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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平民時代的貴族精神

(2014-05-26 21:55:44) 下一個
文 | 許紀霖

差不多六十年前,毛澤東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到了今天,中國終於在經濟上站起來,成為了目前世界上最發達的發展中國家。站起來的標誌之一,是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所以如今神州富人遍地。

富人多了以後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貴族呢?今天的中國不僅有富人,而且有富人文化,我稱之為“暴發戶文化”。在當今中國,一個人是否有社會尊嚴、社會地位,不是看你的內在品質,而是由消費定性,看你穿什麽名牌、開什麽名車、住什麽等級的房子、還有住在哪兒。這些都是身份的炫耀。這樣一種奢侈之風如今到處彌漫。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貴族呢?

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城市興起了一種白領文化,特別是我居住的城市上海,小資情調特別濃,這些小資不一定錢很多,但他們講情調、講品位,要泡酒吧、看話劇、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他們覺得自己是精神貴族。那麽,有了情調和品位,是否就有了貴族精神呢?

今天我想和大家一起討論這個問題,不妨先把答案告訴大家:所謂的貴族精神,我認為是三個精神支柱:第一個是教養,第二個是責任,第三個是自由。

教養是被熏陶出來而非教育出來

首先說教養。歐洲貴族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如今在歐洲大陸和英倫三島上還保留著許多古堡,這些古堡都是歐洲中世紀貴族權力的象征,一個古堡就意味這個主人是當地的貴族,統治一方,這是他權力的象征。歐洲中世紀的早年,貴族實際上都是一些鄉紳,住在古堡裏麵,統治著鄉村。早年的歐洲貴族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比較土,沒有太多的文化,說話比較粗魯,喜歡養馬、打獵,養了很多獵犬。最初的貴族是世襲的,主要看血統,有一些甚至是從古羅馬時期傳承過來的。16、17世紀以後,受到文藝複興的影響,這些貴族慢慢有了變化,除了血統之外,開始看是否有教養,教養開始替代血統,成為貴族最重要的標誌之一。

當貴族開始講究教養的時候,資產階級也開始出現,這些資產階級的暴發戶,一開始搞商業,後來搞工業。這個時候,貴族階級在經濟上開始沒落,他們不是最有錢的,甚至袍子都是破的。但是在封建等級製之下,貴族的地位還是比資產階級高,衣著體麵的資產階級碰到袍子破爛的貴族還得鞠躬行禮。在貴族麵前,暴發戶們有自卑感。荷包再鼓、金錢再多,但缺少一個最珍貴的社會象征資本,這就是教養。

在中國,端盤子的人可能被人看不起,甚至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但是在巴黎或倫敦,在一些餐廳,特別是比較好的餐廳裏,那些服務生在我看來個個都是明星,氣質非凡,你沒有辦法看不起他,他收入可能也不會比你低,他有他的尊嚴。每一個階層都有自己的尊嚴,相互之間形成了一套禮節。法國大革命高峰的時候,路易十六和皇後都被送上了斷頭台,皇後上斷頭台的那一刻,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皇後脫口而出:“對不起,先生。”這是平時所自然形成的禮貌習慣。不像中國的寶馬車撞到人,不僅沒有對不起,還要打被撞的人。

中國西周的時候還有類似歐洲的封建製,但東周時已經沒有了,孔夫子哀歎說禮崩樂壞,這就是封建禮製的崩潰。以後是兩千年的士農工商社會,這個四民社會有一個好,各個階級之間上下流動,通過科舉,平民可以一夜之間鯉魚跳龍門,像範進中舉一樣成為上流。但是也帶來了問題,有尊嚴的都是上層,越是上層越有尊嚴,越是低層越沒有尊嚴,被人瞧不起,所以人人都擠破頭往上走。中國的窮人最要命的不是窮,而是活得沒有尊嚴。

歐洲的貴族有教養,這個教養是從哪兒來的呢?主要通過三個途徑來培養:家庭、學校與社交。

教養這個東西首先來自於家教,中國人也很講究家教,但是現代人把家教理解得很狹窄,周末送孩子去彈鋼琴,或者讓孩子背《論語》,把家教理解為知識,好像知識越多家教越好。實際上這隻對了一半。家教不一定是知識,它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東西,是在日常生活當中,無形中形成的親切與自然、舉手投足中的優雅與高尚,這是一個氛圍,是被熏陶出來的,不是教出來的。如今有些家庭拚命送小孩子周末去學各種貴族知識,但在家裏父母說話談吐粗魯,缺乏基本的教養,使得孩子雖然有知識,卻不一定有素質。

