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正文

印象童年

(2015-01-02 15:18:58) 下一個
流嵐飛渡,白雲蒼狗。海外十數載後,已是年屆不惑。或獨坐,或與故交相聚,時時在記憶中尋覓,每一個曾經細碎的瞬間都似南柯一夢,穿過時光塵埃曆久彌新。
 
祖籍金陵的我出生在高原小城西寧。在交通並不發達的年月,那裏偏遠又閉塞,在曆史上曾是發配流徙的荒蠻地,曾是金戈鐵馬的逐鹿場。風沙與揚塵昏黃地彌漫於兒時的記憶。縱橫東西南北的四條大街便構成了小城的簡單脈絡。城南有一座荒山,山腳下便是父母曾經供職的中學,周圍方圓幾公裏巴掌大的地方留存了我二十歲之前幾乎所有的成長記憶。那個年代的人們不象如今可以天南地北地隨意搬遷,往往是守在一個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十年。父母任教的中學家屬院似溫暖的搖籃,我在那裏出生,在那裏長大。曆經二十年後,異鄉的夢仍時常徘徊在大院兒內外。
 
我們所住的家屬樓四層一棟,肩並肩的八個單元。與之數米相隔的兩三排磚壘小平房被我們稱為“煤房”,每一家住戶分到其中的一間用來儲煤。到了冬天就成了天然冷庫,最宜儲藏白菜蘿卜土豆。許多人家更在煤房裏挖出一個深深的地窖,拓展儲藏空間,黑洞洞的常有鼠輩出沒,我是從不敢下去一探究竟的。二單元二樓201就是我的家,幾十平米逼仄的空間裏,我相信每一條牆縫都塞滿了一家四口的喜怒哀樂。
 
西寧雖偏遠,畢竟還是省會城市,生活比起周邊州縣鄉村要好得多。隔三差五的就有身裹破衣爛衫,從山窪裏來的人挨家敲門,乞討一口吃食。那個年頭的乞者窮困之態令人心酸,他們渴望的不過一碗剩飯一個饅頭果腹而已。有時家中實無可舍之食,我們也要掏出幾分幾角零錢。現如今在城市街頭也常見行乞者,可還有多少人願意解囊的?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久而久之都成了漠然。
 
除了乞討者,還有帶著自家的農產品來城市裏,用最古老的交易方式以物換物的。貪嘴的孩子們最喜用舊衣裳與農人們換炒蠶豆,為家事操持的女人們則多用糧票換土雞蛋。每到有這樣的農人挑擔走進家屬院,用當地方言豪邁地喊上一嗓子“換大豆,換雞蛋”,就像聽到了勞工號子,各家便翻箱倒櫃忙乎開了。一番熱鬧後,農人們手點糧票肩挑舊衣滿意而去,孩子們吃著嘎嘣脆的蠶豆,女人們的廚房裏又飄出脈脈蛋花香,裹挾著樸素的滿足感在大院兒裏悠蕩。
 
對於大院兒裏的孩子而言,最盼望的莫過於一聲“爆米花”的吆喝。家裏的,扔下寫了一半的作業;屋外的,丟下騎了半圈的單車,紛紛捧出小米大豆玉米粒各類穀物,拿著臉盆竹簍塑料桶各種容器,揣著些焦灼排起長龍。耐著性子,抻長了脖子,隻為等著前方悶雷似的爆響後,離自己的渴望又近了一點。黑黢黢的鍋子被撥弄著在灼熱的火苗間翻轉,另一邊的風箱”呼哧呼哧“地響,熱浪便一波波撲上來,烘地每一張等待的臉都紅撲撲地好看。坐在爐前勞作的是老是少?從未留意過,但每一個都有同樣粗糙如老樹的手和紫黑的臉膛,唯此被清晰地刻印在記憶裏。我總希望像膽大的男孩子一樣上前幫忙拉風箱,讓那個佝僂的身軀稍事休息,可終於隻是害羞著默立一旁。現如今,街頭不乏爆米花的小店,各種口味的米花在玻璃罩裏煞是好看,奶油味滿溢在街道上,孩子們也依然喜歡吃爆米花。隻是如此輕易便能吃到的,還會有當年那一股因渴望而獨有的濃香嗎?
 
