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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時代咖啡館

(2013-05-28 04:50:47) 下一個

陳丹燕

這 個咖啡館在上海人最喜歡的淮海中路上,四周有老牌的西點店,有最貴的百貨店,樓裏麵有長長的電動扶梯,一路上去,還沒有到地麵的時候,先就看到了從外國來 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店麵裏還有輕輕的音樂。還有許多門麵看上去不錯、價錢也公道、貨色也算時髦的店鋪,是上海精明的年輕女孩子最常去的地方。

她 們約一兩個好友,一家家店鋪看下來,和店員講講價錢,看中了的,也會大包小包地買回來,走累了,常常就看到了這家咖啡館,從前是一家電影院,後來改裝成一 個娛樂總會,二樓就是一個咖啡館,有電影院那麽大的一家咖啡館,還分了兩層樓,四個座的小長桌子,看上去很小。一走進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走到一個開舞 會的地方。

那是個上海市民的咖啡館,是那種流傳著“好男不上班,好女嫁老板”的上海人去會朋友、談生意的地方。他們都有點改變自己原來生 活的誌向,也都切切實實地做出過努力,而且也有了最初的進步,要不然,他們也不能在下午一點以後,穿著上海灘上時髦的衣服,畫好了眉毛,手裏握著一個大哥 大,皮鞋亮亮的來喝咖啡;也不能在走進門來的那一刻全身都是得意而精明的神氣。

這咖啡館的咖啡十五塊一杯,還有果汁和東南亞進口來的水果茶,二十五塊錢。可是要到一份炸雞翅、炸薯條、時代炒飯連湯、三明治或者麵條什麽的,可以飽飽地吃一頓飯了。比起來,它們是貴了一點,可沒有過分。

這地方輕輕地響著音樂,外國輕音樂,柔和的,有一點異鄉情調,但不先鋒。年輕的領台小姐恭謙而不俗,你不理她,她也對你一聲聲地問著好。桌子上的番茄沙司是進口的,小舞台上的白色鋼琴能自動演奏輕音樂,看上去很有一點洋派。

這裏的客人是喜歡有一點洋派的東西,包括這裏暖暖的咖啡香,都讓人想到一點點的與本土中國的不同,但也沒有洋派到溫和的中國胃不能接受。這就是上海的氣息,讓上海弄堂裏的人走遍中國都要懷念的氣息。客人也都體體麵麵,有些閑錢又積極進取的樣子,可又不高貴逼人。

大 玻璃牆對著街口,靠窗的小桌子是客人最喜歡的位子。隔著不停地晃動的黃銅大鍾擺,能看到淮海中路上衣著光鮮的人們,從對麵的大百貨店出來了,進去了。那黃 銅大鍾,據說是改建的時候專門從美國定做來的,有四層樓那麽高,很是氣派。外麵的人也能站在對街,看到鍾擺後麵的人,隔著大玻璃也能看到他們在那裏閑神定 氣地享受著他們的生活。

上海的市民常常有著兩種生活,一種是麵向大街的生活,每個人都收拾得體體麵麵,紋絲不亂,豐衣足食的樣子,看上去,生活得真是得意而幸福。商店也是這樣,向著大街的那一麵霓虹閃爍,笑臉相迎,樣樣東西部亮閃閃的,接受別人目光的考驗。

而背著大街的弄堂後門,堆著沒有拆包的貨物,走過來上班的店員,窄小的過道上牆都是黑的,被人的衣服擦得發亮。小姐還沒有梳妝好,吃到一半的菜饅頭上留著擦上去的口紅印子。

而人呢,第二種生活是在弄堂裏的,私人家裏的,穿家常衣服,頭上做了花花綠綠的發卷,利落地把家裏的小塊地毯掛到梧桐樹上打灰,到底覺得吸塵器弄不清爽。男人們圍著花圍裙洗碗,他們有一點好,手不那麽怕洗潔精的損傷,所以家裏的碗總是他們洗的。

上海市民真正的生活,是在大玻璃牆和黃銅的美國鍾擺後麵的,不過,他們不喜歡別人看到他們真實的生活,那是他們隱私的空間,也是他們的自尊。

常常有這樣的說法,一個城市的咖啡館,就像這個城市的起居室一樣。

下午一點以後,時代咖啡館的小姐們都知道要忙起來了,過夜生活,上午在家裏睡覺的先生和小姐,上午處理了小公司的業務,下午開始和客戶談判的總經理們,上午逛了公司,現在準備歇腳的漂亮年輕的女人們,陸陸續續就要來了。