英國貴族的孩子最希望進入的是伊頓公學,到現在它還是最著名的貴族學校,貴族家庭生了一個男孩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到伊頓公學報名,否則到六七歲讀書時再去報名就晚了。伊頓公學教什麽呢?不要認為是打高爾夫球,那裏沒有高爾夫球場,也沒有今天熱門的工商管理、金融等等這些實用知識。到貴族學校,不是去學有用的知識,而是學在今天看來沒有用的知識,比如說拉丁文,熟讀從古希臘、中世紀到近代的各種宗教、人文經典,到今天還是這樣。貴族學校學的不是有用的知識,而是博雅之學。中國古代的儒家,孔夫子辦私學,朱熹、王陽明辦書院,教的也是類似的博雅知識,所謂的士大夫之學。

這幾年各地的大學,特別是理工科大學比較重視人文教養,開始了許多博雅之學的課程,有些大學還把《四書》作為公共必修課。以為人文教養就是通識課教養,上幾門人文知識的課程,大學生便有了人文精神。這是大錯特錯,人文教育不是通識教育,它像家教一樣,不是灌輸一些知識,而是要通過熏陶,通過各種道德和社會的實踐讓學生成為博雅之士。確切地說,人文教育的核心不是通識教育,而是人格教育。

第三步就是社交了。男孩、女孩到了16歲就要有一個成人禮,首先成為正人君子,學會與各種不同的人文明相處,這就需要社交。父母帶著成年的小孩子進入社交圈。這些社交活動,比如舞會、沙龍、晚宴、打獵,都產生了交往的公共空間,哈貝馬斯講的近代公共領域,其前身是貴族的公共領域,貴族的公共領域就是在這樣的社交圈裏產生出來的。

養成貴族差不多需要三代人,第一代是暴發戶,雖然腰纏萬貫,但是從小形成的粗鄙習性很難改變,雖然通過模仿要成為體麵人,但是有些東西是改不過來的。這是第一代,改不過來怎麽辦,趕快把第二代送到貴族學校培養。第二代從小接受貴族教育,但是家裏還不行,家庭還缺乏貴族那一套所需要的禮儀,他們理性上是貴族,但本身的氣質和血脈還不行,平時彬彬有禮,但是一到吵架的時候,原來的土話就脫口而出,本能地反映出來,第二代是後天教育出來,不是自然熏陶的。一定要到三代之後,貴族的教養真的滲透到血脈裏,習慣成自然。

中國曆史上也是有貴族的,特別是魏晉南北朝隋唐,那時皇權比較弱,世家大族比較強大。但是中國曆史上農民起義很多,農民起義第一件事就是殺貴族。貴族要三代養成,但一場大亂,每次像割韭菜一樣,貴族傳統沒有辦法作為一個曆史傳統傳承下來。歐洲和日本都是長子繼承製,家產可以完整保存下去,但中國是兒子均產製,老子的遺產有幾個兒子,就在中間均分,均分以後,財產就分散,形成不了大勢力,這讓皇權最開心,專製權力就是建立在貴族權力有限的基礎上。

貴族責任轉變為公眾服務的精神

貴族精神的第二個支柱,便是責任。中國現在很多富人自認為是貴族,他們認為貴族就是有權力、有特權,這就是身份的象征,高人一等。中國這個社會越往上層,越有尊嚴,這個尊嚴從哪裏來呢?就是所謂的特權。權有兩種,一個是權利(right),一個是權力(power),兩個“權”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權利是上帝和法律賦予每個人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自由,而權力是指能夠控製和主宰別人的一種權勢。中國的一般人包括媒體、官員經常用錯這兩個詞。中國人的觀念裏麵沒有權利,隻有權力,我的權力越大,意味著我的權利也就越多。越是底層的越沒有權利,維護不了基本的人權。表麵是人人爭權利,實際上都在爭權力,爭能夠控製別人、為所欲為的權力。

真正的貴族當然是有權力的,但權力之外,還有責任。與權利相聯係的是義務,而與權力相聯係的就是責任。所謂責任,也意味著擔當,有多種層麵可以理解。首先是對自己的責任,嚴於自律。雖然伊頓公學至今為止是英國最好的貴族學校,但如果中國的小孩子去,我相信不到一個星期就想逃出來。每天的作息時間是很嚴格的,軍事化管理,平時不能出校門,隻有周末才能出來。越是貴族的學校,越要培養出有超常責任感和自律心的貴族。

