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將軍"唐生智
(2009-06-23 04:31:54)
下一個
佛陀將軍唐生智
孫卓
唐生智雖然有過湖南省省長的頭銜,但他幹的大事基本上都是領兵打仗,名聲成就於北伐,玷汙於抗戰中沒能守住南京,城破後大量軍民遭日軍屠殺。將唐生智也列入治湘之湘人好似沒甚道理。可一來唐畢竟是民國時的湖南名人,既然有過省長頭銜,勉強列入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二來筆者與此公有過一丁點瓜葛,列出幾位知名的老鄉若丟了他,心裏覺得不大熨帖,所以就算上老唐一個。
說我與唐生智有瓜葛,其實有說大話之嫌,不過是我當年從農村回城,進的那家區辦集體製小工廠,用地乃原屬唐生智家的後花園。花園成了我們的車間,生產工業用陶瓷,每天搞得煙塵衝天,周圍居民叫苦不迭。而我們車間旁邊原來的唐生智公館當時還完整地保留著,隻是裏麵住的大多是五行八作的下層市民。倒是有一位孤寡老太婆,每日搬一張竹椅到巷子裏坐下曬太陽,據說是原來唐家的女傭,北方人,想必是唐生智從外省帶回湖南的吧?誰與她搭腔她都一言不發,不知是聽不懂湖南話,還是不願被追問那些陳年舊事?去年年初曾與朋友到那巷子外的飯店吃過飯,伸頭進去一看,早已麵目全非,連我們的車間帶唐家公館都不見了蹤影,變成了一棟水泥的居民樓了。那條巷子名叫下麻園嶺,在湘雅醫學院的後麵。
唐生智,字孟瀟,還有個佛號叫作法智,湖南東安人。他與譚延、趙恒惕的世故相比,具有極為明顯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傾向。他可不搞什麽一省自治,從來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這大概是與他的出身有關係吧。唐生智的祖父唐友耕十歲就喪了雙親,孤苦伶仃長大之後,投身湘軍,從湖南巡撫駱秉章剿太平軍,在金沙江畔擒獲翼王石達開,以戰功得擢升,最後當到廣西提督,還曾得皇上恩賞穿黃馬褂。唐友耕發達後一連娶了十四房姨太太,卻隻有一位貴州籍的姨太太生下獨子唐承緒,便是唐生智的生父了。唐承緒從小嬌生慣養,隻是個坐享其成的紈絝子,沒什麽抱負和作為,後來當過趙恒惕手下的實業司司長。唐生智從小受祖父培養,膽大敢為,有俠義心,憐貧恤孤。晚清辦新軍,各省都辦了陸軍小學,他入了湖南陸軍小學。宣統元年(1909年)他考入武昌第三陸軍中學堂,在那裏加入了同盟會。辛亥年就在革命爆發前夕,他畢業升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不然若在武昌趕上那場熱鬧,以他的性格,必定投入革命軍作戰了。革命使得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停課了,唐生智不甘寂寞,邀了幾個同學,一起要去上海參加革命。學生們囊中羞澀,沒有路費,唐生智出主意到保定的湖廣會館去要錢。會館不給錢,惹得小唐性起,捋胳膊卷袖子就要打人,說家鄉人出錢把你們養得又白又胖,現在家鄉的學生有事要用錢,你們敢不給?那要你湖廣會館何用?會館的人見惹不起這幾位小爺,隻得掏錢消災,給了他們從天津到上海的船票錢。
唐生智與同伴在上海沒找到可心意的革命工作,倒是閑逛時見到公園門口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一怒之下非進去不可,結果與把門的紅頭阿三大打出手,等人家吹響警笛才跑掉了。這事對唐生智的刺激很大,覺得上海這地方洋鬼子太欺負中國人,要革命還是回老家湖南去。他在湖南又遇上焦、陳二都督被譚延的人殺害,更加不平,見到湖南的同盟會要人譚人鳳,被譚介紹到山東煙台都督李燮和那兒,當了一個連長。唐生智初上任一點名,就發現全連一百二十人中,竟有三十多個空額,另有四十餘個患花柳病的,哪有什麽戰鬥力可言?小唐雷厲風行地整治這支連隊,一麵招收新兵補足員額,一麵請醫生為患病的士兵治病。連隊改變了麵貌,可唐生智也得罪了長官,因為他把營長吃空額的事直接報告到了李燮和那裏,使得營長被撤了職。而營長吃的空額團長也是有份的,團長於是以唐生智不該越級告狀為由,將他排擠出來。小唐轉了一大圈,革命無甚成果,心裏實在鬱悶,正好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重新開學,就回到保定繼續學業去了。
