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蘭

以樸素的心,麵對紛繁的世界。
正文

(1) 逃離學校

(2014-07-10 10:57:46) 下一個

四川的武鬥, 1967年開始的。那年我上小學三年級,住讀。這幾天,住校的40多個同學陸陸續續被他們的父母接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住校部的保育員姚阿姨天天問,若蘭你爸爸媽媽來信沒,哪天來接你?我沒有他們的信息。我撐得住。爸爸媽媽當右派被下放到農村學校教書,外婆是地主份子被遣返原籍,所以我一個人慣了。隻要有飯吃,沒事兒!

一場武鬥在七月的悶熱中發著孝,大家在張惶中失去了耐性,倒有些期待著它快點爆發了。終於有一天,我的班主任老師,一個瘦骨伶丁40多歲的老太太,抱著藤帽,皮帶,紅袖章,解放鞋等全副行頭,來到我的宿舍上妝。

我的宿舍當然在雷鋒小學內。小學隔壁是縣人民委員會大院。自分派性以來,以我們學校的大校門為界,縣人委以東是保皇派的地盤,以西是造反派的地盤。1967年時,中央文革如日中天,造反派得勢。縣人委在縣城東部,這說明大半個縣城都是造反派的了。

夏老師披掛完畢去參加戰鬥了。文革前,她是業務骨幹,又是黨員,說話具權威性。我對夏老師極為崇敬,是她的得意學生。文革剛開始時有同學說若蘭的母親是右派,不能參加紅小兵時,夏老師回答,組織上說的,在學校不提父母的狀況。酷啊!能說“組織上說的”的人!夏老師的丈夫是縣農業專科學校的校長,這兩年被造反派鬥得很慘,所以她是堅定的鐵杆保皇派。

不一會兒,衝鋒陷陣的隊伍形成了,呐喊著“血可流頭可斷” “誓死捍衛毛主席”等口號,挺著鋼釺,扁擔,鋤頭之類兵器,排山倒海向西邊壓去。我在街邊上一邊跟著跑,一邊扯著嗓子向旁邊加油打氣的人們介紹,“看,看!那是我的老師!”非常驕傲。

但保皇派隊伍很快就不行了。造反派用石頭反擊過來,有人上了房,居高臨下揭瓦往下砸。保皇派被壓縮進縣人委大院。造反派占領了雷鋒小學,在這裏建立了前線指揮所。武鬥馬上升級了。人們湧進學校,翻倒桌椅,在桌椅腿上綁上三指寬的橡膠帶,用這樣的強力彈弓把拳頭大的石頭射向對方。校內頓時飛砂走石。我一頭紮進就近的房間,書桌下,櫃子下,見洞就鑽,象一隻被追趕的老鼠。

戰鬥間歇,我從洞裏鑽出來,惶惶著去找姚阿姨。她一把抓住我,朝我脖子掛上早就準備好的旅行包,帶我去見算術黃老師。姚阿姨對黃老師說,你家在成都,若蘭回家要和你坐同一趟火車。你能回家她就能。我管不了了,不管了。

我再懵懵懂懂不更事,這時也知道危險了。粘住黃老師不放。成渝鐵路在長江對麵, 可是縣城已經戒嚴,輪渡停了。我們在磚瓦橫飛的學校呆到天黑,才從一條小巷逃出了縣城。還好有月亮。在田野上不知走了多遠,進了一家農舍,農婦收了錢,招呼我們吃完飯後,引我們到江邊,那裏有她男人和一條漁船。我們一行四人上船後,船弦離水麵隻有一個半巴掌高。行到江麵1/3處,一個浪頭打得我們渾身透濕,才想起來害怕。長江正是漲水期,濁浪滔滔。這一葉小舟懸得很啊!三位老師每人拿出一條手絹把我的手拴在船弦上,說,如果船翻了,不要亂掙紮,靠著船就不會沉。我們的心隨著船一漿又一漿地駛向江心而揪緊,又隨著船一漿又一漿地駛離江心而放鬆。上得岸,琅琅蹌蹌在鐵路上又走了78裏路,還好趕得上淩晨2點的火車。

嚴重超載的火車喘息著進站,車頂上都坐著人。黃老師說,我們一定要上!你跟著我,如果丟了,你就拳打腳踢喊,“我媽媽已經上了,我要上!!”擠車絕對是人矮有優勢。我從大人腿縫間不費勁就鑽上去了。到了白沙站,我告別老師,從窗口爬下來,匆匆跑進候車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倒頭就睡,直到有人搖醒我說,小妹,頭班船要開了,跟我們一起走嘛!

後來我和爸爸媽媽躲武鬥到了成都碰到黃老師。她劈頭蓋臉一通責備:沒見過你這樣的父母,把女兒扔在武鬥的地方不管的!爸媽不願讓人知道那時他們又犯政治錯誤被群眾專政失去了自由,就搪塞說:長江封渡了,進不去。黃老師說,啊?這也算理由?那我咋個把你女兒帶出來了呢?扭頭就走。走幾步又折回來,摸著我的頭說,若蘭,那一路老師罵過你,還打過你幾巴掌,你別記老師的仇哈?!

我其實完全沒覺得老師打罵過我。我隻記住了老師身上那好聞的氣味 (奇怪以前上算術課時從來沒聞到過)。那和媽媽的氣味一樣,聞著它就會依賴順從。憑了這氣味,我和老師就有了一種聯係。車廂裏那末濃重的汗臭,我都能分辨出老師的味道而找到她。我們能建立這樣的聯係,是人在應急時的生物反應吧!這就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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