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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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工” ——三線往事係列

(2016-03-13 18:32:45) 下一個

“學工”

——三線往事係列

 

 

       清晨六點三十分,一陣雄壯嘹亮的《東方紅》樂曲聲準時從家屬區附近高樓上的大喇叭中響起,劃破清冷晨風中的黎明,把寂靜山坳中的“三線工廠”從香甜安謐的睡夢中喚醒。早起鍛煉和遛彎的人猶在附近的老雲貴公路(注)上跑步或在山崗上呼吸新鮮空氣,鍛煉身體,活動身子。紅彤彤的朝陽剛剛從重重疊疊的崇山峻嶺中爬起,露出半個頭來,彌漫山間和田野的霧氣漸漸消退。山坡,石頭,樹林,灌木叢,田埂,全都濕漉漉的,碧綠的枝頭,青翠的草葉兒,各種不知名的花朵的嬌瓣上,沾滿滴溜晶瑩的露水珠兒,在晨曦中閃爍著瑰麗的彩輝。

       踏青的人陸續返回家中,嫋嫋炊煙陸續升起,飄散在工廠周圍附近的家屬區上空。黎明時分靜得偶有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嬰兒哭啼的家屬區逐漸變得人聲嘈雜起來,家家戶戶開始忙活一家人的早飯,準備上班,“三線工廠”新的一天生活又開始了。

       大人們忙亂著弄口簡單的早飯,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們則在大人們再三的“起床啦”的喊叫聲中,極不情願地地從熱乎乎的被窩裏鑽出來,洗臉刷牙吃東西。然後背上書包,到隔幾棟的平房或樓房或僅隔幾個門的同學家呼喚上要好夥伴一起去“子弟學校”上課去。“子弟學校”是工廠自己辦的學校,學生全部都是工廠職工家屬子弟。我們這些小夥伴們和父母們一起從北京、上海、哈爾濱等地搬遷到這個“三線工廠”,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飯後,星期天,年節假日一起串門,遊玩,別提有多親密了。

       那時候還沒有恢複高考,也不記得有高考這回事。當時的社會和政治氣候,也沒有人會想到日後會有高考恢複的一天。我們這些家屬子弟們,對學習絕不像今天的孩子們那樣拚命。似乎心底從小就覺得長大以後,就跟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們一樣——進工廠,當工人階級。所以對工廠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歸屬感。平常有事沒事兒,找個理由走路十來分鍾就從家屬區進廠裏玩去了。工廠大門口的門衛一看是幾個說普通話的孩子,知道是家屬子弟,往往睜一眼閉一眼就讓進去了(當地人的孩子說的是當地安順話,衣服也破舊,是絕對進不去廠裏的。當然,他們有時會從沒人處的圍牆上翻爬進來或從牆底下的排水洞鑽進來,偷廠裏的銅鐵金屬或值錢的東西去賣錢)。記得我去廠裏緣由最多的是去打乒乓球。廠裏一些車間廠房裏的大空地處和幾個空蕩的大庫房裏有工人們支好的乒乓球台。隻要沒人占用,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樂得上前占領,在乒乓球台中間立起的幾塊磚頭或夾塊木板當乒乓球網,快活地打起乒乓球來(你說,那時咋那麽窮呢?連副乒乓球網都買不起)。可惜山高路遠,地處黔野,沒能有名師指點,終於未能成為“莊則棟第二”,遺憾終身。

       當時,學校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學工,學農,學軍。”我們是個有三千多職工生產軍用、民用各種型號軸承的大型機械工廠,所有的“學工”活動自然而然地就安排到自家的廠裏了。

