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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十字路——對砥平裏的曆史性圍攻(ZT)

(2009-07-02 22:48:27) 下一個
朝鮮十字路——對砥平裏的曆史性圍攻(ZT)

譯者前言:在浩如煙海的有關五十多年前的朝鮮戰爭的文字中,費倫巴赫(T. R. Fehrenbach)先生的“朝鮮十字路——對砥平裏的曆史性圍攻”(Crossroads in Korea, the Historic Siege of Chipyong Ni)一書與眾不同。它既非研究朝戰慘烈曆史枯燥學術專著,也非戲劇化後的煽情文學作品。然而,作者通過對朝鮮戰爭中兩個既有戰略態勢上的轉折意義,又不失戲劇性的戰鬥的據實介紹,把中國軍隊入朝後的朝戰拉鋸式全景,甚至朝戰整個曆史,濃縮在讀者麵前。

一本連文帶圖不足百頁的小書,讀來卻是饒有興味。那些對朝戰有興趣,但因種種原因卻僅僅涉獵過中國官方允許的有關文字,或雖有心也有條件卻沒有時間去閱讀英文長篇大論的國人,不妨讀讀費倫巴赫這本小書。一來這用不了多少時間。二來書中的戰鬥描寫跌宕起伏,緊張刺激,扣人心弦,應是喜歡軍事題材文字的讀者的中意之作。當然,通過該書我們還可以對參加過朝戰的普通美國人而非所謂學者專家如何看待朝戰有所了解。

公正地說,費倫巴赫對那場戰爭持有一種平實的視角與坦誠的心態,決無常見於我們國人的那種偏執與狂熱。反觀絕大部分中國大陸出版的有關朝戰的文字,有中國政治文化特色(也是我們非常習慣)的妖魔化語言卻比比皆是。讀過那些文字之後,不僅一個完全不同的圖像“自然而然”地在我們腦子裏成形了,而且我們自己日後再提起有關話題時,也“自然而然”地使用起那些妖魔化的語言來了。

這使人感歎。在譯者看來,任何發生在過去的事情,不管多麽複雜,其緣由結果都應該是有一個一定的“說法”的。然而,不同的作者,不同的為文態度與行文方式,卻可以在我們的腦子裏對同一件事情留下完全不同的圖像。作為讀者,我們應該相信誰呢?

這可能是一個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不過,我們的祖先說過,兼聽則明,偏聽則信。知道一件事情的兩麵之詞總是比一麵之詞更好,讀讀我們習慣和不習慣的文字總比隻讀我們習慣的文字更好。

為此,本人雖非語言學或翻譯學出身,也不揣冒昧,將該書翻譯成中文,權且是給有心的國人增加一點飯後茶餘的閱讀樂趣吧,如果談得上樂趣的話。好在該書的篇幅和分量是我這個文字與翻譯的門外漢還可以靠業餘時間勉強對付一下的。當然,門外漢就無法譯出原書冠每章以一個S打頭的單字標題那份機巧來了。書後提供的朝戰事件編年表、參考讀物以及注釋則不在翻譯之列。

眾所周知,朝戰發端於三八線,終止於三八線。始作俑者什麽好處也沒有撈到,可是,卻使上百萬人的人頭落地,無以計數的財產化為灰燼。但願,這樣慘烈的曆史不再重演。

費倫巴赫先生朝戰期間服務於美陸二師並先後擔任排、連指揮員和營級參謀。“朝鮮十字路”一書應該說是費倫巴赫著述中的“小字輩”,其英文原著由美國麥克米蘭(Macmillan)出版社於一九六六年出版。

需要提一句的是,費倫巴赫先生在本書裏提到的中方司令員林彪實際應該是彭德懷。為保持原著的完整性,譯者沒有改動。

來來
2009.6.25,朝戰爆發日

朝鮮十字路——對砥平裏的曆史性圍攻

費倫巴赫

目錄

一.遭遇意外(Surprised)
二.陷入重圍(Surrounded)
三.圍剿攻擊(Siege)
四.屠宰廝殺(Slaughter)
編年表(Chronology)(譯略)
參考讀物(For Further Reading)(譯略)
注釋(Index)(譯略)

一.遭遇意外(Surprised)

紅色伏兵(Red Ambush)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晚,在朝鮮北部冰凍霧罩的重重大山裏,兩支敵對的大軍都擺開了進攻的態勢。

然而,隻有其中一支知道另外一支的存在。

由美國、土耳其、英國與南朝鮮人組成,聚十萬之眾的美國第八集團軍奉命準備向僅僅百把英裏之外的鴨綠江進發。鴨綠江是朝中的界河。連日來,第八集團軍都在穩步推進,其敵人朝鮮人民軍的抵抗越來越微弱。可以預期,第八集團軍抵達鴨綠江之日,就將是整個朝鮮脫離共產黨統治之時;而且,朝鮮戰爭也將勝利結束,至少象士兵們希望的那樣。

第八集團軍的右翼,也就是東路,是司令部駐紮在一個叫做軍隅裏的小村上的美國第二步兵師。該師現有大約一萬二千人,而滿建製應該是一萬五。它的每個步兵團有三千人左右,每個團由三個步兵營與一個坦克連組成,他們散布在清川江河穀地帶。清川江發源於深山裏的熙川一帶,向西流入泥濘的黃海。該師的第二十三步兵團駐紮在江北,而九團與三十八團則在用淡褐色土牆圍起來的軍隅裏以東直到新興洞一帶展開。

這一帶的居民早就逃離了,留下的隻是一片荒野。西伯利亞下來的刺骨寒風沒日沒夜地刮著,士兵們在華氏零度氣溫的天氣裏戰栗。泥土已經完全封凍,挖一個六英尺深的散兵坑(譯注:美軍稱之為“狐狸洞”)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士兵們挖坑時,汗水就會冰結在他們的身體上。晚間,寒風甚至會滲進他們封得嚴嚴實實的睡袋裏;即使不是站崗的哨兵,也無法真正入睡。

江兩岸的山並不高,但是它們重重迭迭,阻擋著所有方向上的視線與聲音。沿江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它顯然隻適合於牛車而不是美式一噸半的軍用卡車,也很少有足夠大的平地供支撐帳篷用。

這種崎嶇的地形迫使第二師的三個團無縱深地一線展開,麵向東北方的熙川,那裏是一片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高聳入雲的大山。包括師部情報人員在內,沒人知道那大山背後深藏著什麽東西。巡邏車進不了山裏,而偵察機上的飛行員也無法看清那些雲遮霧障的山溝裏都有什麽。

然而,預定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二師將向熙川方向發起攻擊,進而殺向鴨綠江邊。

因此,二師所屬步兵團基本擺開了進攻而不是防守的架式。隻有殿後的保羅.弗裏曼上校的二十三團作了一些防禦的準備,以防腹背受敵。弗裏曼上校與他的下屬一樣,對整個戰役的總體意圖所知甚少。不過,他聽說在他們的北方有些中國人的小股象征性部隊,他們被共產黨統帥部調來,虛張一下聲勢,以使聯合國軍不敢過早實施最後的攻擊以奪取戰爭的勝利。

聯合國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不相信中國真敢參戰。聯軍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實際上,麥克阿瑟將軍已經下令第八集團軍加快進軍步伐,並向部屬許諾,他們聖誕節就可以回家了。

而保羅.弗裏曼最關心的則是他部下的安全。在從八月的南朝鮮洛東江一路打到現在十一月的北朝鮮清川江的曆次艱苦戰鬥中,弗裏曼逐漸調教了他的官兵們,讓他們以他規定的方式行事,那是他自認為最有利於保護官兵生命安全的方式。來自弗吉尼亞的弗裏曼有一頭鬈曲的灰發,行事謹慎,決不冒險。

弗裏曼上校的主意並不總受其士兵、軍官乃至上司的歡迎,但他堅信自己最懂得如何在朝鮮的山地作戰,並以此為據下達命令。他總是命令士兵們在天黑之前占領製高點,即便這意味著付出巨大的努力。他還堅持讓他們把散兵坑挖得比必要的深度更深,並且一定要用圓木遮蓋起來,以防彈片飛入傷人。

部屬們對弗裏曼漸漸地從起初的反感變為喜歡。他們意識到,戰爭不是遊戲或探險,而是隨時都有死亡發生的事情。它有時需要巨大的勇氣,但更多的時候則需要高度的警惕和精益求精的防範。

弗裏曼上校是在五零年夏天二十三團奉命開赴朝鮮時才上任的。該團一些軍官認為另一位更有名氣的人應該擔任團長,因此,他們起初並不買弗裏曼的帳。詹姆斯.愛德華中校就是這樣的軍官中的一個。他是該團二營營長,一個講話粗魯的德克薩斯大高個。這兩人在南朝鮮大丘附近的一次激烈戰鬥中,有了第一次的交道。那時,他們所在的二十三團正在抵抗著人數眾多的北朝鮮軍隊的猛烈攻擊。愛德華中校爬到他的陣地前沿,全身匍匐在一個小土包上觀察戰鬥,不顧子彈與迫擊炮彈在他周圍開花揚起的塵土。這時,有人在他的皮靴上輕輕蹭了一下,那是弗裏曼上校, 他也爬上來了,就在愛德華中校身邊。

弗裏曼問,“中校,你在這裏胡搞什麽?為什麽不呆在你的指揮位置上?”

愛德華咆哮道,“這就是我的指揮位置。可是你在這裏搞什麽搞?”

弗裏曼笑了,“中校,幹得不錯,我能幫忙嗎?”

兩人的這次交道改變了愛德華中校與他人對弗裏曼的印象。

現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晚,弗裏曼上校的官兵們都貓在深深的散兵坑裏,緊靠在一起的各步兵連的士兵們枕戈待旦。突然,最前麵的散兵坑裏與觀察哨上的人看見東北方的天空裏升起了象羅馬燭光樣的紅色信號彈。還有人聽見陣陣寒風中傳來的隱隱約約軍號聲。

(譯注:這就是中國有關朝戰的文字中提到的誌願軍的第二次而美方認為的第一次戰役的開始。它是對聯合國軍造成最大軍事與信心打擊的一次戰役。按中方的定義,整個朝戰共有五次大規模運動戰,而美方認定有四次。中方所說的第一次戰役在美方看來雙方並無實質性戰鬥。中方所說的第二次戰役迫使與鴨綠江咫尺相望的美軍向三八線作全麵的戰略退卻。第三次戰役美軍再次主動退卻,讓出漢城,退到三七線。第四次戰役美軍試探性北進,這時已經疲憊本該修整的中國軍隊反而以倉促進攻應戰,招致美軍強烈反攻,中國軍隊被迫放棄漢城,並退守至三八線以北。第五次戰役以中方的空前規模進攻開始,以經過在三八線附近的拉鋸式較量後中方的巨大軍事失利告終;而美軍雖取得軍事優勢,再次把中國軍隊頂回到三八線以北,但也人員損失嚴重。從此,雙方都意識到幾乎沒有吃掉對方取得完勝的可能,“全麵勝利”的軍事目標由此變成了“體麵和平”的政治訴求,戰線因而在三八線附近逐漸穩定下來。)

與此同時,槍炮聲在四周的山包上響起,緊接著就是成百上千的人在黑夜中向二十三團的陣地衝來。他們是中國士兵,身著中國北方那種芥末色的肥大棉被式軍裝,戴著絨帽。他們不停地扔手榴彈,不停地用半自動步槍開火。

弗裏曼的士兵們放出照明彈,把黑夜變成了白晝。他們立即用自動步槍向拚命衝鋒的身影猛烈還擊。許多中國士兵倒下,進攻被打退了。可是,下一波進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中國人沒完沒了。好在二十三團的陣地沒有明顯薄弱處,進攻才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退。

整個這一段清川江河穀及兩邊的山坡都在槍林彈雨之中。上千的中國人在夜色中突然出現,沿著自然溝壑以戰鬥隊形向美軍陣地衝擊。一旦遭遇一個美軍據守的山包,他們就吹響軍號,迅速散開,將其包圍起來,然後從各個方向上輪番衝擊。

原本為了次日的攻擊,二十三團的姐妹團,九團與三十八團是按一個單薄的隊形展開在那些山包上的。由於過去的幾天裏,他們的推進都僅僅遇到些許不堪一擊的抵抗,現在人海般的奇襲就顯得特別意外了。中國士兵很快就衝亂了他們的陣地,將各個班排分割開來,然後將美軍士兵們擊斃在他們的散兵坑裏,或者幹脆用手榴彈炸個幹淨。

就這樣,九團與三十八團被成連成連地分割包圍起來,然後被一個一個地吃掉。

也就是這樣,在乘勝進軍的第八集團軍右翼的美軍第二步兵師的官兵們意識到中國已經卷入朝鮮戰爭了,盡管這為時已晚。

軍隅裏遭遇戰(The Stand at Kunu-ri)

中國軍隊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擊弗裏曼上校的陣地,但二十三團堅守住了。拂曉時分,該團寸步未退而且傷亡很小。上校一貫的謹慎立了大功。

可別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中方對第二步兵師最猛烈的攻擊指向東頭的九團。該團各有上千人的第一和第三兩個步槍營被割成碎片並幾乎全殲。二營則毫發無損,但那也是因為它僥幸在清川江的另一岸,未被夜裏進攻的中方發現。

