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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死者記住我們

(2014-08-11 01:10:01) 下一個


2014-08-07 王怡 OC

願死者記住我們


王怡


編者注:每一場災難,在不同時間、地點發生。然而每一場災難,對於幸存者說,都是一樣刻骨銘心的傷痛。每一次災難,其實都讓我們再次認清人生的目的和現存時間的緊迫感。可以說每一場災難都是一樣的。此文是王怡牧師在512之後深深的傾訴,對於現在,仍舊如洪鍾敲響。文章雖長,但對於如此艱難的命題,花時間去讀,是值得的。



敬畏感


在四川,當情感和內心的慌亂、災難的尖銳性、餘震的回響,甚至悲傷和憐憫的高潮都開始沉澱時,一個更尖銳的問題,擺在每個人的麵前∶媒體已在活著的眾人麵前記錄了這場災難,接下來,我們要如何在曆史中記錄這場災難?我們又將如何驚魂未定地,向孩子們講述這一切?


告訴他們,這是人類罪愆的報應?告訴他們天災多為人禍?告訴他們這是絕對的偶然,人類的一切努力都可能在一個瞬間歸零?或者說,人定勝天,我們最終會戰勝大自然?還是告訴他們,其實爸爸媽媽和你一樣無知,一樣渴求答案,一樣盼望奇跡。


專家說,這一次,可能是陸地上發生過的最大能量的地震。在這種災難麵前,每個人的價值觀,每種文化的回答,每一種講述災難的方式,都麵臨著被顛覆、被修正的可能。我們怎麽去記錄和講述呢,連我們的語言都開始搖晃了。


每 一個證據勘驗的故事裏,高超的法醫都會這樣說∶死人是會說話的,死者將告訴我們,他希望我們知道的事。當我看見瓦礫下孩子們屍體的照片,就不可抑製地想到 了法醫的信心。近九萬名死亡和失蹤的生命,在這個鼎盛的時代,以各種姿勢一起橫陳在古老的大地上,或躺臥,或蜷曲,或跪立;他們的麵容或鎮靜、或哀傷,或驚恐。我們若不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麽,我們如何記錄,如何講述?我們在死者麵前,隻是自言自語,隻是一個勁地說自己的話。


如果5.12之後, 何祚庥院士仍堅持認為,“人類無需敬畏大自然”,那這場地震對他而言,就沒有意義。如果5.12之後,一位將軍依然崇拜凱撒的名言,“我來了,我看見了, 我征服了”,那麽數萬遇難者對他而言,就白死了。如果5.12之後,成都還堅持要在彭州興建80萬噸乙烯工程,那這場8.0級的地震對成都而言,仍然顯得 太輕微。


一個公民僵硬的屍體,要一個國家學會敬畏生命;一張死去的臉,要生者學習敬畏人的靈魂;一個死在教學樓裏的孩子,則叫我們敬畏民族的未來;一座被摧毀的城市,要我們重新敬畏腳下的大地,和頭上的星空;一片劫後重生的災區,是要我們學習敬畏心中的道德律┅┅


當災難來自大地或天空時,人通常有兩種相反的回應。一是怨恨,一是感恩。怨恨,是為我們失去的,如北川一震,毀去了一個縣份超過650年的財政積累。但感恩,是為我們得到的。


在 一場沒有邏輯、不被理解、不可抗拒的災難中,一部分同胞以承受苦難的方式告訴我們一件事,就像一個遇害者臨死前拚命在地上劃一個符號來告訴法醫。那就是無論我們多麽強大,多麽發達,多麽驕傲,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可能在瞬間消失,我們並不是我們所擁有這一切的主人。就像20世紀著名的教士盧雲說的∶“生命是 一份應當去感激的禮物,不是一份緊緊抓在手中的財產”。


原罪感


90年前,一位內地會的蘇 格蘭傳教士陶蘭斯,來到這次大地震的主要災區,也是今天碩果僅存的30萬羌族聚居的茂縣、汶川、理縣、黑水及北川一帶。他驚訝地發現,羌族在服飾、建築、 歌調、婚俗和獻祭儀式上,都與被擄去巴比倫之前的,古代以色列民族非常接近。近年來,在川西北一帶從事慈善工作的華人學者梁燕城博士,也曾論及羌族在生活形態上與中東族群的相似。