       如今回想起來,發覺小時候還是太多的理想浪漫主義了。那工廠裏的工種真是要分上、中、下和三、六、九等的。畢竟“幹輕鬆活,拿高工資”是人性樸素的追求。廠裏髒累苦差的活有鍛、冶、衝、焊、壓、鑄、翻砂等工種,一天到晚車間裏麵機聲轟隆,叮叮當當,偶爾還會傳出滾雷般的沉悶巨響,在遠處安靜的家屬區都可聽到。這些工人們幹的是風險高、體力消耗大的重體力活,有一些相應的勞動保護用品和補貼。他們經常要手抬肩扛地搬動一些沉重的機件,當然太重太大的就得用車間裏房頂上的天吊車了,外麵就用龍門吊。工人們身上都穿著厚厚的工作服,免得燙傷,腳上穿著堅硬的翻毛勞動皮鞋,免得磕碰和砸壞腳,但依然會弄得身上的衣服鞋子油汙斑駁,到處是燒燙磕碰的痕跡。

       好一點的工種有車、鑽、鏜、銑、刨、磨等,工人們站在這些機床前的踮腳木平台上,聚精會神地操作,不停地放入、夾緊加工機件,然後進刀,退刀,測量,再進刀,退刀,測量,直至達到標準後,放鬆取下加工好的機件,接著再加工下一個機件。一天到晚,工作不僅重複單調,而且鐵削會四下翻飛,冷卻液、機油會到處飛濺,電流也偶爾會泄露打人,一不留神,很可能把手弄傷,丟個指頭什麽的。前幾天在微信群裏,提到中學時“學工”的往事,兩個當年嬌滴滴的女生還抱怨當年學工時不下心讓鐵削劃壞了手,流血不說,傷疤至今還留有痕跡,可見傷到心了。

       除了辦公室管理人員和技術員輔助工種外,較好的輕體力工種大概就是那些做成品檢查的了。那裏的工人們上班進操作間前,要換上白大褂,腳上換上拖鞋,在封閉、整潔和幹淨的樓房裏做成品出廠前的質量檢查工作,工作環境沒有什麽危險、噪音,也不需要太多的體力。

       我們“學工”活動的工種安排頗讓老師們傷了一番腦筋——怎能想像,一個皮膚白嫩吹彈可破嬌滴滴的上海女孩兒, 在那兒掄動著一柄十八磅的大鐵錘?據說有個別女同學當年看“冬妮婭”看多了,得了“小布爾喬亞”症,小資思想嚴重,跟老師“走後門”要好工種。不過,最後看來安排基本還是合理的:五大三粗的男生去了鍛、冶、衝、焊、壓、鑄、翻砂工種,體力還不錯的去了車、鑽、鏜、銑、刨、磨,人嬌體小的去幹輕鬆點的裝配、成品檢查去了。記得上下班時,看到幾個五大三粗的男同學一身“戎裝”工作服,威風粗獷地走在馬路上的樣子,瘦小體弱的我覺得他們“酷斃”了,心底挺羨慕他們男子漢的氣概——自豪的工人階級!

       於是,在那條筆直寬敞的廠內林蔭大道上,迎著朝陽,走來了我們這群花朵年華的“學工”中學生。枝茂葉盛,樹幹挺拔的梧桐樹向我們招手,隨風飄擺,柔情萬方的垂楊柳為我們獻殷。

       說到“學工”活動期間的故事,各個同學都有自己的崗位和獨特的經曆。我印象深刻的有幾件。一個是退磁機和手表的故事。成品軸承裝配好後,有一道工序是退磁。就是把成品擺放到一台退磁機上去,一按開關,機器發出“嗡嗡”的低鳴聲,幾秒鍾就退磁完畢。然而這個機器本身就是個小範圍的強磁場,所以,幹這個活時不能戴(金屬機械)手表。一個同學不知是不知道還是大意了,結果“悲劇”了——手腕上戴的手表受到了強磁場的幹擾,從此再也走不準了。

       再就是變形膠鞋的故事。那時候,男女青少年最喜歡和最時髦的鞋是白網鞋和藍網鞋。更高檔的是“高腰厚底”的運動鞋,最有名的名牌是“回力”牌。這些鞋的共同特點就是膠底,穿起來舒適,彈性好。(你說啥,“出汗腳賊臭!”俺就當沒聽見)。問題是車間的水泥地麵上到處會有濕漉漉的油水,或以前遺留下來的油水汙痕。膠底鞋和這些油水物質接觸後起某種化學反應,開始變形,變形的特征是前後撅翹起來。所以,在廠裏,如果看到有人穿一雙前後翻翹起來樣子醜怪的膠鞋,千萬別大驚小怪,那是正常現象。聰明點的人去車間裏,要麽穿皮鞋,要麽穿塑料底的鞋。