喬治.佩普洛上校的三十八團有與九團幾乎相同的厄運。他前麵的好幾個連一瞬間就不複存在,而他自己與手下幾乎所有的戰鬥單位都失去了聯係。他確信,自己承受著中方主力最嚴厲的打擊,但是他錯了。

更為猛烈的攻擊實際上落在了位於熙川正南方的南朝鮮第二軍團頭上,也就是第八集團軍的正東。美軍第二步兵師與南朝鮮第二軍團的潰敗,使得第八集團軍的右翼完全暴露。僅僅幾個小時的戰鬥,第八集團軍的戰役位置就變得岌岌可危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白天,第二步兵師各單位收縮起來,各部首長評估戰鬥損失。對於散布在各個山包上的部隊來說,這收縮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中方進攻破壞了無線電通訊設備,報告與命令要麽不完整要麽幹脆就無法送達;而輪到中國人進攻的夜晚很快又降臨了。

夜幕降臨時偵察部門才得到情報,說大約有十八萬中國軍隊埋藏在熙川附近的深山溝裏。同前夜一樣,中國士兵們勇敢地衝向第二師的坦克群。這一夜,中方發現了九團二營,反複攻擊使二營減員至二百人。他們還徹底瓦解了三十八團,並開始向靠西的軍隅裏推進。

終於,一隊中國士兵呐喊著突破了弗裏曼的防線;盡管他們很快又被趕了回去,但許多團部人員,如炊事兵、秘書及參謀等已經死的死,傷的傷。混亂中,弗裏曼的二營與三營不得不從它們的戰鬥位置沿江岸後退好幾百米。然而,他們最終還是重新結集,以猛烈的步槍、機槍及迫擊炮火力反擊中方的進攻。

天亮的時候,九團因為減員過多已經完全喪失了戰鬥力。三十八團還在與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中方近距交火,並慢慢向西退卻。更糟的是,在側翼的師預備隊也被衝散。中國軍隊正試圖從軍隅裏東麵南進,包抄整個二師。

所以,二師在遭受來自北麵的沉重打擊的同時,還麵臨著立即被從東麵和南麵合圍的巨大威脅。

十一月二十九日,第二步兵師師長勞倫茲.凱瑟少將接到了與敵人脫離接觸,向南方的順川退卻的命令。

凱瑟少將命令唯一還有真正戰鬥力的弗裏曼團堅守要道軍隅裏,直到全師都安全撤退至可向南逃跑的順川公路時。

弗裏曼奉命把部隊帶到軍隅裏東北方。中國軍隊此時正在清川江北岸大量集結。白天時,弗裏曼的坦克連和有十八門105榴彈炮的後備重炮營,可以將中國人阻隔在有上千米遠的對岸一片開闊地之後。中國軍隊由於是夜間秘密渡過鴨綠江來到朝鮮的,他們的重炮及為數不多的坦克都扔在了中國。麵對美軍的長程火力優勢,中國軍隊無法在白天僅靠徒步士兵來征服敵人,不管他們有多少這樣的士兵。但弗裏曼知道,一旦夜幕降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三十日整天,弗裏曼的三個營都堅守住了他們的陣地,掩護著師裏其他部隊的撤離。坦克與105榴彈炮傾瀉成千上萬發炮彈,有效地阻止了隨時試圖衝擊的敵人。整個封凍的河麵上彌漫著硝煙,周圍的山包上則是零零散散的中國士兵的屍體。

這時,在順川公路上拚命逃命的部隊又陷入另外一個陷井。師指揮部沒有任何人知道,中國人已經有整整一個師上萬人的全副武裝部隊穿插到了逃路兩側。(譯注:這就是後來被彭德懷以“三十八軍萬歲”通令嘉獎的事件。中國六十年代家喻戶曉的電影“奇襲”正是以此為題材拍攝的。)在更南的地方,也就是正在企圖北上接應美陸軍二師的英軍二十七旅所在位置的稍北處的通道已被廢棄的車輛完全堵死。南逃的二師車輛阻塞在此處,完全暴露在公路兩旁的中國軍隊的火力之下。

又是伏兵!在卡車上的美軍都處於逃命而非戰鬥狀態,他們隻好紛紛跳下車來,尋找身邊任何可以藏身之處,大石頭後或小壕溝裏,以求保命。當然,許多人還是未能幸免。

在華氏十度的氣溫下,已經連續作戰多天,毫無休息與睡眠的士兵們完全精疲力竭甚至木納了。傷凍,震驚,四周的死者和慘叫的傷員,所有的美國人,土耳其人及韓國人在冰天雪地裏亂作一團,連想想自己是否還活著的勁兒都沒有了。

凱瑟將軍在天將黑的時候徒步走近塞車處。經過幾個美國軍官與韓國士兵的冒死工作,道路終於被清理幹淨。美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使敵人隻能龜縮在公路兩旁的山溝裏。下午至初夜這段時間,第二步兵師殘部終於撤離到英軍位置以南的安全地帶。可是,許多徒步士兵未能逃脫,成為了天黑之後衝出山溝的中國人的俘虜。

脫逃(Breakout)

在軍隅裏,弗裏曼經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敵方的槍彈火力越來越密集。他命令愛德華中校派出巡邏小隊,偵察向西逃離軍隅裏去新安州的道路。弗裏曼知道,向南退的路已經被敵人堵死;任何趁夜硬闖的企圖都無異於找死。同時,正在撤退的其他部隊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因此他沒有接到放棄軍隅裏的命令。愛德華報告說向西的路現在還是通的,但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中國人隨時都可能出現在那裏。

弗裏曼這會兒請求上級下令,讓他撤離軍隅裏。他隻能通過第九步兵團的查爾斯.思露恩的無線電轉接,與已經撤到更南麵的凱瑟將軍通話。轉接之後的話音就很不清楚了。凱瑟將軍以為弗裏曼請求南撤,他回答說,“撤吧,祝你走運!”

然而,弗裏曼的理解是凱瑟同意他往西走。“準備好你的人馬,走!”弗裏曼向愛德華發出命令,並要他打先鋒。

這時,弗裏曼看見上千的中國士兵從山溝裏跳出來,衝向封凍的河麵。眼見二十三團火力築起的鐵幕已經不能再阻擋中國人,弗裏曼下令榴炮營將所有的彈藥都傾瀉出去。如果他們不能把中國人阻止在清川江對岸,弗裏曼的步兵們就無法登上撤離的卡車。

榴炮手們在二十分鍾內連續不斷地發出了最後三千多發炮彈,炮筒都打得發黑了。中國士兵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下抱作一團,死傷無數。

打完所有的炮彈之後,炮手們把手榴彈扔進炮筒,將炮通通炸毀,從此再也沒有隆隆炮聲了。接下來,他們爭先恐後地爬上卡車,一輛定員十六人的車擠上了五十人。但超負荷的引擎還是爭氣地開動了卡車,一輛接著一輛。黃昏之前,最後一輛也離開了軍隅裏。幾個衝在最前麵的中國士兵向逃離的車輛射來無傷大雅的子彈。

通往西麵新安州的道路以及半道再轉向南的公路仍然安全暢通,二十三團總算自由了!

弗裏曼團沒有遭受二師其他兩個團那樣嚴重的損失,它仍然還有一個堅強的陣容。但是,在向南逃遁的路上,弗裏曼上校與他的部屬們都為慘重的失敗而垂頭喪氣。

五零年十二月一日,整個在北朝鮮的第八集團軍的後背已完全受敵,聯合國軍不得不全麵撤退。眼看行將結束的朝鮮戰爭從此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非常不幸地,東亞的軍事天平就這樣突然傾斜了。在朝鮮的聯合國軍現在麵對一個艱難的挑戰。如果不能化解這一挑戰,全世界就可能被帶到核戰爭的邊緣。

隱士王國(The Hermit Kingdom)

始於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的朝鮮戰爭是共產主義陣營與自由世界冷戰的產物。四五年後的冷戰令人悲哀地將世界強國分割開來。

朝鮮有四千年的曆史,隱士般地存在於世界各國之間。她在富饒的中國滿洲,冰天雪地的俄國西伯利亞,以及美麗的日本海島嶼之間占有非常重要的戰略地位。朝鮮民族的由來一直是人類學上的一個謎。由於其地理位置,朝鮮在曆史上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有好幾個世紀,朝鮮在中國的保護下一直享有和平,而中國也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朝鮮的獨立,因為這樣,中國就有了一個緩衝地。

到了一八九四年,朝鮮成為中日戰爭的戰場之一。對於一直覬覦朝鮮不凍港的俄國來說,日本對華戰爭的勝利及其在朝鮮的長期存在可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一九零四年又爆發了日俄戰爭,兩國就朝鮮與中國滿洲的控製權一爭高低。日本人又贏了。

一九零五年,作為戰勝國的日本把朝鮮視為自己的保護地,五年之後又幹脆將其劃為日本帝國的領土。可是,朝鮮人卻沒有得到與日本人相同的待遇,他們仍然是受虐民族。朝鮮人也進行過幾次反抗以求獲得獨立,但都失敗了。朝鮮的語言與文化都被禁止了,而日本人則成為了高高在上的統治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的羅斯福總統,英國的丘吉爾首相以及蘇聯的斯大林元帥達成協議認為,必須剝奪日本所有的海外領地,朝鮮應該獲得自由。

然而,二戰最後幾天,蘇聯軍隊從北方入侵朝鮮。幾周之後,來自菲律賓的美軍在釜山登陸,占領了朝鮮南部。此前,這些大國之間並沒有蘇美共同占領朝鮮的協議,但是美國此時提議,以差不多剛好平分朝鮮國土的三八線為界來區劃蘇美的占領區。

美國認為這樣的區劃是一個暫時界線,僅僅是為了接受成千上萬在朝日軍投降的方便。一亦受降結束,就應實施戰爭期間各大國之間達成的協議,在五年內或最遲到五零年,在全朝鮮建立一個獨立的政府。可是蘇聯人很快就表現出控製整個朝鮮的意圖,其占領軍拒絕與南方的美國軍政府合作,不讓任何人進入或離開蘇控區。三八線從此不再是理論上的一條臨時分界線,而是實際上的政治分界線。隨著冷戰的繼續,三八線變成了歐洲鐵幕在亞洲的翻版。

看起來,不打一場雙方都不願看到的公開戰爭,就沒有朝鮮統一的可能。

南北對峙(North Against South)

一九四七年,美國將朝鮮問題提交到聯合國,後者負起了在整個朝鮮半島的責任,並決議呼籲通過自由選舉建立一個包括南北雙方在內的獨立的朝鮮。但是,蘇聯無視聯合國決議,不允許聯合國觀察員進入朝鮮北方。最後,聯合國不得不與臨時在南方治理的美國軍政府合作,讚助並支持了僅僅在南方舉行的自由選舉。選舉在四八年七月舉行,李承晚博士當選為總統。於是,隻包含朝鮮南部的大韓民國於四八年八月成立。因此,美國於四九年年中撤離了駐大韓民國的所有軍事力量。

新成立的國家麵臨許多問題。有兩千一百萬人的朝鮮人口稠密區在南方,但礦藏及工業大多在北方。其時,大韓民國主要靠美國大規模的軍事與經濟援助支撐著。

為了報複聯合國的行為,蘇聯政府在北方建立了稱之為朝鮮人民民主共和國的政府。這是一個典型的衛星國,傀儡政權,其高層位置由大約上百個朝籍蘇聯公民擔任。隻有共產黨被允許存在與活動,幾乎所有的個人與政治自由都被禁止。當然,蘇聯政府對控製僅僅半個朝鮮並不滿意。

北方的共產黨政權隨即以間諜活動、顛覆、政治宣傳以及經濟摩擦等方式對李承晚政府施加巨大的壓力。經濟上北方拒絕與南方共享朝鮮的電力與水資源,軍事上則是武裝南方的遊擊隊並支持他們與政府對抗。但是,由於美國不停的援助以及李承晚的民望與鐵腕統治,北方的壓力並未達到預期目的。相反,南方慢慢強大起來,而且與北方實行的共產主義漸行漸遠。

五零年一月,中國、蘇聯與北朝鮮領導人考慮了一個大膽的行動:以北朝鮮軍隊武裝入侵南朝鮮。有幾個原因使他們認為這一行動將會成功。第一,美國宣布了將亞洲大陸置於其核心防護圈之外;因此,共產黨的領袖們預期美國不會幹預朝鮮人與朝鮮人的戰爭。第二,他們相信用蘇聯坦克、大炮以及飛機武裝起來的北方軍隊的戰鬥力比南方有壓倒優勢。第三,中國當局已經向北朝鮮交回了二戰期間在中國軍隊裏服役的三萬多經驗豐富的朝裔軍人。

他們認為,隻需幾天或最多幾周,整個朝鮮就會被他們占領。作戰計劃一決定,大規模準備就開始了。北朝鮮的十萬軍隊被秘密運送到了三八線北側。一個周末的六月二十五日淩晨四點,北方的攻擊開始了。

