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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正義與和解:“肯特屠殺”以後的故事

(2010-06-01 21:41:00) 下一個
真相,正義與和解:“肯特屠殺”以後的故事 2010-06-01 19:56:18


1970年5月4日,在美國俄亥俄州的肯特州立大學(Kent State University)校園裏,發生了一場震驚全國的槍殺案。在驅散抗議學生的過程中,28名國民警衛軍(National Guard)的士兵向學生開火。在十三秒鍾時間內,他們發射了六十多發子彈,造成4名學生死亡,9名學生受傷。這十三秒鍾,十三名傷亡在美國引起了軒然大波,史稱“肯特屠殺”或“五四屠殺”。直到它的四十年紀念日(2010年),美國各大報紙還載文紀念和評論。

事情的簡單過程是這樣的。1970年5月1日起,為了抗議尼克鬆政府把越南戰爭擴大到柬埔寨,美國各個校園都出現了聲勢浩大的學生示威抗議活動。在肯特州立大學,學生與當地警察發生衝突,警察使用了催淚彈來驅散學生。第二天,州長派遣國民警衛軍進駐肯特市。當天晚上,當地征兵站(ROTC)的辦公室被縱火燒毀,使得衝突更加升級。兩天後(5月4日),學生們違抗禁令在校園裏舉行示威,抗議國民警衛隊的進駐。中午,國民警衛隊開始驅散學生。在十幾分鍾磚塊,棍棒與催淚彈的對峙之後,國民警衛隊的士兵們開始後退。但當他們到達一個高地時,一些士兵突然轉身,用步槍與手槍射擊。大多數子彈是對空中或地上發射的,但也有一些射向人群,造成了傷亡。被擊中的學生最近的離開戰士約二十米遠,而最遠的在二百多米以外的停車場。有些受難者並沒有參加示威,而是路過現場而已。隻有兩個學生是正麵中彈,其餘七名側麵中彈,四名背後中彈。

當人們從十三秒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時,對抗的情緒接近沸騰。幸運的是,國民警衛隊的軍官們總算約束住了士兵,學校的幾名教授也挺身而出勸說學生離開。二十幾分鍾之後,學生終於離開了校園,一場更大的慘劇被避免了。隨後,學校被關閉,直到暑假後才複課。五月八日,國民警衛隊和州警察撤出了肯特城。




最著名的槍擊現場照片 (來源: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en/6/65/Kent_State_massacre.jpg)

在上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美國因為民權運動和越戰而陷入了空前的社會對立和動蕩。不管從理念上還是自身利益上,大多數學生都反對美國參與越南戰爭,而且以各種暴力和非暴力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訴求。另一方麵,社會上也有很多人對學生的“胡鬧”感到厭倦。如時任加州州長,後來成為總統的裏根就公開宣稱,應該停止對學生的縱容。肯特大學所在的俄亥俄州州長也主張對學生采取強力措施。在“五四”開槍後,民調表明,58%的受訪者認為事件的責任在學生。甚至總統尼克鬆和FBI主任胡佛也都表達過類似立場。因此,有人認為這次槍擊案是白宮和州政府蓄意造成的,目的是阻嚇示威學生,企圖控製局勢。

這種說法至今沒有強有力的證據支持。但是即使這是真的,他們也是大大失算了。這次槍殺事件點燃了全國校園抗議熱潮。紐約大學學生掛出的橫幅“我們是殺不盡的(They Can’t Kill Us All)”,表達了當時典型的學生心情。五天後,十萬人在華盛頓示威,反對戰爭和反對屠殺學生。據統計,“肯特屠殺”引起了全國超過四百萬學生抗議,導致900所美國學校關閉。肯特屠殺被認為是“越戰打到美國(the Vietman War came home)”的裏程碑。我想,那麽多學生敢於“頂風作案”,除了出於理想和義憤外,也出於一種信念,就是開槍殺人這樣的事,在美國是不會成為常規的。

隨著越戰的結束和尼克鬆的黯然下台,反戰運動很快就成為了曆史。但是肯特屠殺並沒有被遺忘。在以後的四十年中,以受難者及其家屬以及肯特州立大學的一些教授為首,人們堅持著對真相,正義與和解的尋求。這也是我這裏要說的主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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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從個人還是社會來說,愈合的第一步是找出事實的真相。關於肯特州立大學5月1日到4日所發生的事,已經有了非常詳盡的報告和記載。但是,至今還是有不少沒有答案的問題。

