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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稼軒情詞幾首後感》 其三

(2024-02-02 03:13:47) 下一個

 

 

            辛棄疾作詞,“趨勢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一生有詞六百多篇,雖不如柳七易安重樂,亦和東坡“詩入詞”有所不同。王國維點出一個“豪”字,筆者覺得恰如其分。前人寫詞,開口必先捂嘴,自稼軒出橫豎爛熳,乃如禪宗棒喝。南歸的餘生四十多年,尤其在上饒隱居時代是辛棄疾創作黃金期,這也印證筆者的觀點,如托爾斯泰,曹雪芹該在生活安逸之時放能完成巨著一樣,塞外蹄塵,腹饑勞作是造就不出好作品的。當然這六百多首詞也不均為上乘,另有些是靠後人解釋和“拔高”,比如《 青玉案  元夕》這篇名作,明清詞家視為“平庸”,自最後一句被王國維借用做學問三境界才被傳頌,全篇幾乎用盡筆墨隻為描繪元宵場麵,燈,飾,人群之反複鋪墊,為的是最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稼軒道出的是繁華極盛之中的孤獨等待,而等待最後沒有落空。
   
 

 

                江神子  寶釵飛鳳鬢驚鸞
           寶釵飛鳳鬢驚鸞。望重歡。水雲寬。腸斷新來,翠被粉香殘。待得來時春盡也,梅著子,筍成竿。
           湘筠簾卷淚痕斑。佩聲閑。玉垂環。個裏柔溫,容我老其間。卻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

 

 

            這首詞和稼軒另一首《江神子  玉簫聲遠憶驂鸞》韻腳相同,都是和陳仁和韻而作,內容都是思念家人。但這首詞下闋不同凡響,稼軒筆鋒一轉,寫盡雖有一身英雄虎膽卻無報國之門的內疚。詞首“寶釵飛鳳鬢驚鸞。”:“寶釵”是女子頭上的飾物,梁武帝蕭衍的《河中之水歌》有:“頭上金釵十二行。”但筆者覺得這裏就是女子的借代,鳳和鸞是古代神鳥,鸞傳說和鳳同類。《山海經   大荒南經》:“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有:“建華旗,鳴玉鸞。”。“飛鳳”為鳳釵在零亂的頭發上歪斜欲墮似要飛走,照在繪鸞的銅鏡裏,一臉思念情人的憔悴而為即將消逝的青春容顏而心驚。此處有《詩經   衛風  伯兮》旁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女子渴望與情人重新歡聚,可是卻無法跨越萬水千山,感性和現實在六個字中急轉而過,讀來心酸。“鳳釵”“鸞鬢”常出現在文人筆下,可能唯有稼軒寫得活靈活現,自古詞傳統是靜,而辛詞“喜”動。
 

 

           “腸斷新來”可理解為“新來腸斷”每天有新的掛念和哀愁堆積在舊之上,直到暮色已過,睡在綠翠色被窩裏,殘留下在臉上粉香和整齊的梳妝打扮變得無用,此處也暗示女子獨眠落淚,淚水沾濕脂粉,以及和頭一句“飛鳳”“驚鸞”相呼應。
 

           “待得來時春盡也。”可以有兩種注釋,兩種都可符合下文。一,終於等到情人歸來,但春天也將結束。二,即使等到情人歸來,今年的春天也將辜負。“梅著子,筍成竿。”梅花、竹筍都是春光正好的標誌,梅花結成了梅子,竹筍長成了竹竿,表明春光遠去夏季來臨。此處用了周邦彥的詞作典故,《浣溪沙   樓上晴天碧四垂》:“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有“望重歡”希望與情人重逢,而即使待得他來,“春盡也,梅結子,筍成竿。”言下之意就是他就不該走,即使再來也辜負這片春色。這裏的春色借代女子的容貌,正如劉庭信的元曲《雙調   折桂令  憶別》:“歡歡喜喜盼的他回來,淒淒涼涼老了人也。”古人也有:“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稼軒用這個邏輯寫盡“望重歡”,借用葉嘉瑩的恩師顧隨先生的評語,“稼軒用《水滸》筆法寫《紅樓夢》,此稼軒所以為稼軒。”

 