戰爭初期,事態發展非常順利。南方軍隊沒有坦克與飛機。由於想要顯示其在亞洲的和平意願,美國一直很不情願向南朝鮮提供進攻武器,所以南方也沒有任何種類的攻擊性裝備。戰爭的突然性,對方的絕對軍事優勢,以及自己缺乏經驗豐富的士兵與訓練有素的軍官等因素,使得南方軍隊在戰爭開始的前幾天就實際上失去戰鬥力了。

北方軍隊向南方大舉進攻,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地殺向朝鮮半島南端。成千上萬南方居民在戰爭中被抓被殺。在大田市一地就有七千市民,包括男人,女人與孩子,被趕入一個萬人坑,然後通通槍斃,埋掉。

幸免於這種恐怖的其他南朝鮮人紛紛逃離自己的家鄉,力圖走在北方軍隊的前麵。

然而,一件沒人想到的事情於六月二十五日在紐約發生。聯合國秘書長,頗有勇氣的挪威人特裏格維.李在得知北方的入侵時憤怒了,“這是對整個聯合國的挑釁!”他氣急敗壞地宣稱,並且立即召開了聯合國安理會全會討論朝鮮問題。這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盡管在他權限之內。

特裏格維.李認為北方的進攻不僅僅是對一個自由小國的無端侵略,更是對幼年聯合國自身的威脅。聯合國在二戰結束時成立,旨在維持世界事務中的秩序與公正。允許北朝鮮及其背後的國家取得成功,無異於允許對國際公正的嘲弄。更進一步的是,南朝鮮雖然還不是聯合國成員,但它已經受到聯合國的援助並成為其保護國。如果南朝鮮被拋棄了,沒有任何小國可以幸免。

李呼籲安理會就朝鮮問題采取行動。兩件事使他的呼籲成為可能。第一,蘇聯代表團其時正因抗議聯合國不給中國席位而拒絕出席安理會會議,否則,它將否決任何有關朝鮮的動議。第二,美國不僅同意特裏格維.李的觀點,而且終於意識到,對南朝鮮的共產主義入侵也是對美國在太平洋地區的自身利益的威脅。如果對南朝鮮撒手不管,共產主義擴張很可能就沒完沒了。

安理會那時基本上由美國的盟國組成,它通過了一項決議,指稱北朝鮮為侵略者並呼籲所有聯合國成員援助南朝鮮。

有了聯合國的支持,美國迅速反應。杜魯門總統命令美國陸海空部隊全麵行動。麥克阿瑟將軍被任命為聯合國軍在朝鮮的最高統帥。在五零年六、七月間調動部隊的同時,杜魯門給麥克阿瑟的指令也清楚表示美國無意與共產黨國家打一場全麵戰爭。

聯合國與美國對朝鮮的反應是一個標準的“警察行動”,意在製止侵略,恢複秩序。因此,作為第一個由愛好和平的聯合國成員國所采取的有正麵意義的軍事行動來保衛世界的集體安全,它具有曆史意義。

統計起來,有十六個聯合國成員國決定送自己的部隊赴朝。英國派遣了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數量的部隊。法國有一個營。其他國家的更少一些。許多成員國送去了糧食與錢。當然,戰爭的主要負擔落在了美國以及不幸的朝鮮人民頭上,他們被夾在了他人挑起的國際爭端中。

“有限戰爭”(“Limited War”)

五零年七、八兩月間,四個師的美軍陸續登陸朝鮮。最初,北朝鮮人民軍在人數上的絕對優勢使得美軍被壓縮在朝鮮東南角釜山港周圍。然而,越來越多的美國官兵與軍械抵達朝鮮;幾乎全軍覆滅的南朝鮮部隊也得到了補充、裝備與訓練。大韓民國與美國軍隊協同作戰,將侵略軍阻止在洛東江一帶。九月十五日,麥克阿瑟將軍采取了一次傑出的軍事攻擊行動。

這是一個讓敵人絕對沒有想到的近乎完美的登陸作戰,發生在敵人後方的北朝鮮海港城市仁川。麥克阿瑟將軍下令從仁川與洛東江一線對敵人同時發起攻擊。人民軍對這樣的兩麵夾擊毫無準備。到五零年十月一日,人民軍已經大敗,其十萬之眾的部隊剩下隻有大約兩萬五,其他四分之三的官兵非死即俘。

五零年十月七日,急於解決朝鮮危機的聯合國批準在朝鮮的聯合國軍越過三八線。這些部隊這時已經被整編為西線的美軍第八集團軍與東線的美軍第十軍。他們的任務是消滅北方政權以使隨後的朝鮮半島能夠通過自由選舉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到十一月底,第八集團軍在幾乎無抵抗的情況下向鴨綠江挺進,北朝鮮已被大部占領。

但是,聯合國軍並不知道,北京的領導人毛澤東與周恩來正在籌劃參戰。聯合國軍的入侵對中國和蘇聯的共產黨人構成嚴重威脅。是這兩個國家起初試圖利用他們的北朝鮮傀儡政權來征服南朝鮮,可美國與聯合國的迅速反應使征服行動變成了災難性的失敗。但是,如果失去整個朝鮮被認為是侵略受罰的結果,那將是中蘇都無法麵對的實際與心理上的更大打擊。

麥克阿瑟的軍隊越過三八線後僅僅五天,一支中國軍隊就開始跨過鴨綠江,連夜進入並隱藏在朝鮮北部的大山與森林之中。據後來的估計,這支軍隊有三十萬之多。

五零年十一月,這支部隊攻擊了在軍隅裏一帶的第八集團軍,以及東線長津湖附近的美國海軍陸戰一師,那是美軍第十軍一部。到十二月,聯合國軍被壓回到三八線以南。五一年一月四日,中國軍隊奪取了南朝鮮首都漢城。直到當月晚些時候,聯合國軍的戰線才總算在進入南朝鮮五十英裏左右的三七線附近穩定下來。(譯注:這就是中國所稱的第三次戰役結束時的態勢,第三次戰役以美軍的大踏步主動後撤為特點,因而,雙方都沒有很大的人員傷亡。)

取得了北部作戰勝利的中國領導人無意罷休,他們命令徒步行進的士兵們繼續前進,直到把聯合國軍趕進大海。如果他們成功了,整個聯合國及美國在遠東的影響也就被徹底消除了,隨之而來的將是中國在那個地區無可爭辯的控製權。

僅僅幾周,在朝鮮的“警察行動”竟然演變成一場大規模戰爭。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十四日,焦慮的聯合國大會投票表示尋求停火,但同時也決議,除非共產黨方麵保證南朝鮮的獨立,聯合國軍將繼續戰鬥下去。

但是,中國人沒有談判意願。他們要求聯合國從南朝鮮撤軍以及美國撤回其對台灣的保護;這些都被認為是不可接受的。

在華盛頓,杜魯門總統與其內閣成員以及三軍參謀長會晤。他知道,如果聯合國軍不能阻擋中國軍隊,不能把他們打回三八線,他將不得不接受令人屈辱的被迫撤軍條件,或者采取他的顧問與大多數觀察家都擔心的可能導致與蘇聯核衝突的步驟。杜魯門決心要在朝鮮立足。戰爭必須打下去,但又不能升級。總統這時的目標不再是全麵勝利,而是體麵和平。

相應地,他命令麥克阿瑟將軍為保衛南朝鮮繼續殺傷敵人,並隻能在麵臨全軍覆滅的危險時撤離朝鮮。

美國與共產黨方麵都不想在朝鮮失敗。這是下注巨大的豪賭,雙方投入的無以計數的參戰人員在被成千成千地消滅;而它仍然被稱為一場有限的戰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戰爭被嚴格限製於朝鮮境內,而且參戰雙方都沒有動用自己的一切可用的軍隊與武器。

然而,“有限戰爭”一詞對於那些殊死戰鬥並倒在冰天雪地的山崗上或寒風浸骨的山溝裏的人毫無意義。在美國,在歐洲,甚至在蘇聯,可能還有令人不安的“和平”,還有繁榮,甚至一切照舊的日常生活,但對那些在朝鮮的人來說,這是一場全麵的戰爭,是對人與人的無休止衝突的記載中最醜陋的一章。

不,在那些光禿禿的山崗上或冰凍的散兵坑裏的戰鬥決不是有限的;同樣無限的還有那些經受著生死考驗的人們的大智大勇。

二.陷入重圍(Surrounded)

反攻(Counteroffensive)

一九五零年聖誕,馬修.李奇微中將在日本東京與麥克阿瑟將軍會晤。傘兵出身,五十五歲的李奇微剛被任命為第八集團軍總司令。在二戰時,他就指揮過一個師的空降兵,並與士兵們一道從空中降落參加戰鬥。李奇微長得像一隻鷹,禿頭,滿身肌肉,高鼻子,有一對湛藍的眼睛。李奇微現在的使命,在他那些曾經得到國會榮譽勳章的助手們看來,是極大的冒險。

李奇微問麥克阿瑟:“將軍,如果我到達那裏並發現機會,能得到你的許可發動進攻嗎?”

麥克阿瑟將軍笑了。他說:“第八集團軍是你的,你可以做任何你認為合適的事情。”

到達朝鮮的新統帥堅信他的人馬能夠打敗共產黨。他認為他們已經具備了這樣的條件;他們有槍炮,有坦克,還有人。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五日,第八集團軍在李奇微的命令下開始了一輪新的反擊,代號為“圍捕行動”。他告訴下屬軍官們,他並不在乎城池的得失;他要他們找到敵人,與之交火,並將其俘虜或消滅。盡管人數仍占下風,李奇微的部隊開始北進了。

(譯注:這就是第四次戰役的引子。李奇微原意是做穩紮穩打的試探性北進,尋找中朝主力,然後見機作戰。但他的試探行動,以及主要是毛澤東的壓力,促使了彭德懷在給養不足,減員嚴重的情況下倉促發動第四次戰役,導致中朝方的戰役失敗以及戰略態勢的逆轉。)

在朝鮮中部,弗裏曼上校的二十三步兵團擔任先鋒。二十三團此時已被整編為一個加強團。在原有的三個步兵營的基礎上,又配備了一個上千人的法國營,一個有十八門105榴彈炮的重炮營,一個工程連,十四輛謝爾曼中型坦克。另外,還配屬一個突擊連,由經過特殊訓練的遊擊戰士組成。該團此時有總共四千人左右。

這就是不久前被林彪的軍隊打敗的同一個團,但在一定意義上又是另外一個團。許多老兵都不在了,他們已經長眠於洛東江或軍隅裏。在幸存者當中,每三人就有一個傷號,這些帶傷者人人神情疲乏嚴峻——畢竟都是老兵了。

其他大多數人都非常年輕,一半在二十歲以下,多為誌願兵。他們來自美國各地,但主要是美國西部與南部的農場與小鎮。這些士兵們在戰鬥中艱難但迅速地學到了許多東西。他們曾慘敗軍隅裏,但現在又準備好再戰了。

舞台就緒(The Stage Is Set)

第二十三團向北行進到原州。弗裏曼的人馬遭遇到四處遊擊的中國人。那些中國人以連、排為單位在周遭的山包上開火,然後又很快退卻。這讓人困惑,因為再也不見在軍隅裏時那種半夜裏湧出的人潮了。

士兵們時而在齊腰深的雪裏跋涉,時而翻過高高的山顛;在山顛上,他們甚至可以看清頭上自己一方的飛機裏飛行員的麵孔。

在原州以北幾英裏處一個被軍人們稱為雙隧道的地方,二十三團撞上了中方一個足有一萬人的整師的先頭部隊。一場激烈苦戰之後,這支中國軍隊幾乎被瓦解了。

此後,周圍的山崗恢複了平靜,敵人又走掉了。部隊繼續北上。一九五一年二月三日,二十三團先頭部隊進入一半已經成為廢墟的同為東西與南北交通要衝的小鎮砥平裏。先遣隊與側翼衛隊在鎮周圍的八個山崗上發現稀稀落落的中國士兵。一陣交火之後,中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弗裏曼已經比第八集團軍主力所在位置超前了約十五英裏。繼續拉大距離將會非常危險。李奇微指揮部命令弗裏曼停下來,搜索四周的山崗,直到後麵的部隊跟上來。

二月三日黃昏時分,弗裏曼的三個各有七百人的步兵營抵近砥平裏安營紮寨。第二天淩晨,有上千人的強大的法國營也來到了。這個曾經有約三千居民的砥平裏(“裏”在朝文中是村莊或小鎮的意思)嚴重受創。鎮上的主街有半英裏長,在一條已經解凍的小溪旁。街上有個磨坊,一所學校,還有一個佛教祠堂。

鎮北麵的稻田據說已有四千年的耕種曆史。

現在,被人遺棄的砥平裏靜躺在從原州到漢城的荒廢的鐵路上。所有在這裏生活過的家庭都離開了。磨坊早被炸毀,學校與祠堂也夷為平地,剩下的隻有幾個茅頂土坯屋。

就在這裏,鎮中心,弗裏曼設置起他的指揮部。他開始籌劃如何在遭到攻擊時最有效地堅守砥平裏。

可是弗裏曼並不知道,他在雙隧道與中國軍隊的那場遭遇戰可是捅了一個大馬蜂窩。

幽靈部隊(The Phantom Army)