這時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是蔣方震(字百裏),此蔣校長可非彼蔣校長,那真正是一個軍事戰略專家。蔣百裏有過一個著名的預言,說的就是日本終將侵略中國,一旦中日開戰,中國必先吃大虧,北方和東南沿海均無險可守,隻能退守平漢鐵路以西,憑借湘黔邊界的崇山峻嶺可保西南不失,然後苦撐待變,終有翻盤贏回來的可能。這預言後來竟然完全應驗。蔣百裏也是在日本學的軍事,當然比蔣介石要早一些,兩位蔣校長的戰略眼光可真是天壤之別。試想蔣介石校長若也有蔣百裏校長的戰略眼光,怎會在淞滬之戰幾乎拚光自己的老本?應該主動實行戰略退卻以保全實力,再作持久戰的準備嘛。孫子曰: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哈,扯遠了,趕緊收回來。此處提到蔣百裏校長,是因為唐生智竟敢扇了蔣校長兩個大嘴巴!事情完全是個惡作劇:唐生智與同學們打賭,說自己敢打校長耳光,眾人當然不信,說你真敢打,我們大家出錢請你吃飯!其實唐生智早就偵察好了,蔣校長每晚十二點必到學生宿舍查鋪,巡視完了,走到寢室外麵的便桶前小便。唐生智那天晚上就趁蔣校長小便時,突然赤腳跑到他身邊,揮手就是兩記耳光,一邊喊道:某某某,你敢穿跑老子的鞋子!然後再裝作剛認出蔣校長,連忙鞠躬道歉,說實在對不起,把校長認成某某某了。蔣百裏真以為唐生智是認錯了人,並沒怪罪他,倒是同學們對此反應不一,有人說要向校方告小唐的狀。小唐趕緊自首,找到蔣校長認錯,蔣百裏卻覺得這學生如此膽大,倒很難得。小唐見校長如此大度,更加後悔自己的荒唐,從此敬蔣百裏如同父兄,而蔣百裏也就特別關照他。這位蔣百裏校長此後不久居然當著全校師生拔槍自殺,造成當時一大社會新聞,隻因為北洋政府不願按照他的要求撥出必要款項,認真辦好保定軍校,使他寒了心,覺得在中國無法建立起一支現代化的國防軍以拒外寇。萬幸的是子彈穿胸而過,蔣百裏命不該絕。他後來在日本女護士佐藤的精心看護下獲得重生,並娶佐藤為妻。若幹年後蔣百裏被蔣介石任命為陸軍大學校長,可惜在抗日艱難的日子裏,未及趕到遵義新校址赴任,就因心髒病猝死於宜山。說起這位蔣校長,倒真該有一篇專文記述其人其事呢!話扯遠了,還是回頭先說唐生智。
唐生智他們臨畢業時,軍校要挑選一批優秀生推薦到袁世凱的嫡係部隊--模範團去。這卻不對小唐的心思,因為他不想當元首的擺設,而是要重整河山,實現自己的大誌。他琢磨著要想出一個辦法躲過這個美差。他聽說模範團要的人不光要軍事成績優秀,還得操行分數高才行,就在這上頭打主意,故意找一個同學尋釁吵架。結果鬧到隊長那裏去,唐生智又捎帶將隊長罵了一頓。這一來,不但模範團沒他份了,連北洋六鎮(袁世凱的六個嫡係師)全都去不了了。唐生智就這樣如願以償地回了湖南老家。
到趙恒惕在湖南搞速成製憲的時候,唐生智已經在湘軍裏當到了團長。唐生智此時是真心擁護省憲的,盡力為趙恒惕維持選舉秩序,所以也特別得趙恒惕的賞識,到1920年譚延、趙恒惕之間的戰爭爆發時,唐生智已經提升為旅長了。譚延派人來做他的工作,以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來打動他。可唐生智有他自己的看法:孫中山三民主義雖好,但孫隻知聯合此軍閥打擊彼軍閥,雖有時略能得逞,但自己手中無一兵一卒,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所賣。他覺得還是追隨趙恒惕搞聯省自治,對中國更有長遠的好處一些。