歐洲的分封製度之下由長子繼承,長子以下就去打仗,當騎士。貴族的學校大部分都是這些非長子的貴族孩子,他們被培養成為年輕的軍官,首先就要有嚴格的軍事化管理。儲安平先生比較了中國和英國的教育,他講到英國的學校重視人格的教育,思想容忍自由、性格傾向管製。但中國的教育是倒過來,思想管製、性格放縱。貴族學校所訓練的,除了自律之外,就是團隊合作精神。

責任第二個意思是對家族負責。歐洲的貴族非常重視名譽,名譽高於一切。歐洲貴族過去有一個習俗,貴族之間發生了糾紛,要為名譽而決鬥。是誰的名譽呢?不是個人的名譽,而是家族的名譽。一個貴族的家族為什麽輝煌,受人尊敬?乃是每一個貴族成員都珍惜家族的榮譽。個人所有的光榮與恥辱都與這個家族有關。貴族的權力太大了,個人要抵禦各種各樣的誘惑,靠個人道德很難抵禦,法律也沒有那麽細微,這時最大的的製約便來自於家族。出了一個敗家子,整個家族的榮譽就毀於一旦。

當代社會不講門第出身,代替家族的,是一個新的門第,這就是什麽學校畢業的。清華、北大是天之驕子。但是中國的名校學生,炫耀自己的出身,更多地是指一種高人一等的身份,很少有為母校爭光的榮譽感和責任感。但是在國外不一樣,如果是哈佛、牛津出身,校友中間有非常強的榮譽感,一旦某一個校友發生醜聞,整個學校都覺這是一個奇恥大辱,首先要跟他劃清界線。不像中國發生了抄襲首先就護短。有一年我到美國洛杉磯訪問,參觀一位朋友在那裏任教的一所小的學院,這所學院名不見經傳,但校友中間卻出了一個有名的美國總統尼克鬆。當初學院曾經考慮要為尼克鬆立一塊紀念碑,但校友們一致反對:他是因為水門事件的醜聞下台的,這是我們國家的恥辱。雖然我們學校沒有什麽名氣,也要與尼克鬆劃清界線!

責任的第三個意義是為臣民負責。貴族的權力很大,統治一方,但貴族與臣民的關係,不僅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而且是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係。如果貴族不好好保護臣民,這些臣民就會跑到自治的城市裏麵,當一個自由民。臣民跑光了,大塊的土地無人耕種,貴族的權力自然下降。所以,貴族的責任意味著對臣民負責,有非常重大的保護臣民的責任。這與中國過去的紳士是一樣的。天高皇帝遠,皇帝的權力隻到縣一級,鄉村主要是靠鄉紳來管理,鄉紳是地方的精英,權力很大,但比權力更大的是社會責任。士紳們要組織各種公共事務,修水利、搞宗教祭祀。一旦發生天災人禍,就要組織慈善賑災。

這種為臣民負責的精神到了現代發生了轉變,轉變成為公眾服務的精神。我在國外對這一點感受很強烈,2001年我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到周末的時候,哈佛的學生都不見了,都去社會服務了。或者在華人社區教剛剛來的移民們英語,或者是到醫院做護工,或者是到養老院為老人讀書。為公眾服務,這是一個好學生的重要指標,你要進哈佛、耶魯這些名校,EST考滿分沒有用,還要看你參加了多少社會服務,有沒有做過校報的主編,這些都是為公眾服務的精神。新出爐的美國總統奧巴馬,原來在芝加哥就是從社區服務開始,他的政治魅力、政治經驗不是讀書讀出來的,不是高爾夫球打出來的,而是從底層的服務開始,形成了他的領袖氣質,形成了一個政治家的非凡魅力。