             此詞上闕辭論佳,而下闋意論佳。“湘筠簾卷淚痕斑。”:掀起女子房裏遮羞簾子,看到的是臉上淚痕斑斑。掀簾子者是男主人,是渴望重逢的情人,淚痕斑斑大有李商隱“蠟炬成灰淚始幹”之意,這裏稼軒又引“娥皇女英”的典故:娥皇女英又稱皇英。長女娥皇,次女女英,是古代神話傳說中帝堯的兩個女兒,姐妹同嫁帝舜為妻。舜的父母家族都試圖陷害舜置於死地,終因娥皇女英助而脫險。舜繼堯位,娥皇女英成其妃,後舜至南方巡視死於蒼梧。二妃往尋,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抱竹痛哭,淚染青竹,淚盡而死。因竹子掛上斑斑的淚痕,變為南方的“斑竹”,“斑竹”也稱“湘妃竹”,自秦漢起,湘江之神湘君與湘夫人的愛情神話被演變成舜與娥皇女英的傳說。後世因附會稱二女為“湘夫人”。娥皇女英死後,楚人哀之,將洞庭山改名為君山,並在山上為她倆築墓安葬,造廟祭祀,墓地周圍多植斑竹。晚唐武將高駢有詩曰:“虞帝南巡去不還,二妃幽怨雲水間。當時血淚知多少?直到而今竹尚斑。” 娥皇女英的故事引曆代文人多情筆墨,前秦有屈原《湘君》《湘夫人》兩篇絕唱,後有李白、常建、劉禹錫,直到民國魯迅也寫“不知何處吊湘君?”
 

           “佩聲閑,玉垂環。” :“ 閑”同“嫻”,嫻雅也。此時“佩”出聲響和“玉”靜而垂,一動一靜烘托女子安靜坐在情人身旁,無需任何修飾這樣的重逢,隻要靜靜守候勝過一切。“佩”有聲更顯得安靜,參照王維《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空曠環境倒有幾聲人語鳥鳴更顯得寂靜無聲。女子思念情人的哀愁在這寂靜之中徹底升華,而同時這樣的寂靜為稼軒後句詞做了極為反差的鋪墊。正如上文提到的《 青玉案  元夕》鋪墊對於詞之起伏和張力是何為重要。
 

 

            “個裏柔溫,容我老其間。”:大陸相當多的宋詞或稼軒詞集都寫成“個裏溫柔,容我老其間。”而台灣大學和部分流行本中確有“個裏柔溫” 的寫法。依照稼軒作詞原文隻有一種可能,筆者個人主張以“個裏柔溫”為原文可能性大,其原因有二:一  “溫柔”是現代漢語用法,當出現分歧時,習慣般會選擇現代用法。二,“柔溫” 和後文的“容我”正好相對成絕妙的一對雙聲詞,讀來押韻美妙。“個”量詞,“個裏”即為一個村落,“可以容我安享晚年的村落”,《孟子  盡心上》:“製其田裏,教之樹畜。”江 淹《別賦》:“割慈忍愛,離邦去裏。”“柔溫”一詞,出典於漢文帝“溫柔鄉”,漢 伶玄 《趙飛燕外傳》:“是夜進 合德 ,帝大悅,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語 嬺 曰:‘吾老是鄉矣,不能效 武皇帝 求白雲鄉也。’”稼軒用肯定的語氣道出“柔溫之鄉”能容我其間,為的是最後一句拔地而起,燦爛無比。
 

          “三羽箭,定天山”引薛仁貴典故,《新唐書.薛仁貴傳》:“詔副鄭仁泰為鐵勒道行軍總管,時九姓眾十餘萬,令驍騎數十來挑戰,仁貴發三矢﹑輒殺三人,於是虜氣懾,皆降……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後以“三箭定天山”謂大將武藝高強,聲威服人。“三羽箭”象征了薛仁貴的技量和膽識,曆史也給薛仁貴展示其神勇之麵,可我辛棄疾也身懷“三羽箭”之膽識卻報國無門。這正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人說辛詞好,卻難道出好在何處?辛有英雄經曆,有詩人之感覺,而常人難以兼而有之。這一點稼軒似孟德,除了心腸、正義、慈悲,但他有詩人的力和誠、詩人之情懷。在中國詩史上蓋隻有曹、辛二人如此,大凡文人多無英雄經曆,而英雄少有詩人感覺,曹與辛於此二者蓋能兼之。一個英雄過於沉迷於現實,而又絞盡腦汁絕沒有詩之感覺,一個詩人有詩之感覺,又往往逃避現實。稼軒承認現實而又想成就壯舉的人,同時還是詩人。“楊柳依依”“雨雪霏霏”,“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中國詩之美實為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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