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 獨立出品#經典回顧#
“哈佛假校訓”引發的真教訓
文/臨風
有時候,假的比真的更動人,更有吸引力,更懂得利用人們的心理。因“哈佛圖書館牆上的校訓”所鬧出來的風波,就是典型的例子。可怕的是,知識變成真假不分的宣傳廣告,信息變成奪取話語權的手段,所謂“真理”也就不過是失去光環的“口號”罷了!
“校訓”(motto)是學校的“座右銘”,用以表達學校最關注的價值,特別是在開學時節更多被人提起。不過,校訓也會逐漸流於形式,甚至被人遺忘。舉例來說,今天有多少人知道北京大學校訓?網上流傳的北大校訓有好幾個版本:有說是“博學審問、慎思明辯”,有說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有說是“勤奮、嚴謹、求實、創新”,更有人說,蔡元培立下了“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的校訓。其實,今天北大的校訓是“愛國、進步、民主、科學”。姑且不論這四點是否適合拿來做校訓,有這麽多版本就說明,校訓並非全校師生所真正關注的。
為什麽哈佛假校訓會被拿出來炒作?更重要地,為什麽人們這麽容易受騙?不但受騙,在哈佛當局2009年提出澄清以後,人們還在繼續上當,好象他們願意上當一樣。這是為什麽?
假校訓暴露的真問題
當然哈佛的光環是個很大的因素,不過,這不是個孤立事件。記得幾年前,許多人喜歡引用耶魯大學前校長的話來批評中國的教育。“曾任耶魯大學校長的小貝諾·施密德特曾在耶魯大學學報上公開撰文批判中國的教育者,他說‘我們沒有理由尊重他們,因為他們既不為人師表又不教書育人,實際隻是在教育崗位上發自己的財!’”最後發現,這段話根本是捏造的。因為流傳太廣,耶魯大學經查證後,公開否認前校長曾講過這段話。
作假、騙人的事全世界都有,可是,《維基百科》為什麽不容易長期出錯?因為在開放的前提下,公眾糾錯的功能得以大大發揮。如果一個社會信息傳遞的管道相對封閉,那麽公共信息互相檢驗的功能就不容易發揮功能。如此,謠言與誤傳就有了市場。
其次,許多人喜歡訴諸權威,追逐名校,加上智識上的懶惰,不重視信息的真實度,也是重要原因。換句話說,國人求真的精神遠遠不及“實用”的訴求,隻要對我有用,不論真假對錯都會拿來使用。因此,在哈佛假校訓中才會出現諸如“此刻打盹,你將做夢;而此刻學習,你將圓夢”、“學習時的苦痛是暫時的,未學到的痛苦是終生的”這類常見於高考補習班牆壁上的勵誌口號。至於“狗一樣地學,紳士一樣地玩”、“幸福或許不排名次,但成功必排名次”、“教育程度代表收入”等冒牌校訓的流行,則充分暴露了國人對待知識的功利心態和追求成功的價值導向。
消失的基督精神
美國名校的校訓本來也是代表建校的初衷。如果去研究一下,你會發現,“真理”與“自由”這兩個詞出現在美國大學的校徽和校訓上的頻率最高。其靈感多出於耶穌的一段話:“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約翰福音》8:32)
哈佛是美國最早成立的大學,始於“哈佛學院”,1636年設立,目的是訓練“公理會”的神職人員。距五月花號登陸不過16年。
十年後(1646),哈佛學院定下“校規”(Rules and Precepts)規定“學生生活和學習的最終目標是認識上帝、認識耶穌基督(這就是永生——約翰福音17:3),並讓每一個學生因此把基督作為一切健全的知識和學習的根基。讓每一個人因為明了上主是智慧的源頭而暗自祈禱以求努力裝備自己,尋求來自上帝的智慧”。並且規定,每天必須閱讀聖經至少兩次,以增進神學與邏輯的能力,並學習實際的與靈性的真理。
1692年,哈佛設定了以“為基督和教會的真理” (Truth for Christ and the Church)作為校訓,並寫在校徽上。原文是用拉丁文寫的“Veritas Christo et Ecclesiae”。“真理”這個字在校徽的正中央,它分布於三本打開的書上,兩本書朝上,一本朝下。根據哈佛網站的解釋,這代表人的“理性”有限,需要上帝的啟示。當時的校長是因克瑞斯·馬瑟(Increase Mather,1639-1723)(1685-1701),他是位清教徒神職人員。