回頭再說英國的貴族。雖然英國社會等級森嚴,但具有一定的開放性。每年英國國王或女王都要冊封貴族,到今天還是如此。每年都會有各種社會精英:商業巨子、科學家、大學者被冊封成為貴族。這個傳統使得英國的貴族不斷有新鮮血液加入,貴族階層可以保持某種活力。英國在曆史上並沒有發生過真正的革命,這與貴族一直承擔著社會責任、長期保持著精英性有關。而法國不一樣,法國之所以發生大革命,乃是與貴族的腐敗有關。法國的貴族相比英國的貴族比較封閉,到了路易十四之後便隻有特權,而不再盡社會責任。路易十四這位太陽王非常厲害,到了他統治的時代,王權專製達到了頂峰。專製權力最可怕的對手不是老百姓,而是貴族,貴族是國王權力最大的威脅者。路易十四想了一個花招,建了一個龐大的凡爾賽宮,凡爾賽宮之大,沒有去過的真是難以想象,我那年去凡爾賽宮參觀,一天走了九個小時,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光顧。皇族成員當然用不著住這麽大的地方,他讓各地的貴族統統住到周圍來,整天歌舞升平。那些鄉紳們覺得在這裏比過去住在城堡開心多了,生活豪華奢侈。貴族們一旦離開了自己的封地,便無法再為臣民們盡責任,但各種政治經濟的特權還是照樣享受。整個法國貴族階級成為了社會的寄生蟲。這就引起了平民階層的仇恨,欲除之而後快。一個精英階級,不在於他們有沒有特權,而在於他們是否盡到了責任,如果你有特權,但是你同時又盡責盡職,老百姓還能接受,一旦隻有特權沒有責任,那才是真正的腐敗,那就離革命不遠了。

社會總是要有精英階級。當貴族階級開始腐敗,社會就需要新的精英代替他們。於是知識分子就產生了。法國大革命的觀念引導者是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這些啟蒙思想家,他們都是新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與貴族不一樣,貴族是舊製度的一部分,但知識分子遊離於舊製度之外,是精神上的波希米亞人。他們是社會的反叛者,是精神的反抗者,也是新的社會革命的動員者。

從曆史上來看,隻有三個國家有知識分子,一個是俄國,一個是法國,一個是中國。知識分子(intellectual)這個詞源來自於法國,更早一點則來自於俄國,俄文叫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很有趣的是,隻有這三個國家發生過大革命,所謂的大革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改朝換代,而是改天換地的革命,叫社會大革命,一夜之間,不僅政權更替了,連社會結構也發生突變,貴族階級被消滅,新的階級產生。大革命的出現,與老的精英階級貴族的腐敗有關,於是便有新的精英階級知識分子的崛起。

自由精神是貴族精神的核心

法國貴族為什麽會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自殺———自我謀殺。貴族失去了貴族精神的根本:自由。而英國貴族不一樣。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一部奧斯卡的最佳影片《勇敢的心》,講的就是蘇格蘭貴族反抗英國國王的自由傳統,不自由勿寧死,這種自由精神是貴族精神的核心。

現代的自由有兩個淵源,第一個淵源來自於基督教,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開創了信仰自由。上帝麵前人人平等,人們可以不通過教會的中介,閱讀聖經獲得啟示,直接跟上帝溝通,這就是信仰的自由。第二個傳統來自貴族的傳統。貴族最大的敵人也不是平民,而是國王,國王代表了專製。於是,英國貴族要與英國國王簽訂權利法案,劃清楚貴族有什麽權利和義務,貴族的義務是向國王納稅,但是貴族有自己的權利,在法律上保障貴族的自由。所謂自由,一是人身自由,不受強製,不隨便被逮捕。其次是財產的自由,國王不能隨便剝奪貴族的財產,不能像古代中國的皇帝那樣,一道聖旨,滿門抄斬,再厲害的貴族也完了。不要說沒收財產,連私人領地國王也不能隨便闖入。二戰的時候有一張流傳甚廣的照片,愛德華國王到倫敦貧民窟視察,國王站在門口,問屋裏一個一貧如洗的老太太:“我能夠進來嗎?”這一傳統也是中世紀貴族奠定的,不經貴族的同意,國王和他的軍隊不能隨意進入貴族的領地和古堡。

貴族的自由還體現在政治自由上,即對公共事務參與的權利,通過國會參與國家的管理,特別是納稅。國王要打仗加稅,需取得貴族們的同意,不能隨便加收。最後更重要的,乃是內心的自由,具有道德和理性的自主性,具有獨立的判斷能力。

外在自由和政治自由和內心自由,這些貴族精神的傳統,在英國貴族那裏通過與國王的抗爭,保存了下來。但在法國貴族那裏,自由的精神卻死了。路易十四之後,貴族們在凡爾賽宮裏整天圍繞著國王、王後翩翩起舞,差不多就被軟禁了。他們雖然身為貴族,但是隻剩下貴族的軀殼,魂沒有了,貴族最重要的靈魂———自由的精神死亡了。有些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實際上,在大革命推翻法國貴族階級之前,已經在精神上自殺了。