與此同時,趙恒惕也派人來說服他,要堅決地站在自己一邊。來人很會說話,故意以反話激他,說唐生智你應該助譚倒趙。因為你助譚成功,論功行賞時可穩獲第八。唐生智聽完問,我要是助趙驅譚,成了功的話,論功第幾呢?那人說,除了趙恒惕的親信葉開鑫,你得算第二,可你們打不過譚延啊!唐生智一瞪眼,你怎麽知道我們打不贏?打跑了譚延,我的功勞肯定第一!湘軍中的保定軍校生都是我的故舊,現在起碼都做到了營團一級,我一聲喊,誰不聽我的?於是唐生智真的挺身而出,站到了護憲軍一邊,並且屢勝譚延的北伐討賊軍,當譚回師廣東打陳炯明,救孫中山的駕時,唐生智一直追擊到了湘南邊界才止步。
唐生智的老家東安縣屬於現在的永州市管轄,這裏舊稱零陵,本來就地處湘南。此時他占領了自己的桑梓之地,便認真地經營起來了。我寫趙恒惕那一段時說過,譚趙之戰後,正趕上湖南連續兩年大災,大批災民流離失所,趙恒惕反為了重新擴充軍隊,並不努力救災,而以摻糠的薄粥應付災民。可在唐生智管轄下的湘南卻不是這番景象。他搞起了以工代賑,組織災民修築公路幹線,發放工資使災民得以安全度災,使救災和改善交通兩全其美,得到湘南人民的交口稱讚。他又嚴格地整頓所屬軍隊,拿出當時在山東整吃空額的營長的勁頭,把一支湘軍第四師弄得像模像樣。因為湘南有全中國乃至全世界都少見的有色金屬富集礦水口山鉛鋅礦,所以唐生智不愁軍餉來源,很快他的第四師就成了湘軍中實力首屈一指的部隊,有三萬多人槍。
唐生智勢力大了,思想上卻有了新的苦悶:他覺得這樣擁兵自重當一方的土皇帝,並不是自己從軍的初衷,他還要找到救國救民的道路才能心安。此時南方的孫中山對於如何實現北伐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也有了新的思考,他改變了依靠軍閥打軍閥的老路子,在中共的參與下,於1924年召開了國民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並建立黃埔軍校,開始培養自己的革命武力。這些事情都不斷地傳到緊鄰廣東的唐生智部隊中來,使唐生智既感到新奇,也覺得有一股很強的吸引力。唐生智將自己的親弟弟唐生明等人送到廣州去入了黃埔軍校,目的就是為了能進一步得到來自於孫中山陣營的信息。
另一方麵唐生智結識了一位佛教密宗居士顧伯敘(字子同,法號淨緣,俗稱顧和尚),已經接受了佛家的教義,認為佛學所謂眾生解脫我解脫乃與孫中山的天下為公甚至共產黨的人類解放我解放是一回事,於是宣稱黨化佛化二位一體,唯心唯物兩極相通,以為從此找到了適合於自己的精神支柱。有意思的是,老唐竟然推己及人,在顧和尚的協助下,動員了一大批自己的部屬皈依佛門,甚至讓手下的所有士兵都佩戴上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佛章,連閱兵時都吹響法螺,口呼佛號,使他的湘軍第四師成了有名的佛軍,與北方的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國民軍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趙恒惕也是篤信佛教的,而且他信佛的資格比唐生智要老得多,那還是在譚延督湘時,因宣布湖南獨立得罪了袁世凱,被捉到北京問罪時就皈依佛祖的。但不管唐生智是不是與自己有同樣的信仰,趙恒惕此時對他疑忌是越來越強了。原因就一個:唐生智的部隊太強了,強到其他湘軍三個師加起來,都抵不上他的第四師。當然唐生智也越來越不聽趙恒惕的指揮,他對老趙的所作所為難以容忍,已經有了取趙自代的想法。趙唐之間還有過一次鬥佛法的趣事:先是唐生智由顧和尚主持,在湘軍第四師舉辦了一個盛大的金光明法會,接著趙恒惕看著眼紅,找來一位白喇嘛,在自己兼任師長的湘軍第二師也舉辦了一場金光明法會,意圖鞏固軍心,壓住唐軍咄咄逼人的氣勢。