不過,隨著文化環境的逐漸多元化,哈佛大學的性質也逐漸地在改變,它從訓練公理會的神職人員到開放訓練唯一神論教(Unitarianism)的神職人員。1806年上任的校長本人就是個唯一神論者。所謂唯一神論,那是個否認基督教三位一體和基督神性的宗教信仰,一般將之劃分為自由派的基督教。這反映出整個智識界在走向開放、自由的風氣。
1836年,在哈佛慶祝兩百周年校慶的時候,校長宣布,在檔案室找到了一個200年前的校徽設計圖案,上麵僅有“真理”這個字。1843年,這個圖案被正式采用至今。哈佛的校徽以及校訓就被簡化為“真理”了。
據《我在哈佛遇見神》一書記載,高曼(Ari Goldman)發現,當初所設立的校訓“真理”,其實“正是確認耶穌基督乃終極真理的另一種扼要表達”。隻是,當這一校訓重新被采用時,人們在意的是,基督與教會的字眼從此在校訓中消失。
哈佛校長與審巫案
任職期間為哈佛設立校訓的因克瑞斯·馬瑟,也因為一起塞勒姆審巫案(Salem witch trials)而著名。
背景是17世紀的新英格蘭,在波士頓近郊的塞勒姆小鎮。清教徒們整個人生都圍繞在教會聚會的周圍。他們的信仰比較極端,除了沒有音樂伴奏的聖詩,一切的音樂、藝術、玩具、慶祝聖誕、慶祝複活節等等,都在嚴厲禁止之列。在那個封閉的時代,人們對巫術特別敏感,很多不能解釋的心智異常狀態都被診斷或解讀為巫術的危害。
1692年有幾個少女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她們開始呈現昏睡狀態,後又發出尖叫聲,亂扔東西,有時身體抽筋並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接著,其他女孩也出現同樣的症狀,恐慌籠罩了整個小鎮。
根據《維基百科》的說法,從現代醫學角度分析,這很可能是“跳舞病”的一種表現,病因是種寄生於黑麥的真菌“麥角菌”。不過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這是鎮上幾個女人施行巫術的結果,於是對這些女人嚴刑逼供,結果越鬧越大。塞勒姆審巫案最後株連甚廣,前後一共有20多人被處死,200多人被逮捕監禁。
當時,哈佛校長因克瑞斯·馬瑟以及他的兒子,名牧柯頓·馬瑟(Cotton Mather)都是該案的主要人物。他們在政治上極有影響力,連主張審判“巫師”的州長與審案的州大法官都是他們推薦的。雖然他們曾經寫信給法院,呼籲法庭要謹慎使用“幽靈證據”(spectral evidence,即法庭上使用夢境與幻象為證據),但他們是堅定支持審判“巫師”(主要是“女巫”)的。
事後,許多人開始質疑這個事件。其中最著名的是貴格會(17世紀源於英國的一個基督教新教派別)的Thomas Maule,他在1696年開始公開批評清教徒領袖們在這個案件上所犯的錯誤。之後,經過多年的詳細考查,布商Robert Calef寫了一本書暴露內情。輿情開始逐漸轉變。1701年,因克瑞斯·馬瑟在壓力下辭職。以柯頓·馬瑟的名望,也終究沒能接替乃父作哈佛校長。接續因克瑞斯作代校長的同樣是一位清教徒牧師Samuel Willard,但他是位堅決反對審判“巫師”的人士。十多年後,整個案件終於得到完全平反。
真理如果被壟斷
在人類曆史上,任何理念(意識形態)如果以有組織的形式成為唯一的“真理”,不容異己或異聲而一支獨大的時候,就會出現問題。中世紀時天主教會的腐敗就是曆史上一個顯著的例子。因著人醜陋的天性,如果掌管與詮釋“真理”的人有了絕對的權力,失去了製衡,那麽人的理性思維、是非心與正義感就很容易受到扭曲。這是個千古不變的硬道理,不論是什麽信仰,或是什麽主義。換句話說,高度的同質性並非祝福。
就以1692年時期的新英格蘭地區來說,那是個清教徒的時代。無可諱言,清教徒從信仰而來的道德操守,對後來的美國立國精神有很重要的貢獻。不過,當宗教與政治緊密結合、權力集中時,這就像近親繁殖一樣,缺點加強了,盲點出現了。這就是1692-1693年塞勒姆審巫案發生的背景原因。
飽學之士,又有堅定的宗教信仰和情操如馬瑟父子,竟然會主張處死“巫師”,因為他們誤以為自己對聖經的解讀是絕對正確的,他們認為一切“交鬼”的“異類”在法律下都是該受到咒詛的,他們的權威地位又無人敢挑戰。審巫案就是這樣造成的悲劇。問題不是出於對基督的信仰,問題出在權威壟斷的體製,出在要求意識形態的純潔。