法國大革命隕落之後,經過拿破侖的軍人專製,最後在19世紀上半葉產生了兩次王朝的複辟。第一次是波旁王朝,第二次是奧爾良王朝的複辟。王朝複辟之後的法國,貴族階級被鏟除了,人人法律和身份平等,一個平等的社會出現了,一個平民時代到來。

平等時代的到來,是否就意味著一個理想的社會呢?平等,既可以與自由相結合,也可以與專製相結合。平等與自由的結合,發生在美國,而平等與專製結合,發生在大革命後的法國。在一個平等的平民社會裏麵,專製製度竟然又重新複辟了。為什麽平等的社會之上,能夠建立政治威權?政治威權的社會基礎又是什麽呢?王朝複辟之後,法國的大思想家托克維爾出版了兩本書:《美國的民主》與《舊製度與大革命》,係統討論了這個問題。

托克維爾發現,新的專製製度的社會基礎,是平等社會之中原子化的個人。過去貴族時代講榮譽,到了平民時代,人人追求的不再是榮譽,而是自利,每一個人都是利己主義者,追求自己的利益,如何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19世紀上半葉,法國工業高速發展,大量的資產階級產生,人人都在做發財夢,拚命地追求金錢。奧爾良王朝很聰明,他們積極扶持資產階級,讓大家可以自由地發財,但是在政治上實行控製,政治權力高度集中。在私人領域,國民有充分的發財自由,愛幹什麽就幹什麽,王朝鼓勵大家追求幸福和享受。但是在公共領域,對不起,你們就把權力交給我吧,我保證給大家穩定的秩序,保證民生和安全。原子化的個人加上政治上的威權時代,這就是大革命之後王朝複辟的法國。

那時大革命過去不久,大家都對革命時期的“參與爆炸”有恐懼,人們一下子回到私人生活,不再對政治感興趣,拚命追逐自己的利益,享樂主義、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社會上不是楊朱,就是犬儒。楊朱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要緊的是自己的私利,拚命賺錢,醉生夢死。另外一些人,不願同流合汙,不滿社會又無可奈何,於是奉行犬儒哲學,潔身自好,獨善其身。但放棄了公共責任和公民行動。社會普遍彌漫的這種氛圍,成為威權主義的社會基礎。

在一個平等的平民社會之中,威脅人們自由的,不僅來自政治的威權,也來自於多數人的暴政。托克威爾說,古代民眾是追隨貴族,以貴族的標準為標準,貴族是公共社會的表率,但是到了平民社會之後,社會沒有精英了,於是就由多數人的意見說了算,大多數人的是否為是非,而少數人的意見被壓抑。社會被一種匿名的權威所擺布,所謂民意不可違也。那是平民時代出現的另外一種暴政,這種暴政甚至更可怕,因為它是匿名的,不是有形的。不要以為多數人的意見真的是代表了多數,要操控一個人很難,但操控多數人容易多了,隻要操控了主流媒體,主導了主流輿論,便能操控多數人。所以,所謂多數人的意見實際上也是被操控的。這是平等社會出現的另外一個對自由的威脅。

那麽,如何建立這種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威權主義呢?當時在法國的知識分子當中,有一個方案認為應該回到貴族時代,重新產生一批精英,這就是現代的中產階級,由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資產階級帶領社會前進。托克維爾雖然是貴族的後代,但是他知道人性是趨向平等的,貴族一旦消滅、平等出現之後,曆史潮流不再可逆。所以托克維爾思考的重心,乃是在一個沒有貴族的平民時代,如何重建貴族的精神?所謂的貴族精神,就是我今天講的教養、責任和自由。教養意味著每一個人不僅要關注自己的物質利益,而且要有精神的追求和品質的追求。責任不僅要對自己負責,追求自己的私利,而且要有擔當,承擔起公共責任。而自由,不僅要追求不受強製的權利,而且要有政治參與的自由和內心的自由。

在平民時代之中,這一貴族傳統不再是對少數精英的要求,而是對所有公民的要求。我們也可以說,在一個沒有貴族時代的貴族精神,就是現代的公民精神。

(本文是作者做客嶺南大講堂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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