走出大院便是寬敞的南大街,兩邊並立著一些小商店。與一群雜貨店便利店相比,最“豪華”的門麵該數糧站了。當時年幼,每每被糧站高得必須抬腿才可跨過的門檻震撼,從此便認定糧站非其它商店可比,其間是頗有丘壑的。那會兒總是拽著媽媽的衣角走進糧站去,然後遠遠站著看媽媽買油買糧。糧站裏的工作人員個個白衣白帽白口罩,除了兩管沾著些麵粉的藏藍袖套外,竟和白衣天使相似。大廳裏有幾個鬥狀的台子,大米便從這裏水流般倒進顧客的米袋子,發出悅耳的“嘩嘩聲”,聽來真是有一種豐衣足食的滿足感。來買糧的人多用自行車,將幾十斤的米麵搭在車梁或後座上,然後使勁在袋子上拍幾下,揚起一道粉霧,仿佛是要砸實了亙古不變的以食為天的日子。盛油的大鐵皮桶渾身油漬站在櫃台後,上下提拉油泵,菜籽油便從細長的油嘴兒中筆直地流出。在光影中滾動的一注金黃,總是激起我渴望上前一試的好奇。家裏用來裝油的瓶子已曆經年,家的味道,媽媽的味道浸潤在每一朵油花裏,用怎樣強力的洗滌劑也褪不去的了。而如今超市裏裝幀精致的金龍魚之屬卻無論如何再也勾不起心底那份溫暖的想念了。
 
頗為氣派的國營糧站雄赳赳地傲視著街對麵的幾間小門臉兒。低矮的平房,牆皮陳舊斑駁,曾經的粉白早已是一片灰禿禿沒精打采的模樣。撩開門簾,店內比它的外表更昏暗。即使幾盞低瓦數燈泡恪盡職守地亮著,仍需趴伏在櫃台上才得看清其間的一片乾坤。 即便如此,還是很受我們這些孩子們的親睞。難得攢足了幾角錢,就急吼吼約了好友淘寶似的在店裏晃悠半天,她買一袋話梅,我買兩張貼紙,滿足而去。隔一些時日就會被媽媽打發來小店打醬油,我是從不推脫的。並非勤快,而是喜歡看店家用長柄勺從大缸裏舀出醬紅的液體,再通過小漏鬥灌進醬油瓶的過程,真是讓我羨煞,禁不住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執掌那一方櫃台。
 
那個年月人們都不富裕,百貨店裏的新款服裝常隻用於飽眼福。女人們因此更多地流連於布匹櫃台,扯上幾尺花布拿去裁縫店裏,雖比不得服裝店裏的時裝,那也是新衣了。我卻很不情願陪媽媽去買布,擺在櫃台上立在櫥子裏的紅黃藍綠,在我看來都是呆板地沒有生氣,怎比得上成衣的千姿百態?隻一樣卻多年如一日令我心向往之,那就是從每個櫃台上方通向收款台的鐵絲索道。售貨員填好售貨單,連同收款一起用鐵夾掛上索道,然後幹脆利索奮力甩出,鐵夾便一路滑向收款台。收銀員入賬後,再將收據和零錢以同樣的方式送回。若幹個櫃台皆如此這般,於是鐵夾就在空中交錯著飛速滑行,帶出一串裂帛似的脆響。如今想那氣勢,真可以與一個現代都市的立體交通網媲美了。
 
很多年了,城南的舊事依然盤亙夢裏。在夢裏,我從未遠離,一切都是舊日模樣。現實中的故地重遊卻始終尷尬在永遠趕不上變化的計劃中,至今未果。
 
前些時日兒時夥伴又回故地,給我發來些新鮮照片。滿城皆是新建的樓,簇新的街,真真是物非人亦非了。唯那大院兒裏一排八個單元的家屬樓竟與二十年前一般無二,甚至還能依稀找到曾經屬於我的那扇窗。據說很快也是要被拆掉重建的,舊事終是等不得遠遊未歸的人了,我心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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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寒吟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去,但從朋友發來的照片上也可以看出變化非常大。那裏的人大多很樸實,很本真。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幾年前我去過西寧,在市中心地區住了一晚。這個城市的街道、公交車、人的穿戴還保持著80年代的樸實氣息,令人感到熟悉親切。青海因為是長江黃河發源地,發展少,保護多,反而成就了這座老城,令這個城市沒有被改造得麵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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