早年的北美洲殖民地,大家想法相同,背景相同,社會的同質性很高。但是由於新移民的不斷增加,麵對各種不同的民族和宗教背景,那些隻適用於同質社會的觀念和做法就必須調整。更重要的是,在有充分選擇並尊重選擇的條件下,一個人所作的決擇,特別是有信仰力度的決擇,才更真實、更堅固。
19世紀以後,隨著社會的多元化,哈佛大學的“世俗化”也就隨著文化逐漸轉型的發生,猶太教、伊斯蘭教、唯一神教的學生開始被接納進入校園。哈佛的校訓也就從“為基督與教會的真理”演變成“真理”。
對創建哈佛的清教徒來說,把上帝與學術分開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們無法想象哈佛成為一個世俗的單位。哈佛“基督教道德”的教授彼得·葛梅茲(Peter J. Gomez)2006年對《哈佛紅潮》校刊的記者說,哈佛最大的改變發生在1869年,新校長查爾斯·艾略特上台。他以唯一神論和愛默生的理念治校。艾略特說:“學術文化最有價值的成果就是一個開放的心靈,訓練縝密的思維,傳授哲學方法,累積曆代的思想,並貫以謙卑的態度。這就是大學在今天服事基督和教會的方式。”
也就是說,哈佛不再把立校的基礎建立在某個特定教派上,它教育的目的也不再僅是神學上的裝備,艾略特把一個地方性的院校轉變成了一所知名的研究型大學。學生在這裏求真、求知。但由於知識和真理不限於聖經,而上帝是創造宇宙萬物的,一切的真理也都應當是上帝的真理。
勞倫斯·薩默斯校長在2002年的畢業典禮上也這樣說:自從建校開始,“真理(Veritas)的意義就是神聖的真理。至終,真理不是從理性推演而來,乃是從信心得到。”
這表達一種信念,真理不僅是知識的傳授,也不應當是偏狹的、排它的,因為上帝是偉大的、寬宏的。在這個廣大的意義上,追求真理也就是追求上帝的真理。而且,若是由人推演而來的真理,學而知之,人難免驕傲;出於信心則意味著人要謙卑地領受真理,信而知之。
然而,如果缺乏了個人對上帝的回應,僅僅是在“廣大的意義上”追求真理,人的追求向誰負責呢?與世俗化的信念有何區別呢?
哈佛作弊醜聞
社會學家彼得·伯格(Peter L. Berger)曾經如此描述美國:如果印度是全世界最有宗教心的國家,又如果瑞典是全世界最沒有宗教心的國家,那麽,美國就等於是印度人受到瑞典人的統治。他的意思是說,美國的底層大眾是有宗教信仰的,可是,美國的精英階層是被無宗教信仰的人所把持。這句話不無幾分道理。哈佛這個頂尖學府今天就是培養這批精英的溫床之一。
美國名曆史學家喬治·馬斯登在1996年出版了一本書,《美國大學的靈魂:從新教傳統到無信仰的建立》。馬斯登認為,這種在“廣大意義上”的基督教精神,不過是一個“靈性化的啟蒙式理性主義”罷了,那不過是沒有新教內涵的自由派新教主義。結果是,傳統價值和基督教信仰被邊緣化了,不但無法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更變成了精英們為了表現獨立思維最喜歡攻擊的靶子。
多元化帶來的相對主義,已經造成了惡果。雖然求真仍然是哈佛的傳統,但學生的道德素質卻是逐年下降,因為再沒有人能夠告訴他們什麽是對的,什麽是善的。
2012年爆發的醜聞就是個例子。校方發現,一門有279名學生選的課,其中竟然有至少125名學生集體作弊。在這個求職越來越艱難的現實之下,分數必爭,人們認為這不是個孤立事件。有心人開始呼籲要加強哈佛人的誠信教育。其實早在2008年的華爾街金融風暴時,許多涉嫌者都是哈佛商學院的畢業生。當時就有人批評,美國的商學院缺乏道德教育。
為什麽許多精英們聽不進基督教的信息?精英社會的群眾心態所產生的壓力當然是個原因。不過,更基本地,是否基督教會用次要的議題作為批評世俗的武器,或是用反智的方式傳達信息,或是傳播一個服務社會的廉價福音造成的?如果不能很有力,很準確地把耶穌基督真理的信息表達出來,以挑戰人的短視、驕傲和無知,影響力自然有限了。這是否反映了許多教會在內部也不能勝任地傳達基督的信息?
真正的信仰不怕求真。人隻有用謙卑的態度求真,承認自己並非全知、全善、全能,才真是真理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