唐趙終於攤牌了,時在孫中山逝世後的1926年春季。唐部從衡陽出發,向長沙逼近,趙恒惕知道無法與唐生智抗衡,倉皇逃離長沙。唐生智占領了省會長沙,但一時尚未決定是否應該站在廣州的北伐陣營一邊。他的恩師蔣百裏校長時任吳佩孚的參謀長,還代表吳佩孚來與他接洽過,希望他投向北京政府一方。廣州方麵也派來了代表,是赫赫有名的桂係主將白崇禧。白崇禧告訴唐生智,廣州政府北伐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另外白為了打消老唐的顧慮,承諾北伐軍譚延的第二軍和程潛的第六軍,都將取道江西北上,保證不進入湖南境內。因為唐生智以前多次與譚、程交過手,心中芥蒂自是難免。唐生智終於下了決心,禮送恩師蔣百裏離湘,正式宣布站到廣州國民政府一邊。
吳佩孚擊退了馮玉祥的國民軍,轉而要解決不識相的湖南強驢子唐生智了。他收買了趙恒惕的舊部葉開鑫與唐生智開了戰。唐生智向廣州緊急求援,葉挺的獨立團開入湖南,於是北伐就此拉開了序幕。唐生智部被編入北伐軍序列,為第八軍,老唐宣布廢除了趙恒惕的《湖南省憲法》,自任湖南省臨時省政府的省主席。北伐一旦正式開打,老唐當然就已經無暇顧及湖南的行政治理,他成了北伐軍的前敵總指揮,很快打敗了葉開鑫部,占領了湖南全境。
唐生智的第八軍雖加入北伐的資曆最淺,但與號稱鐵軍的張發奎第四軍並肩作戰,由湖南而湖北,直至拿下華中重鎮武漢,使這裏成了國民政府新的革命根據地。可這之後發生了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寧漢分裂,老蔣把首先攻下南京但不屬於他的嫡係的程潛第六軍,收拾了個幹幹淨淨。唐生智的第八軍,經兩湖的血戰後已經擴充成了三個軍,為第八軍、第三十五軍、第三十六軍,共計六萬餘人,此時是武漢政府最可依靠的武力。但很快老唐的部隊中也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分裂:他的老部下夏鬥寅、何鍵,在後方發動了針對中共的政變。唐生智此時是同情中共的,他說:國父的三民主義,又名共產主義,最後的目的是一樣的,就是要造成世界大同。反共產就是反革命。他本是個對各種主義不甚了了的人,隻有一份救民於水火的俠義心腸,這些似是而非的說詞倒也一時製止了部隊中因分裂造成的思想混亂,暫時維持住了北伐的士氣。他的部隊已經打到了河南,因後方的分裂而軍糧不繼,老唐這時想到的居然還是要找負責農運的毛潤之先生,發急電請毛為他組織運送軍糧,而毛潤之先生也真的馬上通知各地農民協會,從嶽陽起運了一批前方急需的糧食,救了唐生智的燃眉之急。唐生智回師武漢後,周圍的部下大多是主張分共的,他覺得越來越鬧不清楚了。唐生智原來就不懂國共兩黨到底有什麽區別,隻是認為自己北伐在前方浴血奮戰,毛潤之他們全力以赴支前,實在很夠朋友,不能做過河拆橋的事令親者痛仇者快。可不隻是汪精衛、譚延、孫科等國民政府的中央要人要分共,連他手下的何鍵之流也抗命不遵了。老唐不得已,同意了汪精衛的分共方針,將一大批中共人物禮送出境,其中有黃克誠、陶鑄、陳賡、羅瑞卿等,還派人送了兩根金條給毛潤之本人,讓他趕快回湖南去。
武漢政府分共之後,唐生智仍堅持反蔣立場,發動東征要消滅蔣介石自立的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迫於壓力,在上海通電下野。隨後譚延赴南京,實現寧漢合流。唐生智所部進占安徽,卻陷入了北伐軍自己陣營中不同派係的相互猜忌與吞並之中。其實那時唐生智是有可能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的:中共代表李達來找過他,動員他參加即將舉行的南昌起義,並希望他當起義軍的總司令。可唐生智猶豫之後拒絕了,他畢竟還沒到服膺共產主義的地步。之後譚延、李宗仁、白崇禧聯合起來,發動了倒唐之戰,幸虧朱培德保持中立,網開一麵放唐生智撤回了武漢。此時蔣介石又來爭取唐生智與自己捐棄前嫌共同對抗桂係,老唐不願與蔣同流合汙,宣布下野,亡命日本去了。他的部隊大部被桂係收編,成了李宗仁、白崇禧對抗蔣介石的資本。