林彪將軍被他的上級認為是中國將領中的佼佼者。在他周圍的朝鮮中部的山崗、溝壑與叢林當中,露營著他所指揮的第四野戰軍中的十八個師的部隊,每個師有上萬人;還有十三個不完整的北朝鮮師。加起來,林將軍有二十多萬人馬。

就是這個林彪和他指揮的四野在軍隅裏把聯合國軍打得落花流水。這是一支著名的幽靈部隊。它把美國人從北朝鮮趕回了南朝鮮,並在五零年一月四日攻占了漢城。然後,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人很難相信它曾經存在過。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五一年一月,不管聯合國軍的偵察機與情報機構如何努力,就是找不著四野的蹤影。

林彪的方法是讓主力藏起來並脫離交火線,隻讓小股部隊與敵人保持接觸。然後,他會在夜間突然出現,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發起攻擊。

一九三四年,作為年輕將軍的林彪率領他的南方紅軍進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長征。它無論在距離還是艱難程度上都遠遠超過了希臘著名的Xenophon萬人大轉移;希臘人那時發現自己被困在波斯,不得不一路征戰打回黑海。在人數眾多的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中,林彪和他的人馬轉戰六千英裏,從中國南方的平原來到了大西北延安的山嶺裏。他的部隊徒步跨越了十八座山脈,十二個省份,以及二十四條大河,還要一路打仗,他們平均每天行走二十四英裏。

在延安的大山裏是安全的;共產黨幸存者玩起了磨時間的遊戲,無論是蔣介石還是二戰期間入侵中國的日本人都未能消滅他們。相反,他們日益強大。長征後幸存的部隊成為後來紀律嚴明的六十萬大軍的核心。這支大軍隻用了三年的時間就推翻了國民黨當局,征服了全中國。

林彪的士兵大多是來自中國北方個子高大、堅韌不拔的農民。他們有很好的給養,穿著咖啡色,芥末色或藍色的非常保暖的棉被式軍服。有些人還有白色的披風,可以在雪地裏隱蔽起來。這些士兵可以連續幾天背負自己需要的所有糧食和彈藥,穿山越溝趟河。中國人沒有幾輛卡車,他們使用自己的雙腿。

他們總是在夜間行軍。從夜裏九點到淩晨三點,他們可以走二十英裏。天亮時分,每個人,每支槍,每匹馬都仔仔細細地隱蔽起來。無論是在深山溝還是小村莊裏,他們白天都躲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睡覺。如果有任何人在野外聽見飛機聲,他就會按命令原地趴下,一動不動,直到飛機聲消失。隻有小股執勤部隊在白天四處遊移著。

中國軍隊有很少的現代軍隊的重型裝備,比方說坦克,飛機,重炮。但他們有清潔好用的半自動武器,包括蘇式7.62毫米PPSh41,那是二戰時期全世界最好的半自動步槍,從國民黨軍隊的士兵手中繳獲的美式湯普森衝鋒槍,以及二戰時期日本人用過的步槍,還有用不完的手榴彈。當然,他們有許多迫擊炮,這算是其步兵的重裝備了。那是由一個鋼筒架在一個很重的底盤上構成的火炮;這種火炮可以以大角度將炮彈掉射到敵陣之中。這些82與120毫米的迫擊炮大多是蘇聯提供的。

現在,五一年二月初,林彪正在位於漢城以東的指揮所裏策劃著一場戰役,企圖利用敵人的薄弱部,重演軍隅裏一幕。他的目的是將其部隊穿插到聯合國軍的後背,然後將其包圍起來。這一招對於機械化的部隊來說極其凶險,因為這些部隊仰仗大量的汽油和彈藥;一旦被分割包圍,他們在由一往無前的敵人士兵組成的無邊“人海”攻擊下就隻能等死。

中國人使用的是一種稱之為“分進合擊”的戰術。簡單說來就是V陣勢,開口向前發起進攻,然後兩翼收口合擊。“分進合擊”陣型向前推進,一旦觸及到敵人的薄弱點,他們馬上就穿進去,全力插向後方的指揮位置與重炮陣地,然後分片切割與包圍敵方的各個戰鬥單位,造成極大的混亂與恐慌。

這種簡單的戰術對於高低不平的山地是再好不過了;這類地形常常迫使采取防禦態勢的地麵部隊各自為戰。在朝鮮,根本就不可能形成兩次世界大戰中陸軍在歐洲慣用的長長的連續作戰線。

然而,林彪的戰術也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弱點:極大的人員代價,因為這種陣型就是用人往槍口上撞。可是,由於缺少飛機,坦克與重炮,中國統帥不得不使用他最多的資源:士兵。

東方在人生價值上的聽天由命思想,使得林彪在五一年二月四日再次做好了準備,不惜大量犧牲其部下的性命。

防守圈(Perimeter)

另一方麵,李奇微將軍也在策劃從二月五日開始,以砥平裏為支撐發起一次大規模的攻擊。他命令南朝鮮第三軍團向弗裏曼上校的位置以北再跨一步,以期找到中國的主力部隊。

就在李奇微的攻擊即將開始的時候,聯合國軍的空軍人員報告,發現有成千上萬的中國士兵正在從砥平裏的東麵與西麵向南運動。但是他們散布得很開,根本無法實施空中轟炸。看上去,他們隻可能在地麵戰鬥中被滯阻。

就在研究這些報告的時候,李奇微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他下令弗裏曼堅守砥平裏,叫停了計劃中的北進攻擊,並且將南朝鮮第三軍團大約三萬人馬放在砥平裏以東約十五英裏處的橫城。二十三團的姐妹團,三十八團在南朝鮮三軍團之後作為支撐。與三十八團在一起的還有荷蘭營。另外,一個擁有105毫米榴彈炮的美國重炮營配屬給了南朝鮮三軍團,以給其下屬的三個師提供火力支援。

空中偵察不停報告,大量中方人員正在從東西兩麵繞過砥平裏。弗裏曼還沒有受到攻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弗裏曼正在逐漸地被包圍在這突出部上。然而,他不停地檢查後方的供給線,還算暢通。

從四日到十日的七天時間裏,李奇微將軍一直在延遲原定的聯合國軍的進攻計劃,而大量的中國軍隊卻在不停地穿過他的前沿陣地。李奇微指揮部有些擔心暴露在前的二十三團的安危,於是,他們決定再給砥平裏一些重炮。503野炮團的六門155毫米榴彈炮於二月九日抵達砥平裏。此時,弗裏曼上校有了一個半營的重炮,外加第八十二空防營的一個連。

弗裏曼期待著敵人的攻擊。每天他都派出徒步或摩托巡邏隊去巡視周圍的山崗。從五日到十日的每一天,巡邏隊都遇到與日俱增的中國人,並與他們發生小型交火。在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同時,弗裏曼計劃好了如何應付對砥平裏的圍攻。

他沿著已成廢墟的小鎮畫了一個矩形,矩形周邊上任意點他都可在半小時內從指揮部走到。弗裏曼知道他沒有足夠的人力來守衛整個砥平裏所在的山穀,所以也就不去想它了。他把防禦局限在南北約四百米,東西約二百米的範圍內,僅僅包含砥平裏鎮以及周圍一點皮毛。

弗裏曼上校也知道中國人沒有什麽大炮,但他們有的是人;他們一旦來了,那就是人山人海。他其實並不太擔心敵人的火炮落在自己緊縮的防守圈上,倒是十分害怕自己在設防時的馬虎留下任何薄弱環節。

弗裏曼將一營放置在鎮北已經封凍的空曠稻田裏,三營放在鎮東的高地上,最強的法國營則在西麵的一條土路旁挖掘戰壕一字排開,而中校愛德華的二營守衛在南麵的小山包上。這樣,整個砥平裏就算都被圍起來了。

可是,由於需要整整四個營在周邊防禦線上,弗裏曼隻剩下突擊連與工程連作為團預備隊。這兩個連都可以參加一般的戰鬥,可是,他們在別的方麵有更重要的價值。突擊連主要搞滲透與遊擊戰;工程連則有架橋、爆破、埋雷與掃雷等多種任務。

各營營長來到防禦線上親自檢查,要求每個連,四十人的排,以及十二人的班都必須精心布好陣型,要做到不僅能夠抵抗正麵的敵人,還能夠向所有其他方向開火。布防的最大困難是人員不足。通常應有二百人的步槍連,現在嚴重缺員。戰鬥減員一直很高,從美國本土來的新兵不夠填補每一個減員空缺。實際上,二十三團美軍步兵連現在隻有大約百分之七十五的戰鬥人員。人員不足大大增加了布防的困難。

不過,布防還是就緒。成型後的布防就象一個個巨大的輪鋸,每一支槍恰似指向四麵八方的鋸齒。步槍與機槍手都在雙人散兵坑裏,他們全可以向左右及後方開火。

每一把機槍都被安排得使其火力線能夠與另外兩把機槍的火力線交叉,這樣,敵人衝鋒的步兵會受到兩麵的火力攻擊。而那些陣地前方步槍與機槍都射擊不到的坑坑窪窪的“盲點”,則由高角度的迫擊炮火力負責。

在步槍、機槍與迫擊炮陣地後麵,弗裏曼上校的重炮連也被設置成可以四麵開火的陣勢。而那些長程重型榴彈炮不僅能夠轟擊遠處的山坡,還能把火力伸向坡後的山溝裏,那是敵人組織進攻編隊的地方。

在重炮營的後麵,則是指揮中心了。弗裏曼將團部的炊事員、文書、司機組織成最內層的防線,給這些人配備了M1步槍,0.3口徑卡賓槍,或半自動步槍。他們構成在所有防線都被衝垮時的最後抵抗圈。

所有的戰壕與散兵坑都挖好了,繞鎮一周的防線也緊緊湊湊地布好。然後,弗裏曼命令將圈狀鐵絲網在敵人最可能接近的線路上展開。在這些鐵絲網下麵,埋有可被引發的火焰信號燈;敵人一旦觸及鐵絲網,火焰就會噴出,標示出敵人藏匿的位置。在這些鐵絲網的周圍,還埋下了許多地雷。

二月十日,二十三團的人馬各就各位,他們要麽躺在自己的散兵坑裏,要麽站起來搓手跺腳,以圖保暖。不管將要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準備好了。

誘敵陷阱(A Trap Is Baited)

在砥平裏以東十五英裏處的橫城,林彪的士兵們終於在冰冷的十一日那個灰蒙蒙的拂曉發動攻擊了。由成千上萬人組成的“分進合擊”陣勢很快就將南朝鮮的三個師圍了起來。林彪以其準確無誤的判斷,選擇了聯合國軍戰線上最薄弱的地方,並向那裏發起他的首輪攻擊。

(譯注:這就是彭德懷事實上在毛澤東電令下發起的第四次戰役的開始。那時,交戰雙方接觸線在三七線附近,毛的意圖是要把美軍壓到三六線以南。彭明知其不可為,但是拗不過被前三次戰役的勝利衝昏了頭腦的毛澤東。彭倉促進攻,結果卻不是美軍南退三六線,而是已經占領漢城並到達三七線的中國軍隊撤回到三八線以北。)

南朝鮮士兵非常勇敢,可是他們缺乏訓練,武器裝備也不如聯合國軍的其他部隊。他們大部分經驗豐富的軍官在五零年的戰鬥中都陣亡了。在中國人突然的猛烈攻擊之下,南朝鮮軍隊很快就瓦解了。中國人一突破防線,成群的南朝鮮士兵就丟下武器逃跑了。所以,開戰僅僅幾個小時,聯合國軍的正麵就被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步兵線一坍塌,支持橫城南朝鮮軍隊的重炮營也迅即崩潰;隻有四分之一的炮兵幸免被斃被俘。

緊跟著,作為南朝鮮軍隊二線支撐的三十八團的三個美國營以及荷蘭營也被包圍。冒著生死危險,他們總算突圍轉移到南方,沒有投降。

荷蘭營是十二日夜晚脫逃的。當鄧.毆登中校營長和他的人馬抵達回逃到公路上時,大約四十個身著美式軍裝,肩挎美式卡賓槍的士兵碰見了他們。

這些亞洲人說著英語,告訴鄧.毆登他們是南朝鮮士兵,還說他們已經打完了所有的彈藥。好心的大個毆登就把自己能給出去的彈藥都給了他們。

這些所謂的南朝鮮士兵要了彈藥之後就離開了。可是,他們隻走了幾步,就調頭開火,沒有任何警告。

毆登中校中彈斃命,渾身都是槍眼。而那些冒充南朝鮮士兵的中國人迅速跑掉了。他們一邊跑,一邊點著了路旁的灌木。在夜裏燃起來的灌木叢,清楚標示了荷蘭營士兵們的位置,引來中方迫擊炮的密集轟擊,致使荷蘭營在最後脫逃之前又死傷了許多人員。

荷蘭營及三十八團的其他幾個營最終與在原州的美軍部隊匯合,堅守在那裏頂住了中國兩個師的進攻。然而,整個中部戰線由於橫城南朝鮮軍隊的潰敗而左右脫節了。中國人多處突破。經過從十一日到十三日三天的激烈交手,整個聯合國軍的戰線被向南壓回了二十五英裏。

