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齡放入了四本書,一本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一本《聖經》、一本《荒漠甘泉》、一本唐詩,基督信仰的書占了一半。本文作者依然帶著“有色眼鏡”來看待這對夫妻,不論外界如何評論,這對夫妻堅守著以他們的恩愛,晚年對信仰的回歸,給這個動蕩的世界帶來一片少有的安息。
2003年10月24日,宋美齡走了,享年106歲。在世界二戰期間的風雲人物中,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整整比別人遲了二三十年。俗話說,蓋棺定論,然而對於宋美齡來說,在她沒有告別這個世界之前,曆史對於她的“論”其實早就已經定了。正如她自稱“蔣宋美齡”一樣,她的功過事實上是跟她的夫君蔣介石聯係在一起的。中國國家領導人給宋美齡的唁電中所強調的,堅持抗戰和堅持一個中國的兩點,用來讚揚蔣介石其實亦無不可。
作為當年中國的第一夫人,宋美齡曾經有過無限的風光,美國人稱之為“亞洲第一夫人”,她委實當之無愧。當年,她發動“夫人外交”攻勢,以她攝人心魄的風姿和演講,迷倒了不知多少美國人,為處於艱難抗戰中的中國爭取到了寶貴的援助。來華參戰的美國軍人,凡是見過第一夫人的,無不為之傾倒。在華的美國軍人,無論是陳納德天上的飛虎隊,還是史迪威印緬戰場上的陸軍別動隊,均堪稱是全美國二戰中最勇敢、戰績最顯赫的軍人,由於歐美特有的崇拜夫人的傳統,所以這種勇敢和戰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跟宋美齡不無關係。不僅如此,在西安事變中,宋美齡力壓國民黨高層力主討伐的呼聲,親自犯險進入西安,對推動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起了積極作用。其勇氣和見識,絕非一個普通的貴婦人所能望其項背。在中國抗戰獨立支撐的年月,在國際法西斯陣營擴張勢頭猖獗,國民政府內部高層分裂的年月,在推動國民政府堅持抗戰,並且最後站對隊方麵,應該說宋美齡和宋家的兄弟姐妹起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凡是見識過宋美齡的人,都對她的能幹留下深刻的印象。盡管是中國第一夫人,但宋美齡從來就沒有想到專門做夫人,她是要做事的。剛與蔣介石結婚不久,鬧著要做事,蔣讓她去管北伐軍的遺族學校。她沒有嫌這個事情小,把個小小遺族學校管得井井有條。美國人來參觀,說它是“東方第一新興學校”。此後,無論是參與政務,還是參與婦女界活動,都有聲有色。蔣介石發起的“新生活運動”,由於有了她和一幹新派人物的摻和,才避免了淪為一場黴味過重的複古運動的命運。
然而,有魅力而且能幹的第一夫人,就像她的這個頭銜一樣,其實並不屬於她身處的這個世界。對於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宋美齡等於是“皇後”,她的行為方式應該是這樣的:或者像唐朝的長孫皇後那樣,躲在丈夫的身後,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或者像武則天一樣,憑借丈夫的權力飛揚跋扈。無論采用什麽樣的生活方式,至少要聚斂一些財富,爭取生個兒子,或者抱養一個。
然而,這一切距離宋美齡是太遠了,宋美齡出身中國最早的基督教家庭,從小就在美國生活和受教育,讀的是威斯裏女子學院這種很貴族化的學校,飽浸了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她的優雅、她的活力甚至她的能幹,更像是美國式的,不怎麽“中國”。她的英語無論說和寫,都比她的中文好,甚至連她的思維方式都是英語的。盡管貴為第一夫人,但她的交往圈卻還是歐美化的中國人,連打電話都用英語,給接線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英語的人看她,和她看人家,都顯得那麽地順眼、和諧。抗戰前和抗戰期間,作為中國最高統帥的夫人,她自己或者陪同蔣介石,從慰問傷兵到視察前線,沒少在軍隊裏轉。幾乎個個精通英語的空軍,對第一夫人的感情之深,都恨不得為她去死;然而在陸軍裏,我們卻找不到這樣的人。
一位美國的傳記作家寫道:在宋美齡和蔣介石結婚以後,“美麗的新娘子伴隨著總司令轉戰各地。車站、農宅、臨時屋都曾是他們的落腳處,不過有件特別的事情,那就是不論到了多麽惡劣、簡陋的地方,委員長夫人對她所素持的幹淨標準絲毫也不肯打一點折扣。每到一個地方,她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抹地擦窗,務必直到看起來纖塵不染後才肯罷手。當然,漂亮的窗簾和芬芳的鮮花是絕對不可免的。”顯然,對於當時中國的老百姓來說,第一夫人典雅、高貴、整潔、魅力四射,但絕對談不上親切、可近。
熟悉中國現代史的人都知道,盡管政見不同,宋美齡和宋慶齡之間,感情一直是非常好的。不論宋慶齡多麽令蔣介石頭痛,雙方如何仇視,宋美齡卻一直竭力維持著她和宋慶齡之間正常而且算得上親密的姐妹關係。無論宋慶齡與蔣介石關係惡化到了什麽地步,宋美齡都絕不允許蔣介石的特務碰她姐姐一根毫毛。為此,她不僅三番幾次正色告知蔣介石,而且親自出麵警告戴笠。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宋美齡給宋慶齡的信,依舊款款情深:“最近,我們都經常想起你,考慮到目前的局勢,我們知道你在中國的生活一定很艱苦,希望你能平安、順利。”這不是說宋美齡沒有立場,親情高於一切,而是一種中國人難以理解的美國作派的體現——政治和家庭分開,意識形態的歧見跟家庭親情是兩回事,絕不往一塊摻和。
在解放戰爭快要勝利的時候,宋美齡用牛奶洗澡的傳說,在解放區到處流傳,以至於到了我能懂事的時候,大人們還這樣說。這個傳說雖然表麵上是對宋美齡的一種醜化或者詆毀,但也反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隔膜和對立。
宋美齡和蔣介石的結合,固然還算是琴瑟和諧,但事實上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在宋美齡的朋友圈子裏,無論是歐美的友人,還是國內的“歐美同學會”,對傳統理學味道十足的蔣介石並不欣賞,甚至還說三道四。蔣介石的國民黨政權對這些人自然也是若即若離。我們不知道,到了台灣之後,這些自由知識分子在遭到國民黨整肅的時候,宋美齡會是個什麽心情?然而,事實上不管她的心情如何,已經深入她骨髓的美國老式的中產階級生活作派,都隻能讓她繼續扮演夫唱婦隨的角色,絕不可能允許夫妻關係的任何裂痕暴露出來。
1927年她和蔣介石的結合,使頗有理學氣味的蔣介石入了基督教,但是多年來,她並沒有將蔣介石變成一個真正的基督徒。雖然到了台灣之後,蔣對基督教感情日深,但更多地隻是求助基督的庇佑。在蔣介石的棺材裏,宋美齡放入了四本書,一本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一本《聖經》、一本《荒漠甘泉》、一本唐詩,基督信仰的書占了一半。也許,這樣的陪葬品,隻是代表了宋美齡的一種願望。
事實上,宋美齡雖然身在中國的土地上,卻一直是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典雅、美國老式中產階級的世界。盡管我們把她列為“四大家族”中的一分子,然而報上說,她死後的遺產隻有12萬美金,她惟一的房產在上海。可以說直到死,她都維持了一個老式的美國中產階級的財產水平。
——摘自張鳴著《曆史的壞脾氣》(金城出版社2013年8月)。原標題:別個世界裏的第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