唐生智1928年由日本回到上海,伺機東山再起。他雖然恨蔣介石,但更急欲報桂係挖他牆腳的一箭之仇,所以明知老蔣不可能真成朋友,此時也要暫時加以利用。唐的湘軍舊部跟著白崇禧駐紮在平津一帶,已有思歸故鄉的強烈願望,老蔣於是答應向唐生智提供大量金錢,用來收買湘軍舊部官兵。老蔣還答應唐,一旦瓦解了桂係,讓他出任第五路軍總指揮。唐生智身攜一百五十萬元巨款,北上天津、唐山,接收部隊。白崇禧見部下人心浮動,躲到開平,十幾天寢食難安,不斷與各方電報往返,打探消息。白崇禧原計劃揮師南下攻取南京,徹底解決掉老蔣,建立桂係的一統天下,可此時他已指揮不動唐生智的舊部,撐了一段時間後灰溜溜地隻身從塘沽乘日本輪船去了香港,轉道回到廣西。事情真巧,白崇禧乘坐離開塘沽的日輪,竟正是唐生智乘坐前來的同一條船。他倆一個走,一個來,擦肩而過,卻未碰麵。
唐生智抵達唐山,以打倒桂係,返回湖南為口號,撒出大把銀子,一舉收回舊部的指揮權,就任第五路軍總指揮。可這支湘軍卻並沒能夠順利地返回故鄉,因為不久之後蔣、馮、閻大戰就開始了。第五路軍被調到河南,與馮玉祥的軍隊作戰。唐軍先挫後勝,將馮軍全部趕回了陝西。但唐生智畢竟不會長久安於臣服老蔣,1929年他與石友三聯合共同反蔣了。可事到臨頭,起兵日期都已確定,唐生智卻非要顧和尚再幫他掐指算一算。這一算不要緊,顧和尚說時辰選得不好,必須另擇吉日。唐生智對顧和尚一貫是言聽計從,這次也不例外,硬是將起兵日期向後拖了幾天,這一拖便形勢大變,出兵時遇上了大風雪,部隊運動極為困難,隻好以一路縱隊盲目衝鋒,死傷極眾。之後是閻錫山變卦,不承認曾加入反蔣聯盟,接著在湖南的唐生智老部下何鍵,也否認了自己曾答應老長官反蔣,使局勢瞬間逆轉。但唐生智仍準備進攻武漢,不甘心輕易認輸。在老蔣的策動下,原來站在唐生智一邊的閻錫山反成了討逆軍總司令,率各路人馬圍攻上來。加上老蔣的嫡係軍力,唐生智立刻吃不住勁了。最後一擊來自於楊虎城部,楊部屬於馮玉祥的西北軍,是來向唐生智報仇的。楊虎城奪取了唐軍的後勤供應站駐馬店,使唐軍麵臨總崩潰的局麵。唐生智竟還要請顧和尚測字卜吉凶,他寫了一個道字,顧和尚大驚,說此字從首從走,必主首領出走。老唐這才認輸,決定隻身潛逃,將部隊交給閻錫山改編。老唐逃到國外,在新加坡住了不少日子。他從此永遠離開了自己經營的部隊。
到1936年,唐生智又參加過兩廣事變,與陳濟棠一起,第三次反蔣,事平後去南京任職,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軍事參議院院長,授一級陸軍上將銜。到抗戰爆發後,上海失守,日軍進逼首都南京,蔣介石心裏早已內定要唐生智來守南京。老蔣一生用兵有一個原則:他認為勝算大的仗,一定要由他的心腹嫡係來打;而明知不可為之事,就讓那些與他有罅隙的人去承擔,可謂分得一清二楚。他反複在唐生智麵前講,你們都不來守南京,我就自己來守!唐生智那脾氣經不住激,終於說出:你怎麽能留下?與其是你,不如是我吧!這當然正是老蔣需要的回答,這個爛鬥笠於是扣在了唐生智的頭上。唐生智就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其實他此時身患慢性痢疾,是勉力為之的。南京保衛戰從1938年11月25日打到12月12日,唐生智是在蔣介石的命令下才向部隊下達撤退命令的。撤退發生混亂,有數萬官兵未能渡江,後遭日寇屠殺。當時,筆者的父親是教導總隊桂永清部的下級軍官,幸而脫險,未作日寇的槍靶子。
唐生智撤出南京後,回到故鄉湖南東安,辦了一所設施齊全的中學,而顧和尚也隨行到此,與之相守。唐生智的慢性痢疾之症長久不愈,多方延醫問藥,不但不見效,而且使抗藥性變得更加厲害。後來卻是顧和尚以劇毒草藥鴨舌子為他治好的,也算是沒負老唐對他的一片癡心。據說後來在法幣貶值時,湘南幾縣隻用唐發行的票子,可見他在當地還是有相當勢力的。當地還留有兩營軍隊受他節製,而糧餉由省政府提供。這些是那個時代過來的長輩口傳的,應當有一定的可信度。