羌族的獻祭,如舊約所記,是用沒有鑿過的石頭築壇,以全身完好、沒有折斷骨頭的羔羊獻祭。作為中國族裔的古老源頭之一,羌人的獻祭,不但飽含了對“天佑中華”的敬畏,也帶有強烈的贖罪意識。他們稱天為“靈父”,根據陶蘭斯的記載,羌族祭司殺羊之後,將血灑在祭壇上, 說“我們灑血是為著我們的罪”。


根據羌族的口傳曆史,他們的先祖也生了12個兒子。1925年,陶蘭斯給一位羌族祭司讀舊約中的《利未記》第16章,這位老人興奮地跳起來說,這就是我們失傳已久的聖書啊。


羔 羊是無辜的。用羔羊獻祭,表達的是人在造物主麵前對自身罪過的承認,和對救贖的盼望。盡管陶蘭斯的觀點,在曆史上有較大的爭議性,但這次大地震降臨到羌族聚居的地區,令我無法不想起羌族人的羔羊獻祭,和他們心中某種古老的原罪感。這種因著對生命、對宇宙秩序的敬畏,所產生的謙卑和對人心中的罪性與黑暗(台 灣學者張灝稱之為幽黯意識)的體認,在中國的當代文化中,是一種非常稀罕的成分。到底是我們對不起這個地球,還是地球對不起我們?像一位詩人為受難孩子寫的那樣,“連地球也像一個知道闖了禍的孩子,和我們站在一起”,向死者默哀?


當敬畏感僅僅指向人類自身的性命時,災難會帶來一種對人的道德 的聖化,連經曆災難也成為人類驕傲的本錢。在一些關於救災抗震的報導裏,已經可以看見,這種對經曆苦難的聖化、對戰勝災難的驕傲,是怎樣彌漫的。一方麵,地震局反複強調說,這是無法預測的“不可抗力”;另一麵,我們卻依然大力宣揚著“抗震”、“抗災”的英雄主義。當敬畏感不能與原罪感相調和時,真正的悲 憫,和對人類種種缺陷的反思,就一天一天被高音喇叭吞沒了。


其實古文中,一係列以“示”為偏旁的漢字,都殘留著先人以羔羊獻祭的謙恭敬畏。如“祥”字,“示”部表示獻祭和敬拜,“羊”是人獻上的祭物。我們的祖先曾經這樣期盼一個和諧社會,當人獻上羔羊為祭時,這就是“吉祥”。


在一切災難勞苦中,我們的確需要被安慰,但我們更需要先知般驚聲尖叫、甚至略顯偏激的刺耳聲音。不然,就像以色列的先知傑裏邁亞,在國破家亡的時候,他卻這樣抨擊那些隻說安慰話的假先知∶“他們輕輕忽忽地醫治我百姓的損傷,說∶‘平安了!平安了!’其實沒有平安。”


使命感


5月12日下午,大地震發生後僅兩個小時,一位江蘇的企業家陳遊標,就親率120多人的救災隊伍和60輛挖掘機、吊車等大型車輛,向著四川星夜兼程,幾乎與政府的第一支救災軍隊同時到達災區。

這是中國史上一個具有象征性的事件。顯示出30年改革開放最偉大的成就,不是GDP,不是高樓與股市,而是民間社會的孵化器。個人與個人,因著營利的、非營 利的、宗教的、文化的和政治的各種原因,結合成一個個社團,從而形成一個網狀的、多元的民間社會。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治理”。在這樣的社會裏,政府的強 製性管製,在人類共同體的“治理”中所占的比重是偏低的。而在一個相反的社會中,離開政府的管製,我們就沒有其它理解“治理”的方式。


5.12之前,我們活在一個普遍缺乏使命感的時代。少數人自以為擔負著天下的使命,一談使命,就難免與對他人的支配聯係起來。而多數人以極端的個人立場為支點,認為天下滔滔,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其實這兩種都是驕傲的版本,也是絕望的版本。


當我在5.12的下午,從高樓上走下來時,還不知道震中在哪裏。我第一個反應是,上帝啊,我們要如何交賬?當一個人死在你麵前,不是死在別人麵前時,他人固然無權對你說,這件事你必須負責;但你也無法對自己說,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


