遠遠地,她征在了那裏,一動不動。我終於沒敢跟她對視。我趕忙把蘋果塞回到卡車上,拍了兩下小手,奔到媽媽那裏去了。坐上了媽媽的車,她始終不吭一聲。後座上的我緊緊摟著媽媽的腰,很久很久,媽媽才說:“如果想吃蘋果就跟媽媽說,媽媽會買的,懂嗎?”我在車後羞愧得恨不得立馬找個洞藏起來,唯有把媽媽摟得更緊了。每每想起這件事,每每在拿與不拿之間猶豫的時候,媽媽那份驚異、失望、憤怒的目光仿佛就在不遠處,仿佛她還正推著車,正在那邊靜靜地看著我。

    冬天的時候天黑得早,媽媽就不放心我走路回家。有時候她下班晚了,趕不上去學校接我,便囑咐我跟著一個同學回家,然後再去同學家找我。我的同學家都隔著不遠,但有時候我一貪玩,便不怎麽在意媽媽過來找我了。直到發覺了一陣陣急促的叮呤呤叮呤呤和媽媽在北風中呼喊的我的名字,我才會注意到是媽媽來接我了。記得有一次,碰上同學的父母親不在家,我們又玩得天昏地黑,那天媽媽找了我好久好久,一家一家地問,一家一家地找,才終於把我找到。媽媽揪住我,高高地揚起了手想揍我一頓,卻突然蹲在了地上嗚嗚哭了起來。那是我記憶中媽媽哭得最狠的一次。此後我再怎麽任性貪玩,我也時刻注意聆聽馬路上媽媽尋我的動靜。至今想起來,那一陣急促地喘息的叮呤呤叮呤呤,和在風中飄忽的時近時遠的我的名字,似乎還回蕩在我的腦海中,不肯飄散掉。

    後來舅舅從上海給我買了個小號的自行車,終於我也有自己的車了。每次從工廠回家的時候,總是我騎在前麵,媽媽在後麵。有時我就發瘋似的狠狠蹬上幾腳,竄到很前很前麵去,然後停下來,擦擦汗,遠遠望著落後很多的媽媽笑。

    媽媽的自行車終於還是騎不出那個小小的縣城。大學的時候,放假在家,跟媽媽騎車出去的時候,便讓她騎在前麵,我在後麵。我才發現她騎車的時候老是不由自主就拐到馬路中間去了。馬路上車來車往,比小時候的車多多了。我就埋怨說“媽媽,你怎麽老往路中間騎呢?”她便回頭“哦”一聲,再逐漸逐漸歪到路邊沿去。可是過不了多久,她又晃晃悠悠地歪到馬路的中間去了。

    出國那年,我是從北京走的。媽媽送我到北京,她開玩笑說,好在有火車飛機,要不我騎車送你到北京,得要好多好多天吧?雖是媽媽的玩笑話,我卻聽得很心酸。

    過了很多的母親節,拿起電話給媽媽打,除了家常,笨笨的我也不知道該祝福她些什麽。在貝城學法語的時候,一次去看女友,她寄宿家庭的主婦是一個很善良的西班牙老太太。那天是個星期天,恰逢母親節,可我們轉遍了小城都沒找到一家開門的花店。正沮喪的時候,轉悠到一個大房子邊,驚詫地發現這屋後的園子裏來滿了各中顏色的薔薇花。我便鼓起勇氣按起了門鈴。開門的是位和藹的老婦人。我說很抱歉打擾您,我們正去拜訪一位老太太,就是我這位朋友的房東,今天剛好是母親節,我們卻四處找不到賣花的地方,能不能在您的園子裏跟您討一支呢。老婦人非常的熱情,立刻回頭尋來一把大剪刀,領著我們在開滿鮮花的園子裏,哢嚓哢嚓剪了一大捧五顏六色的薔薇給了我們。跟老奶奶道謝告別出來後,我跟女友說,乘時間早我想打個電話回家。電話亭裏我擁著一捧的薔薇。跟媽媽說上了話,都還是平淡無奇的家常。我打斷了媽媽的話,我說:“媽媽,今天這兒是母親節呢。”電話裏小小的沉默,媽媽說:“兒子,你想著給我打電話我就很高興了。”我說:“媽媽,我手裏捧著很多的花呢…”我卻忽然怎麽也說不下去了,眼淚便默默地流了下來。這麽大以來我從沒給媽媽送過花,也從沒想著給她送花,等此刻想送的時候,我卻已經不知道漂泊在了什麽地方,已經再不是觸手便能撫著她的了。

    而今媽媽上了年紀,也很少再騎自行車了。陪了媽媽許多年的那輛“永久”早已不知了去向。可在當我閉上眼想起媽媽,還仿佛就趴在了她的車龍頭上,不經意抬頭的時候,總還有那一路燦燦的油菜花,一幕幕悠悠的白雲,一習習柔柔的風。我就蜷在媽媽那一身甜甜的味道裏,耳邊喚起的還是她那輕輕的歌聲: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雲繞山間、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一陣陣歌聲隨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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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元梁 回複 悄悄話 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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