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正文

【微型小說】文竹

(2009-01-05 09:00:00) 下一個

  老婦凝視著病床上遊弋在生命邊緣的這個人。她想痛哭,可是到了她的年紀,連淚都不大可能縱橫而下的,隻是一些渾濁的液體罷了。老人,遍布皺紋的臉好似一棵滿載滄桑的老樹,雙眼灰蒙暗淡,如一扇落滿灰塵的門,輕輕闔上,門裏乾坤成了謎,任誰也看不透。

  老人孤獨地躑躅而行,隻覺眼前驟亮如炙,轉即黯然,仿若有閃電穿身而過。他強睜開眼,一道雕花影壁竟兀自橫陳於前。牆體因年久而遍布斑駁,四角爬滿蒼苔。落滿灰塵的牆壁已辨不清本色,隻隱隱露著手繪的幾枝蓊鬱的文竹。老人心頭一跳,這影壁何等眼熟,記得它該是粉白的底色。隻是,它源於何處,又如何會矗立於此?

  繞過影壁,是層層疊疊的院落,竟不知前後有多少進。

  葡萄架上攀纏著巴掌大的綠葉,長勢正歡。架下竹編的藤椅上正半掩著一個嬌小的背影。藏青旗袍,黝黑長發。老人趨步向前,那背影忽一回頭,衝他展顏一笑。水靈靈的杏仁眼,撲閃著遙遠的記憶。“竹兒,快進屋來,仔細曬出病來。”什麽人吆喝了一聲,姑娘立時紅了臉,一溜煙便沒了去向。

  這姑娘定是我見過的,老人一路想一路走。忽見一下人模樣的老婦嚷嚷著從身邊跑過:“太太,大小姐回門了!”,老人不及多想,匆匆地跟了進去。就聽堂屋裏傳來一婦人的嘮叨:“竹兒,你這孩子怎麽就相中了瑞文呢。跟咱們門不當戶不對的。這麽草草地嫁過去,以後日子可怎麽過?”

  “好過歹過都是我的日子。這天下哪兒有享不完的富貴。瑞文家裏窮,可人家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在部隊裏當軍醫,誰能小瞧了他!媽,有他在,你放心。”話畢,一年輕後生不知怎的就站在了老人跟前,一身軍裝襯得他挺拔俊朗。也不搭話,徑直走進堂屋,陪著竹兒說笑著就不見了影兒。

  軍隊、軍醫、軍裝,還有這大院兒,為何都似曾相識?自己是誰,此是何時何地?老人感到跌入夢魘般無力。

  忽然間,“啪啪啪”爆豆兒似的槍聲激烈地炸響,院外已是火光衝天。“快逃吧,小鬼子來了!”人群從四方洶湧奔出,伴隨著哭喊聲、犬吠聲、滾雷般的炮聲。老人心急如火,他想找人問問竹兒和她的瑞文呢,可沒人搭理他。須臾,人聲就稀了,內院兒裏隱隱有燈光,透過黑暗鬼火般閃動,忽高忽低的嚶嚶飲泣聲更添幾許陰氣。老人正欲上前看個究竟,就見瑞文抱著個半大孩子急急奔出,竹兒在後麵哭著追著。老婦人用拐杖使勁頓著青磚地,抹著淚念叨:“作孽呀!都是這小鬼子給鬧得,可憐我這小外孫才三歲啊!就這麽走了,作孽呀!”瑞文不知把那孩子送去了哪裏,空著雙手回來。老人腦海中卻驀然閃過一座小小的新墳,孤零零地在荒野上巴望著。竹兒淚痕狼藉的臉在蒼茫芒的天地間不斷放大,耳畔回蕩著瑞文簡短幹練的話語:“別哭,有我呢!”。

  老人癡了,不覺已是熱淚滿麵。這竹兒,竹兒那早夭的孩子,和自己究竟有著什麽樣千絲萬縷的掛礙?

  穿過一進又一進院子,老人的步履越顯蹣跚。

  他看到瑞文辛苦賺錢,竹兒布衣持家,拖著孩子帶著老娘顛沛流離,在戰爭的縫隙間艱難求存;他聽到兵敗如山人潮雜遝,聽到瑞文在毅然放棄隻身撤離的機會後,拍撫慌亂顫栗的竹兒說:“怕啥,有我呢!”。老人看到短暫的日麗風和後,是更險惡的風起雲湧。瑞文的背景、竹兒的出身將食不果腹的一家人推向愈發深重的災難。院裏貼滿標語口號,院外大雪紛飛如絮,瑞文抱起年幼的幺女,堅定地拉上竹兒的手:“有我呢,就不信大漠的風沙能吞了咱!”

  忽一陣狂暴的沙塵,幾乎將老人吹個趔趄,掙紮著站穩腳,眼前小院的青石碧瓦已成黃磚土坯。年關了,瑞文披著雪花從下放的漁場趕回家,竹兒紮了紅綢燈籠映了滿院兒紅。幾個孩子吃著那年月難得一見的鮮魚,看爸爸放花炮。竹兒紅了眼圈,這日子真不易啊。瑞文將妻子冰冷的手揣進懷裏:“有我呢,還能餓著你們娘兒幾個!”

  新月掛上樹梢,鬢邊已斑白的竹兒還在織毛衣,瑞文端上一堆藥丸和熱茶,說:“吃了藥歇吧,身體要緊。”竹兒收了最後一針,說:“不給你趕出來,你穿啥!那外頭買的你也穿不慣啊。”竹兒絮叨著給瑞文比試新毛衣,倆人的影子印在窗上,象幅畫。隻是,這瑞文的腰板也佝僂了,老人出神地想。

  天漸漸地放了晴,陽光暖融融曬進小院兒裏。葡萄架上攀纏著巴掌大的綠葉,長勢正歡。架下藤椅上坐著老夫妻。瑞文老生常談地嘮叨著:“哎,黃土埋著大半截了,也沒讓你過上好日子。”竹兒目光落在窗台上,說:“有你呢,我啥也不擔心,還有啥日子比這好啊。”

  那窗台上,栽滿了蓊鬱蔥蘢的文竹……

  文竹!老人如醍醐灌頂,向前 一邁腿,卻踩了個空,直摔下去。

  睜開眼,滿目雪白,老人四下裏尋找,卻見一雙渾濁的眸子,一張蒼老卻熟悉的臉,老人虛弱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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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unflower28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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