在綿陽三台中學,一位在地震時獨自逃生的教師,被學校開除了。而都江堰光亞中學的老師範美忠,因為在網上撰文,述說自己獨自逃生的經曆,和認為地震時沒有義務幫助學生逃生的看法,引起了軒然波瀾。學校迫於輿論,也已解聘了範美忠。


對 中國知識界來說,這也是一個頗具象征意義的事件。一種僅以個人權利為本位的自由主義,在民族的苦難和激情中,發出過許多先知般冷靜的聲音,並固守著一個個人與群體的邊界。然而,這種輕易拒絕了高貴品質的自由主義,卻無法在一件具體的苦難中,建立起我與他人、族群在盟約中的生命關係。花了多少年的代價,我們 才走出了集體。但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大地震,卻借著無辜者的血,叫我們發現,自由知識分子們正在喪失重新走入集體的勇氣。我們可能守住了一個防止強製性闖入的邊界,但我們同時也失去了以愛的力量自願打破這個邊界的能力。


陳遊標和範美忠,是這個時代青黃不接的象征。但在大地震的廢墟上,我看見民間社會曾被強奸的使命感,開始死灰複燃。每一雙緊閉地下的眼睛,依然看著我們,問∶我們死後,你們怎麽交賬?


曆史感


在各種地震博物館的建議裏,川籍學者查常平、作家魏明倫、冉雲飛、建築師劉家琨等提出的“5·12汶川大地震遺產保護計劃”,是一個深具曆史感的呼籲。他們 反對對地震遺址的深度清理,主張活著的人,付出一個再大也不會比死者更大的代價,來保留這場大地震的遺跡。包括“六大遺址、三座紀念場所、三個中心、兩個 曆史博物館、一座誌願者空間公園”,形成一個從九寨溝到都江堰的“世界最大的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群址”。將我們的死亡、災難、憂傷和盼望,一一陳列在大地上。


作家蕭伯納曾說∶“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時候,要比我出生的時候更美好。 ”

我想死去的人也有權利要求,世界在他(她) 死之後,要比他(她)活著的時候更美好。這是一種催生使命感的曆史維度,真正的寫作、治理、救助、關懷、經營和崛起,都是麵向曆史的。當年,麥迪遜和傑斐遜曾爭論,憲法是否應該每隔20年就重新製定一次。因為活著的人已經死了,新生的人憑什麽要被一群死人統治呢?


如果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不屬 於一個共同體。如果死去的人不值得我們低頭默哀,不值得國旗為他(她)垂落,他(她)的遺體也不值得我們挖掘、埋葬;那麽憲法的概念也就不能成立。因為憲法在本質上是一個超越死亡的盟約,曆史也是。就如小學五年級的閱讀課文中,有一篇《地震中的父與子》,說1989年的洛杉磯大地震中,一位父親在學校廢墟上挖了36個小時,其他孩子的父母都傷心地離開了。他最終救出了兒子和其他14個孩子。這位父親的信心,並不在乎他知道孩子一定活著,而在於他持守的一個誓言。就像他的孩子對同學們說的,“隻要我父親還活著,就一定會來救我。因為他說過不論發生什麽,都會和我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麽的意思,包括了死亡。


個 人的死亡是一個悲劇,因為每個人的死亡都伴隨著他(她)獨特的苦難。但死亡本身是人類的遺產。一個有曆史感的社會,需要改變它的發展方式,需要在其文化中呈現出人類的死亡。對於墓地,流行的邏輯是“不能讓死人和活人爭地”;對於宗教,流行的邏輯是“今天比永恒更值錢”。不尊重前人的死亡,後人也不會尊重我 們的死亡。於是死亡的痕跡不斷在曆史中被抹去,在一座翻新改造的城市中,人們看不見過去的死亡,也就看不見曆史。換言之,死過的人都白死了,將死的人也要如此。


這正是道德衰微、物質主義成為主流生活方式的原因之一。老實說,讓13億幸存者永遠記得那些遇難者,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正如一位學者 說的∶“讓活著的人記住死者,對活著的人來說,是一種奢侈,麵對無辜的死者,活著的人對生命總是虧欠的。我隻有懇請無辜的死者記住我,因為,他們活著,永遠活著,而我是將死的。我將屬於他們,所以懇請他們記住我。”