導致開槍的學生示威和與官方的衝突,到底是自發的還是背後有“黑手”?有些零星的報道說,征兵辦公室被燒之前就有人在談論這件事。也有人指控某個學生是FBI的眼線,那天帶著手槍。能是他首先開槍引起了槍擊事件。但是在正式的報告中,這些都被認為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FBI也否認“眼線”的存在。開槍事件一天以前,俄亥俄州長與尼克鬆通過兩次私人電話。他們是否在密謀什麽?但通話內容卻沒有記錄。所以是否有“黑手”,至今懸而未決。即使有的話,那個黑手是來自蘇俄還是來自政府,也是問題。

士兵們開槍是個人的自發行為還是合謀或命令的結果?二十八個士兵同時轉身開槍,似乎很難相信是個人的決定。但是沒有證據說是某個指揮員下了命令。在國民警衛隊到達開槍的地點之前,一些官兵曾經聚成一圈商議。但也不能證明這些就是後來開槍的人,他們商量了什麽也不得而知。四十年後,調查者聲稱對當時一卷錄音進行聲訊處理後,發現開槍前有人發布“警衛隊,準備射擊”的命令。但是也有人指出,這個命令的語言風格不合乎部隊的傳統。所以這到今天還是一個懸案。

如果沒有命令,那麽士兵們開槍的動機是什麽?是真的認為自己麵臨生命危險而自衛,還是出於憤怒的報複行為?由於那天與前兩天的激烈對抗,這真是很難說。從戰術形勢來看,在開槍前一瞬間,學生離開士兵們有相當的距離,他們投擲的石塊等對於全副武裝的士兵來說應該不構成生命威脅。但是另一方麵,在當時激烈的激烈語言和行為衝突中,對於這些從未受過相關訓練,很久沒有休息,麵對數倍於己方的人群的士兵來說,外人很難知道他們的感受。所以,這也是說不清的問題。

槍擊事件發生後,FBI馬上派出三百多名探員介入調查。同年FBI發表了調查結論:開槍是不必要的,也是沒有正當理由的。國民警衛隊士兵宣稱生命受到威脅和受到狙擊手射擊都沒有根據。尼克鬆當局還組織了一個關於學生運動的調查委員會。他們除了審讀FBI和其他調查結果外還花了三個星期在肯特市訪談目擊者和舉行聽證會。在1970年9月發表的調查報告中詳細回顧了那幾天的經過,指責參與抗議的學生的行為“不可容忍”,認為他們的暴力行為必須為慘劇承擔部分責任。同時,國家警衛隊驅散學生的行動和一係列的措置失當也助長了暴力的升級。但盡管如此,對學生開槍的行為仍然是“不必要,無理由,不能原諒”的。報告並指出:“在麵對示威學生時,不能向警衛隊士兵頒發實彈步槍。肯特慘案必須標誌著這種做法的結束。”

慘劇不到半年,官方的調查就有了結果。但是很多民眾和受害者並不滿意。一些肯特州立大學的教授進行了自己的調查,有一位受傷的學生Alan Canfora一直堅持是尼克鬆當局策劃了這個慘劇,並不停地尋找新的證據。前麵說到的對錄音帶的新處理,就是他的努力之一。死難者Krauss的父母也一直公開指控政府的幕後策劃。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媒體上仍有從FBI文件中發現新的證據和對錄音帶處理得出新結論的報道。光是以“隱瞞(coverup)“為書名講肯特屠殺案的書就有好幾本。這些不滿意的人指責聯邦和州政府不公開有關資料,或在得出結論時忽略一些證據。但是至今沒有關於民間調查者受到迫害的報道。當然,由於當時的混亂,缺乏中立的見證人,加上現在年代久遠,上麵說到的“懸案”得以澄清的可能看來不大了。但這些調查的行動本身就有利於傷痛的愈合。它使得關心這個慘劇的人有了一個共同目標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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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弄清真相的同時,懲辦肇事者也很快提上了日程。1970年8月,俄亥俄州組成了特別大陪審團審理這一案件。同年10月,大陪審團認定警衛隊士兵們無罪,卻指控24名學生和1名教授在征兵辦公室縱火事件中犯罪。受害者和親屬認為州大陪審團審理不公,於是推動聯邦政府審理此案。1971年8月13日,司法部長認為起訴警衛隊士兵不可能成功而宣布取消案件。同年10月,一萬多人簽名要求尼克鬆總統改變這一決定。1972年10月,死難學生家屬在地區法院狀告司法部,要求它進行大陪審團調查。1973年12月18日,經過了“水門事件”的政治動蕩和兩任司法部長之後,在受害人的不斷努力和國會議員的介入下,總算開始了聯邦大陪審團的調查。1974年3月,大陪審團起訴了8名警衛隊士兵。同年10月29日,審判開始。11月8日,法官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了整個案件。