看起來,在北朝鮮軍隅裏的悲劇又要重演。如果是這樣,聯合國軍很有可能失守整個南朝鮮,那他們就算被徹底打敗了,就象林彪希望的那樣。(譯注:希望歸希望,其時的彭德懷實際上已經預感到失敗即將降臨。)

現在,弗裏曼上校和他在砥平裏的人馬被完全包圍在中國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了;退路已被徹底掐斷。空中巡邏發現有大約一個師的中國軍隊,已經在砥平裏向南撤退的兩條路中的一條上兩麵重兵設防了。

深知自己危險處境的弗裏曼上校向上級請求在為時太晚之前撤離砥平裏。他的請求上傳至李奇微將軍。

李奇微說不行。

他不希望無謂犧牲自己的人,甚至不願意下達“非站即死”的命令,但現在他有自己的理由讓弗裏曼不惜一切代價守住砥平裏。

處於交通要衝的砥平裏是美國第九與第十軍的契合點。如果失守,一個危險的楔子就插入了美軍兩大集團之間,那將嚴重威脅整個朝鮮中部的戰線。

除此而外,李奇微的“圍捕行動”就是要找到中國人並與之交手;雖然還沒有如期執行,但至少已經找到這些中國人了。

李奇微堅信,隻要能把林彪引到自己挑選的戰場上來,他的部隊依靠絕對優勢的空中支援與地麵火力,一定可以擊敗林彪的人海攻擊。李奇微看到了即可在砥平裏設置一個陷井,又可避免軍隅裏災難的希望;而二十三團就是把敵人引入陷井的誘餌。他相信,任何敵人統帥都不敢繞過這樣一支強大的力量,任其存在於自己戰線的後方;中國人肯定會試圖將其消滅。

李奇微也知道,如果有什麽人能堅守住砥平裏的話,非弗裏曼和他的二十三團莫屬。死守的命令傳回了弗裏曼。在自己指揮部的無線電上收到這一命令的時候,弗裏曼嘴裏擠出了輕聲的詛咒。

然後,他召集了下屬指揮官的會議。“我們將要呆在這裏,”他說,“戰鬥到底。”

現在,二月十三日的砥平裏,在最外麵的散兵坑裏被凍得發抖的士兵們第一次看見在周圍山坡上有爬動的中國士兵。偵察兵帶回來的一位朝鮮老百姓反複念叨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在鎮周圍的山溝裏向南麵和西麵運動。天黑下來的時候,可以看見中國人的各種不同信號彈在砥平裏的四周升起。

砥平裏已經被嚴嚴實實地圍住了。

氣溫降至華氏零度。蜷縮在自己帳篷裏的一位法國營軍官在日記上這樣寫到:“夜幕降臨,滿天星鬥。我們知道,現在終於是走向自己歸宿的時候了。戰鬥前,這裏是一片死寂……,人們一言不發,腦子裏想的不是外麵的世界,而是自己的靈魂。”

不知什麽地方響起了第一槍,對砥平裏的圍攻開始了。

三.圍剿攻擊(Siege)

黑夜衝鋒號(Bugles in the Night)

外圈防線上的步兵們在他們的散兵坑裏不安地躁動著。他們身後瞄準遠處敵人的炮兵們手裏也拿著步槍或機槍,以防敵人衝過來。其實,如果中國人能夠逃過前麵密集的火網,突破各步兵班排的防線,隻有刺刀可能救這些炮手一命;所以,他們隻要有空,也都在用磨刀石磨著刺刀。

天氣更冷了,北風滲進了士兵們的OD皮褲和厚厚的大衣,而他們皮靴裏的雙腳已經麻木,手套裏的雙手也被凍得疼痛難耐。四周都是敵人,所以士兵們不敢生火取暖。全團有一半的人在密切注視著敵人,他們默默忍受嚴寒的折磨,沒人能夠放心睡覺。

在矩形防線上的所有受寒冷煎熬的人們惶恐地等待著。

就是這個一九五零年的二月十三日夜晚,中國人踏入了李奇微將軍的陷井。林彪將九萬人(譯注:這相當於當時在朝中國軍隊的兩個軍的人數)送到了砥平裏及其周圍地區,他們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這東西南北交叉口上的砥平裏!

夜裏九點五十九分,四周仍然一片死寂。

十點整,一發迫擊炮彈突然飛向防禦陣地,隨即是炮彈爆炸後的一團耀眼紅光和星空下一串濃黑的煙霧。這發迫擊炮彈立即喚醒了所有的人。主防線上,步兵們握緊了他們的M1衝鋒槍,機槍也因槍手們調整槍閂而發出咯吱聲。隨即,更多的迫擊炮彈落在了砥平裏。較小的60炮彈飛出尖利的彈片,較大的80和120炮彈發出耀眼的桔紅色光芒,把彈片拋向更遠的四麵八方。

防禦圈內沒有安全的地方。炮彈先落在前沿陣地上,然後就是團部以及所有的營部指揮位置,把四周的沙袋炸得七零八落。在第一波炮火攻擊中,受傷的人們很快被醫護人員運回急救站。其實,急救站也好不了多少,因為那裏也有雨點般的炮彈從天而降。由民居改造而成的三營指揮所的茅屋頂著火了,這給敵人的火炮提供了可視目標,讓不知在哪個高地後麵的中國75野炮準確無誤地把炮彈傾斜在砥平裏的中心區域。

那些趴在步兵線前方監視敵人動靜的士兵們,這會兒聽到了從前麵雪地上傳來的細碎嚓嚓聲。他們迅速地返回防禦陣地,向上級報告說那種聲音正在各個方向上響起。

他們沒有錯。

在炮火準備階段,中國士兵已經開始從各個方向上接近砥平裏。然而,最猛烈的攻擊指向了西南角處愛德華中校指揮的二營。中國指揮官在太陽落山之前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了美軍防禦陣地。他們精準判斷,托馬斯.希斯中尉的G連是二十三團的整個防禦線上最薄弱的地方。(譯注:美國陸軍以團為單位,用英文字母排列團下屬各營裏各連的序號。從一營一連開始按ABCD排列下去。當時的美軍第二步兵師二十三團每個營有四個連,所以,算起來G連就屬於愛德華中校的第二營。)

G連一共隻有九十七人(譯注:滿編製一個連應有一百二十人左右)。他們在火線上的分布比別處稀疏。

敵人的炮火準備停止了。隨即,在軍隅裏與敵人交過手的人們又聽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夜風中刺耳的中國軍號聲。G連與鄰近E連的士兵們看見三發白色信號彈先後騰空而起,他們知道,那是敵人進攻的信號。

又有一輪迫擊炮彈飛向防禦線的西端,然後,在一片號角、口哨與鑼鼓混雜的聲音中,一個連的中國人衝過來了。就在抵抗者們看見正麵這些中國人的那一刻,雨點般的步槍與機槍子彈從側麵掃了過來。原來,一些中國人已經從側麵爬到了離陣地很近的地方。

這時,有些事先設置的圈狀鐵絲網下的火焰照明燈被接近的敵人引發了。這些照明燈由下而上地投射出晃動著的巨大影子,那是在雪地裏跑動的敵人的身影。一些中國士兵則徑直撞上鐵絲圈以及周圍的地雷。

防線上的人們開火了。整個夜幕下,到處都是爆炸聲,火光,以及曳光彈劃出的紅色彈道軌跡。美軍機槍按事先劃好的範圍,左右來回吐著草耙狀的火舌,築起了一道火焰的銅牆鐵壁。一波中國人倒在了G連防守的坡地前,可是,一波接一波的又不斷衝上來。

敵人的攻擊麵展寬了。雖然G連與E連受到的攻擊最為猛烈,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目標,白色信號彈在砥平裏的四周都升起來了。兩個整師的兩萬中國士兵從四麵投入了對砥平裏的圍攻。(譯注:按照中國官方文字,投入對砥平裏美陸二師二十三團直接圍攻的部隊將近一個軍。)

二十三團有經驗的步兵們等敵人走得很近的時候才開火。就是這樣,南麵的G連和E連擊退了敵人接二連三的進攻。而在北麵,許多中國人越過結了冰的稻田,倒在了一營的槍口下。東麵,中國人的密集火力有一陣甚至壓製並封鎖住了三營K連,至使該連連長無法及時將傷員送下火線。

警笛之歌(Siren Song)

與此同時,在西麵的法國營也投入了激烈的戰鬥。這些法國人都是誌願參加聯合國軍赴朝鮮作戰的專業人士。他們是五零年聖誕日被劃歸二十三團的。那天晚上,法國聖誕歌從他們的帳篷裏飄出來,與美國聖誕歌融合在一起。從那時起,法國人把他們自己認為是二十三團的一部分,而美國人也把他們看作是戰友。

領頭的法國人是若烏.蒙克拉爾中校。他五十八歲,長得敦實,總戴著一頂貝雷帽和一副有角質鏡框的眼鏡。蒙克拉爾早年在加入法國外籍誌願兵團時就放棄了自己的真名馬格林.沃爾尼裏,並在試用期間,就讓自己的新名字在兵團裏廣為稱道。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蒙克拉爾七次負傷,十一次受到表彰,後來成為了誌願兵團最受尊敬的將軍。一九五零年,他放棄自己在法國軍隊裏享有的終身中將軍銜,以便能再次成為戰場上的一個營級指揮員;而這一次,他來到了在朝鮮。實際上,受蒙克拉爾指揮的那些人都有著與他相同的素質。

中國士兵在法國營陣地前兩百米以外的暗處組織好攻擊隊形,而法國人則根據中國人的皮靴在雪地裏發出的嚓嚓聲的大小來估計他們的遠近。當然,黑夜裏那奇怪的哨音與軍號聲也提示法國人:中國人正在攻上來。是的,中國人打開了步槍上的刺刀,無畏地衝擊著。

現在誰也想不起是什麽原因使得當時的法國人帶上了一個小小的手搖警報器。有人靈機一動,搖動起警報器來。警報器立即發出刺耳的警聲,完全蓋過了敵人發出的各種噪音。然後,一個班的士兵按蒙克拉爾的命令,上起刺刀,圍上紅圍巾,跳出戰壕,迎著中國士兵衝了上去。

這突如其來的反衝擊猶如大難臨頭。

當高聲呼喊著的法國人衝近的時候,中國士兵迷糊了。他們不知是怎麽回事,在一刹那的猶豫之後,就紛紛轉身,試圖往回逃去。法國人趁勢活捉了十五名中國人,拖著他們的衣領後背,帶回來進行審問。

那一夜,中國人沒有再認真地攻擊過法國人。然而,咬牙堅持在法國人南麵一段的G連卻遇到很多麻煩。希斯中尉又失去了一些本來就所剩不多的人;已經脆弱的防線更形捉襟見肘。他向在其小山坡後麵的炮排發出了求救的信號。

B炮排排長,阿瑟.若奇諾斯基中尉立即向希斯中尉送去了他能夠派出的全部人員,不到十人。可是,他們在接近前沿時受到猛烈的迫擊炮攻擊。這些人從未接受過步兵訓練,甚至從未打過仗。他們中有些人轉身回去了,但有五人留了下來。這些人及時在希斯的陣地最薄弱處架起了0.5口徑輕機槍,向進攻的敵人猛烈開火。他們的行動堵死了防禦線上最岌岌可危的空隙。

整個外圍防線都遭到並粉碎了敵人的進攻;同時,砥平裏中心地帶也受到敵人火炮暴雨般的轟擊。所有各級指揮所都被炸了。

火線上(All Along the Line)

二月十四日淩晨兩點半,在幾個小時的持續戰鬥之後,南部的防線再次陷入人海攻擊。與以前一樣,信號燃起,步槍與機槍轟鳴,無數的中國人倒下。可是,他們在三點半又來了。

這一次,不僅是南麵的G連與E連,北麵的A連與C連也與敵人發生激戰;而法國營二連剛剛與敵人有了一次激烈交火,他們在這時又向敵人發起了一次反衝擊。

C連的一位機槍手一直不停地掃射著,直到一顆子彈鑽進他的槍膛引起爆炸。他一麵高叫著要人再遞一把新的機槍上來,一麵用手中的0.45口徑自動手槍向敵人開火。終於,在敵人已經很近的時候,有人遞上另外一把完好的機槍。機槍手接過機槍,立即向正在一擁而上的敵人開火,二十六名中國士兵死在了他的散兵坑前,他的陣地總算保住了。

在東麵最靠外的K連也正遭受著中國人一刻不停的攻擊。該連連長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攻擊下能夠堅持多久,就向愛德華中校請求二營的迫擊炮給他提供火力支援。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輪射向敵人的雷電般火炮。

整整一夜,防禦圈內二十三團所有位置上的迫擊炮與重炮,一直持續不斷地向敵人開火。可是,炮手們自身也在敵人的攻擊之下。除開迫擊炮與輕型野炮外,他們也受到中國人在橫城繳獲並帶往砥平裏的重型榴彈炮的轟擊。這些從美國人手上繳獲的重炮,使得美軍炮手、指揮人員、醫生、傷員以及事實上在中心地帶的每一個人的日子都非常難過。