抗戰勝利後,唐生智不願當國大代表,並暗中與湖南的中共地下組織有了聯係。1949年程潛、陳明仁在湖南已有異動跡象,白崇禧部退守湖南,知道唐生智傾向中共,要密捕他,老唐留下弟弟唐生明與程潛、陳明仁共商起義事,自己抽身回東安避風。可長沙程、陳宣布起義後,湘南仍在白崇禧的控製下,唐生智在東安反而再次遇險:他的老部下李品仙代表李宗仁、白崇禧來動員他南下廣州,遭老唐拒絕。白崇禧明白老唐是打定主意要投共了,於是派兵前來搜捕。唐生智是在鄉親的掩護下,藏在柴堆裏躲過去的。唐生智本人躲過去了,他的妻子和六個兒女卻被抓到桂林作了人質。後來還是李品仙顧念舊情,才將他們轉送香港,而顧和尚也隨行護送到港,他們到1951年才回到大陸與老唐團聚。
之後唐生智當了解放後的湖南省政府副主席、副省長,直到1970年因患腸癌病逝於長沙,想必還是與他曾長期患慢性痢疾不無關係吧。
吏部尚書何鍵
何鍵在民國時期是督湘時間最長的一個湖南本省籍人士,自1929年至1937年,長達九年。他能在這個位置上幹這麽久,就因為他完全與唐生智那種理想主義色彩相反,是個徹頭徹尾見風使舵的人。他甚至連趙恒惕那種製定省憲法以自固的形式都不需要,而是隻看誰的勢力更大,就一頭紮進其懷裏,哪怕以前曾有仇恨,也能立刻笑臉相迎。可以說他在政治歸屬上是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這其實是很多政壇人物的共同特點,也算不上什麽不可饒恕的缺點。
何鍵,字芸樵,湖南醴陵人。他在民國時期督湘之人中間,是出身最卑微的。他父親當過多年長工,後來小有積蓄,買了一點田產,可為了供何鍵讀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又把田給賣了。何鍵1916年畢業於保定軍校第三期步科,回湘到趙恒惕任師長的湘軍第一師當見習,接著升少尉排長。1917年段祺瑞派自己的小舅子傅良佐任湖南督軍,譚延被迫第二次下台,湘軍在湘北被北洋軍擊敗,退守湘南,何鍵此時脫離了部隊,回到老家醴陵一帶活動。他很快拉起了一支隊伍,收集了潰兵手裏不少的散槍,被當時的湘軍總司令程潛收編為瀏醴遊擊隊,後開赴湘南,又被唐生智收編,何鍵當上了唐生智手下的營長。到趙恒惕開始主政湖南時,何鍵又得唐生智保舉,當上了團長。之後他一直追隨唐生智,不斷得到提升,北伐開始後,唐部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軍,這時的何鍵已經是第八軍第一師的師長了。北伐軍勝利挺進,第八軍越戰越壯大,不久就擴充到了六萬多人,分編為第八軍、第三十五軍、第三十六軍,何鍵任第三十五軍軍長,這時離他從保定軍校畢業回湘見習不過僅僅十個年頭。
第三十五軍駐漢陽的時候,長沙發生了馬日事變,這其實是何鍵主使的。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湖南的農運聲勢極大,北伐軍中許多軍官的家庭都受到了衝擊,軍官們情緒很激烈,加上此時蔣介石早已在上海發動了四一二事變,武漢方麵上下爭論也很激烈,使何鍵的立場迅速轉向了右傾。但是他知道總司令唐生智是不同意分共的,不敢公開在武漢發動,於是趁唐離漢去河南前線之機,派人回湘運動,調許克祥團進長沙,迅速發動了事變。許部圍攻省總工會、省農民協會、國民黨省黨校,殺害了不少左派分子。
唐生智被迫下野後,湘軍大部被桂係吞並,第八軍軍長李品仙、第三十六軍軍長廖磊都是廣西人,都成了桂係的幹將,隨白崇禧攻入北洋係的傳統領地華北。隻有何鍵的三十五軍留守兩湖地區,仍被桂係李宗仁、白崇禧所猜疑。但何鍵是個很能保護自己的人,處處對桂係表現出恭順,所以才能暫時保住自己的地位。當時湖南的省政府主席是程潛,何鍵負責清鄉,也就是肅清農會及中共勢力。可桂係對程潛督湘不放心,怕他跟自己不是一條心,斷了桂係歸路,於是趁成立武漢政治分會,扣押了程潛,以魯滌平繼任湖南省主席。何鍵仍負責清鄉,他大開殺戒不遺餘力,而紅軍在湘贛兩省的逐漸壯大,也造成了辦理清鄉的何鍵掌握了全省的地方武裝的局麵,使魯滌平對他疑忌日深。而蔣介石很擔心桂係進一步強大,造成尾大不掉之勢,很想在桂係拉得很長的戰線中間打進一個楔子。他看中的又是湖南。魯滌平是譚延的老部下,雖由桂係的武漢政治分會任命,但蔣介石正好可通過譚延拉攏魯滌平為己所用,大力補充魯的部隊軍火裝備,意圖將受桂係控製的兩廣與他們剛打下的華北地區分割開來。桂係李、白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急需在湖南找到一個能跟桂係站在一起的人來取代魯滌平,這下子就看中了何鍵。