       那時廠裏“抓革命、促生產”搞得熱火朝天的。除了開群眾大會熱烈慶祝“東方紅”衛星發射上天,喜慶歡迎毛主席他老人家送來的“芒果”和憤怒聲討美帝國主義悍然侵犯越南外,經常搞“大戰###天,提前超額完成任務,為XX獻禮”的生產大會戰(前麵的###可以是30,50,100,後麵的XX可以是元旦、五一、國慶、或黨的第N次代表大會,或黨和毛主席老人家的生日)。

       在各種“大會戰”期間,廠裏的大喇叭會不斷地播發會戰的進度和各車間湧現的好人好事和先進事跡,號召向他們學習。實在太忙時,還會號召工人們主動加班加點,為國家做貢獻。記得“學工”期間甚至“學工”結束後,我就不止一次主動為國家建設做貢獻。吃完晚飯後,跟爸爸媽媽打個招呼,說我去廠裏幫加班去。爸爸媽媽一來知道我從小就是膽小怕事外加毛主席的好孩子,不會撒謊出去幹別的壞事去,二來知道我去的是沒啥危險的裝配車間,都會點頭讓我去。我就自己溜溜達達去廠裏成品裝配車間,跟一幫叔叔阿姨們圍坐在一張巨大的工作台邊,台上擺滿了軸承外套、內圈和大盆的鋼球滾珠,把鋼球滾珠按規定的數量放到內圈和外套中間,拿個鉛筆一樣粗細長短的有機玻璃棍,一撥啦,鋼球滾珠就從一側分布到四圈了,然後上下放好鋼鐵保持架,放到一邊,等專門分工的工人過來取走,到另一邊的一台機器上“咯噔,咯噔”地把保持架用鉚釘給鉚死了——一個軸承就做出來了,烏拉,耶!

       前麵提到,廠內林蔭大道兩側栽種的是梧桐樹和柳樹。 古人雲“ 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又有詞曰“人傳郎在梧桐樹,妾願將身化鳳凰”。我知道“學工”時代同學中有那芳心暗動、少年情真的,據說還有暗渡秋波的。至於是凰求鳳還是鳳求凰,哪隻鳳佩哪隻凰,是一筆青春糊塗賬。眼下在俺的40多人的老同學微信群裏,大家就這個問題相互還在熱烈地指證、爭議、辯駁著,激烈程度絕不亞於聯合國安理會討論該不該讓美國給朝鮮的“小金子”動個“外科手術”。

       最後要補充一點,廠裏的高音大喇叭播放《東方紅》樂曲,一天三遍,時間分別為早晨起床,中午和晚上下班時間。播音時間一個半小時,播音內容先是毛主席最高指示和黨中央最新精神,然後是全國各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最後是工廠的革命職工群眾如何“抓革命促生產”的先進事跡,然後廣播在同樣雄壯嘹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樂曲聲中結束。如果你不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結束時踏進工廠大門,你就遲到了!樂曲聲一結束,廠區上空立即恢複和籠罩上片刻的寂靜,因為工廠裏的機器轟鳴聲還沒有馬上開始。這時,偶爾會看到有零星的上班遲到的叔叔阿姨匆匆忙忙地在通往廠裏的路上急趕,一副尷尬狼狽的樣子,最怕的就是在廠子大門口有幾個廠級領導在等著,“守株待兔”——抓上班遲到的。

(完)

注:現在隨著經濟的發展和貴州“黃果樹風景區”旅遊資源的開發,更多更高標準的公路已經建成使用,那條當年連接雲南貴州的唯一公路已經不再是連接雲貴的主要交通公路了。

再注:下麵的照片是我們“學工”的工廠在被夷為平地前一個廠子弟2009年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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