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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2022-08-25 07:02:30) 下一個

美人遲暮。當美人遲暮的時候,有多少人還記得,她們曾經也是美人?

一九七八年,初秋的中午,一個珠圓玉潤的身影,緩緩行於廣寒宮通往學二食堂的水泥板路上,一陣戚戚喳喳的私語聲在路東幾幢男生宿舍的一樓悄悄地激蕩開去。私語聲由嘈雜漸漸變得清晰,你便漸漸地可以辨認,那是一個人名,徐徐徐……,對了,徐少娜!這些沒有見識的來學文史哲數理化的可憐的七八級新生啊!徐少娜,她每日裏躅躅獨行於這條路上已經整整兩年了。

徐少娜是七六級中文係的。那個時候沒有選花魁的活動,但是大學生們心裏對美麗的探尋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七八級入校的時候,七六級是在校最高的一個年級。所以,在七八級學生的眼裏,徐少娜的美麗是前無古人的。總有人喜歡在吃飯的時候站在那條水泥路邊,是因為那個身影遠遠而來皎若太陽升朝霞?還是因為那個身影緩緩而過灼若芙蕖出淥波?徐少娜白皙而豐滿,明眸澄澈,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這樣的氣色,在廣州這一帶極是罕見。因為她是汕頭人。

自古下江一帶多美女。有人說,因為沿長江中遊而下,是北方蒙古人種和南方馬來人種的浸潤結合地帶,雜交優勢使人的麵貌普遍姣好。但是我想,社會選擇,譬如經濟發達人文薈萃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從金陵到蘇錫常,多少著名麗人本不是地產的。都說杭州出美女,其實浙江的永嘉府才是真正的美人窩。氣候溫潤民生富裕,女孩兒就養得嬌貴,出落得漂亮。十幾年前,我在浙撫衙門的一個角落裏當大哥,帶幾個小弟去溫州公幹,這些杭州小夥子行一路歎一路,幾有不肯回去複命的模樣。廣東的潮州府也頗似永嘉的情形,而汕頭正是潮州府的中心。

佳人在美麗之外總會有些別的東西,使人不能忘記。徐少娜端莊美麗的臉上永遠是冷漠和孤獨。這種冷漠裏沒有傲慢沒有悲哀,她的目光永遠落在遠處的什麽地方。有誰看見過她的笑容?我不知道。我甚至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所能見到的,永遠是她獨自一人幽幽地走動。七六級畢業前,徐少娜的身影忽然不見了。有機靈的同學很塊就打聽到,說她的頭部受了傷。過了些時候,那個身影又出現了,剪了短發,依然美麗,依然冷漠,依然孤獨,臉上卻多了些許的蒼白和茫然。而我所有的關於她的最後的一個消息是,徐少娜要結婚了。那個時候,她們已經畢業了。

留得紅粉贈佳人。可是七七、七八這兩個年級才女充斥,卻沒有出一個眾望所歸的佳人。那兩年裏有屯了點紅粉的,都砸在了自己手裏。好在山不轉水轉,沒過多久,七九級的小鯉魚們就躍進龍門裏頭來了。

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是康樂園的校慶。七九年的校慶晚會在檳榔樹的影子裏拉開帷幕的時候,報幕的女學生,一米六五的個子,一襲黑色連衣長裙,飄然登台,真個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全場刹然無聲。隨著女學生那清亮甘醇的標準普通話響起的是驚雷一般的掌聲。就是在這一瞬間,全校記住了一個名字:魯亦梅。

魯亦梅是七九級經濟學係的。我和她在校文工團共事兩年有餘。她最初給我的印象就是濃眉大眼,健康而又大方。後來當我在電影上看見鞏利的時候,忽然就想起魯亦梅,因為鞏俐身上就有她的影子,可她比鞏利更漂亮。

魯亦梅是從北京來的。北京來的未見得就是北京人,那些北京人的幫幫夥夥裏,似乎見不到她。雖然看去爽朗大方,可是她在文工團裏話並不多。因為她隻做報幕,管弦歌舞哪一隊都不參加,所以文工團裏也沒有和她真正來往密切的人。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不妨礙同學們不管在學校的哪個角落裏都能一眼把她認出來。

學生食堂是看人人看的好地方。可是經濟係的學生不在學二食堂吃飯。所以,文史哲數理化的學生平時就不太有機會見到魯亦梅。說來也巧,學校在學二食堂邊上又造了幾幢宿舍,而廣寒宮裏的女生已經多得擠不下,經濟係的女生就搬到新宿舍裏來。魯亦梅從此每天就在學二食堂左近爽朗朗地走過來走過去,依舊不多和人說話。忽然有一天,傳出消息來,說昨天夜裏熄燈後有幽靈溜進經濟係女生宿舍裏鬼鬼祟祟,被打出樓道擒住了。跟著來的消息說,把幽靈打出樓道的就是魯亦梅。

巾幗英雄更加令人敬佩,然而魯亦梅的臉上卻絲毫沒有兩樣,依舊爽朗朗地來來去去,似乎永遠不需要有護花使。隻是不知道她的生活裏是否也有挫折,因為人們在說到魯亦梅的時候常忘不了提一句,“就是《人民日報》那個魯瑛的女兒。”畢竟還是那個年代啊。

校園代有麗人出,各領風騷一兩年。八零級學生入校以後,康樂園裏四世同堂,萬類競榮,真正地熱鬧起來。不過眾花雖好,卻不禁她一草獨秀,萬花叢裏一棵青靈靈的小草成了這幅如畫美景裏最搶眼的一點。

又是校慶。又是晚會。當我正在後台看著林培瑞大汗淋漓,會場裏的掌聲忽然響起,象海浪一樣蕩過來蕩過去。中文係的配樂詩朗誦《小草》讓全場似夢似醒,朗誦的小女孩讓全場如癡如狂。女孩名叫牛芸;“牛芸”,不就是一種香草嗎?

牛芸嬌小玲瓏,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不過她的模樣我一直沒有看得真切。隻覺得她立如輕雲之蔽月,行若流風之回雪,美麗總在朦朧之中。一定要說她長得象誰,便似上官雲珠,卻沒有上官臉上不時滲出的悲苦,也沒有上官的大耳朵。晚會以後,找她說話的人忽然勢不可擋地多了起來。一天有人恨恨地對我說,蘇煒也去找牛芸。

蘇煒是我的學長,溫文爾雅,天真善良,是我極喜歡的舊時才子模樣,他的才子之名在學校裏已經蕩漾很久了。我覺得這才算是嘉配,是天作之合。無奈他並不承認,不過我知道許多人還是知難而退了。我們畢業以後許久,蘇煒和牛芸結婚了,這之前的許多疑惑自然煙消雲散。又過了許久,當我在美國和蘇煒匆匆再會的時候,我吃驚地看見,陪伴蘇煒顛沛流離的已經另有其人。一些些的疑惑便又在我的心裏升起。

美人如花。既如花的美麗,也如花的一季一季開放,一季一季凋落。如果你總不能忘記曾經有過的某個花開時節,你就會有一縷惆悵,永遠都揮之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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