在刑事懲罰無望後,受害人和家屬就開始了民事訴訟。他們募得經費,花了大量精力整理案情,聘請誌願律師,在1975年狀告俄亥俄州長,肯特州立大學校長和警衛隊士兵。他們指責士兵們無理由開槍射擊造成傷亡。而士兵們辯解他們有足夠理由認為受到生命威脅。經過三個月的審理,陪審團裁定所有被告勝訴。經過上訴和重審,最後案件在1979年和解。由俄亥俄州支付給受害人總共675,000美元賠償,同時警衛隊士兵簽署了一份聲明,對肯特慘案表示遺憾但不道歉。

雖然這個法律程序的結果不是人人都滿意,但這畢竟是一個結局。受害人和家屬經過八年多的努力,總算是走完了這條路。至於正義是否得到了伸張,那就是見仁見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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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和正義的尋求給了受害人一個交代,但對於社會來說,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避免這樣的慘劇重演。這方麵,肯特州立大學和參與者也進行了不懈的努力。

肯特州立大學每年都舉行各種活動紀念“肯特屠殺”,包括每年一度現場的燭光紀念會,以及5月4日中午停課兩個小時。從2000年(三十周年)起,大學每年舉行研討會,討論民主製度中的各種問題。例如,2000年的題目是“言論自由的界限與民主社會的秩序”。作為“肯特屠殺”事件的紀念,大學還成立了“和平變革中心(Center for Peaceful Change)”,後來更名為“應用衝突管理中心(Center for Applied Conflict Management)”。校園內建立了很多紀念景點,學校網站上也有很多關於這個事件的資料和鏈接。 “肯特屠殺”也成為課程和研究的主題。學校裏還有好幾個紀念組織和資料中心。1990年,學校建立了以死難者命名的獎學金。

國家警衛隊因為“肯特屠殺”而改變了訓練和作戰程序。士兵們接受了控製民眾騷亂的戰術訓練,配置了警棍,個人裝甲等非致命武器,以保證這樣的慘案永不再發生。美國陸軍也開發了橡皮子彈等非致命武器,並采取新的行動方法來避免傷亡。其他執法部門也經常以肯特屠殺來提醒自己。從這方麵說,肯特州立大學的死難者的血沒有白流。

當年親曆肯特屠殺的學生和教授也繼續著他們人生的旅程。以學習和反思為主題的紀念活動讓人們團結而不是分裂。就連堅持繼續為發掘真相,揭露政府醜聞而奔走的那些人,也變得比較心平氣和一些了。他們看到了這個國家因為肯特屠殺而發生的變化,開始相信不管過去怎樣,這樣的慘案將來不會再發生。2008年,當年國家警衛隊部隊的最高指揮官Fassinger去世。當年的受傷學生,“政府黑手”理論的積極倡導者Canfora還發表聲明表示悼念。他提到他們之間的交往,在2007年握手言和並共同出席了一些紀念活動。Canfora還說道,他願意同任何國家警衛隊士兵公開或私下接觸,討論事情的真相。他說:“在肯特,我們現在不尋求報複和複仇。我們隻尋求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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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特屠殺是以一起“體製外”事件。事件發生的前幾天肯特街頭已經出現暴亂跡象,以征兵站被燒為高潮。開槍當天的學生示威,更是直接違反了州長和學校當局下達的禁令。但是,官方從來沒有認為因此開槍就是正當的,也從來沒有把被殺傷的學生當作“暴徒”來追究責任。(俄亥俄州曾經起訴過25名與前一天縱火有關的師生,其中一人被定罪,兩人認罪,一人被判無罪,其餘的案件因證據不足而被駁回。)另一方麵,雖然總統調查組報告的結論是開槍“不必要,無理由,不能原諒”,那二十八個開槍的士兵終究也沒有承擔法律責任。槍擊事件發生後,全國學生群情激憤,但社會上也有強烈的聲音指責學生咎由自取。但是不久之後,雙方都回歸了法製係統。受害人家屬通過政治活動和法律訴訟來尋求正義和補償。他們其中的一些人也還在通過種種合法的途徑來表達對官方“掩蓋真相”的不滿,至今還有好幾個有關的網站,並仍然得到媒體的注意。社會上對學生過激行為的指責也歸於平息,隻留下了對死者的紀念。

“肯特屠殺”是當年震驚全國的事件,也使得美國在世界上永遠蒙羞。在當年學生反戰,反政府情緒接近沸點的時刻,它很可能是幹柴上的火星,點燃一場撕裂整個社會的內戰。但是,這沒有發生。這僅僅是幸運嗎?還是雙方都做對了一些事?這也是我們值得反思的一個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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