一個缺乏曆史感的社會,一定是一個記不住死者,死者也不會記住他們的社會。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倒了。發生過的事,最後就當沒發生一樣。


末世感


86歲的乞討者徐超,向災區捐出了他積攢的105元。

108歲的景頗族老奶奶梅普格桑,將她為身後事積攢的502元7角3分,捐給了災區。


這當然是道德上值得褒揚的個人抉擇,但在我看來,這也是兩個浸透了末世感的片段。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一件使曆史的意義遭受重創的事。無數孩子在地震中成群結隊地死去,不隻帶來一個對學校和建築商如何調查、追究的問題,更是整個社會對於未來的盼望,被深深刺痛的一個象征。當死亡循序漸進的時候,我們對未來還有一種假想的秩序感,看見一個孩子呱呱落地,可以撫平三個老人離去的悲哀。我們以為世界就會一直這樣,按著固定的程序運轉。我們驕傲地以為,曆史是源源不斷的自來水,絕不會突然停止、轉身甚至傾覆。我們把自己賺來的一切想得太重要了,想當然地以為,連天地和造物主都應該和必須尊重我們的財產權。其實,我們的 發展觀和價值觀,我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都是建立在這個沙土的根基上的。


但大地震最觸目驚心的,是死亡的普遍與突然,這刺破了人類虛謊的秩 序感。30多年前,一個叫羅馬俱樂部的團體,發表了名為《增長的極限》的報告,指出人類的經濟增長方式不可能持續,這一類對世界性災難的悲觀論調,在西方文化中從來沒有少過,一方麵,這些觀點被高歌猛進的社會當作烏鴉嘴;另一方麵,卻因著好萊塢的電影而充滿了全世界的臥室。5.12那天,我從無數人那裏,聽見對地震場景的最多、最貼切的一個描述,就是“好像一部美國大片”。


一個缺乏敬畏感、原罪感和曆史感的社會,對於未來,要麽過於樂觀,要 麽失去盼望。看過無數好萊塢的災難片,我們從來都對美國人關於末日的描寫嗤之以鼻,僅僅對災難的場麵大呼過癮。因為中國文化中,從來缺乏一個對末世的啟示、描述和警示的傳統。我們的世界觀是生生不息的一個圓圈,似乎是一個永遠不會破口的雞蛋。所以直到今天,末世都是一個令人恐慌的詞,甚至被降低到社會學 的意義上,成為與“盛世”對立的、一個令人不高興的概念。


所以中國人無論經過什麽災難,依然是最缺乏末世感的一個族群。我不敢奢望這場大地震的餘震,將永遠回響在我們靈魂深處,從而有助於改變這一點。事實上,末世是一個充滿張力和盼望的概念,正如哲學家齊克果所說,“絕望是生命得救的良藥”。對今生的徹底的絕望,在永恒的背景下,反而帶來對今生的積極的擁抱。就像對集體的深刻的絕望,回到個體性的救贖道路上,反而會帶來對集體的重新的愛的接納。


一個最具有末世感的例子,就是馬丁路德的一句話,“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要走出門去,懷著永恒的盼望,親手栽下一棵小樹苗。 ”


或許,死者們很想差一個回來,告訴我們,如何麵對曆史,如何真實地記錄和講述這一切,才不會到那一天悔恨莫及。但生死有命,人鬼殊途。生者是否能傾聽死者?死者是否能勸說生者?我們隻能祈禱,願死者永遠記得我們,記得5.12之後我們做了和沒做的一切;記得我們的愧疚,憂傷和敬畏;記得我們從此之後的生活方式,和各人或長或短的一生。


讓活著的人被死者記住,讓我們值得被他們記住。這是我在默哀中的誓願。


王怡 (2013.4.23):我們怎麽去記錄和講述呢,連我們的語言都開始搖晃了。一個缺乏曆史感的社會,一定是一個記不住死者,死者也不會記住他們的社會。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倒了。發生過的事,最後就當沒發生一樣。我們的確需要被安慰,但我們更需要先知般驚聲尖叫、甚至略顯偏激的刺耳聲音。—《願死者記住我們》


刊於《海外校園》第九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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