何鍵的第三十五軍此時已被整編成了第六師,奉命準備開往湘贛邊境,開始參加對紅軍的會剿。他借故北上,在武漢拜見了李宗仁,又到北京拜見了白崇禧,狠狠地告了魯滌平一狀。之後武漢政治分會在李、白的授意之下,宣布免去魯滌平本兼各職,改組湖南省政府,指定何鍵為省主席。魯滌平毫無思想準備,隻好倉促離湘去了南京,結果原定會剿湘贛邊境的幾支部隊也都各自撤退,打亂了老蔣的部署。老蔣大怒,但忌憚桂係勢力強盛,隻好承認既成事實,讓何鍵暫代湖南省主席。
接著老蔣發動了倒桂戰爭,甚至將老對頭唐生智都請出來,幫著瓦解桂係。唐生智用老蔣給的光洋和自己的威信收回了舊部第八軍、第三十六軍的指揮權,就任第五路軍總指揮,接著參加老蔣與馮玉祥、閻錫山之間的大戰。而桂係原來為了穩定後方選中的何鍵,此時也毫不猶豫地投向了老蔣的陣營,他派人麵見老蔣,投書表示忠誠,表示願為討桂出力。老蔣當然求之不得,又給錢又給槍,還任命何鍵為討逆第四軍軍長。何鍵將在湖南的桂係部隊統統繳了械,真正斷了桂係的歸路。之後何鍵傾湖南全省兵力,隨廣東的陳濟棠、雲南的龍雲分三路攻入廣西,與桂係打了個天昏地暗,直逼得白崇禧下野才作罷。可桂係也不是那麽容易服輸的,不久李宗仁聯合張發奎,發動了對湖南的反攻,何鍵知道桂係是為了找老蔣報仇,自己並不是他們的真正目標,就想放桂係過境,保住自己的地盤拉倒。老蔣哪會讓何鍵的小算盤得逞?忙調動廣東、湖北兩個方向的部隊大舉入湘,將桂軍堵截在湖南境內,何鍵怕老蔣打敗桂係之後,追究自己的縱敵之罪,隻好拉開陣勢與桂張聯軍真幹起來。李宗仁和張發奎一度攻下長沙,出湘北進迫武漢,但終在老蔣的中央軍、粵軍、湘軍的幾路夾擊之下,敗退回廣西。湖南再遭兵禍之後,何鍵已完全地在蔣介石的掌握之中。
何鍵從魯滌平、程潛當省主席的階段,就負責清鄉,後來當上省主席之後,對清鄉更是不遺餘力。他殺赤化分子是極有名的,比如說平江龍門地區,原有六七萬人口,清鄉時卻隻準發放三千個良民證,每證須交大洋三十元,而沒有良民證的則被視為暴徒,可隨便殺害。屠殺開始後,先將村莊包圍,通道封鎖,進村見人就殺,然後是搶劫、縱火,一次就殺死一千三百餘人,造成震驚省內外的龍門慘案。經何鍵這樣的鎮壓之後,原來是農民運動發源地後來又爆發過秋收起義的湖南,居然基本上沒有了紅軍的立足之地,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何鍵1929年任湘贛兩省清剿總司令時,負責對井岡山區的進攻,迫使紅軍主力離開井岡山根據地南下贛南,乃創建中央蘇區。但其中也曾有過一次彭德懷部紅三軍團趁討桂之戰的混亂,突襲平江、長沙,占領省會長沙達十天之久。不久紅一軍團曾再打長沙,不下,乃轉向東進,進入中央蘇區。此後除了湘西自成係統,在湘西王陳渠珍的統治之下,還有少量紅軍的蹤跡之外,湖南其他部分均不見紅旗蹤影,成了全國的模範省,而緊鄰的江西和湖北卻都有大片的紅色根據地。紅軍攻入長沙時,連何鍵本人乘坐的汽車都被燒毀,使他後來隻有滑竿可乘。他為了報複,殺過幾位著名的共產黨人,其中有向警予和楊開慧。他殺人也不光針對赤化分子,對於刑事犯罪者亦毫不容情。黃仁宇先生的《關係千萬重》一書中有很有趣的記載:有一個房東將自己住房的一部分租予房客,這房客寫匿名信威脅房東,令其交出大洋若幹,限期送往某處交接。房東初不疑房客,還與其商議征詢對付的辦法,房客叫他不必報警,可與勒索者討價還價。房東懷疑了,於是報警,抓到房客證據,將其逮捕。案經省政府粗略審查,迅速將案犯槍決,理由是此人讀過書,又非饑寒所迫,竟做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所以不可饒恕。相比譚延、趙恒惕時期,何鍵執法已基本不按法律條文,而是如同封建時代那樣,以自己的道德標準斷案,於是草菅人命成為屢見不鮮的現象。