在敵人一炮接一炮的攻擊下,砥平裏的每間房屋或其他建築物都被一點一點地夷為平地。整個在戰鬥之前就大部被毀的小鎮現在已完全成為了廢墟。土牆倒了,茅屋頂著火並坍塌了。沿街停著的卡車與吉普車被炸得七零八落,殘骸上冒著帶機油味的黑煙。

身著短大衣,嗬氣成霜的炊事兵們守著他們的灶坑,竭盡全力保證前麵散兵坑裏的步兵們能喝上熱咖啡。有些炊事兵被彈片擊倒,有些人眼見自己麵前的灶坑被敵人的炮彈炸得粉碎。

然而,在槍林彈雨之中,砥平裏仍然堅持著。

淩晨四點半,天空露出魚肚白,令人恐怖的喧囂與絞殺終於減小了。僅有的槍炮聲來自東麵的K連,他們正在進行著殊死搏鬥。可是,十五分鍾之後,這相對的平靜被從南麵傳來的刺耳軍號聲打破。整整一個營,上千名中國士兵,占滿了G連前麵的斜坡。他們嘴裏高喊著什麽,向著最薄弱的兩個排防禦陣地的結合部發起衝擊。同時,一陣密集的中國迫擊炮彈落向前沿的散兵坑群。

這是最狂暴的攻擊。中國指揮官現在是不顧一切地把他們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地拋向砥平裏。這是他們在天大亮之前的最後一次機會。沿著南坡,攻擊人潮在不停地增高著他們的屍體堆。一些中國人終於抵近了主防線位置,甚至跳進了美軍的散兵坑。現在,雙方開始在血跡斑斑的雪地裏進行著殊死的徒手搏鬥。

來自德克薩斯科比維爾的十七歲的班長科爾提斯.羅茲手持一支自動步槍在陣地前沿。有兩個班的二十名敵人士兵向他的散兵坑湧了上來。羅茲的助手被子彈打傷倒在一邊,羅茲隻能自己獨身戰鬥。在一輪不停的噠噠噠掃射中,他撂倒了一個班的敵人;然後,他飛快地換了另一支裝滿子彈的自動步槍,又撂倒其他的敵人。於是,已經精疲力盡的羅茲停了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假裝被擊斃的兩名中國士兵悄悄爬近,然後一躍而起,向他撲來。有一人甚至抓住了羅茲手上的自動步槍。

羅茲迅速抓過他受傷的同誌的卡賓槍,跳出了散兵坑。為了救自己一命,他揮槍向一個中國士兵的頭上砸去。那個中國人被砸死,而羅茲的卡賓槍的木槍托也砸碎了。他這時幹脆把鋼質槍管當作鐵棒,揮向了另一中國兵,把他也打翻在地。然後,他又迅速扔下已經無用的卡賓槍,抓起自動步槍,向著山下繼續開火。整個火線上都能看見類似的頑強抵抗,也正因為如此,防線在中國人的衝擊下才沒有垮掉。

這個時候,一發120榴彈炮擊中了團指揮所。塵埃落定,抖掉殘土之後,人們發現一塊金屬彈片穿透了弗裏曼上校的腿。那是一個並不致命但疼得鑽心的彈傷;但上校不為其所動。

這是中國人的最後一搏,因為白日已經光臨白雪皚皚的山嶺。一發綠色信號彈在砥平裏上空升起,一支中國軍號吹起了酷似美軍熄燈號的悲哀號聲。撤軍令下達了。

在一個通宵的戰鬥中,有兩個中國師的兩萬人未能瓦解聯合國軍的防線。

可是,他們多快又會再來一試呢?

空中補給(Supply from the Air)

早晨,中國人與二十三團脫離了接觸。他們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美軍的飛機會看見他們;繼續進攻就是找死。但是,他們不打算撤離很遠,最多也就是到砥平裏周圍美軍炮火不及的那些山溝裏,在那裏,他們還可以重新集結隊伍。

中國人決沒有放棄,他們仍然決心拿下砥平裏,但不得不等到夜幕再次降臨。

在防禦圈內,經過一夜炮火洗禮與徒手搏鬥,一夜恐懼與刺骨寒冷,疲倦異常的美軍士兵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有人包紮傷口,有人修理軍械,還有人在統計傷亡。

一夜的攻擊使敵人損失慘重。而在敵人迫擊炮的精確打擊下的二十三團卻出人意料地傷亡輕微。這得歸功於弗裏曼上校要士兵深挖並遮蓋他們的散兵坑,以及必須能夠向任何方向開火的固執命令。多數法國與美國人的傷亡都發生在中國人接近了防禦圈並能徒手搏鬥的時候。可是,南來的路已經徹底封死了,由此,人們想到這些相對輕微的傷亡也得不到補充,感覺非常悲哀。要知道,每一位傷亡都意味著令人恐怖的夜晚到來時將少一位槍手。

二月十四日上午,砥平裏的寧靜反倒讓人覺得不習慣,除開偶爾傳來的冷槍與迫擊炮彈爆炸聲而外,什麽也聽不到。氣溫並沒有從零度回升多少,在散兵坑或戰壕裏的士兵們被凍得無法睡覺。

打著繃帶,瘸腿走路的弗裏曼上校派出巡邏隊搜索周圍的高地。巡邏隊帶回來一些他們發現的中國傷兵,但並沒有遭遇任何集結的中國軍隊。

弗裏曼上校整個上午都一直在通過無線電向上司請求對中國軍隊實施空中打擊。他希望能對仍然集結在他的炮火不及的那些山坡後麵的中國軍隊進行轟炸、掃射,在天黑之前盡可能地削弱他們的戰鬥力。可是,沒有任何轟炸機飛來。

弗裏曼不知道,在原州附近的什麽地方,也有大量中國人集結在河穀地帶。李奇微將軍不得不優先考慮那裏的危險。不過,空中補給還是送到了陷於重圍的砥平裏。

正午將至,運輸機飛臨砥平裏,空投了成噸的物資。然而,那都是些弗裏曼上校不需要的東西。大量的重炮彈藥空投下來,可是,二十三團現存的彈藥都用不完。食用水也來了,然而,他們已經有了喝不完的由工程連采自當地小溪然後又淨化了的水。他們頭一天夜裏已經大量消耗,現在急需的迫擊炮彈以及步槍與機槍彈藥卻沒被空投下來。

直升飛機來運走了一些重傷員。這些飛機冒著敵人冷槍襲擊的危險運送傷員。還好,沒人被冷槍擊中。

所有的補給都用紅色或黃色的降落傘投下。被凍得難受的法國士兵撿回一些降落傘,做成小小的帳篷,支在敵人的觀察哨看不見的凹地裏或土包後。愛德華中校後來回憶說,整個法國營防線後方很快就變得花花綠綠,象一個吉普賽人露營的地方。

李奇微駕到(Ridgeway Arrives)

一架直升機轟鳴著,然後落在了團指揮所的後麵。走出飛機的人頭戴一頂美軍特有的防凍絨帽,帽頂嵌有三顆銀星。士兵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可能是李奇微將軍,可他偏偏就是!他們肯定那是李奇微,因為他獨一無二的裝束:兩個掛在夾克上的手雷。將軍與上校互致軍禮,然後進行了會談。

李奇微親自跑來向弗裏曼解釋,讓二十三團死守的命令是他在整個朝鮮的作戰計劃中非常關鍵的一環。他完全清除二十三團的危險境地。他想讓弗裏曼知道,二十三團的犧牲不是無謂的;他們決沒有被拋棄或忘記。但他進一步說:你得再堅持一個晚上。

弗裏曼上校想知道為什麽沒有實施他請求的空中打擊。李奇微直率地說,他現在不得不優先考慮其他地方,但是,如果二十三團能夠堅守到次日淩晨,弗裏曼可以得到聯合國軍在朝鮮的所有空軍的支援。

李奇微將軍告訴弗裏曼他已經命令在南麵不遠處的美國騎兵一師突破敵人重圍,在次日天黑之前解救砥平裏。他還安排了信號飛機在當夜飛臨砥平裏,盡可能長時間地在戰場上空投照彈彈,使防守士兵能看到敵人在哪裏。一些在南麵不遠處的長程重炮,也將奉命向砥平裏周邊的敵人開火,為二十三團盡可能地提供火力支持。

李奇微將軍的親臨前線給二十三團帶來一些安慰,但也僅僅如此而已。還有整整一夜的考驗啊!而這一夜,則全靠二十三團自己孤軍奮戰了。

這時,第十軍軍部已經知道弗裏曼上校的腿傷。弗裏曼接到軍部的直接命令,飛離砥平裏接受治療。弗裏曼對命令置之不理,而當愛德華中校要求他服從命令時,他反駁說:是我把這些人帶這兒來的。我要把他們帶出去!

從上校到最低軍階的步槍手都知道,砥平裏的殘酷戰鬥才剛剛開始。在指揮所外麵,有人在清理並拆換被前一夜敵人炮火炸壞的那些沙袋。站在重新壘起沙袋圈裏,他們開起了冷酷的玩笑:這是自由人的最後一站。(譯注:上校的名字弗裏曼與英文自由人的同義,而最後一站往往是指絞刑架前供死刑犯最後站立的位置。)這些人知道他們擁擠在一小塊隨時可能喪命的彈丸之地上,這絞刑架意味的幽默似乎給他們帶來了某種程度的放鬆。當然,玩笑歸玩笑,他們對弗裏曼上校仍然信心十足。

漸漸地,折磨人的寒冷白天就過去了。天將黑的時候,砥平裏的人們隱約聽到從南麵傳來的炮聲;那裏,興許騎兵一師與一些英國部隊正在為解救砥平裏而戰。但是,聲音是如此遙遠與微弱,不能給砥平裏的人們帶來多少安慰。而可怕的夜卻悄然降臨了。

這是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

四.屠宰廝殺(Slaughter)

人海(Human Sea)

二月十四日天黑不久,敵人的信號彈就在砥平裏四周同步升起,同時,刺耳的軍號聲也響了起來。七點整,暴雨般的炮彈又落在了防禦陣地上,已經成為廢墟的小鎮砥平裏再次狼煙四起。

疲憊不堪的美軍士兵守衛在他們的陣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檢查武器。他們事先已把大量的彈藥運送到最前麵的位置上,而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中國人的出現。

七點之後的幾分鍾內,攻擊開始了。這次,中國人在雪地裏拉開距離,不再形成密集隊形。他們貓著腰跑向砥平裏。

明顯地,中國統帥部對前一夜的失敗攻擊很不甘心,他們又投入了另外三個師,還有從別處臨時調來的三個團的兵力,對砥平裏進行圍攻。的確,在這交通要衝上的美軍堡壘製約著中國人的進攻態勢,他們必須置之於死地。現在,把周圍打援及守衛的部隊算在一起,在砥平裏及其周邊地區有將近九萬中國人。這相當於給抵抗軍一個大約二十七比一的攻擊壓力。

衝鋒號吹響後三十分鍾左右,弗裏曼上校的人員進入了白熱化的殊死搏鬥。在北麵的A連與B連都受到猛烈攻擊。西麵的中國人也一度打入法國營的防線。四處都在告急。

這天夜裏,中國人用特勤突擊連打頭陣。這些突擊隊員身強力壯,每人拿一支捷克造布倫衝鋒槍,還攜帶一個六磅重的炸藥包。他們把炸藥包捆在一根長長的木棍上,用來炸毀敵人的散兵坑。有些人還扛著爆破筒,那可以把進攻路線上的障礙炸開一個可供人通過的口子。

有些突擊連隊的確很快就闖過了美軍的圈狀鐵絲網甚至地雷區,盡管大多數人都在這個過程中犧牲了。在突擊連之後,有更多的中國士兵沿被鮮血染紅的山坡向上衝擊,不少人被自己戰友的屍體絆得踉踉蹌蹌。在他們後麵,還有更多數不清的人。而防禦方沿陣地一周的重炮與火炮則不停地開火,擊傷擊斃了許多進攻者。有些中國人被地雷炸飛起來,然後又落下掛在了帶刺的圈狀鐵絲網上。衝過鐵絲網的人大部分又被噠噠不停的機槍撂倒;而少數逃過機槍火力,接近主防線的人則被散兵坑裏的步兵們的自動步槍給收拾了。

這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場麵!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砥平裏的命令,使得中國士兵們隻能冒死進攻。而不惜一切代價守住砥平裏的命令,使得美國與法國士兵隻能拚死抵抗,消滅每一個衝上來的敵人。這是中國人海戰術能夠導致的最血腥場麵,而這場麵竟然持續了五個多小時!