小 姐們是來吃飯聊天的,一張張臉都漂亮,出手也大方,許多人都能抽煙,樣子也好看,不像風塵女那麽妖嬈,也不像知識女人那麽自命不凡,她們不過分,也不土 氣,那才是弄堂裏有父母教訓的女孩子,住在亭子間裏幹幹淨淨的小木床上的女孩子的作派,這樣的小姐正在穩紮穩打地建設自己的新生活,絕對要比自己家的那條 弄堂高級的新生活。

要是那樣的年輕女孩子正坐在你的對麵,你有機會看到她們柔和的臉上,有一種精明和堅忍的神情,像最新鮮的牛皮糖那樣,幾乎百折不撓。

先 生們常常是在這裏談生意,瘦瘦的人,注意著自己的儀表,把大哥大放在離自己手邊近的桌子上,有時候它也是一種身價,上海弄堂裏的人都懂得,家裏有十萬,才 可以動用五萬來冒險。銀行裏絕對要存好一家人防身的錢。他們把名片拿出來,大都是什麽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隻是那是間小公司,辦公室是在居民區的幾號幾 室裏,電話和傳真接在一根電話線上麵。他們懂得找一家看得上的咖啡館和人談生意遠遠比自己租一間麵子上過得去的辦公室合算得多。在咖啡館裏,你占一張桌子 一下午,不過是幾杯咖啡的錢。這也是弄堂裏男孩子製約而有野心的生活培養出來的心計,也是穩紮穩打的。

下午正對著淮海路的那一層,小姐會 把談生意的先生們有意識地領到那裏去,那裏煙霧彌漫,大哥大的電話鈴聲和考機的叫聲此起彼伏,有人大聲地說服別人做成那樁拆資的買賣,有人在為別人的一輛 摩托車估價,還有人在問移民加拿大的價錢,好像都是不小的生意,他們的臉也是不動聲色地激動著。

也有真的沒有什麽目的、隻是在一起會朋友 的人,男男女女一起來的,看起來是老相識的了。頭發都是從美發廳裏整理過的,穿得也正式,讓人想起從前五月一日放假的時候,從弄堂裏走出來的回娘家的一家 人,簇簇新的人,第一粒鈕扣也小心地扣好了,自己可真的不想給自己抹黑。他們常常開始點自己吃的東西時就打趣侍應生了,因為他們不想讓自己那麽隆重。那時 候男人稍微派頭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都也不過分,大家彼此配合,誰也不拆誰的台,禮尚往來。

他們一麵吃,一麵說著自己的生 活,在哪裏買了三室兩廳的房子,孩子送到了哪個私立學校裏讀書,不是住宿製的,那種貴族學校實際上是宰真正的暴發戶的,隻有那種從貧民窟裏出來的人,才把 自己的孩子送到那裏去;自己在什麽地方做生意,前不久到澳門去賭了一次,輸得不多,三萬人民幣……

他們常常在這裏遇到自己的熟朋友,那時他們彼此大聲招呼著,有時也拚台子坐坐,人多了,女人們就一堆說什麽地方的衣服好看,到什麽地方去做臉,小姐整整為你按摩四十分鍾,不像有的地方看上去花架子不錯,可不合算。

時代咖啡館的下午,常常有一個胖胖的男人,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笑容可掬的,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他拿來的幾隻印著大百貨店名的塑料袋袋,裏麵放著意大利的皮具, 瑞士的新款表,法國的香水,他把每一樣東西拿出一樣來,給他眼熟的客人們送去,每一樣東西都是不可思議的便宜,因為那是假貨,當然做得好,像真的一樣,隻 是不經久,用上一、兩季,一定敗壞。

他是受這裏客人歡迎的人,許多人和他相熟,就像弄堂裏從前補碗的那個人,大家對他沒有什麽可矜持的,隻是推心置腹。他的笑眼裏,除了生意人的和氣以外,還有賣假貨的人對買主藏而不露的審度。誰也不用在他麵前擺譜,大家都是假貨朋友,靠它撐門麵、討生活的人。

他隻要一來,時代咖啡館裏馬上就有一種回到弄堂的輕鬆和實際,虛榮和精明,進取和穩健。他把這裏看上去形形色色的人都串起來了,就像在淮海路的一條大弄堂裏,星期天時候的情形一樣。說起來,時代咖啡館是一個淮海中路上的弄堂的起居室。

散文集《上海的風花雪月》199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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