何鍵真正管理湖南省的行政事務,應該是1930年後的事情,那時因為省內已沒有敵對勢力,他得以將注意力轉移到建設上。粵漢鐵路的湖南段,就是這個階段完成的,還有湘桂線也開始興建。湘黔線在規劃之中。但工業基本上停留在20年代保留下來的水平,南門外的發電廠和湘江河西的裕湘紗廠都已經運轉了近十年。何鍵留下的標誌性建築應該數國貨陳列館,顧名思義,他也還是以提倡國貨為愛國之標榜的,這個建築在抗戰中竟未燒毀,樓頂置警報器,遇日機空襲時,警報立刻響徹長沙上空,使市民得以及時躲避炸彈的威脅。解放後國貨陳列館成了中山路百貨公司,仍是長沙市民首選的購物地點,其一排高大的圓形廊柱頗有西洋風格。可惜在80年代被毫無曆史觀念的商店經營者拆掉改建了,變成了沒有任何特色的現代水泥建築。
何鍵也曾想重振湖南本省的軍力,成立了省政府下屬的航空署,聘請了飛行員,從國外購進了十架戰鬥機。但飛機到貨時,先被蔣介石扣下了六架,說四架已足夠省內防務之用。而到江西清剿紅軍的戰爭接近尾聲時,老蔣更進一步逼迫何鍵交出全部湖南省的兵權。何鍵不敢違抗,把湘軍四個師和四架飛機都交了出去,從此自己隻當文職的湖南省主席。到1937年抗戰爆發,蔣介石已經意識到當年蔣百裏所預言的:湖南將成支撐抗擊外敵的關鍵地區,於是命令何鍵交出湖南省的政權,調他到南京任內政部長,派自己信得過的張治中(字文白)當了湖南省主席。然而就在張治中的任內,發生了震驚全國的長沙文夕大火。何鍵在離任省主席之前,斷了最後一個案子:下令槍斃了一個婦女,理由是她竟然嫁給了日本商人為妾。那日本人已經撤僑離去,他的中國小妾不但有通敵罪,而且貶辱中華女性的民族氣節,所以罪不可赦。與此同時,何鍵卻也向已抵陝北的毛潤之先生發出電報,稱國難當頭,今後當休戚與共義無反顧,當然並不提及楊開慧被殺事。這些趣聞黃仁宇先生都曾以親曆者身份詳細記述。
蔣介石將何鍵調往南京任職後,逐步把湘軍抽調一空,幾乎全部送上了抗日的前線,就連負責地方治安的保安團隊也不例外。而且湘軍出湘抗日,都是分別編入不同的部隊,分割使用,不使其仍形成集團。國難當頭,有無湘不成軍之譽的湘軍倒是都沒有給家鄉父老丟臉,無論在哪個戰場上,作戰都極為英勇頑強。特別是在淞滬之戰中,湘軍損失慘重,即使沒有全軍覆沒的部隊,繼而也被編散了,取消了番號。老蔣這樣做,自有他消滅異己統一政令的用心,但借外敵之刀殺自家兄弟,不能不令國人齒冷。民國時期從辛亥革命後建立起來的湘軍,曆經內戰的磨難,終於消亡於抗日的戰場上。作為最後一個湘軍統帥的何鍵,眼看著三湘子弟兵灰飛煙滅,心情一定是非常悲涼的吧。
何鍵在南京任內政部長後,隨中央政府撤到陪都重慶,其實他手裏毫無實權可言,於是自嘲說自己做了吏部尚書。可就是這閑差也不好當,他在1939年差點因一個誤會被老蔣殺掉:那時他的結發妻子黃氏在香港病逝,何鍵獲悉後想去香港為妻治喪,向行政院長孔祥熙告假一個月,孔祥熙準假。可就在他準備登上飛機離開重慶的時候,戴笠親自趕到機場,命令停飛,並登機檢查何鍵有無蔣介石的親筆批準的假條。何鍵拿出孔祥熙的假條,被戴笠拒絕,並將何鍵拉下飛機,當即軟禁起來。原來此時因汪精衛叛國後,重慶有一些官員偷偷赴港轉投南京偽政府,老蔣令戴笠對要去香港的官員嚴加盤查,何鍵正是犯了這條忌諱。後來經孔祥熙出麵澄清,老蔣才放了何鍵,但還是撤了他的內政部長,改任撫恤委員會主任委員。之後何鍵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亂說亂動,一直老老實實任這個閑差。
何鍵1949年遷居香港,1950年到台灣,又當上了總統府國策顧問,1956年病逝於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