敵人每一波的進攻都使他們的立足線向前推進一點。就這樣,有些地段的中國人接近了美軍的前沿散兵坑。對這些摸到跟前的中國人,隻有麵對麵的白刃格鬥與槍托混戰能夠解決問題了。不用說,防守方的人也在傷亡;但不同的是,一個美國或法國人倒下之後,是沒有人來填補他的空位的。

最危急的情況還是在南麵二營G連三個嚴重減員的步兵排分別把守的三個小山包上。二十三團在這一段的布防人員最少,而中國人的攻擊最猛,他們幾乎每十分鍾就要發起一輪新的進攻。

攻擊波函蓋了G連的全部正麵防線。不論有多少死屍在G連的陣地前堆積起來,中國人都不停止進攻。終於,有幾個中國士兵攻入了右麵一排的陣地。他們將炸藥包塞進了兩個散兵坑,把裏麵的美軍士兵炸了個血肉橫飛。幾分鍾之後,他們把一挺機槍搬到了他們占領的陣地上。這可是一個可怕的新威脅!中國人開始從側麵向其他頑抗的美國人開火了。

於是,美軍抵抗火力很快減弱了,使得G連一排陣地前的山坡上漸漸爬滿了中國人。他們匍匐在地,而黑暗中的美國人隻能靠聽中國人匍匐前進時身體與地麵摩擦的聲音來感覺他們的存在。整個山坡上能看見的隻有爆炸物發出的火光與槍口上噴出的紫色或桔紅色的火舌。

戰鬥中有許多單兵英勇作戰的事例。一位受傷的法國士兵正在急救站接受包紮治療時,聽到中國士兵突入他所在連隊陣地時的聲音。盡管一隻手已經不能用了,這位人們現在已經記不起其姓名的士兵要求返回火線。可是醫生不僅拒絕了他的要求,還把他的靴子脫了下來,以確保他在急救站呆著。

然而,這位法國士兵還是站起來跑了,他的腳上隻有襪子。回到自己的防守段上,他隱約可見在黑暗中跳來跳去的中國人。雖然一隻手被繃帶裹了起來,他還是用另一隻手抓起一隻槍,高聲呼叫別人同他一道向敵人開火。一些人聚集在他周圍,形成猛烈火力,把中國人壓了回去。

危機(Crisis)

G連一排左麵的一段山包由保羅.麥可基中尉的三排守衛,那裏的近距離交火可以說是步兵戰曆史上最怪異與激烈的情形之一。照明彈不停地騰空而起,向戰場投下一陣耀眼的光芒,然後閃爍著滅掉了。而照明飛機扔下的掛在巨大降落傘上的照明彈卻能發出持續很長時間的淡蘭燈光,給四處投下夢魘般的陰影。此起彼伏的機槍與步槍的噠噠掃射聲與爆炸物不停的爆炸聲交相呼應。人們還能不時聽到沉悶而可怕的炸藥包爆炸與相伴而來的被炸者慘烈的哭叫聲。在麥可基陣地上的每個散兵坑前都有大約六至九具中國人的屍體;然而,他們還在不停地衝來。

可奇怪的是一排那麵卻沒有傳來槍炮聲。那裏還有人活著嗎?麥可基手作傳聲筒狀呼喊:一排?還有人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他得到了回答:中國人的機槍射過來的一排子彈。也就在那一瞬間,麥可基隱約看見大約十幾個正向他運動過來的中國人的身影。他立即趴下來,端起自動步槍開火。可是,步槍突然卡殼了。他試圖用褲兜裏的小刀排除卡殼,可小刀又從指間滑落不見了。就在黑暗中摸索小刀的時候,他突然驚呆了。大約三米以外,一位中國士兵站起來,正在用槍向他瞄準!

麥可基中尉立即扔下無用的自動步槍,蜷身去抓靠在散兵坑壁上的卡賓槍。他端起槍瞄向敵人,可是他不知道,在冰天雪地裏,槍閂上的機油已經把槍閂完全凍住了,使他無法開火。最後,他急中生智,硬是靠猛力把槍閂拉開,然後連續摳動槍機四次。那位中國士兵倒下了。

麥可基手忙腳亂,根本沒有注意身後已經有另外三個中國士兵湧上來了。就在他們躍起撲過來的刹那,麥可基看見了並立即開槍把他們擊倒。就在這會兒,站在麥可基旁邊的排通訊員,一等兵克列提斯.尹蒙被一枚子彈擊中,他大叫起來:我受傷了!送我下去。鮮血從他的眼部流出,順臉而下。

麥可基大叫:我現在沒法送你下去。繼續開火!

尹蒙一隻眼睛已經瞎了,無法瞄準,於是,他便開始幫麥可基中尉上彈夾。就是靠著這樣的無畏,他們的陣地才沒有丟失。可是,漸漸地,也是無可避免地,麥可基的損失非常慘重。他不得不通過野戰電話向連長托馬斯.希斯中尉請求增援。

希斯中尉隻好向後麵的炮兵尋求支援。他清楚表明,他需要的不是火力而是人,能夠填補散兵坑空缺的人。一位名叫約翰.伊裏基的上尉炮兵聯絡官趕緊點了一打左右的士兵,衝了上來。

可是伊裏基上尉到達山包頂部時,發現麵對麵站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位中國士兵。伊裏基右手抓著一支卡賓槍,他來不及瞄準,立即胡亂掃射一通,把那位中國人擊倒了。可是在第一位之後,還有第二位,伊裏基又把第二位擊斃了。

第二位後的第三位中國人向伊裏基投來一顆小手榴彈,並在離他肩膀不遠的地方爆炸。伊裏基的右肩立即就麻木了。

確信自己已掛重彩,伊裏基隻好沿山坡又退回來。那十來個他帶上去的士兵也四散開來。

希斯中尉這時隻好直接求救於營指揮官愛德華中校。可是,愛德華隻有從F連抽出的四十人作為整個營的預備隊。他非常不情願地給了希斯十二人。這些人向希斯報到之後就立即被分派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可是在短短十分鍾內,所有這些人都被擊斃或擊傷了。

中國人在午夜時分爬上了麥可基中尉的山包。此後的近距離纏鬥又持續了幾個小時。淩晨三點左右,麥可基排隻剩下四人了。他抓起野戰電話,沮喪地告訴在排陣地另一麵的比爾.克魯茲中士:看來他們是治住我們了。

克魯茲卻堅持要戰鬥下去,決心在自己被擊斃之前打死盡可能多的敵人。就在此時,麥可基的最後一支機槍也卡殼了,同時,他也看見新一撥中國人的身影,正向他衝來。麥可基中尉是一位勇敢的年輕軍官,他已經在幾個小時令人惡心的血腥殘殺中出生入死好幾回了。現在,眼見繼續殘殺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他命令克魯茲中士與其他人放棄陣地。

幸存者們離開了他們的散兵坑,一邊往坡下撤退,一邊不時回頭還擊。麥可基中尉下到背坡底部時,隻有另外兩個人與他活了下來。這時,有人在黑暗中向麥可基打口令,那是連長希斯中尉。麥可基報告了令人悲哀的消息:三排與一排都已全部報銷了。然而,更壞的消息是,G連的防線被衝垮了。

這樣,在整個二十三團的防線上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它實際上打開了一條直達砥平裏心髒的通道。希斯向愛德華中校電話通報了這個災難性的情況。這會兒,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而隻有天亮以後才能期望空中支援的來到。如果這個時候中國方麵命令足夠的士兵通過這個口子往裏進攻,將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他們直搗二十三團的指揮中樞。那樣的話,通信中心與火炮都將被搗毀,二十三團將被分割成碎片,造成全麵的恐慌與混亂。如果中國人從這個口子進入二十三團的後背中心,那麽,火線上其他麵上的士兵們必然兩麵受敵,他們將會毫無疑問地在黑暗中被敵人的人海吞噬。

焦急的愛德華中校立即電告弗裏曼上校。此時,恰好另一處的防線也被攻破了,那是在東麵的三營K連;那裏閃耀著白刃格鬥中刺刀的寒光。事實上,盡管敵人在南麵的突破造成的危險最大,整個防線上沒有一處是牢固安全的。

弗裏曼僅有的團預備隊就是一個突擊連與工程連。一旦前沿被敵突破,兩個連加起來也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止敵人,更不要說發起大規模的反衝擊了。

盡管如此,弗裏曼上校還是給了愛德華中校一個排的突擊兵,大約四十人,還有一輛坦克。他知道這遠遠不夠,但是,在摸清東麵戰況之前,他不敢把所有的預備隊都放到南麵去。

愛德華命令增援部隊趕赴G連的那一段。他們來到麥可基中尉剛剛失守的陣地背坡時,整個G連還有一打左右的人員,沿一個犁溝展開。

希斯中尉把十來個人放在這裏,試圖保護後麵的503野炮連的榴彈炮。中國人的輕武器居高臨下,向他們猛烈開火,而美軍士兵們則根本就沒有時間來挖散兵坑;他們隻能趴在結冰的地上還擊。

在步兵後麵幾米遠的地方,炮手們把榴彈炮搖到最小的角度,向進攻的敵人平射過去。炮聲震耳欲聾。這突如其來的猛烈炮火與四處飛濺的鋼鐵碎片暫時擋住了中國人。

拉鋸戰(Seesaw Battle)

約翰.拉姆斯博格上尉是二營的參謀,以前也當過連長。現在,他指揮著增援上來的突擊排和有三個班二十八人的F連的一個排。黑暗中,他在一道土梗後麵將兩個單位組織起來,然後,突然發起猛烈的反攻,衝上了G連剛失去的陣地背坡。

突擊排打頭,士兵們高聲吼叫,把刺刀都上在了槍尖上。在接近坡頂的時候,他們與敵人遭遇。美國與中國士兵們絞在了一塊兒,混戰起來。

有一陣子,敵人好象是要放棄。可是,反攻的美國人畢竟人數太少,突擊隊員們傷亡慘重。一名中尉被打死,拉姆斯博格上尉被手榴彈彈片嚴重擊傷,加入反衝擊的G連希斯中尉也胸部中彈。

在接近坡頂處短暫而激烈的交火中,突擊排隻剩五、六人沒有倒下去。而F連來的二十八人中也有二十二人傷亡。所剩無幾的士兵們隻好又退了下來。希斯中尉受傷嚴重並已失去知覺,是一位失去一隻手臂的士兵把他拖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然而,盡管反衝擊明顯地失敗了,它也起到了相當的作用。當時,中國人正在組織一隻人數眾多的隊伍,準備撲向砥平裏的心髒。這出乎意料的反衝擊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另外,付出可怕代價攻占了G連陣地的中國人卻無法將他們突破敵陣的消息回傳給指揮部。這些中國部隊沒有野戰電話,也沒有無線電。他們依靠號手或通訊員,但是號手與通訊員都已經犧牲了。

如果當夜中國統帥部在這裏增加一個整師,他們很有可能就一衝到底了。可是,他們隻增加了一個團。他們認為敵人的整個防線都即將崩潰,所以準備各處突破,這樣就分散了他們的兵力。

就是這剩下的十來號人,大部分還是傷兵,在六門重炮的支援下,守住了南麵。不過,所幸的是東麵的K連卻在L連的協助下將中國人擊退了。與各處都保持直接電話聯係的弗裏曼上校總結戰況,並迅速反應。他現在意識到,不管別處有什麽情況,必須立即處理南麵的危機。他當機立斷,把自己全部所剩的預備隊都配屬給指揮南麵戰鬥的愛德華中校,並發出了命令:愛德華在拂曉時發起反衝鋒。

也大約在這個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時辰,趴在散兵坑裏的法國營士兵們看到了一副異常景象。從遠處的山包後麵走出長長一隊中國士兵,他們人人手裏拿著一個火把,全然不顧給敵人提供攻擊目標的危險。火把的光亮讓法國人看出這實際上是一些醫護人員,他們在自己戰友的屍體堆裏尋找還活著的傷員,然後把他們搬運上狗拉的雪橇。他們把死者一個一個翻開,找到並扛走了那些還活著的人。法國人表現出了在這場戰爭中少見的騎士精神,沒有開槍。

白日光景(Daylight Hours)

二月十五日清晨,灰蒙蒙的陽光灑在了白皚皚的山嶺上。G連幸存的最後五位傷員還在火線上戰鬥。受了傷的拉姆斯博格上尉扔在指揮。但實際上把這裏的中國人繼續擋在砥平裏之外的並不是這些步兵,而是他們身後那些155重炮吐出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焰。

炮兵們射出的炮彈裏裝有白硫,那是見空氣就燃燒的物質,而且,其火焰隻有在水下才能滅掉。呲呲冒煙的白硫會燒穿軍服,粘上皮肉。那些被濺上白硫的中國士兵隻能抱頭鼠竄,哭喊著等死。

這種炮彈的恐懼使中國人無法接近,可是,卻也不能把他們從那三個丟失的山包上趕走。中國士兵在那裏積極構築工事,加固他們插入聯合國軍防線的立足點。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中國人收兵的軍號響起來了。防禦圈上有三麵停止了戰鬥。但在南麵,敵人決心守住他們已經奪取的陣地。他們相信,隻要等到天黑,他們就一定能夠拿下砥平裏。李奇微將軍曾向砥平裏的官兵作出過保證,白天決不讓敵人出動。這一保證使閃亮的聯合國軍飛機不停地飛臨四周的山包,對撤退在那裏的中國軍隊進行轟炸與掃射。

在防禦圈內,弗裏曼上校與愛德華中校開始商討戰況。他們一致同意,如果還想有守住砥平裏的一線希望,就必須在當天消滅掉中國人突破進防禦圈的那股力量。二十三團的彈藥消耗巨大,人員傷亡慘重。如果防線上繼續存在如此巨大一個口子,二十三團決無在又一個大規模夜間攻擊下幸存的希望。

商討的結果是愛德華中校命令所屬部隊拿回丟掉的山包。在飛機、坦克與重炮的支援下,兩個連的地麵兵力被用來驅趕敵人。可是,美軍士兵們個個精疲力盡,由於沒有睡眠以及日夜不停的冷凍,他們已經堅持不住了。另外,他們的彈藥也嚴重不足。這些美國人來到南麵的坡地腳下時,中國人以無比的勇氣,凶猛還擊。拉鋸戰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可現在是美國人的進攻被一次次擊退。中國人雖然不能前進,可美國人也不能使他們屈服。

同時,軍指揮部現在堅持命令要受傷的弗裏曼上校離開戰場。可弗裏曼仍然拒絕執行命令。擔心弗裏曼被軍法處置的愛德華中校與其他軍官懇求他趕緊飛走。

弗裏曼想了一會兒後問剛從南麵火線上下來的愛德華:那裏的情況怎樣?

愛德華中校心裏完全明白,如果眼前這位團指揮官知道那裏的反衝鋒失敗了,決不會離開。愛德華回答說:保羅,別擔心,小菜一碟。

弗裏曼上校終於不情願地登上了送來接他的直升飛機。

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了。三點鍾,愛德華中校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僅僅靠步兵的力量,他無法瓦解南麵的中國人。冬季短暫的白天眼看就要過去。愛德華發出了新的命令:用四輛坦克繞到中國人的背後,從那裏向中國人開火。

坦克開了出去,可是沒走多遠就遇上了美軍自己埋下的地雷。愛德華下令排雷。可是,在坦克能夠繼續開動之前,有幾十個地雷必須得用刺刀甚至手指給摳出來。這可是一件耗時耗力的事情。地雷陣原本是用來防禦中國人的,可現在卻成了美國人自己的障礙。

每時每分都無比寶貴。如果不能在天黑前幹掉這些等待黑夜降臨的中國人,砥平裏的人們就得麵對第三個地獄般的夜晚。他們將沒有援兵,沒有彈藥,更沒有希望。

克朗姆貝茲的騎兵(Crombez\' Cavalry)

二月十五日清晨,指揮美軍第五騎兵團的馬瑟.克朗姆貝茲上校就開始了由曲水裏北上解救砥平裏的行動。克朗姆貝茲上校個子很大,長一個鷹勾鼻子,喜歡把一黃色圍巾圍在脖子上。他在陸軍服役時是愛德華中校的老朋友。

幾乎從一出發開始,克朗姆貝茲上校的第五騎兵團就遭遇意外。沿途全是中國人!他們在路旁的山包上構築了工事,並設置了路障。克朗姆貝茲的步兵根本無法通過。

到中午時分,克朗姆貝茲離目的地仍然還有七英裏。他不得不麵對嚴酷的現實:按這樣走下去,他絕無機會完成李奇微下達的命令,即在天黑之前解救砥平裏。

克朗姆貝茲果斷地改變了他的計劃,決定讓步兵慢慢地沿曲水裏至砥平裏的公路戰鬥推進,而他親自帶領一個由二十三輛坦克和一百六十五名步兵組成的特遣隊快速前進。下午三點四十五,特遣隊出發了。克朗姆貝茲站在第五輛坦克的炮塔裏,他脖子上的黃圍巾隨風飄揚。

這支隊伍立即就召來了中國人的猛烈火力。子彈從沿路的各個山包上象冰雹般的傾斜下來。坦克當然開炮還擊。可在這運動交火中,趴在坦克頂部的步兵們死傷了許多。

中國人意識到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擋住這些坦克。有些士兵跑到公路上,試圖將炸藥包塞到坦克下麵。這些勇敢的士兵們被坦克裏的機槍打倒了,但其他一些人開始用火箭筒襲擊坦克。

火箭筒的攻擊起了作用。有兩輛坦克被擊中,滑到結冰的路邊,停在那裏冒起煙來。而其他的坦克卻不敢停留,隻能繼續前進。克朗姆貝茲知道那些被拉在後麵的人以及受傷倒下的步兵將會被敵人俘虜。可是,他現在無法幫助他們。坦克隊伍一旦被停了下來,它很可能就再也無法前進了。

帶有重炮與三挺重機槍的坦克在白天是強大的活動堡壘,但如果它們在天黑之後被困在這裏,裏麵的乘員根本看不見外麵,因而無法射擊;那時,中國人就可以把他們從坦克裏一個一個地抓出來了。

整個特遣隊在兩堵火牆之間穿行,一英裏一英裏地向前移動著;很快就沒剩下幾個步兵還趴在坦克上了,而且他們的彈藥也幾乎打光。在將近兩小時的時間裏,特遣隊好容易前進了六英裏,開始接近逐漸升高並鋪滿白雪的山包地段。克朗姆貝茲知道那些山包地上一定埋伏著上千的中國士兵。這時的他不僅想完成任務並解救他的老朋友愛德華中校,而且更清楚地知道,除非他的隊伍能在天黑之前到達砥平裏,他們無疑將被包圍起來,然後被消滅掉;可現在離黑夜的降臨隻能用分鍾來計算了。

突然間,在打頭的坦克繞過一段彎路之後,克朗姆貝茲屏住了呼吸:那裏,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是一片穀地,那,就是已被炸成廢墟的交通要衝砥平裏了!

瘋狂一小時(One Mad Hour)

真巧,克朗姆貝茲的特遣隊一路闖來的公路直插中國人頑強抵抗愛德華中校反衝鋒的那排低矮山包。於是,克朗姆貝茲上校帶著他的二十一輛坦克,轟鳴著從後麵殺向正在抵抗的中國人。而在中國人麵對砥平裏的陣地後方,正好是砥平裏的美軍看不見的中方團指揮所,彈藥庫及急救站。克朗姆貝茲的坦克群正好就闖進了這些地方。坦克上的機槍向四周瘋狂掃射,警笛發出難聽的怪叫。突然腹背受敵的中國人的本能反應就是逃命,他們沿著唯一可能的方向,徑直往前跑去。

也就是在幾分鍾前,愛德華中校的工兵剛剛排除了最後一個地雷。中國人已經發現了愛德華的四輛坦克,並正用交叉火力射擊。不過,這並不防礙這些坦克發起攻擊。很巧的是,就在這四輛坦克來到敵人後麵的時候,克朗姆貝茲的坦克群也從後麵的高坡上衝了下來。這兩隊坦克在幾乎就要麵對麵火拚起來時認出了對方,然後匯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共同的進攻隊形,向中國人的後背發起猛烈攻擊。

二百有餘的中方團部人員這時隻能拚命逃離迅速逼近的坦克,徑直跑向前麵正在抵抗愛德華中校反衝鋒的防禦陣地,而他們的腳後跟著的就是火熱的坦克。

這個突然、喧鬧與猛烈的腹背攻擊,給頑強抵抗的中國人一個沉重的心理打擊,他們終於垮掉了。中國士兵以大無畏的勇敢氣概連續戰鬥,無論前方遭受了多大的傷亡災難也英勇不屈,可是這來自後方的突然襲擊實在是沉重得無法招架了!

火線上全團的中國士兵這時紛紛放棄了他們的散兵坑,扔下武器四處逃開來。克朗姆貝茲的特遣隊一邊向這些完全亂了套的中國人開火,一邊向砥平裏接近。

愛德華中校跑向克朗姆貝茲停下來但還沒有熄火的坦克。他高叫著:謝謝上帝,真他媽高興見到你!

克朗姆貝茲上校咧嘴一笑,也叫道:謝謝上帝,真高興來到了這裏!

實際上,兩股力量殘部的匯合救了雙方。克朗姆貝茲上校的一百六十五名步兵,現在有二十三人活著,其中十三人還是傷員。他損失了兩輛坦克,用掉了三分之二的彈藥。但毫無疑問的是,克朗姆貝茲騎兵團特遣隊在下午五點十五分的到來,贏得這天的勝利,而這是趕在太陽落山前幾分鍾的事情!

緊跟著,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驚恐好象突然籠罩了整個中國軍隊。那些集結並隱蔽在砥平裏防禦圈四周的山坳裏的中國士兵,開始逃離他們的位置,向西北方撤去。他們亂烘烘地擠進可被敵人看見且遭受炮火打擊的山溝裏。於是,防禦陣地上的美軍開火了。中國人在坡上坡下成無組織狀,他們跌跌撞撞,踩著戰友的屍體四散奔逃,當官的也無法阻攔。聯合國軍的步兵們不停射擊,直到中國人跑到射程以外。可即使那樣,中國人也不安全,美軍的重炮還在一路尾隨轟擊著。

正如後來愛德華中校冷酷的報告所稱,這一小時的瘋狂射擊,又造成了上千敵人的傷亡。這已經不再是戰鬥,而是屠殺!

槍聲平息了,炮聲也聽不見了。一場小雪悄然降落,覆蓋了環繞砥平裏一周幾千中國士兵的屍體。僅僅在G連陣地前,就有大約一千五百名中國士兵倒下,他們與美國人的屍體混在了一起。對砥平裏的圍攻,也是最慘烈的守衛戰之一的戰事,總算結束了。

李奇微將軍贏得了這孤注一擲的賭博。

連續兩個夜晚,一個四千人的步兵團,死死釘住了九萬中國部隊,並且挫敗了他們的圍攻。

砥平裏之戰的意義(The Significance of Chipyong-ni)

當慘烈的戰鬥正在砥平裏進行的時候,其他所有聯合國軍的部隊也成功地堅持下來了。原州一帶,中國人沿河穀地帶集結時,遭到美軍有校射機協助的準確火炮與地麵攻擊,大約四個師的兵力受到重創。六千左右的中國士兵死在了這裏,另外估計約有兩萬五千人受傷。

遭到頑強阻擊與慘重傷亡的中國軍隊終於開始向北撤退。這是他們入朝以後的第一次,也是具有決定意義的慘敗。從此,人們對聯合國軍能否在朝鮮堅持下去不再有疑問,也不再覺得中國軍隊是戰無不勝的,即便不擴大戰爭的規模。

杜魯門總統總算得到了他在朝鮮想要得到的成功抵抗,也無須在核屠殺與蒙羞的兩難之間作出選擇。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二十三團在砥平裏的拚死抵抗。

當然,朝鮮戰爭並未在有曆史意義的五零年二月十五日這天嘎然而止。中國軍隊仍然人多勢眾,經過重新集結,他們在當年四月與五月又發起兩次大規模的進攻(譯注:即第五次戰役)。但是,戰爭模式已經形成,中國軍隊那套作戰方法已經沒有取勝的希望。砥平裏失敗之後大約四個月,中國統帥部開始呼籲進行停戰談判。最後,雙方達成一個停火協議,結束了朝鮮戰爭,而停火線幾乎就是戰爭開始時的交戰線。

然而,朝鮮依然處於分裂狀態。解決辦法恐怕隻有在共產主義陣營與自由世界之間所謂的冷戰結束之後才能找到了。

砥平裏美軍的一些年輕幸存者繼續了他們的戎馬生涯,其中有些人又死於後來的戰鬥。還活著的人最後當然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愛德華中校後來被提升為上校,而保羅.弗裏曼最終官拜四星上將,成為駐歐洲的美國陸軍總司令。

朝鮮戰爭是艱苦與殘忍的,它決無榮耀或光彩可言。不過,自由防線倒是靠著砥平裏的巨大犧牲而堅守住了。

(譯文完,略去書後朝戰事件年表與注釋)

譯者後記:中國作家王樹增所著《遠東:朝鮮戰爭》對砥平裏一戰有如下評價:

對砥平裏攻擊的停止是在中國基層軍官的堅決要求下決定的。
在中國軍隊的戰史中,下級指揮員在戰鬥中向上級指揮員提出\'不打\'的要求,砥平裏屬罕見一例。

砥平裏戰鬥,中國軍隊的傷亡人數是驚人的。參加攻擊的中國軍隊八個團中,僅第四十軍參加攻擊的三個團就傷亡1825餘人。

中國軍隊對砥平裏的攻擊是失敗的。
戰後,誌願軍鄧華副司令為此作了專門的檢討。

有趣的是,王樹增的書也描述了中國士兵在砥平裏周圍的雪地裏舉著火把,從屍體堆裏找回幸存戰友的場麵。

以砥平裏為主要標誌之一的第四次戰役第一階段之後,中國軍隊陷入了空前的被動。王樹增繼續寫道:

彭德懷的分析是:中國軍隊以高度的戰鬥精神進行了頑強的阻擊戰鬥,致使美軍平均每天北進的速度僅為一公裏。但是,我軍沒有根本擺脫被動挨打的狀態,戰線在不斷地向北推移。

軍事形勢是非常嚴峻的,下一步到底怎麽打下去,彭德懷在痛苦與矛盾中萌發了回北京一趟的念頭。

在部隊處在最危急的時候,作為主帥的彭德懷提出回北京,足見彭德懷此刻已迫切需要中央了解到朝鮮戰場上最真實的情況。

彭德懷回到朝鮮前線指揮所後得到的第一個有關戰事的消息是:中國軍隊節節後退的局麵已經無法控製,其後果是:放棄漢城,退到三八線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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